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佛的风流韵事

2016-04-29 00:00:00戴夫·泽尔茨曼
译林 2016年3期

上午8点30分,还有半个小时才到与汤姆·莫顿的会面时间,我便给埃迪·布拉格打了一个电话。埃迪是我在《丹佛检查报》的编辑。不过,他今天似乎有点反常,言语和态度显得有点唐突,老是催我挂电话。我打断了他的话,告诉他,我9点要去见莫顿。

“不是开玩笑吧?”他问。

“不是开玩笑。”我回答。

莫顿是理查德·多佛的律师。五天前,有人在一家汽车旅馆里发现理查德的未婚妻苏珊·莱姆的尸体,她是被人掐死的。理查德为此受到指控。

当他问我是否会接受理查德的聘请,替他调查这件事时,我能听出埃迪的心情很兴奋。

“看来是这样。”我答道。

“约翰尼,这太好了。”埃迪说道,随后又愣了一下。“如果你接下了这个案子,我会增开一个《莱恩快讯》专栏,一直到审判结束。”

“只有先接下这个案子才行。你那儿有什么消息?”

“一些消息刚有点风声就没了下文。我猜,肯定是非常确凿的物证,可在大陪审团听证之前,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对此案严格保密。”

“你有没有见过他们,理查德或他的母亲?”

埃迪咯咯笑了起来。“玛格丽特·多佛?她跟我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假如我给当地医院捐赠一栋侧楼的话,她或许还会邀请我喝喝午茶。约翰尼,你要把跟莫顿合作的进展及时告诉我。”

我们说了几句打趣的话,埃迪这时候的心情比刚开始时好得多。挂断电话之后,我就出门了。

9点钟,我如约来到了汤姆·莫顿的律师事务所。可他不在办公室,他的秘书让我坐在接待室里等候。我不喜欢等人,尤其是莫顿已经约定好了时间,可我还是愿意耐着性子等下去。为了拿到这个案子,我愿意苦苦等待。

等了大约十分钟,莫顿的秘书给我端来了一杯咖啡,并跟我闲聊起来。9点40分左右,莫顿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他朝女秘书扬起他的方下巴,吩咐她给我们准备一些咖啡和面包圈。他的脸上似乎总是有一种得意的神情。在他35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为他买下了这间律师事务所,更让他自命不凡。他气喘吁吁地叫我到他办公室去。

莫顿走到他的办公桌后面,放好公文包,看着我。“交通太堵了。”他骂道。“这些天来,丹佛简直堵得要命。那么,这个案子,你都知道些什么?”

“只有报纸上报道的那些。”我说。“我听说有物证对你的客户非常不利。”

这时,莫顿的秘书敲门了,端着咖啡和面包圈走了进来。她离开后,莫顿问:“在我们接手这个案子之前,我想知道你是否打算把这个案子写进你的专栏?”

“我很愿意写进去。”

莫顿似乎很满意。他咬了一口面包圈,一边慢慢咀嚼,一边盯着我。“多佛太太10点钟要来我的事务所。她有一些担忧,但你也别担心。我敢肯定,我们可以把这些事情搞定。”他看了一下手表。“我们只有十分钟了。”

“她有什么担忧?”

莫顿把问题岔开了。“我说了,你不用担心。关于证据,看来他们掌握了不少。法医在那死去的女孩指甲缝里发现了皮肤组织和血迹,初次测试与理查德的DNA相吻合。血液样本已经送往华盛顿,做更精确的DNA鉴定。我想,我们就期待奇迹吧。”莫顿停顿了一下,笑得很不自在。“警方还在理查德的手臂上发现了新鲜的抓痕。”他说道。

“他是怎么解释的?”

“没有任何具体的解释。只是说他被人陷害了。他对此坚定不移。你也知道,我差不多相信了他的话。我现在指望《莱恩快讯》专栏来左右公众舆论。我想,我们需要这个。”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玛格丽特·多佛走了进来。她身材高大,大约有6英尺,用一个更为恰当的词来描述,那就是“长”。长长的双腿,长长的身躯,还有长长的脖子,属于影后葛丽泰·嘉宝那种体型。她大概五十出头,可头发已经灰白,不再是美丽的金发。直到最近,人们很可能仍觉得她颇具魅力。而眼下,她只是看起来有些疲惫。

