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者的时间

2016-04-29 00:00:00新井满
译林 2016年3期

第一章 从黑夜的底部传来的声音

下午睡到很晚才醒来。

一家汽车制造商将在明年春季公布一款新车。神岛为这款新车的广告画做摄影,在摄影棚里一直忙到天快亮时才结束。朝阳升起时回到家里,洗了把澡,睡下。他睡得很浅,做了很多梦,一醒来便几乎全都忘了,只有梦的碎片还残留在他的头脑深处,图像和色彩都很模糊,眼看就要消失。

神岛栖身的房间里,最显眼的特征就是墙壁。平时来访者极少。如若偶尔有人来访,一走进房间里必然会嘀咕一句:“什么都没有啊……”放在厨房里的冰箱和少量餐具,要说值钱的家具就是一张大床。电视机、音响、录像机等这些设备,全都没有。原本房间里触目皆是的众多家具和物品,两年前与妻子佳织分手时全让她带走了。从此以后,他拿定主意尽量不购置东西,即使要买,用完后马上就处理掉。

放在床底下的电话响了。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你母亲的情况怎么样?”听筒里传来佳织的声音。就是在分手以后,她也会冷不丁地打个电话过来。

“嗯。”

“你不要‘嗯’,我听不懂啊。”

神岛的母亲住在日本海岸边镇上的老家,因患食道癌,两个月前刚接受了手术。

“听说终于可以出院了。”

“这下可好了。我尽管和你分手了,但没打算和你母亲分手。你的事暂且不说,你母亲,我很喜欢她啊。”

“谢谢。我代我母亲谢谢你。”

“我想去探望她,但路很远,而且我刚接了一个长的活儿。”佳织正在翻译英美小说,“所以啊,我心想至少要送点什么。送什么好?”

“什么都不需要啊。”

“吃的东西,不行吧。”

“是啊。看样子还在吃流食。”

“我翻译的那些书,大概不会想看吧。”

“嘿。”

“月子说,要画张画送给奶奶呢。”

“那她一定会喜欢的,因为母亲就连我拍的裸体照片送给她后,她都非常喜欢啊,说是儿子的作品。这是以前的事了。”

两人的女儿月子如今快十岁了,由佳织带在身边养育着。

“喂。”佳织说。

“什么?”

“你现在是一个人?”

“怎么了?”

“还是一个人?”

“嗯。”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总觉得你边上有人睡着,我听到声音了。”

“是我翻了个身。”

“哦。”

“你走以后,这张床上,一直是我一个人睡。”

“没有进步啊。”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再稍微努力一下……”

“我不想。也没有心情。”

佳织沉默了片刻。

“呃。”

“咦。”

“像你这样的男人,你知道英语叫什么吗?”

“不知道。”

“Off the wall(古怪的人。——译注)。”

“我是第一次听说啊。”

“挂在墙上的镜框之类的东西,有时候会出现歪斜吧。”

“嗯。”

“就是移位啊。”

“有道理。”

听筒的那头传来叹息声。接着,她说了句“让你母亲多保重,我以后再打电话”,便把电话挂了。

神岛怔怔地望着手里的黑色听筒,仿佛望着一件很糟糕的艺术作品。他伸长手臂,将听筒搁在床下的电话机上。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全世界能称得上声音的东西已经被塞进了这个小小的、散发着乌黑光泽的外表里。透明的冷寂从天花板上洒落下来,渗透到房间的各个角落,笼罩在床的周围。神岛随意地躺在床上打量着四周。然而,围绕着神岛的灰色墙壁上,应该纠正移位的绘画一幅也没有挂。

傍晚,神岛决定出门。他的口袋里放着山田送来的秋季摄影展的请柬。

摄影家山田与神岛同一时期出道,大致相同的时候获得过几个知名的大奖。神岛获奖后紧接着第二年就是山田获奖,或是相反,就连靠商业摄影维持普通生活、每年确定自己喜欢的主题召开一两次个人摄影展的生活方式,都是大同小异。两人年龄也大致相仿,所以常被人看作是竞争对手,但其实两人想要胜过对方的意识却很淡薄。山田最近两年来一直没什么动静,难得地说要召开个人摄影展。听说个人摄影展的主题是“背脊”,神岛觉得好奇,想去看看。

在海滨大道临街的大仓库门前下了车。那家仓库自上世纪60年代结束使命以后就一直空置着,最近才将场地借给小商铺和电台得以复苏。据说天花板很高,场地很宽敞,房租却很低廉。

沿着皮鞋声震天响的铁质楼梯攀登到四楼,有一个租借的画廊。那里临时被充当个人摄影展的展会,入口处边上排着一溜出版社和广告代理商以及赞助商送来的花束和花篮。

在签名本上签完名,走进展会里。昏暗的房间里随处可见直接放在地上的电视接收器。

人们用随意的姿势望着电视接收器里映现的画面。有站立着俯视的,有蹲着将下颚搁在双手的手臂上眺望着的,有横卧在地板上仰望着的。从显像管里泻出的光,将凝视着屏幕的参观者的脸映得很苍白。画面全都是无声的,钢琴曲不知从房间的什么地方轻轻地流淌出来,好不容易才传递到耳朵里。

有人拍拍神岛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山田,胸前挂着一圈大的蔷薇花圈。

“特地赶来捧场,谢谢你。”山田一露出笑脸便显得特别亲切。

“不是说是摄影展吗?”

“最近我觉得还是摄像更有趣啊。去国外拍外景时,也拍了些搞笑的录像,我将它们集中起来。你要喝什么饮料?”

房间的角落里有个临时搭建的吧台,还配有身穿黑色小礼服的酒吧侍者。神岛说出一个不太甜的鸡尾酒的名字,山田亲自将它端过来送到神岛的手上。他自己的手上也端着同样的鸡尾酒。

“为什么这次全都是背脊?”

“这个呀,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放置在两人脚跟前的电视接收器里正映现着一个男人的背脊。

“他是我在葡萄牙酒馆里认识的渔民……我们在一起喝了一个晚上。”

男子紧贴着桌面,趴在酒馆的桌子上,皱巴巴的旧皮外衣颇有规律地上下伏动着,看这情景好像是睡着了。男子的脑袋边上有五六个喝空了的洋酒瓶和几只玻璃酒杯。不时地有其他醉客步履蹒跚地在镜头前走过。摄像机既不改变焦距也不移动镜头,只是持续地拍着男子的背脊。

“这边,是西伯利亚的农民……”

在山田的带领下走了几米远。电视接收器上映着另一名男子的背脊,如枯树一般精瘦,脚边蹲着一条小狗。男子好像正在眺望着在平原上将要沉没的夕阳。

“这位老人当时是八十五岁,听说他去年秋天去世了。”

旁边的电视接收器上映着游泳池,蓝色的水面上漂浮着长方形的浮垫。一名肥硕的中年男子赤身裸体地趴在浮垫上睡着,两条胳膊懒洋洋地悬在水里,清晰地留有游泳裤痕迹的屁股白晃晃的。摄像机从正上方持续地拍着这样的情景。

“这是贝弗利希尔斯(好莱坞影星等高收入者集中居住的地区,在美国洛杉矶的西北部。——译注)的大富翁啊……”

男子的双臂一动,游泳池的水面便微微地荡起波纹。波纹将太阳光反射过来,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仔细观察,男子的背脊上长着一层胎毛。风在游泳池上掠过,胎毛便闪出一片金色的光,渐渐地让人感受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懒散的情绪。

“有道理……你的意思是说,背脊也有表情?”神岛将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完,问道。

“只有不化妆的地方才有真实。”山田回答。

“可是,很沉闷啊,背脊这个地方。”

“当然。接下来什么东西将要开始的,是正面,什么东西将要结束的,是背脊。两者的差别就好比是电影的片头和片尾。”

“表现的是片尾场景?”

“可是,是别人的片尾场景嘛……”山田这么说,笑了。

“大多是男人的背脊啊。”

“不,全是男人的,女人一个也没有。”

“为什么?”

