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铁城
大大小小钢铁爬虫的嗷叫声终于停歇。我斜靠床头未曾合眼,此刻墙上时钟的指针,已过凌晨三点。
在阿兰·德波顿的《幸福的建筑》书后空白页上,我写下此文题目,自己把自己惊心动魄地吓了一大跳。坦白地说,作为一个建筑师去钻历史特别是远古史的洞窟,实在有些不自量力,甚至还有不务正业之嫌。但是,这个选题像个妖女揪住我不放,死死地,揪得我好多个晚上失眠了。
其实仅仅两个字:詹都!
应作家李英之邀,去他老家白溪村——金华市金东区孝顺镇管辖的白溪村。日子选在元月27日;阴天,冷,下午四点多钟;同行者还有我老朋友、诗人徐进科。村中一条主路水泥铺面,干干净净,从北而南生长,两旁全是上世纪中后期建的两层普通民居,夹杂一些三层民居,鳞次栉比,不失乡村的质朴与平实。据说原有几座古厅堂,但有的倒坍,有的烧毁,早已销声匿迹,只存下村中间一座歇山顶的古戏台,孤芳自赏地诉说着百来年的趣闻轶事。村之东、西两侧,是近十来年建的三层四层住宅,一座座都很精神,有的贴了彩色面砖、花岗岩,有的刷了白色涂料,还有安罗马柱和不锈钢防盗窗的,颇有些城市居住小区的模样。我们驱车来到一条山沟沟,不高不低两山相拥,俗名天青坑,白溪水库上游。可惜天色已晚,下着毛毛雨,走得不多就回村了。
我独自一人暗地里偷偷犯起纳闷,几个疑团油然而生。这样一个不古不新、不中不西的白溪村,凭什么能够把“民宿”办得名声大噪?据悉,游客多数来自上海,大家都知道上海人很挑剔,白溪凭什么把他们给吸引过来了?据说还是旅行社下订单,而且旺季里不提前三五天预订是拿不到床位的,白溪凭什么把“民宿”办进长三角旅游大链条中去呢?
就因为是“詹都”两个字?
晚上,在白溪一家“民宿”吃饭,土酒、土菜,绝对的顶呱呱。席间几位村人争先恐后地给我介绍:一、他们村早年叫“詹都府”,后来是“白溪县”县治所在地。以前村民挖土方,曾经挖到过方型地砖。现在还保存着一座碗店桥。一句“先有詹都府,后有白溪县”的民谚,世世代代传诵。二、他们村有35个姓氏聚居,不包括嫁进来的女人。三、他们村不造祠堂,因为姓氏太多了。四、他们村有个回龙庵,是村民共同祭祀的场所,邻近村庄包括义乌人也来烧香,有求必应。此外还有很多民间故事,我听得晕头转向。
接近尾声,我说我讲几句,村主任李余广连说几个好。我说我喜欢讲实话,可能说出来会得罪人。主任说就希望听到您的实话,可以从中找找差距,有利于今后发展。于是我说,本人走过国内外几百个村庄,因为见得多所以有了一些比较。现在全国各地搞古村落旅游,有的是因为青山绿水漂亮,有的是因为古厅堂、古民居特别多,有的是因为夏天可以避暑,有的成功是因为山珍野味好吃,有的成功是因为村里出了大名人,等等。总之都因为各有强项、特色,所以成功了。白溪的山水比较一般,村里古建筑不多,也没有高山台地的气候优势,所以我要说,在这样的自然、人文资源条件之下能把民宿做得声名远扬,是一大奇迹。我佩服!但是白溪的民宿,散客每人收费80元,团队每人70元,充其量是农家乐水准。因为“民宿”是“指经营者利用乡村房屋,结合当地人文、自然景观、生态环境及乡村资源加以设计改造,倡导低碳环保、地产地销、绿色消费、乡土特色,并以旅游经营的方式,提供乡村住宿、餐饮及乡村体验的场所。”这是去年6月起正式实施的国内第一部县级“民宿”地方标准——《德清县乡村民宿服务质量等级划分与评定》下的定义。所以,我认为城市宾馆、酒店式的席梦思、转盘圆桌之类设施以及啤酒、瓶装酒、玻璃杯等等,都不是“当地人文”的东西。而且,民宿要求除了地方特色之外,还要加进体验文化以及人情化服务。诸如包括业主亲自掌厨,亲自提供服务,晚上带客人去抓螃蟹、捉萤火虫等。人家的民宿,因此收费是每人每天数百元上千元,高的甚至两三千元。我建议你们白溪村,要对现状民宿进行升级、提档。
