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人不淑的“淑女”

2016-04-29 00:00:00伊兹拉伊尔·莫伊谢维奇·麦代尔
译林 2016年3期

从来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不过说真的,她可能原本就不曾有过名字。

女人们乍一见到她,一定会惊叹不已,说:“多么可爱的小狗啊!快过来,小狗。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们的感叹则十分简洁:

“看这小狗……傻样儿……”

他们马上就会给狗起出名字来,但二十四天之后,这一拔疗养的人走了,名字也就叫不起来了。巧合的是,尽管不同的人们给她起了各种各样不同的名字,但最常叫的却是“淑女”或是“意中人”两个。

无论称呼她什么,她都以吠作答。只要有人跟她讲话,她都兴奋异常。很有可能,她的吠叫声中同样蕴藏着某种含意,只是众人不理解,令人遗憾。

很难讲,她到底属于哪个品种。没研究过狗的人,常常武断地将她当作普通的看家狗,连仔细看她一眼的耐心都没有。事实上,淑女完全不是劣种狗,只是劣种狗太多,鱼目混珠淆乱了人们的视听罢了。

她有一只耳朵像护羊犬一样机警地竖立,而另一只却像撵山犬一样耷拉着。一旦遇有紧急情况,淑女就会两耳直立或耳廓向下,很明显,任何新式的花招都休想使之惊扰不安。

要说起尾巴来,那她可是运用自如到了极点,这会儿你明明看见她像纯正的莱卡狗一样卷得如同面包圈,可一转脸的工夫,淑女又拖着直溜溜的尾巴从你面前跑过。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腿稍稍有点显短,因此,就她的家系来讲,很明显非常复杂,是个令人难以想象的混血儿。她每日里跑来跑去,张罗个不停,直到筋疲力尽,似乎是要自绝这种迄今为止十分罕见的身世。

淑女要干的活多得不得了,她为自己制定了在疗养院中的职责权限。

每月两次,她要到火车站去接来疗养的人。

她坐在距离车轨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等着,站台上停着一辆由一匹半睡半醒的老骟马拖拉的四轮车。管理员科罗特科夫到火车上帮疗养人搬弄箱子。

当四轮车里装满沉重的行李,老骟马继续打着盹往回拉的时候,淑女就会彬彬有礼地嗅遍每一位来宾,以这种最别致的方式迎接他们到她的单位去。

“这是我们的卡贝兹朵赫。”科罗特科夫用棍子指着狗说。

有一种科学观点认为,如果狗在一生中蒙受几经易手变换主人的遭遇,那它就会变坏。

淑女的生活可谓复杂多变,光怪陆离,以至于她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拥有一个长久的主人。可能正是这个原因,她的心中才渐渐蕴积了一种对众人的普爱,而非对具体哪一个人的感情。她甚至还能忍受一些强加于她意志的不公,体贴地认定这些都是因为人在气头上,忧心如焚而暂时忽略了她的缘故。在这样的时刻要自我克制并忍受粗暴,不要斤斤计较,人总会有一天悔悟过来。淑女还发现,与一个人独处,要比跟一大堆人在一起相处好得多。

她到底是用什么方法相处并认清住在疗养院中的人们的?可能有一天科学会为我们揭开谜底。

淑女的忙碌从每天的一大清早开始。天刚蒙蒙亮,她就从不知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没人知道她睡在哪里——匆忙而关切地跑过自己的领地,查看是否一切正常。在她查看奔跑时,如果有人因乍到新地难以入睡因而在台阶上站着,淑女就得会温和地走上前去,热情地摇着尾巴。她这样做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人,让他觉得自己在一大早并非孤单一人。

人喜欢狗,走过来蹲在她身边,嘴里嘟囔着“你好啊,看家狗”,或者“近来如何,讨人喜爱的家伙”之类的话,继而就开始用力抚摸她的腰,这时她往往疼得受不了,因为这个部位曾经磨过泡。但淑女发现,人们偏偏喜欢这么做,于是她便站着,默默地承受这一切。

对她而言,一天中最劳累忙碌的时间莫过于早饭之后。

一群疗养者要她陪同前往秀奇湖。在这里,肯定会有人把手杖远远地抛进水中,命令她说:“捡回来。”

或者讲一句她不太懂的术语:“叼来!”

淑女跃进湖中,用前爪刨水,一连二十几次捡回疗养者们的各种物品。大概什么物品必需,他们就扔什么,因为经过这样的练习之后一旦发生意外,他们就可以跑去向淑女求救。

人们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她可没有这个闲工夫,她一溜小跑赶回家,那里还有事等着她呢。

新来的疗养者站在门口,管理员科罗特科夫向他指点:

“直着往前走,从水塔那里往右拐,绕过那座蓝色小别墅,爬上小山坡,再往左拐……嗯,你会迷路,你记不住。等一下,让卡贝兹朵赫去送你。”

“她怎么知道我要去邮局?”疗养者问。

“她什么都知道。这么狡猾的狗。鬼都甭想蒙混她。你只要手里拿着信,走上那条小路,她立马就知道你要去邮局。”