“女人在本质上是正面性的生物,只会用嘴和眼睛说话,因此女人的沉默只是普通的沉默。但是,男人的沉默大多是表里不一的沉默,用背脊作出充分的表达……”

几名像是出版社编辑的女人奔跑过来围着山田,争先恐后地向他表示祝贺。有的人手上还捧着花束,还有人高声地谈笑着。于是,笼罩在展会里的静寂和沉闷被打破,人们的喧哗声像波浪一样荡漾开来。

神岛在吧台边换了个盛有鸡尾酒的酒杯,独自走向紧急出口的楼梯口。展会里人多闷热,他想让夜风冷却一下燥热起来的面颊。走到楼梯平台上靠在铁栅栏边,夜晚的东京湾尽收眼底。码头上星星点点地排列着黄色的灯,将幽暗而沉淀的水按港口的轮廓切割开来。

突然,楼道门打开了。

一回头,一名身穿灰色长裙的年轻女人晃荡着脚步走上前来,她的长裙快要遮掩了脚踝。女人一把抓住正要倚靠在铁栅栏上的神岛的手臂,神岛猝不及防,鸡尾酒杯从他的手上滑落。透明的杯影掠出一道白色的光,径直沉落在黑暗的深处不见了。

神岛和女人都本能地从铁栅栏上探出身子朝下望着。经过比意料中更长的时间之后,传来玻璃砸碎的声音。是小巧玲珑的物体撞击在坚硬物体上的脆弱的声音。

“对……对不起。”女人那化妆得十分地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惊诧地望着神岛。年龄大概有二十岁左右。

“我,今天,简直,倒霉,透了。干什么,都干不好,总是,闯祸……”她开口说,表情好像很痛苦,讲话断断续续难以听懂。她说,刚才在展会里,有位男士躺在地上欣赏着录像,她重重地踩着了他的脑袋,被他狠狠地臭骂了一顿,但这并非是因为她没有看清……她说着话时,嘴角不时地奇怪地抽动着,每次抽动,肩膀都会像惊诧似的耸动着,喉咙里的肌肉抽搐着。

“今天,早晨,遇到了,一件,非常,悲痛,的事……”最后她说,好像是为了硬要把那件事忘掉而猛地喝了一口酒,肠胃受不了,就是说,打嗝止不住了。

“那是灾难啊。”

“我,不知道,打嗝,有这么,难受,简直,想去死……”

“干脆像刚才的酒杯那样从这里跳下去?”神岛无奈地笑着说,“如果跳下去,打嗝肯定会止住的!”

“反正,不是你打嗝。”

她猛地转过身去,噘起了嘴。这个动作里或多或少有着为吸引男人目光而故作姿态的成分,神岛的内心里顿时涌出职业性的兴趣。她的头发剪成短发发型,从额头到鼻梁、鼻翼,从嘴唇到下颚,还有颈脖,线条十分流畅,没有丝毫模糊之处。宛若凝望着一尊美少年的脸部青铜雕像。出去钓鱼却空手而归生着闷气的希腊少年……

“你想把嗝止住吗?”神岛问。

“你知道,打嗝,怎么能,止住?”她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诘问。

“先把右手伸直,高高地抬起。”

“这样?”

“再抬高点,贴着耳朵。”

“这样吧。”

“就这样,深深地吸口气,就能止住。闭上眼睛,慢慢地数到二十。”

她点点头,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用左手牢牢地抓住铁栅栏,诚惶诚恐地合上眼睑,在头脑里“一、二、三、四”地开始数数。一数完,她便长长地吐了口气,慢慢地将手放下,一副不安的表情默默地朝大海那边望着。过了片刻,她朝神岛转过身来。

“真奇怪啊。好像好了。”她说。

“很有效果吧。”

“可是,怎么止住的呢?……”

“横膈膜发生痉挛,声门打开,就会打嗝。暂时停止呼吸让横膈膜的紧张得到缓解,嗝就会止住。很简单的原理啊。”

“怎么样才能止住嗝,你很精通啊。”

“我什么都精通啊,就连如何让心脏停止跳动,我都知道啊。要我教教你?”

她的眼睛瞪得溜圆,接着将眼珠朝上看着对方的脸,娇嗔地说:“这是骗我的吧。”

“骗你的。”神岛笑了。

她也忍不住笑了。她一笑,就变成了一张天真无邪的少女的脸。

“你不要逗我。我这个人是很会轻信别人的。”

风从码头那边刮过来,拂着贴在她额上的头发。感觉有些寒意。

“呃,”她说,“如果你方便的话,我们离开这里?我想出去透透气。”

“好吧。我也正想着应该回去了。”

“你帮我止住了嗝,我也该谢谢你……”

“怎么谢我?”

“呵呵,你要我怎么谢你?”微笑从她的脸上一消失,她的脸蛋儿顿时变得少年老成。

两人没有回到展览会会场里,而是径直沿着紧急出口的楼梯下了楼。两人的皮鞋每次接触到楼梯的铁板,悦耳的声音便在黑夜的仓库街上回响。

她打了个趔趄,一把抓住了神岛的手臂,重新站稳以后也没有松手,就像女儿偎靠着父亲似的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说自己的名字叫圭子,职业是模特。神岛也说了自己名字。

“请多多关照。”她说。

“彼此彼此。”神岛说。

望着她的侧脸,神岛暗想,她是初出茅庐的模特吧,如果是专业模特,就不会不认识神岛或不知道神岛的名字。

“模特儿,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你说实话,还没有出道。”

据说,她在模特事务所里注册还只有两个星期,还没有接触到摄影的工作。

“事务所里的人对我说,那是个著名摄影家的个人摄影展览会,你去看看,我是特地赶来的,不料却乏味得很啊,全都是男人的后背……”

“是吗?我看得很有味。”

“和山田先生是初次见面,我咬咬牙向他毛遂自荐。我让他也拍拍我的后背。”

“嘿,那他怎么说?”

“只是傻笑。”

“听说女人的后背不行。”

“哟,为什么?神岛先生也是摄影家吗?”

“暂时是吧。”

“你拍什么样的照片?”

“各种各样的,都拍。”

“怎么‘各种各样’?”

“这世界上存在着的所有一切,从黑的开始一直到白的,各种各样啊。”

“中间还包括灰的?”

“当然也包括灰的。”

“是全能的摄影家吧。”

“谢谢。”神岛说。

“不用谢。”她说。

“不过,就是自己的脸不拍。”

“为什么?”

“我的原则是讨厌的东西不拍。”

她将脸凑上前来,一副认真的表情审视着神岛的脸。

“可是,你的脸,我很喜欢啊。”

“再次谢谢。”神岛说。

“再次不用谢。”她说。

“你不要笑我啊,”她紧接着说,“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只认识一个。脸型,说话的口气,驼背走路,就连有些玩世不恭、笑起来很孤寂的样子,都太像了。我从刚才起就一直感觉很惊讶。不骗你的呀!”

“是男朋友?”

“是生下我的人。”她垂下了眼睑。

一辆德国造的黑色大型面包车孤零零地停靠在用铁丝网隔开的停车场里。这种类型的汽车好像更适合停靠在殡仪馆的大门口。

“这辆车真夸张啊。”神岛说。

“是向我父亲借来的。”她一边启动着发动机,一边耸了一下肩膀,“不是生下我的那个父亲,是把我养大的那个……”

“你还是学生吧?”

她点了点头,报了个东京都内女子大学的校名,说是在读三年级。

“你,汽车……”

“你是问我会不会开车?”

“呃。”

“汽车不开了。”

“真稀罕啊。为什么?”

“是我让给别人了。”

“让给谁?”

“让给分手的妻子呀,是两年前。那以后,既不想买车,也不想开车。”

圭子驾驶着汽车在海滨大道上朝着东京都市中心行驶着。“你为什么喜欢拍照?”圭子直视着前方问。

“哎呀,”神岛坐在副驾驶座上,“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拍照啊。”

“是遇上罕见的美景,把它记录下来吗?”

“宁可说是相反,为了怀念。”

“怀念……”

“比如……我们现在乘坐的这辆汽车假设是宇宙飞船吧?驾驶盘发生了故障,假设宇宙飞船上有驾驶盘的话,假设停留在某个天体上。”

“是‘假设’。”

“打开舱口,走到飞船外,一片与地球非常相似的景色。那时你会有什么感受?”

“觉得很怀念吧,肯定的。”

“按动相机的快门,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啊。”

圭子默默地驾驶着汽车。

“那个天体和地球非常相似,但不是真正的地球,所以不可能永远居住下去。”神岛继续说,“故障排除后,我们会出发吧。从后面的窗口望出去,天体在渐渐变小,而且最后突然消失在宇宙的黑暗里。以后再也不会遇见那个天体了,除了在照片上看到之外。”

“很凄凉的故事啊。”过了一会儿,圭子用断然的语气说,“神岛先生,这艘宇宙飞船刚才发生故障失控了,所以无论漂泊在哪颗星球上,你都不要感到意外啊。”

圭子驾驶着汽车穿过海滨大道,驶进年轻人经常聚会的东京都闹市区。不久,汽车一驶入闹市区尽头的拐角,圭子便像男驾驶员那样摆出架势甩开双臂来了个急拐弯,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驶入昏暗的小巷深处。住宅街正中央出现了公寓似的旅馆。汽车一滑进旅馆的停车场里,发动机便熄了下来。

在旅馆登记处的边上,有一块从里侧点着灯的告示牌,用彩色照片介绍着约二十间各种类型的房间。有的房间天花板呈拱门形,乍一看像是地中海郊区别墅的风格。圭子用食指按了一下告示牌下边的红色按钮,房间的钥匙发出“咔嚓”声跳了出来。这期间,圭子始终一言不发,一副不容分说的表情,没有丝毫迟疑。

打开房门走到房间里,里面是普通公寓里的摆设,里间有一张圆形的大床。床上盖着鲜红色的床罩。墙边上放着带有绿色灯罩的照明台灯和藤制长椅,长椅前放着一张用玻璃制作的桌子。

“这是谢我?”神岛在长椅上坐下,问道。

“呃。”圭子站在房间中央,俯视着神岛。

“我帮你把嗝止住,作为答谢,这礼不是太重了吗?”

