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化概念之定义纷乱,导致异化概念的滥用。本文从词源学的角度澄清了异化概念的初始含义,从哲学史的角度梳理了异化含义的演变史,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角度对异化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做了界定。
在词源学意义上,异化一词可追溯到拉丁文。在拉丁文中,这个词有三种含义:第一,在法学领域中,指权利、财产的过渡和转让;第二,在心理学领域中,指人的软弱无力、麻木;人的精神失常、精神错乱、疯狂;第三,在社会领域中,指一种使之敌对、疏远的行为和状态。上述三种含义,在英语中用“Alienation”或“estrangement”来表示,在法语中用“aliénation”来表示,在德语中用“Entfremdung”(异化)来表示。
异化的原初含义给予了思想家以灵感和启发,发展为后来不同形态的异化理论。或许正是异化概念原初含义具有高度广泛性、概括性和抽象性,从而导致不同思想家在面对不同时代问题时发展出了不同的含义。《圣经》把异化描述为原罪的人对上帝——本真存在——的背离和遗弃;卢梭、霍布斯从政治学的角度把异化理解为权利、财产的转让和过渡;黑格尔从精神哲学的高度把异化把握为绝对精神实现自身的一种运动方式;费尔巴哈则立足于抽象人本学把宗教异化理解为人对自身本质的放逐。特别是在1932年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公开发表之后,伴随着异化概念的广泛使用,异化概念内涵在不断丰富的同时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卢卡奇则把异化等同于物化,以此展开现代文化批判;弗罗姆把异化理解为人对世界的一种陌生化、疏远化的心理体验;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把异化理解为事物在无意义世界中的荒谬状态;迪尔凯姆把异化与“社会反常状态”联系起来,等等。在思想史上,很少有哪一种概念被赋予如此众多却又如此不同的内涵。无怪乎有人称异化为“语言中最难解的名词之一”。确实,异化作为一个使用广泛而意义含混的术语,似乎什么都可以言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清。正由于这一点,异化概念被一些思想家责难。美国社会科学家艾尔弗雷德·麦克朗·李专门写了一篇题为《异化的讣告》的文章,认为异化对于社会科学家来说已经死亡。但是,我们看到,异化确实比较确切地表征了一个时代的问题,指认了某种社会症结,它作为一个批判性的工具和价值性的概念恐怕是难以废除的;从另一个角度说,当前很难找到一个概念能够比异化概念更好地整合地表征主体与客体、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人与他人之间的那种敌对性关系。异化概念所特有的批判性、价值性和内在张力使得异化的生命力经久不衰。尽管阿多诺警告人们异化概念具有“主观直接性”的特点,但他在晚年著作《美学理论》中仍在使用异化。
异化概念尽管有多种不同的含义,但这些内涵都指向一个共同的、基本的结构,即主客体的敌对关系。也就是说主体通过自身的力量创造出某种客体,客体对于主体而言应是隶属于主体并为主体所控制和操纵的,但主体自觉的和有目的的活动的客观结果却是客体对于主体的独立性,客体成为控制和支配主体的力量。主体与客体之间所发生的颠倒,便是异化。理解异化概念应注意以下四个方面:主体并不仅仅指涉人,它只在相对于客体的意义上存在,在基督教教神学那里指上帝,在黑格尔那里指绝对精神,在马克思那里指“实践”的人。客体并非与主体只是一种偶然性的关联,而是主体本来所有的,也就是说主体与客体之间存在一种本体论的同一性关系。经过某种过程,主体与客体的同一性关系发生断裂,客体的性质发生了变化,由原有的确证主体的力量转变为反对、支配主体的力量。主客颠倒的发生并非由于某种“外部力量”,只有变成了“外部力量”的力量,也就是主体力量。异化是主体力量外化的后果。
不妨来分析一下马克思所阐述的劳动产品异化,这样有助于更加准确地把握异化概念。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产品异化即“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劳动产品作为工人所必须的生活资料,是工人“最必要的对象”,这也就是说劳动产品与工人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确证的同一性关系,工人必须而且只有在劳动产品的生产和占有中才能成其为自身。但是在资本的统治下,劳动产品成为“异己”的,作为敌对的和相异的东西同他相对立,以至于生产的产品越多,工人实现的就越少。客体(劳动产品)在资本的逻辑(人的活动逻辑)中发生了质变,转变成为反对甚至支配主体(工人阶级)的力量。这里可以清楚地辨识到马克思对异化的基本理解。如果对异化概念进一步做引申式的考察,那么异化概念会衍生出两种潜在性的含义。第一,异化表征的是主体与客体的敌对关系,而主体是价值性的主体,客体是主体价值实现的对象,也即客观现实。这样异化同样可以表述为人的应然与实然、价值与事实、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和紧张关系。第二,如果说客体凌驾于主体之上反对、控制主体,那么主体作为具有一定生理和心理机能的人,在一定程度上会产生“疏远化”的心理体验,因此异化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被描述为人的一种心理状态。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正是从其中的一个方面或两个方面出发来发展马克思异化理论的。这种把握并不能完全概括异化的完整含义,也不能深入到异化的内在本质,只有在人本主义的立场之上它才是合理的。