村民们听后,个个点头称是。
过了几天,二去白溪,在车上我跟李作家说,关于詹都府、白溪县,我暂时不敢说什么。但你们村有几十个姓氏聚居,这一点很重要,而且很有意义。此行目的,一是想找找村里到底还有什么古建筑;二是要拜访几个老人,听听还有什么故事;三是看看詹都府旧址,碰碰运气,看会不会有什么惊喜;四是翻翩你们家谱。
红日当空,暖洋洋的午后,请来了八十七岁的詹新寿。他打开话盒子说,他们家是爷爷决定从詹都搬到一溪之隔白溪村的。他还记得小时候的詹都有房子,只是比较矮小。但詹都府范围很大,包括相邻的好多村庄。民谚流传:“詹都府,白溪县,下马、邵宅站两边,中柔一把金刚轿,上、下傅皮倒酒来不及。”说的是其中白溪人当官多,人家村敬酒都来不及。詹都府原有一千五百多烟灶,十八口水井,他看到过五六口。据传其中一口底下会冒火,喝了井水头发会变红,力气会变大,一只手能托起几百斤重的磨盘石。我问现在还有水井吗?詹老伯答,还保留了一口,可惜前几年造房子给填掉了。他说詹都挖到地下1尺多深,是石子路、石板路。后来的朱会计补充,他十来岁时也见到过挖出来的方砖。
方砖,水井,石板路,碗店桥……好一个詹都府!
回到金华,我翻阅了从白溪借来的《金华詹都詹氏宗谱》《天青坑李氏宗谱》《金华玉溪叶氏宗谱》,回到东阳,我翻阅了《金华市志》《金华县志》《金华县地名志》《东阳市志》《义乌市志》和《中国通志》等等,奇而怪哉,居然连“詹都”两个字的影子,也抓不到。
然而这个“詹都”恐怕是无可否定的事实!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民间故事,怎么会有这么多曾经的实物,怎么会有至今尚存的碗店桥呢?更何况还有白纸黑字的《金华詹都詹氏宗谱》上写着,在“詹都旧址”建造房屋等等,可以佐证。
看看白溪的詹姓来自何方。
民国戊午年(1918)续修的《金华詹都詹氏宗谱》,卷一《詹氏重修宗谱序》载:“原受姓之初,系出姬姓,周宣王支封于詹,遂以为氏,河间郡也。相传万一公自江西吉安府吉水县东门外来浙之金华经商,詹、傅、李、白四友同往婺东十五都凤凰山脚詹都,观其山明水秀,土沃俗淳,遂筑室焉,是为詹都第一世之始祖也。”此序出之绣溪蒋廷佐之手,时间是道光丁酉年(1837年)冬天。其中詹姓源流一说,与《百家姓探源》(黄节厚编著,中国文联出版社1998年出版)所书无误:“周宣王,封支庶子孙于詹,建立詹国(今地不详),为侯爵。其后人世袭为周朝大夫,以封国为詹姓。”另在网上查到詹姓起源有个说法更为详细:周宣王元年(公元前827年),生次子姬志宏(弘),字文录,封其于詹(今地不详,据说是于镐京西京筑城,赐土南至于京,北达于燕),建立詹国,为侯爵,谥号文侯,其后世袭为周大夫。文侯在幽王时任少师,见幽王宠爱褒姒,玩物丧志,遂辞职返回自己的封地。后来幽王烽火戏诸侯,导致亡国之祸,自己也命丧黄泉。而詹文侯虽然是幽王的庶兄,却明哲保身,毫发无损,其子孙也得以成功逃过一劫。因詹文侯首封于詹,故后世子孙尊其为詹姓得姓始祖。其后以詹为姓,詹国文化昭彰史册;詹姓纪年元年至公元2010年,已有2837年之姓氏史。endprint
为了避免文章过于冗长,詹都詹氏家族的谱系及搬迁史,我就不多介绍了。
现在的问题是万一公与朋友到白溪卜宅定居约780年之前,此地已经叫“詹都”了。因此,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万一公末到白溪之时,白溪已经与詹姓结下了不解之缘呢?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要不,这里为什么叫“詹都”呢!