科罗特科夫与淑女之间关系恶化的原因并不复杂。

厨房旁边放着她的小盆,厨师一天两次往里倒剩饭,科罗特科夫并不反对她这个消费标准。但是路经淑女身边的每一位疗养者都把一天三次从食堂里给狗带点吃的当成自己的义务,那些体质较差身体瘦弱的疗养者尤为如此。胖子们把自己的一份吃得一干二净,瘦子们却把吃的全部带出去——稀饭,煎蛋,鱼,香肠,黄油。当科罗特科夫目睹这一幕,他的心忍不住阵阵缩紧:伙食白白流失,他的小猪连一点吃的都没了。

其实没有这些,淑女也可以吃饱,但她不想辜负主人们的热情,依然很有礼貌地去吃。

傍晚时分,她邀请了自己的邻居——全村的狗来赴宴,这一下彻底让科罗特科夫气愤难平,他甚至去找疗养院经理,建议他买几个捕兽器放在淑女经过的地方。经理没答应,只是将超支额转支到编外人员款项上。

这时科罗特科夫才决心用一种较为人道的方式除掉淑女。

他挑选了一个晚秋的阴雨天,叫上厨师,命他逮住淑女。他们三个乘上电气火车,去了八十里开外的城市。

在城里,淑女感觉极为不适,她上前踩厨师的脚跟,百般示意让她还有他俩逃离这座地狱,尽快回家。

科罗特科夫不想让厨师知道自己的阴谋。一出站台,科罗特科夫就说:

“你去商店吧,阿历克谢·伊万嫩奇。我要去一下货站,很快就回来,肯定可以追上你。卡贝兹朵赫跟我走吧。”

厨师走了。为了不让淑女跟着厨师,科罗特科夫扭住她的脖子。电车的轰鸣和城市的噪声让淑女浑身发抖。

厨师刚一走出视线,科罗特科夫就引着狗向街对过走去。她顺从地紧跟着他。

到了嘈杂的十字路口,管理员冷不防突然跑开,上了一辆途经的电车。淑女先是一愣,继而看到科罗特科夫上了车,便撒腿猛冲,沿着马路追赶电车。

一开始她还可以轻松追上,但电车在拐弯的时候加了速,她晃着脑袋追,与登车板并齐奔跑,努力想让这场游戏结束,让这个玩笑结束。

科罗特科夫甚至差点开始同情起小狗来,但一想起大量的饭菜因她而浪费,他便忍不住抱紧肩膀,怒火中烧。电车上有一位乘客大叫起来:“同志们,你们谁把狗丢了?……有一条狗在跟着电车跑呢!……”

站在登车板旁边的一位中学生指着科罗特科夫说:

“这位叔叔的狗。他想把狗扔掉。”乘客们都非常不满地看着管理员。

他冲着中学生叫起来:

“你不要太过分!想必你也不是个优等生……你凭什么说那是我的狗?”

这时电车绕过一个街心花园,城市里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都从这里疾驰而过,淑女正处在一辆按着喇叭的莽撞的大卡车和晃晃悠悠的交通车之间,乘客们由于担心和怜悯,都显得很忧郁。中学生看着科罗特科夫说:

“好,就算你没撒谎,就算你不是狗的主人。否则的话我非要指给你看看,狗在忍受怎样的折磨!……又是怎样在路上被丢失遗弃。”

科罗特科夫心情沉重,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痛苦不安。一下车,他马上喝了两大杯冰啤酒,心里才舒缓了些。

在商店里,他找到了厨师。他们很快办完了事,直到这时厨师才想起狗来,说:

“淑女哪里去了?”

管理员含混不清地解释,说是淑女在大街上遇到一条公狗,闻了几下就跟着溜了。无论他怎么叫,她都不回来。

“说起来,这种狗东西不值得怜悯。她是母狗,她毕竟是一条母狗啊。走,阿历克谢·伊万嫩奇,上火车前我们喝它三两。”

“我不想跟您喝。”厨师说。

“你怎么了?傻了吗?”科罗特科夫问道,“为什么呀这是?真有意思,居然不想跟我喝酒?”

“关键您可是不愁吃不愁穿。”厨师说。他们就在一家餐馆里喝起酒来,不过是分开进行,单独酌饮。他们在车上也没说话,而是进了不同的车厢。

疗养院的生活还是一如继往,悄然流逝。只不过有些老住户时常记起淑女,说:“原来这里有一条狗,聪明机智,彬彬有礼,什么都懂,‘人的朋友’这个称号,她绝对当之无愧。”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

有一天,某月一日,早上九点,晨饭刚过,一群新来的疗养者走出门来,想要去湖里滑冰。因为没人认识路,他们就问一旁走过的管理员,到秀奇湖最近的路怎么走。管理员就给他们指点起来:

“登上这座小山,绕过消防站,往右拐……”

他突然愣住了,眼睛盯住一个黑点。

淑女站在最近的一个山坡上,正准备领人去湖边呢。

“淑女!”管理员叫了起来。在那一瞬间,他忘了她的名字叫卡贝兹朵赫。

狗向他跑来,兴奋地叫个不停,她终于找到他了,虽说找寻历经千难万险,但她终究还是找到了他,现在他怎么都不会赶她走了。

她娴熟地嗅遍每一位新来者,摇着自己脏兮兮的磨损的尾巴,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带领他们到秀奇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