“也不是为了谢你。”

“你经常把初次见面的男人当天就带到这种地方来吗?”

“如果对对方感到中意……”

“也不顾对方是否情愿?”

对神岛的提问,圭子没有回答。

她猛然转过身去,将手臂扭向后背,一边将后背的拉链拉开,一边说:

“我先去洗个澡。”

神岛点燃第二支烟的时候,圭子从浴室里出来了。她的胴体上围着一条浴巾。两条富有弹性的颀长的细腿,格外丰满的胸脯。稚气少年才会散发着的纯真气息,和成熟女人的肌肤才会分泌的有黏性的气味,很不协调地掺和在一起。

神岛将指间的香烟放到烟灰缸上,毫不忌讳地注视着圭子的身体。

“你觉得我漂亮?”圭子露出不安的表情问。

“呀,非常漂亮啊。”

“你可以抱抱我。”

“不抱。”

“为什么?”

“行了。你在这里坐下。”

神岛抬了抬屁股,为她腾出位置。在房间角落的藤制长椅上,裸体的女人和穿着衣服的男人并肩坐着。

“你不喜欢我?”

“不是不喜欢啊。”

“那是为什么?”

“不和女人睡觉,我已经习惯了。”

“为什么?”

“是因为不能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已经有五年了。”

“你做过努力吗?”

“当然,这是开始的时候,可是不行。现在已经死心了。”

“即使身边有裸体的女人,也没有感觉?”

“嗯。”

“真不敢相信……”

圭子顿时缄默了,目光直视着前面的墙壁,身子一动也不动。过了许久,她的唇角浮现出自嘲的笑意并绽放开来。笑意一消失,她说:

“我抽支烟。”

眼前的玻璃桌上放着一盒烟。圭子抓起烟盒,抽出一支衔在嘴里。神岛为她点上。

圭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挺起胸抬起下颚,朝着天花板长长地吐着白烟。圭子只是吸了一口,便将烟放在烟灰缸上。

“今天这一天真倒霉……从早晨到晚上……”她带着叹息说。

“早晨遇到了一件哀伤的事吧,你说过的。”

这句话好像过了几十秒钟才传到圭子的耳朵里。圭子缓缓地转过头来,望着神岛的脸。她的表情眼看着变得扭曲,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溢出大颗的泪珠滴落在裸露的大腿上。她垂下脑袋,双肩僵硬,强忍着什么,但肩膀的颤动渐渐地变得惨烈,哽咽声高昂起来,最后她终于不堪忍受似的将上半身扑到神岛的膝盖上,开始大声哭泣。

“怎么了?”

神岛问,圭子断断续续地说,今天早晨杰勒尔患病死了。你说的杰勒尔是你恋人?是你恋人去世了?神岛这么一问,圭子说是的,随即又否认说不是。她趴在神岛的腿上像小孩撒娇似的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神岛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追问才知道,她从少女时代起就相依为命、夜里有时也一起睡在床上形影不离的雄性花猫死了。

女人的背脊就在神岛的眼前。是水灵灵的年轻肌肤,富有弹性,没有丝毫松弛。从裸露的肩膀经腋下到侧腹的弧线十分饱满,就像是观赏着新艺术派(20世纪初以法国为中心兴起的一种美术流派,其构图以曲线美为特征。——译注)的绘画。浴巾眼看就要松开,从缝隙中可以窥见背脊的凹陷和细柔的腰。美妙的官能性气息从那里直往外冒。

远处传来警笛声。

好几辆消防车发出喧嚣的声音在黑夜的街道上飞驶而过。那摄人魂魄的声音像波浪缓缓地拍打着远近的海岸似的靠近过来,又以同样的速度渐渐远去。它反复了好几次。

警笛声一停止,房间里的沉寂变得比刚才还要浓密。煽情的血液在神岛的身体里涌动着,从身体的内部将鼓膜震得嗡嗡作响。他感觉到自己的面颊在渐渐地泛红。

在房间的深处,圆形的大床像野兽似的悄悄地喘着气朝这边窥探着。盖在床上的鲜红色床罩映入眼帘,好像突然变大并在向这边靠近。

床罩还没有掀起过。可是,要掀起是极其轻而易举的。掀去鲜红的床罩以后,它的下面大概还有洁白而宽阔的床单吧。他想尽情地玷污那床单的洁白……

有一股热流在神岛的身体深处蠕动着。开始时还是微微的,渐渐地卷着漩涡往上涌。

神岛直起腰正要站起身,放在玻璃桌上的烟灰缸跃入他的眼帘。两支吸过的香烟从烟灰缸的左右两边朝中间插着。它保持着香烟的原形原封不动地变成了灰。

某个记忆在神岛的头脑里苏醒。

白色透明的鸡尾酒杯从指间缓缓地跌落,沿着黑暗中的裂缝径自沉落下去不见了。过了一会儿。黑暗的底部发出什么东西被击碎的声音。那声音尽管很轻却很忧伤。在这声音震撼鼓膜的瞬间,神岛蔫了。

神岛坐在藤制长椅上,神思恍惚地望着前方。圆形的大床蹲在房间的角落里。它显得比刚才小了些,还罩着鲜红的床罩。

“今天不走运吧。”神岛对坐在边上的圭子说。

圭子哭肿着的眼睛通红,但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疼爱的宠物猫死了,喝口酒却打起嗝来,找个男人想调节一下情绪却是阳痿……可是,如此倒霉的日子是不会那么长久的呀!我想,明天一定会很走运的。”

“谢谢你安慰我。”圭子说。

“不用谢。”神岛说。

“是我不好。我常会遇上这种倒霉事……”圭子这么说着,提起了电话亭的事。

“我讲一件电话亭的事,”圭子说,“就是街上随处可见的公用电话亭。”

据她说,在新宿或涩谷一带拥挤的行人中走着时,她常常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想要从那纷乱的人群中逃出来,打量四周,跑进离得最近的公用电话亭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喘不过气来。她将门关得紧紧的,在狭窄的空间不停地做着深呼吸。空气不足,但比门外好,因为在门外,她仿佛觉得空气都不够她一个人呼吸的。

过了一会儿,她才会察觉到自己现在的所在是打电话的地方。就是说,她会察觉到这里竟然会是一个如此便利的地方,只要投入硬币或插入电话卡,就能与某个地方的某个人进行交谈。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出值得她想打电话过去的对象或事情。

冷静下来后一想,电话机就在眼前却始终不打电话,这感觉总显得很奇怪。首先,对在门外等着打电话的人来说很不像话。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小型的黑封皮通讯本,从A到Z翻了一遍,没有。再从A到Z翻了一遍,还是没有。于是再次仔细地、像戴老花镜的老太婆给针眼穿线那样慢慢地翻阅一遍。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么一个人。是以前的男朋友。有一段时期交往得十分密切,还一起出去旅游过,也睡过觉。不知不觉地疏远了,现在几乎不见面,但并不是吵架分手的,所以至今无疑还是朋友。打一个久违了的电话,说几句“你好吗?”“现在你在干什么?”“过几天去喝茶吧”等没什么意义的话,他不应该埋怨我吧。

对了,就打给他吧。想要给他打电话。她从手提包里取出钱包,把拉链拉开,朝里窥探。可是偏偏只在那样的时候,钱包里连一枚硬币都没有,连电话卡也没有。

“今天我们俩,真可怜啊。”圭子说,“好不容易进了电话亭里,我却忘了带硬币,你大概把电话本弄丢了吧。”

圭子从藤椅上站起身。

“我要睡觉。对不起,过一个小时后,你把我喊醒。你请休息……”

圭子稍稍掀起还罩着床罩的被褥,将赤裸的身体滑进了被窝。

只吞没圭子一个人的鲜红的圆形床,如今处在遥远的彼方,灰白色的墙壁好像与此交替似的耸立在神岛的眼前。

这个圭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在这里干什么?神岛百思不得其解。不,不理解的不是她,而是神岛自己。在这样的地方,和陌生的女人,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远处,又响起了警笛声。

那声音仿佛一只栖身在昏暗的热带丛林深处的小鸟拖着长音啼叫着。可是,这次它没有靠近过来,而是径自消失在黑夜的静穆里。

第二章 星星的孩子

月子是个寡言的少女,偶尔有事要开口,总把自己称作“吾”。

“吾不去呀!”