然而接下来又有问题出现了,这里为什么叫“詹都”?我自问自答:“詹”者是姓,无须赘述。“都”者,《辞海》注:1.大城市。如:通都大邑。也指首都。2.古行政区划名。《周礼·地官·小司徒》:“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这“四县为都”是周制。夏制是“十邑为都”。《广雅·释地》:“八家为邻,三邻为明,三明为里,三里为邑,十邑为都”。
如此看来,古时这个“詹都”的存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大城市,大都市;一是首都,詹国的首都,国都。要不,怎么会叫“詹都”呢。
那么我们不妨肯定,詹都与詹氏家族、甚至与詹国有关。要不,为什么不叫“李都”、“赵都”、“唐都”而叫“詹都”呢?虽然它已经毁于特大洪灾,或许是瘟疫。
因此,把詹都视为与詹国有关的大城市、大都市,这一点我认为是可以断言的。由于詹都比金华、义乌、东阳等等要早1000多年,地方志上找不到影子,我觉得尚属正常。
下面对詹都这个大城市、大都市,我进一步作些分析,请看官们批评指正。
首先,詹都处于地格中轴线的好风水。2012年11月5日,我在《金华日报》发表了题为《为金义都市区规划进言》一文,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金三角(指金义都市区,原名浙江省金东经济开发区)位于南北两山相拥的裂谷型地堑盆地——金衢盆地的中心地段,坐乾朝巽,为最宜人生活居住的方位。其堪舆学格局:左青龙义乌,巽门大开,紫气东来;右白虎金华,历史悠久,文化鼎盛。有很好的水系:东阳江一反常例,自东南巽门入境浩浩荡荡在南部流过,于西南坤位出境;孝顺溪、航慈溪自北往南像两条平行的蓝色飘带,分别在孝顺、低田并入东阳江(也叫义乌江)。南山如屏,属仙霞岭余脉,呈西南至东北走向,自东往西有葛仙公尖、八保山、天虎山、凉帽尖、积道山等,以风水学的前朱雀分析:可谓朝山巍峨,案山横陈,翠黛绵延;北山似岗,俗称长山,主体即金华山,也呈西南至东北走向,自东往西有双尖、马鞍山、螺蛳尖、大盘山和下面的太阳岭等,以风水学的后玄武分析:大盘山是太祖山,双尖山是祖山,太阳岭是少祖山,可谓层层重重,构结合理、坚实恒久。其地格的中轴线由北之双尖山与南之八保山而形成,南偏东15度左右。”从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詹都正好处在风水宝地的中轴线南端——八保山西侧,天设地造,十分难得。文章发表距今三年多时间了,换言之,绝不是今天特地为“詹都”杜撰的所谓理由。与金三角不同的只是詹都坐南朝北,北偏西15度左右。我登上凤凰山往北远眺,千里沃野,一马平川,无数村庄集镇包括金义都市区新城区此起彼伏,尽收眼底,而北山遥遥在望,好像江水长卷如屏而展,真是大好河山,美不胜收。
次之,詹都本是可居、可田的好地方。这一点原是李姓人对白溪这块风水宝地的评价,摘自光绪壬寅重修的《金华玉溪叶氏宗谱·始祖卜迁记》所载:李瑞暄公迁玉溪(白溪原名玉溪),认为此处“旺气鬱蒸,山合水环,西溪皆右,大江绕南北,麓祖青岗而萃业朝峦,自八宝而磐旋,湖潋滟襟,带迂回允矣,饶沃灵秀之区,可居,可田,可启后,可开先,真子孙不拔之基也。”说的是白溪这地方适于居住,适于耕种,适于子孙后代可持续发展。另外,《金华詹都詹氏宗谱》还写着,万一府君来金华经商数载,遇傅、李、白,四友同往婺东十五都凤凰山脚,观山环水绕,真乃开基之地,发族之处,遂创业卜居焉。