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西京
三意社的声音
◎文/朱西京
三意社的声音,从来都是这样的质朴,缓慢,且质地铮铮,带着一种沉淀的、原始的土腥味,将三秦大地古老文明的声音,从一百年的历史隧道缓缓传出。
如今,这位老者抬起一百年弓起的腰身,泥土般的笑容,花白的头发,这一切,像种子一样,撒在三意社后人黄土一般的心灵里,生出根须,枝叶繁茂。又像一只悬挂在历史古道上的明亮的灯盏,遥远地照耀着三秦人的心灵。它更像是一个古老的符号,描绘着三意社人在历史征途中留下的深一串浅一串的脚踝。
公元1895年,有一位老人,乘华阴县华岳庙会之际,邀集一批戏曲艺人联袂协作,正式挂牌“长安班”开锣演出,击响了三意社演艺历史的第一锤锣声。这位击锣人,便是苏长泰。1915年,苏长泰率领戏班人马辗转于现今的骡马市,在“长安班”的基础上成立了新的秦腔剧社“长庆社”。从1895年的“长安班”到1915年“长庆社”的二十余年里,苏长泰以其忠厚、孝道、与人为善的宗旨,穷毕生精力,咬紧牙关,克服种种困难,勾勒了一幅完整的三意社发展图。1919年苏长泰去世,因为三个儿子都未成年,苏妻就将社务托付给他的跟包弟子耶金山经营,遂将长庆社更名为“三意社”。这三个字,是以苏氏三兄弟乳名组合而成。
我从小生长在西安西郊。少时看戏其实是看热闹,秦腔真正驻入我的心房,也只不过从一个很有年代的戏楼开始的。青砖灰瓦,飞檐雕壁,屋脊上长满了野草,两边柱子少说也有一抱粗,涂了老漆,风烛残年依旧直挺挺地立在台上。平日里,戏楼悄无声息地杵着无人问津,蓬头垢面,鸟屎满地,说不出的凄凉和孤独。戏班子一来,荒寂的戏楼子即刻喧嚣起来。笑声、呐喊声响成一片,像是要把楼顶掀翻。暗红色的大幕徐徐拉开,顶上的灯光熠熠生辉。你看那粉面桃腮、披红挂彩的角儿们,踩着台步轻轻袅袅地出来后,千般柔媚,整个戏班子上下就沸腾了!那年代没什么好玩的,看戏是为了和孩子们一起追逐玩耍,瞧瞧戏子的容颜和身段。至于台上那些演员嘴里唱出的调子,长长短短咿咿呀呀的,什么也听不懂,倒是台上敲锣击鼓,台下人仰马翻叫爹骂娘的场面很是诱人。
慢慢长成人样了,就跟着大孩子到十几里以外的村子逛庙会,什么土地庙、菩萨庙、三宫庙、玉皇庙等等,多的无法记数,每个庙主都要过生日,都要享受人间香火。祭神就要唱戏,唱不起大戏的唱小戏,那场面可有意思,用牛拉来一辆大车,四周围上帐子,便是戏台。七八个人敲鼓击锣,弦索一张,生、末、净、旦、丑就都有了,什么《三滴血》《火焰驹》《三击掌》《白蛇传》等等。眯上眼瞅上一阵子,戏子身上那一件件绣着大朵牡丹和七彩禽的绫罗绸缎衣衫,闪烁出灼人的光芒。刺的我越发精神。偶尔从台上一双双顾盼流转的眼睛里飘逸而出的楚楚动人,惹得台下的青年男女怦然心动。最让孩子过瘾的,是锣鼓喧天中那些扎背靠旗、头摆花翎的武生花面,舞着大刀片子,挥着双锤,威风凛凛,加上一群毛毛小卒连翻筋斗,热闹非凡。虽然野风吹红了我的脸蛋儿,脚尖踮得有些酸,心里还是蛮受活的。