这是六年前的春天。第二天幼儿园要举行入园仪式,在前一天夜里,月子一副怃然的表情说。平时她决不穿裙子和女式罩衫之类的衣服,只喜欢穿紧身裤和T恤衫这些男孩子的服装。今天她穿着胸前绣有花纹的血红的背心套装和镶有波形褶边的女式罩衫站在草席上。这套出客服装是乡下的奶奶为了祝贺她进幼儿园而特地送给她的。

“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啊……”佳织百感交集地说,“头上再扎一根缎带,就会变得更可爱啊。缎带,把妈妈的借给你。”

“我不要什么缎带!”月子的眼睛望着房间里的空气。

佳织从化妆盒里取出特大的缎带,将它正儿八经地放在月子的头顶上,呈鲜艳的绿色,像圆辣椒娃娃似的。

“真般配啊!怎么样?合适吗?”佳织向一直默默地注视她们两人的神岛征求看法。

“太大了吧。”

“哎,大点反而好啊。就是为了显眼才扎缎带的。”

“好像过节似的。”

“幼儿园的入园仪式就是正宗的节日啊。无论如何要打扮得漂亮些。”

“吾讨厌过节。”

月子又不像是回答什么人似的冷不防说。她的目光依然望着空气。佳织有些焦虑起来。女儿的态度明显是抗拒的,女儿父亲的态度极其暧昧。

“行了。到这里来。”

佳织不停地推搡着直挺挺站立着的月子的后背,把她带到玄关边的墙壁前。那里挂着一块一人高的镜子。于是,月子,月子背后还有佳织和神岛,都对着镜子站立着。

“怎么样?……你不觉得自己的衣服很漂亮?”佳织用双手抚摸着女儿的双肩,对在镜子里望着这边的月子说。

“不觉得。”月子有时候十分顽固,一旦说出口就怎么也不愿意退让。

“你来对月子说些什么。”

“是啊……”

神岛这么说着便说不下去了。他在内心里觉得,如果硬按在脑袋上的绿色疙瘩是圆辣椒的话,那么血红的胴体大概就是辣椒吧。“月子,映在镜子里的自己,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

“可是,这也是月子吧。”

“这不是月子。”

“不是月子是谁?”

“吾不知道,是别人吧?……这种人,我看也不要看……”镜子里的少女突然缄默了。两只溜圆的眼睛开始湿润。

“用得着哭吗?这衣服是乡下的奶奶送给你的。你想怎么样?”佳织尖声嚷道,双手捏了一下女儿的肩膀。

“是奶奶还不了解月子。”神岛有些袒护月子。

“你说不了解,不了解什么?”佳织将白洁的脸转向神岛。

“月子的兴趣啦,各种爱好……嘿,是因为没有生活在一起啊。”

“可是,这礼物来之不易啊。”

“说起来是那样。”

“那明天去时可以不让她穿着奶奶送的衣服?”

“如果月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的话,这不是没有办法的吗?”

“月子,你不觉得对不起奶奶吗?”

“我母亲那里,我去对她说。”

“月子,这是十分疼爱你的奶奶送给你的衣服啊,即使这样,你也不愿意?”

“我母亲那里,没关系的。”

“月子……”

站在镜子里的少女,眼睛里溢出了泪水。若在平时,月子就是和男孩子吵架挨打也决不会流泪的。现在,镜子里的少女两眼红肿,无声地流着泪,与平时的月子判若两人。

月子出生时,神岛和佳织还住在公寓里。房间很局促,住了一段时间以后,在驹泽公园附近找到出租房,便搬了过去。这房子虽然像是建于战前的木造旧房,但好歹是二层楼房,虽小却有院子。冬天即使关上木板套窗,房间里也会有贼风穿过,很冷,但夏天住在这里面,反而会觉得很凉快。

“房间里很暗,又阴森森的。”佳织经常这样叹着苦经。家里的采光不好,即使在晴朗的天气里,也要开着灯才能继续她的翻译。但是,有苦说不出。这是熟人的家。熟人被派往关西工作,约定他回来就还给他,所以才以很低廉的价格租出去的。神岛将一楼十叠大的地板房当作工作室,摄影器材全都放在那里,搭了个暗室冲洗照片。

月子一到三岁就搬到卧室里单独睡觉。这是佳织的培育方式。二楼的四叠半权作月子的房间。房间朝西有扇玻璃窗。月子将自己的床紧挨玻璃窗放着,坐在床边眺望窗外,可以看见外面驹泽公园的树林。

从三岁春季到七岁春季的四年里,月子就在这间房间里起居。平时都是一个人独居,很少将附近的玩伴或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带回家里来。早晨起床,去幼儿园。下午回家,说了句“我回来了”,便径直去了二楼,直到傍晚才出来。听到母亲喊“吃饭了”,她才走到楼下来。话也不多,只是默默地吃完饭,便上楼去二楼,坐在床边,看看卡通书,好像偶尔还听听收音机,想睡觉了便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

“这孩子不用费心啊。”佳织说。佳织以前的翻译充其量是打零工,如今工作量猛增,就连做家务都力不从心了,怎么也挤不出时间陪孩子玩。如果孩子缠着父母不放,也许会令人十分头疼,但月子总是自己一个人玩,所以用不着操心。

“这不是有些太放任了吗?……”神岛有时常常会这么想。他也有他的事。为了摄影,他常常不在家,尤其是获得摄影大奖以后,家里更是不见他的人影,不知道有多少次甚至还长时期地出门去国外。偶尔回到家里,一看见月子,对她的成长状况颇感吃惊。

“这孩子话很少啊。”神岛对坐在饭桌对面的佳织说。

“像你呀!”

“她的脸像你吧。”

“性格和你一模一样啊。和月子在一起,常常会产生错觉,好像是和你在一起啊。”

“有这么严重?”

“这孩子,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你知道她在做什么?”

“嘿,在做什么?”

“只是愣愣地望着窗外。”

“她也许是在观察。听说,观察什么,是学习哲学的第一步。”

“我很担心啊。”

“担心什么?”

“担心的事多着呢!”

“比如……”

“这孩子长大以后,不会连正常的结婚都不行吧?”

“什么样的结婚是正常的,什么样的结婚是不正常的?要说起来,你说的那种政治家的结婚,这世上存在吗?”

“存在的呀!”

“在哪里?”

“在什么地方呀!反正不是这里。”

“一对完全陌生的人在一起过日子,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不可预测的。”

“那样的悟察,这孩子也有啊。只有五岁,就已经像个大人。不,比大人还精呢。这孩子有时候那副表情就像老人似的。”

“嘿嘿。”

“怎么说呢?……是说,独自一人,静静地绝望?”

“孩子是未来过于多彩而静静地绝望,老人是往事过于纷繁而静静地绝望。会得到很好的平衡的。”

“既不是孩子又不是老人的人,会怎么样?”

“悬在半空中啊。是等着绳索断掉坠落下去。”

神岛摸索着绕在自己颈脖上的无形的绳索,缓缓地将双手伸到头顶上。不久,他“呜”地发出窒息似的声音,故意地朝佳织翻着白眼。

“你这个人,总是做出这副样子。是嘲笑社会吧。”

“不对。是社会在嘲笑我。”

佳织缄默,垂下了眼睑。她的目光前端是双手捧着的、泡着红茶的茶杯,这个动作并非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她在拼命地追溯着以前的记忆。可是,她追溯到的那个记忆,并没有双手捧着的泡着红茶的茶杯那么清晰。

“我真弄不懂了。”佳织缓缓地抬起头,呢喃似的说。

“弄不懂什么?”

“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的?”佳织说完,将目光移回到红茶茶杯里。

某个冬天的下午。

天空倾洒着冬季罕见的温暖阳光。神岛从长时期的摄影采风旅途中回来,拉开孩子房间的拉门,一眼看见的是六岁的月子坐在床边对着窗户的背影。

“月子。”

神岛喊她,月子没有回答,好像正专注地干着什么。神岛赶紧走到她的背后一看,月子将大开本的写生本放在膝盖上,手持彩色蜡笔,正专心地绘着画。

站在她身后窥探,画的是两棵树和一只鸟。图画纸的左端是一棵白色的树,右端是一棵黑色的树,两棵树木的正中间是和树木差不多高大的白鸟。白鸟面对左端的白树画成侧面。这幅画好像是仅用白色、黑色、淡淡的绿色蜡笔画成的抽象画。

白鸟模特停留在打开着的隔窗格棂上,体长二十厘米左右,背部有灰色的花纹,除了腹部浮现着一些深蓝色之外,全身雪白。鸟的前面放着呈椭圆形的陶质钵,里面放着剪碎了的青绿蔬菜似的饵食。在床边的桌子上,放着半开着门的圆形鸟笼。

“这鸟很安详啊。”

神岛一说,月子回过头来。

“呃,父亲……”虽然声音很轻却一副惊讶的表情,说,“你回来了。”

“嗯,刚到家。”

“再过一会儿就画好的,你等会儿。”

“是鹦哥?”