“你的秘书叫我过来。”她解释说。

“好啊。”莫顿答道。

莫顿握了握她的手,并介绍了我们,“这么多年来,我和约翰尼经常合作。”

玛格丽特跟我握了手,然后坐在我的左边。她看上去不怎么自在。“莱恩先生,”她说道,“我得告诉你,我不太愿意雇佣你,我不愿意让我家的隐私在媒体上曝光。”

“嗯,那好。”我支支吾吾地说道,试图掩饰我的失望,“我尊重客户的隐私权,只有客户允许以后,我才会写有关案情的内容。如果你要保密,我肯定会尊重你的要求。不过,汤姆似乎觉得我的专栏可以帮助你的儿子。”

莫顿补充说:“玛格丽特,各大报社会千方百计地挖掘每一条丑闻。这个专栏可以大大地帮助我们搭建一个平台,可以将我们的新闻报道发布出去,尤其要解释那些对理查德不利的物证。相信我,约翰尼的专栏在城里是很有分量的。”

玛格丽特似乎还在犹豫不决,我赶紧说道:“多佛太太,我要尽力去做的就是,找到让你儿子无罪释放的证据。”说到这,我露出了自己最真诚的微笑。“你相信他是无辜的,对不对?”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无辜的。苏珊被杀时,他跟我一起待在家里。我不明白,警方为什么不接受我的证词。”

莫顿试图表现出一副慈悲心肠的样子,可让人看到的还是那种洋洋得意的神情。“假如你不是他的母亲,他们会接受的。”

“我没撒谎。”她说道。

“我知道你没撒谎。”莫顿说道。

玛格丽特转向了我。“你写的那些案情是不是全都得到了客户的允许?”

“没错。”我这是谎话。我没有告诉她,有几次我的客户最终都死了。人死了,自然也就没有机会抱怨了。还有几次,他们对我撒了谎,试图要操纵我,在这种情况下,一切承诺都会化为泡影。

“你认为,你能帮助我儿子获释吗?”

“我会尽力而为。”

她又动摇了片刻,但还是同意雇佣我,而且同意让我写出有关案情。我的收费标准是每天400美元,可她给我开了一张8000美元的支票,比我要求的多出不少。她起身准备离去,和我们握了手,然后在门口迟疑了一下。

“莱恩先生,”她说道,“如果你找到的证据能够还我儿子一个清白,我会再额外给你1000美元酬金。”

莫顿起身,将多佛太太送出了办公室。回来时,他告诉我,他已经安排12点在县监狱与理查德见面。我问他是否有苏珊·莱姆的照片。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文件夹,顺手递给了我。里面是受害者的几张生活照。一张是在影棚拍摄的,几个人让她在一个网球场摆出各种姿势。在这些照片里,她显得非常年轻,看起来只有20岁,非常迷人。长长的红发,碧绿的眼睛,白里透红的皮肤,结实而近乎于完美的身体。我仔细研究了她的照片,觉得我的喉咙里有点不适。她的眸子里充满着活力,几乎要在相纸上放出光来。她那浅浅的微笑,就像我们这个小小的星球上她是唯一知道这个笑话的人。也许,只是也许,有朝一日,她会让我们其余的人了解真相。我把她的照片放回了文件夹。

“他们在报纸上登的那张照片没有把她拍好。”我说。

“是啊,拍得简直像垃圾。”莫顿同意我的观点。

我起身准备离去。我们约定11点45分在丹佛县监狱碰头。半路上,我在一家开户银行停了下来,把那张支票上的钱存入了我的账户。我还给《丹佛检查报》编辑部的埃迪打了电话,告诉他事情办得很顺利。

莫顿在县监狱等着我。狱方草草地搜了我们的身,然后将我们带到了一间小接待室。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上午之后,我想,我们谁都不想再多说什么。莫顿静静地坐在那儿,用一个小小的指甲锉修理着他的指甲。我只是坐在那里,对着阳光眯着眼睛。我看了一下手表,再过几分钟就是中午12点了。

门开了,两名警卫将理查德·多佛带到了接待室。他的身材很单薄,但长得好看。他遗传了母亲的一些相貌特征,如她的鼻子和高颧骨,只是没有遗传她的身高。理查德个头偏矮,不到5英尺6。等到警卫解开他脚踝和手腕上的镣铐,他朝莫顿点了点头。随后,警卫离开,随手关上了门。他坐在我们对面。在县监狱待了四天之后,他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病态的暗灰色。

莫顿介绍了我之后,理查德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就是报纸上写专栏的那个侦探。”他微笑着说。“我经常看你的专栏。写得不错。”

“谢谢。”我说。

“我没有杀她,”他直白地告诉我,笑容变得有点难看。“那个血迹证据是陷害。”

“你认为警方在血迹上耍了花招?”我问。

莫顿假装在认真听,以便从理查德那里得到一些印象分。他插话说:“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说完,抬起了方下巴。

理查德的笑容变得更加难看。“这是陷害。这案子的背后一定牵涉一大笔金钱交易。”

“那你身上的抓痕呢?”