对秦腔真正产生感觉,应追溯到上山下乡的岁月。那会儿寂寞伴随着艰苦的生活,知青经常结伴下几道坡到偏远的沟底玩,总会看到这样的景象:长满野草的沟壑中,农民们赶着羊群,割着牛草,稀稀疏疏撒落在蜿蜒的土梁上。他们手握着鞭儿,一阵阵脆响后,那伴了多少辈人,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调子便洋洋洒洒蹦了出来。沟半腰的老农扶着犁杖吼一句:“窑门外,拴战马,将心痛烂……”远远的,沟底下几个钩槐花的人和一声:“妻望夫,夫望妻,擦泪不干……”吼得高亢入云,婉转悲凉。像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烈挤压出来的,带着呻吟般的沉痛,消失在无边无涯的沟壑里。我听过很多歌,但没有一首歌使我如此感动。不仅是因为它的曲调古老质朴,更在于它的粗犷、朴拙,它的苍凄、遒劲。这种内在的精神是训练不出来的。它全然是和这苍凉古老的土地融合在一起,它是这片土地,这块黄土高原唱出来的歌。
就这样,在那毫无生机的年月里,由于对秦腔的酷爱,我正儿八经拜了一位赶大车的师傅,他有一个带劲的名字——烂扇子。赶大车的时候我问他,为啥秦腔唱得这么给劲。他凄然地笑了:“唉,心里苦啊,吼两嗓子就舒坦咧!”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只要和师傅坐在车辕上,我就会过足秦腔的瘾,那一声声苍凉惆怅的声音响彻天宇。
农民们的爱是质朴的。没有动听的语言,没有热烈的表情,但是他们的情感,他们心中的歌像地壳里面的岩浆,他们把炽烈的热埋在地层深处,又用这些热量催发着万物,给大地以生命……他们把劳动的艰辛沉重,生活的喜怒哀乐,吼给头顶的蓝天白云,吼给脚下的苍茫大地,吼给野茫茫的黄河滩。
至今,我只要打开记忆的匣子,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黄桂英祭桩大路边、周仁哭妻孤坟旁、薛平贵杵立寒窑前昂扬的唱段和浑厚叫板……这一出出秦腔戏,声声真切,活脱脱描摹了父老乡亲大悲大喜的人生。
回到城市,对秦腔的痴爱已然深入骨髓。近些年,我有幸结交了三意社的名角大腕,于是有了很多机缘看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一番搽脂抹粉后,刹那间,一个个欲语还羞的小姐呈现在面前。等红幔缓缓拉开时,一曲又一曲的人生风雨,一段又一段的深情对白,从这些雅气恬静的脸蛋和甜美圆润的嗓子里倾吐而出。也有意无意看到曲终人散的时候,悄悄随他们退至台后,看到有粉墨登场的角儿,洗去一脸的油彩,露出疲惫而苍白的面颊,相互懒洋洋地靠在一起的神气。那一刻,我用奇异的目光盯着他们,心里思索,刚刚还在台上熠熠生辉风光无限,此时此刻却和我一样变得朴素无华。他们如醉如痴地把自己埋在别人的前尘旧事和爱恨情仇里,卸下一身的华丽,犹如熙熙攘攘的大街,忽然之间车水马龙过尽,那种繁华和寂静瞬间交织在一起,你将是怎样的心绪?
大幕早已闭合,我仍痴痴地坐着不知离去,我身旁依旧回荡着《断桥》边,白娘子一袭素白丧服凄凄切切念君肝肠寸断的情景……
在三意社演出大厅里,在我沉思的瞬间,在空无一人的剧场,我突然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声音,仿佛一位白发老人在暗处说话,我急忙转过身,大厅空无一人,我才意识到自从我走进演出大厅的那一刻起,那个动人心魄的声音一直藏在我的心底,我试图分辨出它的准确位置,可是它已经过了一百多年,我的耳朵怎么也无法抵达一百年的长廊。时光的通道是狭窄的,疏漏的,又是细密的。在由年轮组成的台阶上,我踏阶而下,这声音就像地壳拧动,岩浆翻涌发出的声响,瞬间震动我的耳膜,并产生绕人心肺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