从异化内部出发对异化概念的界定仅仅是一个方面,同时还需要从外部来进行考察,也就是说通过与其他相关或相似概念进行比较来凸显异化概念的特殊内涵。这就涉及到一个与异化相似却有区别的概念群,包括对象化、物化、外化、现实化。在这些概念都表述了主体与客体的某种特殊关系这个意义上来说,异化同属于该概念群。但是很快我们就会看到,异化有其特殊内涵。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现实化和对象化乃同一含义的不同表达,皆指主体的力量固定在某个对象中通过对象化来获得自身的现实性,对象化(现实化)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方式之一,这种现象无法从人类的社会生活中消除。既然如此,对象化就是一种中性现象。只有当对象化形式与主体的本质及其存在相敌对的时候,才能谈到异化现象。由此可见,对象化并不必然是异化,异化必然是对象化;对象化是历史异化的可能性条件,也是异化扬弃的可能性条件。对物化而言,从实践的角度来看,劳动的对象化也就是“物化的劳动”,但是在特定的社会条件下,物化劳动产品以与劳动者相对立的姿态出现,这样物化便转化为异化;从社会关系的角度来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披上了物与物之间关系的外衣,而这种物的关系独立于人并且奴役人。从这两个层次的分析可以看出,物化明显不同于异化,物化只有在一定条件下转化为异化。而外化强调主体从自身内部分裂或转化为外在的他物,并不重点强调外化物与自身的对立;而异化则重点强调主体创造出的对立面与自身的对立。综上所述,物化、对象化、现实化、外化这一概念群仅仅客观描述或表达出主体在客体中实现自身的辩证关系,但却没有揭示出这种关系在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具有的价值特性。正是在这些概念力不能及的地方,异化发挥了描述和批判作用。正因为异化揭示了主客体辩证关系的对立性,从而也就使得异化不仅作为批判工具同时也作为规范概念参与解释社会历史的理论活动。
尽管异化理论在不同的历史情境和文本语境下表现出不同的形态,但是这些不同形态分享了同一种问题结构。与其说是问题结构规定了异化的存在和价值,毋宁说是异化概念本身内含此问题结构。异化的问题结构可以表述为“X——异化——X”的三段式。
在宗教传统中,人因其生命的“原罪”而背离上帝,从而也背离本真生命,从上帝异化出去的世界充满了痛苦、罪孽和灾难,但世俗世界依然是神圣的,它只不过是通向拯救的一个否定阶段而已。在末日审判中,信仰的人得救,不信的人被惩罚,因此,一切都与上帝重新和解,即“上帝之城”的实现。这种“善——堕落——拯救”的三阶段节律在于使人们相信违背价值的东西在此框架内是必然的,同样克服也是必然的。这个图式的单纯性和广泛性可以把一切恶的或不完善的统统纳入其中,并由此获得令人兴奋的信念,从而使人易于克服现实的压力,获得存在的勇气。正是在这一点上,犹太教——基督教有力地促成了人的历史生成。但这一图式面临着一些难以解决的两难困境:既然上帝是全知、全善、全能的,那么也就无所谓恶;既然世界充满了这么多的苦难和罪恶,那么这说明上帝并非全知、全善、全能。不过这一难题被一种乐观的期待和信念所淹没。
在启蒙运动思想家那里,自然理性取代了神的位置。他们相信自然是一个有理性、有目的的实体,正是自然的理性秩序保证了人的完成。当这些思想家用自然理性来评价一切的时候,依然面临宗教中遇到的难题:自然理性既然是全能全善的,为何世界充满了诸多的罪恶?卢梭的异化图式深深地表达了这种忧虑。在他看来,自然人是善的,文明的进程导致了人的堕落。不过,人的堕落本身只是堕落,并不构成人的完成过程中的一个必然阶段。而克服异化只有通过人自身的努力才能达到:让人发现自身内部的自然状态(并非人最初的自然状态),恢复真正的共同体。“自然人——堕落(文明)——人的自然状态(真正共同体)”的三段式构成了卢梭异化理论的结构。
当卢梭祛除了异化图式的神秘性之后,黑格尔以一种思辨的方式重新给异化披上了神秘性的外衣。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辩证法与基督教的拯救辩证法在某种程度上是极其相似的。在黑格尔的精神自传体叙述中,作为上帝化身的绝对精神既是实体同时也是主体,其本性在于使自身异化为有限性。按照绝对精神的本性来看,这种异化是必然的,同时有限性也是必然要被扬弃的,最终绝对精神返回到自身。尽管这种辩证过程表现为绝对精神的运动节律,但他的确把生命、历史、社会关系都纳入到这个辩证过程中来,正是这一点给予了马克思以陶养和启迪。在黑格尔精心构造的思辨体系中处处表现着这种后来被马克思批判地继承下来的辩证图式:“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
同样,作为黑格尔的弟子,费尔巴哈和赫斯发展了他们老师的辩证图式,只不过是用抽象的人取代了抽象的绝对精神。在费尔巴哈那里,人具有感性意义上的类本质,但由于理性的滥用导致了类本质的丧失。这种丧失是必然的,因为只有在此过程中人们才能真正看清“类”意义上的社会性,从而恢复感性,实现人的类本质。在赫斯那里,人的本质在于“类”或“交往”,但由于商品经济,人的类本质被异化为货币。这一异化阶段是必然的,因为它为人的类本质的实现提供了现实条件,加之人的内在需求,人才可以克服货币异化,最终建立符合类本质的共同体。很明显,费尔巴哈和赫斯的异化图式表现为“人(类本质)——异化(宗教或货币)——人(类本质复归)”。尽管两位思想家也历史地谈及人的异化及其克服,但对抽象人的过度倚重导致了异化图式所具有的历史感远远逊色于他的老师。
本文系黑龙江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异化理论与马克思思想的历史目的之维”(1254205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1哈尔滨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2西南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