又《柔川孙氏宗谱序》载,南宋时,孙恺商居金华白溪埠。说明了白溪还是个可以创业、可以做生意经商致富的好地方。徐进科因此情不自禁地在《白溪湾:乡恋的地方》一诗中赞曰:“凤凰山下有一湾小溪/潺潺溪水有如飘逸的白练/有人说,那是那凤缱绻的心爱/有人说,那是那凰生生不息/对于爱恋就像对于生命一样的执着/于是,凤凰山下有了一湾白溪”。徐是白溪民宿开设之前,创办白溪农家乐的重要谋划者与推手。
还有一点,说出来神乎其神让人不相信,但确有其事。就在前几天,2月24日下午,我与李英第三次到白溪,在李余广家,余广给我们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是2013年农历11月,在天青坑,不迟不早,在坐西朝东的观音雕像落座莲花台时,万千只红蜻蜓刹那间纷飞空中,如祥云升腾,似锦绣舒展,像满山遍野映山红绽放,遮天蔽日的,不知从何地而来,也不知往何处而去,短短几十秒时间。神不神?第二件发生在同年同月,比观音落座迟几天。在观音宝像右手低山顶上,那一天举行七级文昌塔开光仪式,很可惜,阴天,沉沉的。然而人们做梦都没想到,就在揭红绸那一刻,太阳露了出来——太阳上额被浓云遮着,下巴也被浓云遮着,酷似佛陀半睁半开的丹凤眼,瞄了天青坑一瞬间。神不神?据说有人拍下了千载难逢的“天开眼”,绝对的宝贝。那么从这两件真实不二的事情上可以让人悟到什么呢?我说,可以让人悟到这詹都,绝对的是一块有秀气、有灵气、有喜气、有仙气的风水宝地,是一块下接地气、上接天气、佛光普照的人间福地。上海人前卫,眼睛特亮,嗅觉特灵,可能早有预感。要不,他们怎么会对白溪情有独钟,蜂拥不息。
最后,我说詹都作为大城市、大都市,规模十分巨大,货真价实。看!从凤凰山脚到义乌江白溪埠码头,詹都城市纵深,足足有5公里之多;由于包括上下傅皮、中柔、邵宅、任宅村、让河街等村在内,城市横向宽度,也在5公里左右。如此一算,詹都城池面积应有25平方公里,这在远古时代,是绝对的大都市规模——白溪只是詹都大都市的一个城中村。白溪村北数百米之遥有座碗店桥,我们大家想想,如果这个城市人口不多,怎么会有专门的碗店、众多的碗店?如果这个城市没有众多碗店,怎么会有碗店桥?如果这个城市规模不大,怎么会成为“四县为都”、“十邑为都”的詹都?用现代观念考量,我甚至猜想当年的詹都,说不定有专门的碗店一条街,或碗店专业市场呢!如是,可以视为詹都城市原始规划的证物,可以视为城市原始功能区的证物。也正因为詹都曾是大都市,所以,白溪附近出现龙盘寺、天圣禅寺、法华寺等大寺庙,出现不少像严子陵、范仲淹之类大名人后裔聚居的村庄,就都有了明确的因果关系。endprint
其实说詹都是二千八百多年前的詹国国都,我以为也不是不可以。
因为,周宣王给儿子封地建立詹国,好多史书记载都写着“今地不详”四个字。个别典籍所谓詹国“据说是于镐京西京筑城”,窃以为这是根本不存立的一句话。为什么?因为正史上有载,镐京在今西安市长安区西北,和丰京并称“丰镐两京”,是西周首都。1961年,国务院公布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规划的都城,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于是我要说不存立的理由是:周宣王封地于詹,如果不犯混,他怎么会将詹国国都重叠在西周首都范围之内呢?