“只怪我的运气不好。我在酒吧里跟人打架留下的。苏珊跟这些抓痕没有任何关系。”

“她在汽车旅馆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

我坐了下来,满脑子都在考虑着他的事。他的讲述似乎有点牵强附会——那些抓痕,她的指甲缝里发现的他的血迹。可是他不是一个愚蠢的人,而且,他的神态很镇定。

“你认为你知道是谁在陷害你?”我最后问。

他耸了耸肩,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他把视线转向别处,随后又看着我的眼睛。“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得承认,我有一些不良行为。我想,这也改不了了。这次苏珊的事可能会把我完全整垮。”

“你未婚妻被谋杀让你很难过。”

“她不是我的未婚妻。”他说。

“不是?”

莫顿竖起了耳朵,第一次让人感觉到他在认真听。理查德俯下身子,“苏珊,嗯,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生意伙伴。”他平静地说道。“她在……我该怎么说呢……她帮我从我母亲的一些朋友那里捞钱。”

“真他妈的。”莫顿骂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理查德试图给我一个微笑,可没有笑出来。“我遇见苏珊时,她是一个妓女。她很擅长干这一行。在聚会上,我把她介绍给别人。后来,那些人就背着我跟我的未婚妻乱搞。苏珊要他们掏钱,不然,她就把事情声张出去。”

“你们在向你妈妈的朋友敲诈钱财。”莫顿指责道。

“你们要从他们那里勒索多少钱?”我问。

“苏珊的胃口大得很。通常是一万到二万。”

“是一次性付清,还是分期付款?”

“据我所知,是一次性付清。说不定,苏珊背着我两倍或三倍地跟他们要钱。我不知道。也许,这就是她被杀的原因。”

“所以,你认为是他们中的某个人杀了她,而且还嫁祸于你?”我问。

“是的。”理查德答道。他抿了一下嘴唇,笑了笑,可笑容很僵硬。“这一点,我敢肯定。据说,警方在苏珊身上发现了我的血迹,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解释。这些家伙有钱有势,搞定这样的事简直轻而易举。”

“哦,上帝!”莫顿叹息道。“情况看来不妙啊。即使我洗脱了你的谋杀罪,敲诈勒索也会让你在监狱里待上一段时间。”

“也许吧。不过苏珊经常做得就好像我毫不知情似的。”

“你能肯定?”我问。“你能肯定,她没告诉你们的受害者你也参与了敲诈?”

“她应该不会,可谁知道呢?”

“上帝啊。”莫顿骂道。

我掏出一个便笺本,递给理查德,要他写下敲诈过的家族世交的姓名和地址。他在上面写了一会儿,然后将便笺本递给了我。上面写有六个名字,其中三个我认识。我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让人印象蛮深刻的名单。”理查德说道。

“确实。”我承认。“跟外人比起来,你更中意这些人?”

理查德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想问你,”我说,“你妈妈是个有钱人,你手里端着一个让你衣食无忧的‘金钵钵’,世界上的一切机会你都能唾手可得。你为什么还要干这事?”

理查德看着我,然后淡淡一笑。“为什么不呢?”

我们的会面时间结束了。随着一声敲门声,两名警卫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朝我点点头,告诉我他非常喜欢我每月一期的专栏。我谢了他,跟他握了握手。随后,他们把镣铐重新铐到理查德的手腕和脚踝上,领着他走出了接待室。

莫顿收起报纸,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当我们走出接待室,他又低声骂了几次,然后问:“你看了名单上的名字没有?”

“你认为他说的是真话?”我问。

莫顿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他说。“但我很肯定需要你去查出真相。我不打算为他们任何人作证,除非我完全确信他们被人敲诈。看来,这将是一个非常棘手的案子!”