“是的,是虎皮鹦鹉。”

“放在那样的地方,不会逃走吗?”

“嗯。”

“为什么?”

“因为它不会飞。”

平时月子很少会死缠着父母。不知道她想些什么,突然提出想要养鸟。佳织陪月子去商场的宠物专柜,最后决定买鹦哥。因为店员向她们介绍说,鹦哥格外健壮,很能抗暑抗寒,还能吃粗食,即使初养鸟的人也很容易养活它。

在宠物专柜里,羽毛色彩缤纷的鹦哥有几十种。在这些鹦哥中,月子挑选了一只毛色最不显眼的白色鹦哥。佳织说,如果一定要买的话,还是应该选一只色彩更漂亮的,但月子坚持要买白色的鹦哥,毫不退让。佳织将店员喊来做了处理,即使把那只鹦哥从鸟笼里取出来也不会飞走。据说,只要把羽毛的某个部分剪掉,鸟无论怎么扑打着翅膀都飞不起来。

“鸟不会飞,不是很可怜吗?”

“妈妈说,她小时候喂养的鸟逃走了,她非常伤心,直到现在还常常想起,所以……”

窗格棂上的鹦哥不时地在饵食钵里啄着碎菜,啄完便摆着姿势,一动不动,简直就像知道自己在被画画似的。

“名字叫什么?”

“‘再见’。”

“呃?”

“这只鸟吧,只会说‘再见’……所以,就‘再见’了。”

据说,从在商场里的时候起,鸟就能清晰地发出“再见”的音,而且还能连续发出这样的音,可是带回家以后,无论怎样努力教它学其他的任何语言,它都一概记不住。

“父亲,你对着鸟说声‘再见’。”

神岛随即喊了一声,窗口的鸟依然侧着身子用嘶哑的声音高亢地叫了声“再见”。

“嘿。”神岛兴致高昂起来,又喊了一遍,鸟只是呼吸,做出深思熟虑的表情,然后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说了声“再见”。

“它不会说‘早上好’吗?”

“不会。”

“这鸟很奇怪啊。”

“从早到晚都只会喊‘再见’。”

冬天的太阳开始西下。

月子将绘画纸上的白鸟和白色树画完,想再花些时间将黑色树也画完。神岛抬起头,朝窗外望去,大约十米远的前端延伸着刚刚开始腐朽的木头栅栏。在栅栏的前面,看得见公园里郁郁葱葱的树林。看来月子绘在画上的是两棵从这树林里挑选出来的特别高大的树。成为黑色树原型的那棵就长在栅栏边,枝繁叶茂,的确是黑黝黝的,整棵树的感觉像影子。

“这棵树的名字,你知道吗?”月子望着窗外那棵黑色的树问。

“不知道。”

“是槲树。”

“呵呵。”

“槲叶糕就是用槲树叶做的。”

“月子知道的还真不少呢。”

“是问来的。”

据说,月子特地赶到公园的管理办公室,去向管理树木的老人请教树木的名字。

“说是一种‘好好树’。”

“呃,为什么?”

“明明是落叶树,但在新芽爆出之前,树叶却偏偏不会从树枝上落下来。”

听她这么一说才发现,现在明明是冬季,那边的槲树上却长着已经变成褐色的树叶。槲叶即便枯萎以后依然紧紧地咬在树枝上想要越冬。据说是为了在寒风中保护新芽,春天看准着新芽爆出才终于从树枝上落下来。那位公园管理员的老人称它为“好好树”,大概就是指槲树那种母性的生长方式。

“吾讨厌那棵树。”月子说。

“为什么?”

“怎么也……”月子含糊其词地没有说出讨厌的理由,但她随即说,“不过,那边的那棵树,我很喜欢。”

沿着月子眺望着的视线追溯过去,前端离槲树左后边约二十米远的地方,长着一棵树干呈灰白色的树,比周围的树木挺拔而高大。

“那棵树叫什么啊?”神岛呢喃着问。

月子转过脸来,一副调皮的表情。

“叫‘什么树’呀!”

“呃?”

“管理的大叔也不知道。据说是外国的树,很罕见的,详细的就不清楚了。……很多人都在问‘那是棵什么树’‘那是棵什么树’,所以那棵树的名字就叫‘什么树’了。”

月子说的“什么树”的树枝上一片树叶也不剩,树枝呈一种奇怪的形状,就像白色竹扫帚的前端稀稀落落地扩散开来倒立着似的。

“我喜欢‘什么树’呀!”月子继续说,“看样子‘再见’也很喜欢‘什么树’呢。”

夕阳倾泻进来。

在逆光映衬下的秃树那伸展在天空里的树

梢,像绘在烤墨画纸(用明矾水等在上面写字或绘画,用火烤即显出字或画的纸。——译注)上的暗红色毛细血管似的,浮现得十分清晰。这样的景致似乎与直到刚才还看在眼里的景色截然不同。随着时间的流逝,森林每时每刻都在改变着它的表情。月子难道始终独自一人就这样好几年不知厌倦地眺望着森林那瞬息万变的身影?……神岛这么思忖着,想要察看女儿的神情时,树林那边回响起一声嘶哑的鸟叫声。

朝发出鸟叫声的方向望去,靠近“什么树”天边的树枝上,站着一只鸟,在窥看着这边的情况,在逆光的照映下成为一个剪影,因此看不出羽毛的颜色,但绝对不会是麻雀之类的小鸟。

停在“什么树”上的鸟又发出一声嘶哑的、金属般的叫声。于是,在窗口故作姿态的月子的鹦哥猛地抖动了一下颈脖处的羽毛,朝“什么树”的方向眺望着,而且它突然展开羽毛朝着窗外飞起来。这是瞬息之间发生的事。可是,月子的鹦哥只是徒劳地撕裂着空气,一边扇动羽毛,一边划出一道和缓的弧形,径自坠落到下面的地面上。

“危险!”月子将手上的写生本朝空中一扔便跑出了房间,只传来奔下楼梯的脚步声。她推开房门,一鼓作气冲到窗下。她还赤着脚,双手轻轻掬起坠落在窗下地面上的鹦哥,惶恐地端详着。

“要紧吗?……”神岛在二楼的窗口喊道。

“嗯,好像没关系。还活得好好的……”

这时,停靠在“什么树”上的陌生鸟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从枝头上飞起,用嘶哑的声音啼叫了一声之后,朝着西边的天空悠悠然地飞去,不久便看不见了。

“瞧!快说‘再见’!”月子对着鹦哥说,语气像是发火似的严厉,但脸上却是一副哀伤的表情,“是你的朋友吧!快说‘再见’!说‘再见’……”

可是,白色鹦哥什么话也不说,在月子的手掌里只是蜷缩着身子,怯生生地不停地颤抖着羽毛。

将驹泽的租房还掉,是三年前月子读一年级的时候。不是因为那位被派遣关西工作的熟人房主回来了,而是因为佳织的强烈要求。从某个时期起,佳织便极其投入地物色横滨地区的不动产了。

新的搬迁地址是靠近横滨私铁沿线的公寓四楼。那幢公寓建造在离私铁车站步行最多十五分钟路程的山丘斜坡上。

“房间很大却便宜,可以看见海啊,尽管只看得见一点点。”佳织这么说。这空房子是半新旧的,所以也没有觉得特别合算,但佳织的顽固却出乎意外。“而且……改变一下环境,你的毛病也许能治好……”

佳织说的“毛病”,是指夫妇俩晚上的事。在这两年间,神岛从来没有与佳织做爱过。即使努力,也总是事不如愿。说得没错,环境改变,心情也会随之改变吧。神岛那已经丧失的男性功能,兴许也会得到恢复的。这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神岛有时会感到纳闷:佳织大概从心底深信会是那么回事吧?所谓的“毛病”,就是阻隔在两人心灵之间的水泥墙似的障碍。神岛的心想要靠上前去,佳织的心就会等距离地退缩。要从根子上将病治愈,与其改变环境,更应该先将两人内心里已经冻结着的各种对话解冻吧。如果那样做,水泥墙也许会变成水泥桥梁。这虽然并非易事……神岛在这么思忖着。但是对佳织来说,看来环境比对话更重要。

“既然你这么说……”

神岛同意佳织的说法,决定将这房间买下。

月子在驹泽的小学里只读了一年,就要转校到横滨新的小学里去了。

搬完家住了几个月以后,神岛终于知道佳织如此坚持搬家的真正原因了。因为她亲密的男友家就住在步行约三十分钟远的地方。

离婚成立,佳织自然要离家走了。月子由佳织带去抚养,月子的抚养费由神岛支付。

“这里连一年都没有住满啊……”搬家那天早晨,佳织在房间里打量着,一边说。

“这一次的家,是什么样的?”

