◎文/孔明
挂面里的青葱岁月
◎文/孔明
我是六十年代生人,对挂面情有独钟,一些记忆也就显得别有滋味。在我儿时的眼里、嘴里、心里,挂面是个好东西。逢年过节,农村人送礼,送一把挂面就算得上体面了,起码是拿得出手。我上有祖父母,姑多,年节收的挂面也多。挂面是不能随便吃的,能享受的首先是祖父,因为姑们的挂面是送给祖父母的,祖母舍不得吃,挂面就成祖父的“特供”了。其次是病号,生病了,粗粮淡饭咽不下去,吸溜吸溜的挂面就成了病号饭。其三是客人,还得是不一般的客人,或者说稀客。一碗挂面端上桌,那礼遇真是尊贵得等同祖父了。偶尔,全家人会享受一次挂面,那挂面只是点缀的,锅里煮的主要是苞谷粥,俗称糊汤面。一碗糊汤面,端到村北边老柳树下吃,村人问:“碗里有面么?”另一个村人答:“有呢,稀稀几根。”恓惶的年月,糊汤里有稀稀几根面,已经不能贪嫌了。
我上大学的那一年寒假,去母校北关中学看望教语文的陈瑞琳老师。在母校的老师里,陈老师教过大荔师范,所以工资是比较高的。他长年穿中山装,冬天是黑粗毛呢的,春秋是蓝华达呢的,不洗,或者少洗,领口、袖口永远油腻腻的,已经发毛了。吃饭节省,只在买书时慷慨,老师们背后里说他吝啬。我去看望他,赶在了饭口上,他在火炉上熬的苞谷粥已经“咕嘟”了。我虽是学生,但他仍笑着说学生也是客,坚持要给我下挂面。我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水滚了,他从书架的顶部取下一个鞋盒,里面只有一撮挂面。他笑道:“这还是你师母来时买的,剩不多了,还有馍。”面下了锅,取出俩角角馍,说是从家里带的。馍放在火炉门上烤。又切碎了一拃长的葱,用小铁勺炒了。一个老碗清水面汤里,一团面条盘旋而卧于碗底,漂了绿莹莹的葱花,香气扑鼻了。我与陈老师谦让,坚持自己吃包谷粥。陈老师“恼”了,我不敢争了。一碗面,一个馍,说实话,吃得受活又热乎,额头上都冒汗了。陈老师吃完了苞谷粥,把锅里剩的面汤倒进碗里,用筷子来回搅,连洗碗水都省了。我忽然记起了从前陈老师吃完苞谷粥,必要舔碗的,双眼就湿润了。陈老师用挂面招待我,可见我在他眼里真成贵宾了。
我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寒假,带着搞农村社会调查的实习任务回到故乡,多半的时间却逗留于西安。我投奔了一位大学红颜知己,她高我一级,毕业后回到西安。刚开始还十分融洽,说笑一如既往,相处只恨时间短。我去农村调查,再回来,她突然不冷不热了。我要离开西安返回学校的那天上午,忽然情绪低落到冰点,一个人到大学操场学骑自行车,疯狂地转圈圈,转晕了,把自己摔了个癞蛤蟆吃天。中午,她下挂面,我说“谢谢”,心里感动了她的良苦用心,却疏忽了她的“别有用心”。她是要用挂面安慰我吗?她知道我爱吃挂面的。挺实在,一个大搪瓷碗里,干稠的一疙瘩面,把碗挤占满了,碗底还卧着荷包蛋。我眼看着她调好了的,面到嘴里,除了酸,没有一点儿盐味。我也不知为啥,把一碗没盐的面囫囵下肚了,偏不放盐。她送我去火车站,坐在公交车上,面对面,没有一句话,真是“相对无言”呀。我上火车后,真感觉她是“长亭送别”了。她买了一包蛋糕,从车窗递给我,转身走了。火车也开动了,泪眼模糊,还以为窗玻璃上让水蒸气糊了。若干年后,我们重逢,她说:“我奇怪了你!没放盐的面你就能吃下去!”那碗挂面,她是有意没放盐的。至于为什么,天知道,我偏不问。
我参加工作后的那一年冬天,接母亲到西安看病。当时我们仨新来的大学生包住了止园饭店的一个房间,母亲住不方便。一位美丽的女同事住单间,我求她,她乐呵呵答应了。她也是新来的大学生,高我一级,长我一岁,应该叫她姐的。第一顿饭是挂面,她不但炒了葱花,还炒了鸡蛋,总之很特别。母亲吃了后念念不忘,其实我更念念不忘。母亲在世的时候,经常提起那一顿饭,说是她一辈子没吃过那样可口的挂面。我对母亲说:“那样的挂面,我也没吃过。”我们至今还是同事,每次看见她,我就想起了那一顿挂面。对我来说,那不是一顿饭,那是一段青葱岁月的回眸与回味,至少在我自己的人生年谱上美好得如同一幅年画,永远贴在了心房的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