我们在停车场分了手。莫顿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我不好过多责怪他。这些人一个个有钱有势,给他们添麻烦绝不会有好果子吃。对此,我自然也不抱什么期待。

如果理查德在敲诈勒索的问题上说了谎话,那他这个谎撒得很聪明。对他的审判将成为丹佛市有史以来媒体最为关注的焦点。六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包括一个CEO和两个州府官员——将不得不出庭作证,并回答是否与苏珊·莱姆有不正当的性行为,是否因此付了封口费。至少有一名陪审员将会受到整个案件的影响。是的,这是一个聪明的谎言!只可惜,我不认为这是谎言。当我问及敲诈勒索时,理查德的脸上有一种表情。那种表情告诉我,他不仅这么干了,而且,他还会毫不犹豫地再干一次。他喜欢这一行。

莫顿说得没错——整个案子可能会非常棘手。到最后,我可能会因此得罪很多人,这样的代价我承受不起。明智之举就是放弃这个案子。不过,我爸爸经常说,这世界上有傻瓜,还有该死的傻瓜。我想,我就属于后一种类型。

其次,就是钱的问题。我不愿意拒绝玛格丽特·多佛给我的支票。除此之外,我也需要一个精品案例。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埃迪·布拉格不得不炒冷饭,将过去专栏上的文章翻出来再刊登一次。对此,他不太高兴。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再提出炒冷饭的要求的话,他就会炒了我。

于是,我钻进我的车子,朝东科尔法克斯驶去。

丹佛商会并不愿意大肆宣传东科尔法克斯这条街道。你可以在大多数城市找到这样的街道。当铺、脱衣舞俱乐部、按摩院和成人色情书店在这条街上比比皆是。在一天中的任何时间,你都可以发现妓女、吸毒者和离家出走的人在这里游荡。

鲁德站在第十九大街的角落里抽着烟,他的一双黑眼睛冷冷地凝视着任何人都看不见的某个地方。他是不远处一家脱衣舞俱乐部的保镖。越战爆发时,鲁德曾在美军精锐部队里服役两期,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丛林中围剿越共。他解释说,他现在干这一行是因为他不能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家里,需要每隔半小时左右就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哪怕我们丹佛的空气中弥漫着褐色的烟雾。

我把车子停在他的旁边。他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了我。

“这不是丹佛的桂冠诗人约翰尼·莱恩嘛。”他说。

“让人认出来的确是件很高兴的事。”我说道。“我爸爸常说……”

“算了吧,莱恩!”他打断了我的话。“你来这想要干什么?”

“我想打听一下这个女孩的情况。”说着,我给他递上一张苏珊·莱姆的照片。

鲁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仔细地端详着照片。“她就是那个被有钱的男友掐死的女孩。”鲁德慢吞吞地说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说道。“她可能当过妓女。如果她真的当过,我想知道是否有人给她拉过皮条,或者她都跟谁出去约会了。总之,把你能找到的任何消息都告诉我。”

鲁德毫无反应,什么话也不说。我给了他200美元。见了钱,鲁德似乎很满意。他告诉我,如果发现了什么,他会给我打电话的。随后,他把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

我折回第十九大街,朝丹佛市区驶去。时间已过了午后1点,我的肚子里空空如也。我把车子停在办公楼的后面,走过两个街区便来到了那家“街角餐厅”。卡罗尔正在收拾卡座,我见到她很高兴。她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可爱女孩,金发碧眼,穿上一套四号服务员的制服显得特别贴身。我跟她稍微开了个玩笑,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当她端来我点的食物时,我才意识到我并没有什么胃口。我猜想,我满脑子都在想着处理这件敲诈勒索的事,搞得我没了胃口——我真的不想去触犯别人,可又迫不得已。为了那笔钱,还有从本案中可能得到的几篇署名报道。我强咽了几口,然后返回了办公室。

一坐到办公桌前,我便拿出了理查德给我的那份被勒索者的名单,一一进行查对。我前面说过,其中三个人的名字我很熟悉,而所有的地址我都清楚。他们都住在高级富人住宅区。我拿起电话,不一会儿,我就查到了清单上的其他人。其中一位是法官,另一位是房地产大亨,第三位是个普通的富人。