“公寓的八楼。”

那幢新公寓建造在越过铁轨靠大海一侧的丘陵上。据说房间要比现在住着的房间大二倍以上。

“那里一眼就能望见大海……”

这次搬家,读小学的月子用不着转校。因为是在同一个学区里。

“家里的东西,全都进奉给你吧。”神岛对佳织说。

“谢谢了。你这么做我很高兴啊。”

“不过,那张床给我留下。”

“没关系。因为那里的床更大呢。”佳织这么说。

她最先把装着化妆品的皮箱搬到玄关外。

搬家,用大型卡车需要搬运两次。第一次卡车在货斗上装满家具,副驾驶座上坐着佳织和月子出发了。过了一会儿,空卡车返回来。佳织还坐在副驾驶座上,原来坐在她边上的月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比神岛年轻大约五岁的陌生男人,从卡车上下来,身材很魁伟,个子高得简直要让神岛仰视。

“初次见面。”男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从运动夹克衫的胸袋里取出名片。

听到这声音,神岛觉得耳熟。是从一年前起就经常打电话来找佳织的那个男友的声音。

名片上印着大型建筑公司的名字。据说,这家公司主要在东南亚各地建造石油精制工厂,包揽了从策划阶段到设计管理的一切活计。

“我也和神岛先生一样,经常去国外出差……”

男子一副已经非常了解神岛的模样,神岛除了声音之外对男子一无所知,见他像体育选手似的皮肤晒得黝黑,于是一问,男子说他的兴趣爱好是驾驶游艇。不,他还说,他与佳织原本就是在游艇爱好者聚集的酒会上认识的。

“看样子你对佳织已经非常了解了,那就拜托你把她照顾好。”神岛对着男子鞠躬道。

“您请放心。”男子说。

“不过,一结婚,女人会变啊。”

“没关系。无论佳织有什么变化,也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永远爱着佳织,直到死。”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男子用力点头。

“你是在撒谎吧。”神岛说。

男子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望着神岛。

“月子的事,也请你多多关照。”神岛站在房间里的墙壁边望着男子。

“呃。”

“那孩子有时会有些敏感,不过是一个非常率真的好孩子。”

“没什么。我带她去坐游艇玩,马上就会熟悉的吧。”

“她不是那种类型的孩子。如果想要让她熟悉起来,她反而会觉得很抵触。我希望你理解她的孤僻。”

“你是说……”

“我是说不要硬推销你的爱。月子最讨厌那样。”

佳织让月子喊她“妈妈”,神岛有神岛的做法,他让女儿喊他“父亲”。

“你打算让月子喊你什么?”

“还是让她喊‘爸爸’吧,否则会不相称,很别扭的。”

“对月子,你要这么对她说清楚。……月子跑哪里去了?”

从刚才起就唯独月子不见人影。

“月子说从我的家走到这里来就一个人走了,快到了吧。”

搬家公司的壮汉们将最后的东西搬了出去。房间里立即变得空旷起来。

“佳织迷上你什么了?……”神岛边喷着烟边对男子说。

男子正用扫帚扫着地板上的灰尘。

“是,健康吧。”男子停下正在扫地的扫帚,率直地望着神岛的眼睛说。

“健康……”

“是的,是我的健康。对不起,神岛先生。你的不健康有时候有些过头。不,我不是指身体,是指想法啦心态啦这些东西。”

“呵。”

“对你说得再明白些,你总是在向后走。不是吗?不,我只是听佳织单方面说,我和你毫不相干,我还一直叮嘱自己不要去评论你。现在遇到你一看,就确信这一点。你对生活不是很积极,总觉得你有时好像活得很厌烦似的。请你无论如何不要生我的气。”

“没关系,你继续说下去。”

“我和你不一样,精神和肉体都很健康。而且我总是在向前走。”

“你能如此保持健康,原因到底是什么呢?……”神岛像是在问自己。

男子瞬间耷拉着眼皮,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接着缓缓抬起头。

“第一个原因,我觉得是太阳。”

据说,男子每天早晨随着日出醒来,沐浴着阳光坚持五公里慢跑,从来没有间断过。他还说,每周一次游泳和打网球,再加上每月一次划游艇,这些都是维持自己健康生活的主要因素。

“我问的不是这些原因啊。是说……”

男子打断了神岛的话,说:“第二个原因就是饮食吧。”

他说,饮食是人生的手段,同时也是目的,因此自己的肠胃必须经常保持健康的状态,所以在睡觉前——“就这样做啊。”男子突然对着墙壁来了个倒立,“这样,慢慢地数到三十。”每天一次让内脏颠倒,以此防止慢性胃下垂。

“怎么样?神岛先生,从今天夜里起,你也做着试试?……”

男子倒立着,血涌到他的头上。他的脸渐渐泛红。神岛低头望着男子的脸,不由苦笑了一下。接着,他像将语言吐出来似的低声呢喃道:

“佳织为什么会迷上我,这至今是一个谜;她为什么会迷上你这样的男人,这更是一个谜啊……”

一走出电梯,就看见满载着行李的大型卡车横着停靠在公寓的门前。第二趟搬家的卡车正准备马上出发。

佳织和她的新丈夫并肩站在卡车的前面,场面变成了神岛在目送他们离去。正在这时,月子出现了。她右手紧握着一根短棒。短棒头上用细绳一层层地缠绕着绑着白色的蜡石。神岛问她“在做什么”,她说从铁轨背后那个山丘上的新居走到这老房子来,一边走一边在路上画着白线。

“这孩子真奇怪啊。”佳织说着,用手掌拍了拍女儿的脑袋,一边叮嘱神岛,“那么,每月一次,星期六的下午来接月子,星期天傍晚让她回来。行吗?”离婚时在协议事项中就是这样约定的。

佳织和佳织的丈夫,还有月子三人紧紧地挤在卡车的副驾驶座上。神岛轻轻挥着手说:“以后多保重……”只有坐在车窗边的月子朝他挥了挥手,静静地注视着神岛的脸,默默地点点头,然后将目光慢慢地移开,眼神像平时那样眺望着天空。

卡车按着喇叭出发了。开下坡道,很快就看不见了。

神岛回到房间里,站在房间中央向四周打量了一圈。空荡荡的,唯独墙壁很抢眼。

神岛仰天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又悄悄地闭上眼睛,头脑里像摊开地图似的浮现出这条街上的情景:山丘就在铁轨的背后;建造在据说能看见大海的那座山丘上的高层公寓;月子推开玄关门显现出来;她右手拿着绑着滑石的短棒,走下山丘,穿过网球场边上,沿着铁道边的小道走一段后越过道口,来到商店街上,穿过交叉路口,走过一所中学的正门前,登上坡道,渐渐地向这幢旧公寓走近。

月子朝这边走来,她的背后画出一条白线。父亲和母亲已经分手,月子想把他们两人居住的两个家联结起来,而在大地上描绘出一道神秘的白线。在灰色沥青的路面上,简直像奇迹似的延伸着一条又细又长永不到头的、忧伤的白色线条。从神岛的胸膛里涌出一股热流。

白色线条沿着公寓前的坡道下去,向前延伸了一段路程后恢复了原样,不久便踩踏上了行人的脚印,压上了汽车轮胎的印子,被雨水冲刷着,不知不觉之间便与地面的颜色无法区别,消失了。

与佳织分手后,过去了两年。

初冬的某个星期六下午。

神岛一按门铃,门便像等着似的打开,露出月子的脸。佳织从里面出来,说:“你来啦。不过你带着她不要走得太远,今天天气很好,但风很冷,如果患了感冒就会很麻烦啊。”凭房间里的气氛能察觉出佳织的丈夫好像在里间,他没有迎到门口来。

月子突然奔跑起来。她穿着白色运动鞋,紫色的背带牛仔裤,上身是白色运动衫,短大衣的纽扣故意不扣,前襟敞开着哗哗地飘动着,像顽皮男孩似的奔跑而去。

仓库街的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月子绕着铺着石板地的广场转着圈不停地奔跑着。她非常喜欢来这个建有仓库、现已成废墟的广场。仓库的出入口像车站站台似的从地面高出大约一米。月子不知疲倦地从那上面跳下来再爬上去玩着。

仓库的铁门锈成暗红色,还留有各种涂鸦。月子独自欢快地又蹦又跳。她将脸凑近用外国陌生语言画的涂鸦上,歪着脑袋做深思状,突然又用穿着运动鞋的脚尖一脚踢飞躺在石板上的碎砖片。在一无所有、不见人影的仓库街上,月子从来没有玩腻的时候。

“吾给乡下的奶奶送画了。”月子在石板上单腿跳着朝神岛靠近过来,一边说。

“听说了。”神岛坐在站台边上,抽着烟望着月子,“送给奶奶的画上画着什么?”