我倒认为,正因为有“今地不详”四个字,所以詹国包括詹国国都今在何处,就有各种讨论的必要。笔者大胆猜想金华这个詹都或许是詹国国都,理由有三:一,因为有史以来这里有可以解释为詹国国都的“詹都”两个字。二,周公东征,经过三年时间残酷战争,削平了商代残余奴隶主贵族的叛乱,压服了以奄为首的东夷诸部落,杀武庚、管叔、流蔡叔、霍叔,乘胜东进,消灭了参加叛乱的五十多个小国,把周朝的统治区域延伸到了黄河下游及淮河流域,包括东部沿海地区。所以我臆测,这“东部沿海地区”或有后来周宣王封的詹国。三,远古时,“城”即“国”也,所以,说不定这詹都这个大城市就是“今地不详”的、二千八百多年前的詹国。但是在此我不能不再次申明:我只是一位建筑师,不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詹国国都一说,基本上属于胡乱臆测。我的本意仅仅是想借以唤起看官们的兴趣,请大家一起来寻找“今地不详”的詹国,一起来考察这个“詹都”,到底是不是詹国都城,很有意思的。
退一万步,我们既不说詹都是詹国国都,也不说詹都是大城市、大都市,但这个曾经被人挖到过石板路、石子路和方砖的地方,这个至今保存着古时碗店桥的地方,这个在世世代代白溪人心目中抹不掉“詹都”两个字的地方,可以肯定地说,她曾经是一个比村庄大无数倍的城池。可是这个城池辟开“詹都”称谓有没有其他称谓呢?我又胡猜乱想了,说不定还有一种可能——这詹都是唐朝华川县县治所在地。因为《义乌县志》有载:“唐武德六年(623),稠州分置乌孝、华川两县。乌孝县治址即今稠城镇;华川县治己难确指。”时间很短,次年废稠州,两县合而为一,称义乌,属婺州。而我从中发现,华川又名绣川湖,即绣湖,而绣川隶属位于八宝山之西的明义乡,正好跟位于地格中轴线南端八宝山之西的詹都同个位置。所以我推想,詹都或许曾经是“己难确指”的华川县县治。否则怎么会那么短命,仅存一年时间就被“合而为一”呢——算是狗尾续貂吧。
行文至此,我要回头再说一下在《金华詹都詹氏宗谱》上写着的始祖詹万一公,他早在七百八十年前,会同傅姓、李姓、白姓朋友,同井而居于金华凤凰山脚的白溪村。而且,《浙江省金华市地名志》记载,传说还有杨、金、何、叶等姓氏入住,至今当有“杨泉头”地名存在。这是一个极为了不起的事情,在整个中国古代村庄建设史上是罕见的,堪称孤例。
对古文化感兴趣、有研究的人都知道,中国古村落形成最主要的原因及其特征,是独姓家族聚居。这方面实例多如牛毛,数不胜数。我在此仅举一例——磐安县榉溪村,孔姓人聚居。孔姓人为什么卜居此地呢?1993年出版的《磐安县志》写得一清二楚:“宋建炎三年(1129),孔子四十八世孙大理寺评事孔端躬偕兄衍圣公端友扈从宋高宗南渡至杭,端友徙居西安(今衢州市)为孔氏衢州南宗,端躬仍从驾至台州而寓居婺州永康之榉川(今为磐安县磐峰乡榉溪村),为孔氏婺州南宗。”于是,孔端躬子孙世世代代八九百年住至今日。其孔姓人,现占全村总人口的95%。榉溪村以“婺州南宗,孔氏阙里”为主题,已成为磐安旅游的一张金名片。这是我1996年发掘的村子。
独姓家族聚居,多因人口迁徙而出现。其原因,有的因为迫于战乱出来择地卜居,有的因为经营工商业定居下来,有的因为遁世而隐居,有的因为秩满而留住,有的因为爱慕山川秀丽,有的因为游学拜师,有的因为逃荒谋生,等等。孔端躬属于遁世隐居;詹、傅、李、白四姓朋友属于爱慕山川秀丽。然而破常规的是四姓同井而居,我认为除了山川秀丽,他们内心深处定然还有另外一些重要因素,比如白溪是“詹都旧址”,与詹公有千百年的缘分;比如“白溪埠”是码头城市,不但“可居、可田”,而且还可以经商做生意,是“可启后,可开先”的、真正的“不拔之基”。