我的事务所其实就我一个光杆司令,尽管我的许多工作都分包出去了,可经常还是有堆得像小山似的文书工作需要一件件处理。过去这几个月比以前少了点,可我依然还有很多文件要去审阅。我放下理查德的名单,从桌子上拿起一份案情报告。我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份报告上,可我很难做到。我不停地胡思乱想。我一会儿想到了理查德,想到那个被害的女孩身上有他的血迹;一会儿又想到了他声称敲诈过的那六个男人。随后,我又开始想到那个死去的女孩苏珊·莱姆。我不知道,她对我们大家开了一个什么样的玩笑。

4点钟,鲁德打来了电话。他在夜总会找到一个女孩,他想要我跟她谈谈。我问他是否可以把她的电话给我,可他坚持要我去那里跟他们见面。4点30分,我把车子停在鲁德工作的那家脱衣舞俱乐部的街对面。

那里的生意颇为清淡,只有几个人围坐在舞台周围,还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坐在几张桌子旁。一个戴着牛仔帽、黑发稀疏的女孩在舞台上随着鲍勃·塞格尔的歌曲《启航》翩翩起舞。她已经脱掉了上衣,正在用她的丁字裤挑逗观众。鲁德坐在舞厅后面的一张桌子边,脸上的表情就像花岗岩一样生硬。我走到他的桌子旁。他的目光转向我,随后又重新回到台上那舞女身上。

“那就是你要找的女孩。”他告诉我。“她叫吉娜。她的节目快要演完了。”

我们坐在那儿,直到她演完。有人往她的丁字裤里塞了几张钞票,还有几张扔在了舞台上。她捡起钞票,穿上紧身的无袖衫。鲁德挥舞着手,招呼她到我们这边来。

吉娜打了一个热烈的招呼,“亲爱的,你好!”并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鲁德制止了她。“我跟你说,他就是那个私家侦探。”他告诉吉娜。随后对我说:“莱恩,我想,你很想听一听吉娜是怎么说的。”他说道,“你给她100美元吧。”

“我已经给了你200。”我说。

“你是给我付了钱,可你没有付给她啊。”他说道,并开始生起气来。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很少看到他那像石头一样严肃的脸上有任何情感。“莱恩,你知道,”他说,“说起来我就生气,你把我们这号人呼来唤去,为你的事忙得团团转,而你只是把它写出来,再往你那狗屁小报专栏上一登,所有的功劳就全部归你了。”

“好了,好了。鲁德,如果你这么介意,下一篇专栏文章我一定要把你写进去。”

“是吗?”他问道。那样子显得有点惊讶。

“我一定会的。”我答应道。当然,我没有说我会写他为这家夜总会里的一半女孩拉皮条。我看着吉娜,给了她100美元。我知道,鲁德随后还要从中抽取一部分回扣。

“你想了解苏茜(苏珊的昵称。——译注)的情况?”她问。

“没错,亲爱的。你是否知道她曾经当过妓女?”

吉娜点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说她出了事,确实感到震惊,可又不感到奇怪。苏茜那么漂亮。她本来可以当演员或者模特,其实,她想要当什么都可以。可命运总是捉弄人。对她而言,生活只不过是个天大的玩笑。是的,苏茜以前跳过脱衣舞,也曾经骗过人。”

“她是不是有一个拉皮条的?”

“不。苏茜接客都由她自己安排。”

“你认识理查德·多佛吗?”

“不认识。自从苏茜和他相识之后,我几乎就不再跟她见面了。我大概一年前见过她。”

我久久地看着她,她淡淡一笑,神情紧张地抚弄着手指。看得出,她说的是真心话。我问她是否认为苏珊·莱姆会从性伴侣那儿榨取一点额外的报酬。吉娜想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她认为苏珊会的。“这也许只是上帝跟苏茜开的一个大玩笑。”她补充道。

这我早就预料到了。我正要对吉娜说出感激的话,鲁德打断了我。

“莱恩,你还没听到最精彩的呢。”他说。

“是吗?”

“吉娜,把录像带的事跟莱恩说一说。”

吉娜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说道:“我和男友去过一家成人书店。在那里,我们碰巧看到苏茜录制的一些录像带。”

“莱恩,你问问她是什么样的录像带。”鲁德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不等我问,吉娜便说道:“她在制作业余偷拍的录像带。”

“是什么样的录像带?”