“象鲸。”

“呃?”

“大象和鲸鱼生下的孩子。”月子用双手在空中比划着解释象鲸的形状。是长着长长的鼻子和巨大的耳朵、鱼鳍、身体、能在海里游泳、有着黑白花斑的动物,在世界上最大最强悍却又很温顺。

“是你的发明?”

“真的有啊!”

“在哪里?”

“在那边。”月子抬起右手指着天空。

“哦,是别的星球上吧?”

“是啊。”

“奶奶会很喜欢吧。”

“嗯,所以我把这送给她。”月子将短大衣的下摆敞开着。

“呵呵,奶奶好像非常了解月子的兴趣呢。”

“吾喜欢这短大衣呀。”

“你向奶奶道谢过吗?”

“所以吾打电话了,可是奶奶只会说‘呜呜呜’,说不出话来。”

“因为声带也割掉了呀!”

“不过,奶奶想说什么,吾知道的呀!”

“呵呵。”

“她是让我再画新的图画送给她。”

“那你赶紧多画几张送给她。奶奶非常喜欢月子画的画啊。”

“下次画什么好呢?”

“你想想画什么好呢。”

穿过海关的背后,朝大栈桥的方向走去。码头上空荡荡的,停泊的船一艘也没有。沿着海岸公园的右侧继续走去,便走到塔下。

“要爬上去吗?”神岛问。

月子摇摇头。她不喜欢旅游胜地或游人集聚的地方。

“还不如……呃,再往那里去吧。”她说。

她说的“那里”,大概是本牧码头最外侧的栈桥吧。为了方便钓鱼的人,细长的栈桥一直伸到海的中央。然而,那不是特地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时间里来游玩的地方。

“很冷啊。”

“没关系啊,我还穿着奶奶送的短大衣呢。”

从塔下坐上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穿过闹市区,沿着港湾边行驶着。一穿过木材场,四周突然变得静悄悄的。

“父亲,”坐在车窗边望着窗外的月子转过脸来说,“我想问你……”

“问什么?”

“月子的名字为什么叫‘月子’?”

“这个……”神岛吸了口气说,“那时父亲和你妈妈还非常年轻,关系也很好。”

“嗯。”

“你在妈妈的肚子里快要出生的时候,父亲因工作去了非洲。”

“很远吧。”

“很远啊。”

尼罗河呈南北向流经非洲大陆,据说它的源流就在非洲中央耸立着的月亮山地即“月山”上。神岛和外景拍摄队队员一起溯尼罗河而上,到达月山的山麓,为了拍摄月亮爬上月山的照片,在那里支起帐篷坚持了一个多星期。

“那么,拍到月亮的照片了?”

“没有拍到。”

“为什么?”

“云层厚吧。月亮也许爬上来了,却怎么也没有露出脸来。”

放弃了拍摄的念头,收起帐篷,撤退到开罗的旅馆里,打国际长途到日本,才得知女儿已经出生了。因为正好是在月山的山麓等待月亮出来的时候出生的,所以就取名“月子”。

“吾的‘月子’,是代替那个没有看见的月亮吗?”

“现在看起来是这样了。”

“没有拍到月亮的照片,父亲觉得很遗憾吧。”

“嗯。遗憾得不想活了呢。”

“如果月亮出来的话,月子的名字就不是‘月子’了吧。”

“嗯。”

月子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月子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月子立即摇头。“没有不喜欢呀!吾。”

“那就好。”

“可是你看,我总觉得月子和月亮不是很像。”

“是吗?”

神岛想起黑暗中悬挂着的皎洁天体的孤独。接着他又想起作为独生子女养育的、父母离婚后的少女的孤独。月子没有再说出任何话,默默地眺望着窗外。

太阳落下,四周暗淡下来。港湾被水银灯照得雪亮,公共汽车在港湾宽阔的道路上行驶着。每次在车站上停下,总会有一两个人下车,乘客渐渐减少。现在车内只剩可数的几个人。

远处显出被红色和蓝色的灯饰照射出轮廓的巨型吊车。那棵华丽的人工树木就像没有孩子的家庭里的圣诞树那样挺立着,寂寞得有些孤单。

在码头的入口处下了公共汽车。

耸立着水泥工厂的灰色油罐。沿着集装箱基地边上的道路朝海边走去。好像巨人国的幼童堆积木玩过一样,堆积着或撇弃着数百数千色彩各异的正方体。两人并肩走去。月子已经读小学四年级,和神岛走在一起,她的个子正好长到神岛的肩膀处。

码头前端是海上钓鱼公园,涂成白色的细长的栈桥呈“コ”字形伸向漆黑的大海。

栈桥很狭窄。朝右边是大海,朝左边也是大海,离脚底三米左右的下边就是海面,现在天黑看不太清楚,还有不小心就会掉入海里的危险。在不见人影的栈桥上,即使大人也会陡感到心惊肉跳,月子却毫不畏怯地朝前走去。

不久,走到了栈桥的顶端。

“不像是大海啊。”栈桥的顶端设有铁栅栏,月子从铁栅栏上探出身子说,“好像双背带书包似的。”

大海黑黝黝地沉默着,没有一丝波浪。黏糊糊的海面缓缓地浮动着。

“你不害怕吗?”神岛问。

“我不怕。”

月子摇了摇头,猛然抖动一下身体。海风迎面拂来,寒风刺骨。

她抬头仰望着夜空,呢喃道:“月亮在哪里呢?”

头顶上覆盖着巨大的黑色华盖。在华盖的内侧,无数星星闪烁着小小的白光。可是今天夜里,天空中却怎么也找不到月亮。

“父亲在,月亮还是没有出来啊。”

“是因为父亲的原因?”

“是啊。月子不就是代替月亮才在这里的?”

月子突然轻声喊了一声。星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的一角。

“呃,父亲,流星是什么?”

“是星星的碎片吧。”

“是从哪里飞来的?”

“是从宇宙遥远的尽头的尽头吧。”

“月亮也是从宇宙遥远的尽头的尽头飞来的?”

“也有这样的说法。”

“月亮是星星的孩子吧。”

“为什么?”

“因为它比碎片还要大啊。”

“真是的。”

“所以月子也是星星的孩子。”

“星星的孩子……”

冷风从眼下的海面上拂来。外套的下摆发出声音飘动着。

“该回家了吧。”

神岛拍拍月子的肩膀正要离去,这时月子又喊了一声:“你看!”

转身朝天空望去,正好有两条细长的白色光线一前一后消失在黑暗里。

“今夜流星很多啊。”神岛说。

月子随即一副认真的表情,说:“一定是因为风大的原因吧。”

神岛不由笑了起来。

他拉起月子的手,然而他心里在想,也许她说得没错。打量四周,海上很黑,陆上更黑。只有狭长的栈桥朝着黑黝黝的码头方向延伸着,显得有些花白。

第三章 井

神岛和山田担任着由某家出版社主办的摄影大奖中新人奖的评委。两人在每年一次举行的评审会结束以后,就到街上去喝着酒,天南地北地闲聊。这成了最近几年来的惯例。那天也是评审结束,山田邀请另一名评审委员冈崎,冈崎说要回一趟办公室,接受小型采访后来与两人会合,便消失在车马喧嚣中。

山田长得个矮,也算不上是相貌堂堂,但他很会交际,心肠也很热,颇受异性青睐。和女影星或时装模特儿在一起的场景,被摄影杂志偷拍,吃过好几次带有丑闻性质的苦头。但是他自己却是一副心安理得的神情,直到现在这个年龄依然是孑然一身。

山田的店在东京都闹市区的尽头。在分不清是住宅区还是商店区的小巷里走去,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那里有一幢二层楼的钢筋水泥小楼房。唯独那里像在黑暗中看见萤火虫似的孤零零地亮着灯。不久,汽车在那幢小楼房前停了下来。既没有招牌,也没有标示店名。

走进楼房里,有一个门廊。门廊深处通往地下的楼梯张开着圆圆的口。铁制的楼梯呈螺旋状在圆筒形的黑暗里一层层地伸向地底下。照亮脚下的黄色灯光在内侧转着圈稀稀落落地连接着,消失在黑暗的深处。

“喝醉酒的话会跌下去吧……”神岛一边在楼梯上往下走,一边对着在眼皮下面晃动着的山田的脑袋说。

“喝醉到会跌下去的程度,一开始就根本走不进这店里来。”山田随即不甘示弱地回答道,他的声音震动着充溢在空旷里的沉寂。

“回家时爬这楼梯也是很辛苦的啊。有人会爬到一半时累趴下吧。”

“趁还没有累趴下,就收工回家啊。”

好一会儿,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回荡着。突然,山田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神岛笑了。

“怎么样?好像是下到地球内核里去吧……不过我带冈崎来时,那家伙故意把地球说成是子宫呢。”

往下走了有大楼五六层楼那么多的楼梯时,模模糊糊地显现出表示店门口的白色光亮。

店内格外宽敞,有三张大型桌子的座位,吧台边约有二十个座位。看样子刚刚开门营业,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没有其他的客人。在吧台边的座位上一坐下,身穿黑色小礼服的中年侍者走上前来,先向山田打了声招呼,接着向神岛鞠了个躬,说了句“久违了”。神岛不记得与他见过面,但从他的服饰和音质听得出他就是三个月前山田在海滨大道的仓库里举办个人摄影展时见到过的侍者之一。

神岛将话题一转向个人摄影展,山田便难得地发起了牢骚:“后背的摄影展搞得很狼狈……”

“我看很有趣啊。”

“与男人的背脊相比,还不如像以前那样拍女人的脸呢。”

“既然这么想,搞一个不是很好吗?”