因为是这样的原因,后来陆续迁居白溪村多达60多个姓氏,至今尚存35个姓氏。35个姓氏的现状,各占全村总人口的结构比例,其中最早四家,詹姓16人1.6%,傅姓7人0.7%,李姓22人2.2%,白姓没有了,无文字记载,或许在灾难中全族人消失,或许后来陆续外迁;另有叶姓130人13.0%,何姓51人5.1%,胡姓36人3.6%,王姓30人3.0%,朱姓30人3.0%,潘姓21人2.1%,严姓17人1.7%,陈姓16人1.6%,盛姓15人1.5%,张姓14人1.4%,贾姓10人1.0%;余下是10人以下的姓氏,有金姓7人、谢姓7人、邵姓6人、沈姓5人、翁姓5人、吴姓5人、蒋姓4人、徐姓4人、郑姓4人、杨姓4人、孙姓3人、杜姓3人、孟姓3人、俞姓3人、范姓2人、黄姓2人、马姓2人、夏姓2人、余姓1人、庄姓1人,欧阳姓1人,共计498人。为什么会这么多呢?江山廿八都镇,是因为位于三省交界的军事隘口位置,由几个朝代伤兵留居形成100多个姓氏聚居的,而白溪除了风水宝地、商埠原因之外,我估计很有可能是遭遇洪灾、瘟疫之后,幸存的古詹都遗民留居而增加的。
最后,不能不重写一笔的是《詹都詹氏宅图》上,画着三个“仁德堂”,一个“聚德堂”。这一点特别的抓我眼球。为什么?我读之再三最后从中读出:詹姓造的是“聚德堂”,傅、李、白三姓各一个“仁德堂”。因为,如此四姓同井而居,各有祭祀、聚会场所,分得开,合得拢,公平合理,老小无欺。我问村人,不同姓氏之间吵不吵架?回答是从来不吵架。我相信。因为这张图,是他们四姓祖先留给自己子孙后代的、各姓氏之间和睦相处的协议书、保证书、告诫书,相当于村规民约。故此在某种角度解读,我认为白溪不但是多姓氏和睦相处的活化石,同时也相当于多民族和睦相处的活化石。因为在大家身上,流淌着同样的炎黄子孙的血。这张《詹都詹氏宅图》,是绝无仅有的;白溪多姓氏原始型聚居,是破天荒地的佳例!
阿兰·德波顿在他《幸福的建筑》中国版《序》的最后一段写着:“要我来建议中国的新建筑应该是什么样子是绝无可能的——而且非常冒昧无礼。不过,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的:你只有在弄清楚了中国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国家以及她应该秉持什么样的价值观之后,才有可能来讨论中国的建筑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借这位比我年轻二十多岁的英伦才子型作家的聪慧说一句:我们的古村落旅游,只有在弄清楚了自己古村落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古村落以及应该秉持什么样的价值观之后,才有可能来讨论自己古村落旅游应该怎么样去开发。
这也是我几十年来从城市规划工作需要出发,持续不断地研究古村落,并硬挤时间写此长文的原因。
责任编辑/彭中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