“是在其中一个性伴侣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录制的。眼下,这些录像带有一个地下交易市场。苏茜录制了几盘带子。我想,这个系列名叫‘情迷意乱’。”

我能感觉到我的心怦怦直跳。我非常肯定她的性伴侣会是谁了。那些录像带将会在法庭上产生极大的轰动效应,保证理查德无罪释放。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这些录像带的存在。

“我跟你说过,这钱花得值。”鲁德说道。

我同意他的说法。我谢了吉娜,她把在东科尔法克斯大街找到那些录像带的成人书店的名字给了我。

在那家成人色情书店,一切都很顺利。店员从我的专栏上知道了我的名字,似乎还是我的粉丝。我向他出示了苏珊的照片,并告诉他,我觉得她在“情迷意乱”系列录像带中出过镜。他帮我找到了那些录像带,一共有三盘。他告诉我,他最近还卖掉了几盘。

回到家,我将那些录像带浏览了一遍。观看苏珊·莱姆的录像带,让人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因为我知道,她现在躺在太平间里,永远闭上了眼睛。不过,她的确长得很漂亮。你大概也能明白,这些男人为什么抵挡不住她的诱惑,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身上有太多的激情,她的眸子里有太多的活力。可有的时候,我也能看到她的嘴唇边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些录像带似乎都是在一个旅馆的房间里录制的。我猜,她被谋杀也是在同一个房间。那摄像机想必隐藏在床的正对面。理查德曾在其中一盘录像带中友情出演。从他的肢体语言不难看出,他知道摄像机的存在。这就回答了我“理查德是否知道录像带”的问题。她的其他性伴侣都是五六十岁的男人。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被人偷偷地录了下来。

我一边看着录像带,一边记下每个性伙伴出现的编号。实际上,录像带中涉及八个不同的男人,而不是他列出的六个人。理查德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另一个男人是谁。

我给玛格丽特·多佛的家里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已经找到了一些新的证据,我需要她的帮助。我没有告诉她有关录像带的事,也没有告诉她我需要她来辨认那些男人。我想,这事可以等一等。我问她,我们是否可以见个面。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还是同意了。我想,她的家里肯定有录像机,于是我们安排一个小时后在她家见面。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差事要办。

苏珊·莱姆遇害的那家汽车旅馆位于一条州际公路边。我驱车20分钟左右就到了那里。那栋建筑煞是难看,是20世纪60年代建造的一层混凝土平房。一块广告牌赫然立在门外:“内有成人电影。”

接待员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头发梳得油亮,满脸都是痘疮。我问他是否可以看一看苏珊·莱姆遇害的那个房间。他告诉我不行,并说警方已经把房间给封了。

我把录像带放在柜台上。“小子,听着。”我警告他,“警察知道你们在房间里偷偷安装摄像机的事吗?”

他的目光变得有点呆滞,可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反应。“我们不会在这里偷拍任何人。如果房间有什么摄像机的话,那也是供客人用的。”

“好了,”我说。“我看你这人也挺通融的。我需要看一下她的房间。如果非要我把警察叫过来,那也没关系。”

他想了一会儿,把那个房间的钥匙交给了我。“如果在那个房间制作了录像带,那也是我们的客人干的。”他脸色阴沉地说道。

我从柜台上拿起那盘“情迷意乱”录像带,穿过停车场,走进苏珊·莱姆的房间。摄像机就隐藏在床对面的某块镶板中。我检查了一下,确信那台摄像机里面是空的。

我想,这纯属我一厢情愿的天真想法:一盘录像带留在了摄像机里,等我拿到录像机上一放便知道谁是谋杀苏珊的凶手。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很高兴里面没有录像带。耐着性子看完一盘录像带并非易事。看完我手头的录像带已经够我难受的了。我把钥匙还给了接待员,离开汽车旅馆,去见玛格丽特·多佛。

多佛的家位于丹佛一个历史名胜区,距离市中心只有一英里左右,是一座石砌建筑,足足有一个小旅馆那么大。玛格丽特在门口迎接了我。跟初次见面时相比,她显得更加疲惫,眼神更加憔悴。

“莱恩先生,请进。”

她领我穿过走廊,进入客厅。客厅的一边设有大型酒吧。我想她一定看见我刚才盯着酒吧看了。

“你想喝点什么?”她问。

“一杯不加冰块的波旁威士忌就已经很好了。”

她走进了酒吧间,给我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点苏格兰威士忌。她把玻璃杯递给我之后,我把眼下的发现和需要她帮助的部分简单口述了一下。她只是在认真听,一句话也没说,好像是被惊住了。在给她播放录像带时,我只是在相关人物出现时停留得久一点,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把他辨认出来,然后我就关掉画面,让录像带快进到下一个相关人物出现的位置。我尽量让她少看一点录像带里面的内容,让她儿子的表演整个儿一闪而过。看完这一切,她脸色苍白。她认出录像带上的第七人是蔡斯·鲍威尔,已婚,非常富有,在丹佛拥有一家大型会计师事务所。他们两家是世交。现在,她儿子名单上的那些男人全都有名有姓了。

我们谈完之后,玛格丽特静静地坐在那里,很久没有说话。随后,她问我是否确信她儿子和这个案子有关。她想知道,那女孩安排这一切时,她的儿子是否有可能并未参与。

我摇了摇头。“你的儿子把敲诈勒索的事统统告诉我了。”我说,“我确信,他知道那些录像带。他似乎很欣赏这一整套想法。不过,他确实想表现出并未参与此事。”

“那女孩不是我儿子的未婚妻?”

“不是。”

足足有一分钟,她没有说出一句话。我看着她,感觉她在我的眼前渐渐地变老了。最后,她问是否还有其他录像带。我告诉她说没有了。

“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陌生而又遥远。“理查德把那女孩带进我们的生活已经够糟糕了,更何况又敲诈我的朋友,偷拍那些录像带?我儿子这一次过分了。莱恩先生,他太过分了。我不希望你把这些录像带再给别人看。”

听到这话,我吃了一惊。“你儿子认为是他们中的某个人谋杀了苏珊,并伪造了现场,让他的血迹出现在犯罪现场。不管是不是这样,这些录像带都会给这个案子带来合理的疑点。”

她摇了摇头。“那些人中没有谁谋杀那个女孩,警方没有故意将理查德的血弄在她的身上。我之前撒了谎。那个女孩被杀时,理查德并不在家里。”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理查德可能是在那个旅馆里把她给杀了。谁知道呢。也许,她自己试图敲诈理查德;也许,她威胁要把理查德参与敲诈的事告诉我的朋友。我所知道的是,我不打算再为我儿子的行为寻找借口了。”

她站起身来,走到她放钱包的地方,拿起钱包,从里面掏出支票本和笔,然后坐了下来。

“理查德只有四岁时,我丈夫就自杀了。”她说道。“也许,这是我的错,可我的儿子一直没有适应过来。他一直在用行动发泄这种压抑的情绪。他从不关心被他伤害的人。莱恩先生,我一直在保护他。对于这种可怕的事,我不会再置之不理了。”

她撕下一张支票,开始写了起来。“我答应过你,如果你能开脱理查德的罪责,我就额外给你一笔酬金。”她说道。“我觉得你已经尽力了。我把酬金全额付给你,包括那笔额外酬金。我也希望你能对此事保密。”

她递给我一张两万美元的支票。我谢了她,将那录像带也留给了她。

回到家,我看到了成人书店的那位粉丝给我的电话留言。我给他打了过去。他告诉我,他找到了苏珊的另一盘录像带。“它来自另一个不同系列,”他告诉我,“大概叫‘淘气女孩’,而这一盘真是够刺激。”

我已经拿到了我的全部酬金,完成了我的使命。我虽然不喜欢这份差事,可我还是去了东科尔法克斯。我太好奇了,一定要看看这盘新录像带。那个店员拿着录像带在等我。“这一盘真的不一般。”他向我保证。

回到家,我打开了电视。正要把录像带插入录像机时,我就听到了新闻:“有人在山里发现了丹佛商人蔡斯·鲍威尔的尸体。警方认为,他是在其他地方被害的,他的尸体……”

这一消息最终解释了理查德所列的名单上为什么没有蔡斯·鲍威尔的名字,也解释了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情迷意乱”这一系列录像带。我给几个要好的警探打了电话,打听了一些他们眼下知道的消息。鲍威尔的头部被人用某种重物击碎了。人们最后一次见到鲍威尔是在周五,也就是同一天,苏珊被人谋杀。鲍威尔的尸体现在已经送到了法医那里。由于在恶劣天气中暴露了五天,他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能找到多少线索还值得怀疑。最后那个跟我通话的警探认为鲍威尔属于他杀。他问我有没有什么线索。我告诉他,眼下我还不敢确定,但几天之后,我会让他知道的。

经过一番仔细分析,我觉得理查德似乎与蔡斯·鲍威尔的死亡脱不了干系,可这回答不了苏珊最终是怎么被掐死的,她的指甲缝里怎么会有理查德的血迹。我试图推演他杀死苏珊和鲍威尔的案情,可怎么也解释不通。最有可能的情形是,鲍威尔发现了录像带的事,并找到理查德对质,可我又无法将这与理查德随后杀死苏珊的事联系起来。

实际上,我仍觉得理查德跟我说了实话,他的确认为他在苏珊谋杀案中被人陷害了。想了一会儿,整件案情开始让我头疼起来。我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便将我刚刚找到的那盘录像带拿出来播放。

那店员说得没错,这盘录像带确实非常刺激。录像带里录下的是苏珊在同一个旅馆房间里与另一个中年男子的荒淫镜头。那男人大概有五十多岁,或者六十岁刚出头。他瘦而高,头发灰白,灰白色胡子十分浓密。他穿着一套老式西装。苏珊先是脱掉了自己的衣服,随后开始脱男人的衣服,只是——这家伙并不是男的。等到苏珊将这家伙的西装外套和衬衫脱完,我才意识到,她的性伴侣竟然是一个戴着假胡子的中年妇女!而等到裤子脱掉以后,我就意识到她是谁了。我开始笑了起来。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可我就是忍不住。我笑得两肋都疼了起来。因为我现在终于明白苏珊·莱姆和我们大家开的那个天大的玩笑。我终于明白DNA的初步测试结果为什么与理查德·多佛的血液匹配。

视频中的那个女人是玛格丽特·多佛。当苏珊让她的性伴侣摆好姿势进行不同的性行为时,我观察了一下她的眼中纯属娱乐的目光。玛格丽特尴尬地扭动着躯体,她的眼中时而射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时而又流露出一丝内心的羞愧。播放了大约十分钟,我开始以快进方式浏览了录像带的剩余部分。苏珊和玛格丽特的这一盘录像带共分为五个片段,片中那个年纪大的女人一开始都经过一番伪装。每一个片段都比上一段更刺激。我可以说,单就一个片段,苏珊要想把她的笑话掩盖下去都越来越难了。

我停下了录像机。这几段录像想必是在几个星期里偷拍的。我不知道,最后一次在汽车旅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猜测是,苏珊试图敲诈玛格丽特,抑或是她再也无法让她的笑话继续蒙蔽下去了。总之,苏珊自作聪明,到头来却断送了卿卿性命。

我怀疑,理查德并不知道苏珊和他的母亲在做什么。如果他真的知道,那他就应该耐心地等待来自华盛顿的更准确的DNA鉴定结果。不,他认为自己是被人陷害了,所以,他急着要雇佣我。当然,玛格丽特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她要是不答应的话,那就让人觉得太可笑了。唉,谁知道呢!也许,她认为我能为他找到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可那敲诈勒索和录像带一事让她感到害怕。之后,她又没能迅速让我撤出这个案子。

我把整个案情认真地梳理了一下,然后写了一封信,把我知道的线索和疑点做了详细描述。我把这封信和录像带放进了一个信封里。两万美元的支票兑现之后,我将那封信交给了警方。我从玛格丽特那里挣得的酬金并无任何不妥之处。我本来就是要为她的儿子找到苏珊·莱姆谋杀案中无罪的证据。当然,让一桩凶杀案变成了一个人在另一桩凶杀案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这实在是滑稽可笑!

要把案情彻底理清,警方仍有大量的工作要做。但我相信,只要坚持不懈,他们一定会弄清真相的。理查德谋杀鲍威尔的那一天晚上就被捕了。他大概还没有时间清理他的汽车后备箱。我相信,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证据。理查德最终还是会因鲍威尔谋杀案被判有罪。毫无疑问,苏珊身上发现的血迹肯定与玛格丽特的DNA完全吻合。

我拿出一瓶波旁威士忌,喝了几杯,然后开始写多佛母子俩的故事。写完之后,我又将这篇专栏文章仔细阅读了一遍,决定不再用它。它对我的事业没有半点儿好处——这整件事情实在太丢人现眼。我不想让埃迪失望,可对于这篇专栏文章,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它永远封存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

此时此刻,差不多已是午夜时分。我又倒了一杯波旁威士忌,一边喝,一边回想着刚刚过去的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