“对女人的脸,我已经腻味了。”

“为什么?”

“因为怕饶舌啊。”

“以前你是反对的吧。”

“想法改变了。”山田苦笑着。

“你没有向我提起过?”

“嗯。女人即使闭着嘴也会用表情对你说话。那真烦。”山田一边要第二杯加小冰块的威士忌,一边说,“不,岂止是对你说话,甚至是追上来。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一旦追上来就想逃跑。这就是人性吧。”他这么说着,独自笑了。

“不好办啊。那样的事,连你……”

“你也……”

神岛用淡然的语气告诉山田,他对女人的相貌和身体失去兴趣已经快有五年了。

“医生,你去看过吗?”

“当然看过。”

“是什么原因?”

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最后还是查不出原因。知道的只是五年前的一天晚上,在与妻子做爱时突然就开始了,仅此而已。神岛的头脑里突然出现一道白色的屏幕,屏幕里鲜明地映出赤裸着身体重叠在一起的妻子和自己的身影。共同度过的五年岁月,使两具肉体连各个角落都十分熟谙,从相互磨合的皮肤与皮肤之间滴落出相同气味的汗水。两具肉体相互面对着的不是对方的肉体,而是伸展在肉体背后的黑暗。两具肉体靠相互纠缠在一起这种可怕的形式来增添更孤独的阴影。

到底在做什么呢?……不可思议的疑问涌现出来。当然,他懂得行为显示的意义。他不理解的是行为产生的原因。不是为了生殖,也不是为了快乐。那么,是为了什么?他注视着屏幕里的映象,找不出答案来。

“怎么了?……”有人问。神岛惊醒过来,看下面,是直到刚才还喘息着的、露出郁闷表情的妻子那张洁白的脸。

“呃,你在看什么呢?……”是妻子用意犹未尽的声音在责怪他。

“相似的经历,我也有过啊。”默默听着的山田说,“这还是不久前的事情,我送了一百枝蔷薇花,弄得很尴尬……”

那个女人是著名的时装模特儿。山田以前与她打过两三次交道,他觉得现在与她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在女人的生日赠送的一百枝蔷薇,是希望山田的摄影事务所与模特儿之间的业务能够顺利运行,没有其他的意思。但是,女方理解为其他的意思。在生日过后的第二天,女方打电话来,说,今天晚上不来玩吗?

去女人的住处玩,已经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房间里的摆设没有丝毫变化,包括比真人的孩子还大的布制动物。少女的情怀依然如旧,唯独女人的脸变化很大。就是说,唯独流逝的岁月精确地衰老了。

在女人的举手投足之间时而会流露出孩子向大人撒娇似的举止。那种举止以前显得很可爱,如今只能觉得很愚蠢。女人说起话来口齿不清。以前对此总是报以微笑,如今只能令他生厌。

“呀!你看……”

山田随着她走进卧室。床边靠墙处有一张盖着白色绸缎的小桌,小桌上摆着一个会让人联想起丰满乳房的白色圆形花瓶。一百枝鲜红的蔷薇就被插在那花瓶里。房间里墙纸和家具全都是洁白的,唯独花是红色的,好像是熊熊燃烧时被封闭在冰的世界里凝固了的火焰。

“我心里很后悔啊,觉得自己干了件蠢事。”

“为什么?”

“既然提不起兴致,就根本用不着给她送什么蔷薇花。”

女人端出的晚餐是她亲手制作的,凝聚着她的心意。葡萄酒也是上等的。吃完饭,女人说“你请便”,说着“我先去洗个澡”便消失在浴室里。这句话令山田的内心更加畏惧了。浴室里传出女人在淋浴的声音,时而哼唱几句,的确显得很快活。若在以前,女人发出的每一个音符都会令他欢欣跃雀,如今却像预报对死刑犯执行死刑的时间正在接近的钟声一样。怎样才能逃离这种场合?……山田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件事。

不久,女人身上裹着白色浴衣出现了。她掀起白色床罩,将身体抛在比大床罩更白的床单上,仰天躺着,摊开双手。

“来啊!……”她朝他微微地笑着。

山田陷入了绝境。他丝毫也没有亢奋的心情,越是努力,就越是消沉。

这时,电话铃响了。

“呀!……”

女人一拿起听筒,瞬间露出既像喜欢又像哀伤的复杂表情,一副不知如何表现自己感情才好的样子。

“那么,电话是男人打来的。”山田啜了一口威士忌说。

“你怎么会知道的?”

“是女人的说话方式和措辞呀!房间里有男人的时候,另一个男人打来电话。女人不想让房间里的男人察觉出打电话来的是个男人,也不愿意让打电话来的男人察觉出房间里有男人在。”

看得出女人的内心剧烈地动荡着,就像走钢丝时手上端着的平衡棒一样,左端是男人,右端也是男人,提起一头,另一头就会沉下去,慌忙站稳身体想要重新保持平衡,反而会失去平衡。女人顾忌着两头的男人说着话时,那演技是非常了不得的。女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那件事上去了,身体这边就露出了空隙。白色浴衣的下摆错开,细长美观的腿脚毫无防备地从下摆伸出来,也许是刚洗完澡的缘故,微微泛红,娇羞妖艳。山田感觉到体内已经忘却了的情感瞬间像涨潮似的冲涌而来。

“有救了呀!我觉得。”

“呵呵……”

“看样子能行了。我有那样的预感。”

女人仰天躺在床上,将听筒捂在耳朵上。山田趴到她的身体上。女人左手握着听筒,只有右手可以活动。她用右手拼命地想要赶走山田,但山田毫不理会地将女人的浴衣向左右两边打开。女人甩动着双脚抵抗着,想要把正将脑袋伸向她下半身的山田踢走,而且这个动作也是尽量地不发出声音……

女人的眼瞳开始湿润。女人的声音也开始高昂。尽管如此,女人还是不愿意把听筒从耳朵边拿开。是不能把电话挂断。因为如果现在突然把电话挂断,会让电话里的男人疑窦顿起。女人在殊死地强忍着,右手抵抗着,左手还装作平静。可是,女人的脸渐渐地泛红,变成了一张像哭似的脸。

“呃,怎么了?……”

“这……”山田结巴了。

山田想要脱衣服,便从女人身上爬起,站在床边。这时,女人很超绝地结束通话将电话挂了。女人那张阴郁的脸顿时变得欢快,而且满脸堆着微笑,摊开双手请他上来。

山田顿时萎靡了。

“我也上年纪了。以前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山田呢喃着说。

“你是说,即使遇上引不起兴趣的女人,也能毫无顾忌地做一下?”

“呵,做多少次都没问题。”

“终于变老实了。力不从心……”

“你也是那种感觉?”

“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对厌恶的对象没有反应,对喜欢的对象也没有反应。”

“苦闷啊。”

“是苦闷啊。”

神岛用整个手掌端着玻璃酒杯,目光注视着酒杯里。冰块正在融化,琥珀色的液体正在渗透开来。山田嚷了句“再来一杯”,便要了第三杯加小冰块的威士忌。

店门打开,冈崎悄悄地出现了。身材魁伟。这样的身体在那螺旋状楼梯上下是非同寻常的。可是人不可貌相,冈崎只要一拿起相机,身手就会变得十分敏捷。他手脚灵活,能拍出与他的身体印象相去甚远的鞭辟入里的照片来。

“怎么样,还没有完全衰老就……”

冈崎在椅子上一坐下,就从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带来的黑色大型摄影袋里一张接一张地抽出十几张照片,将它们并排放在吧台上。全都是B4大小的单色照片。

“怎么回事,全都是老头子和老太婆?”山田拿起一张照片,遮住光线端详着说,“是法国老爷子和老太太吧。……”

冈崎在欧洲各地游览,摄影了大约两个月,前不久刚刚回国。

一看,很多老人各自手上都持着松明跳着舞,排成一列细长的队列,做着奇怪的动作……是在法国普罗旺斯地区山里的一个小村庄里。那个村子的石板广场上每年都要举行一次秋祭。据说,一到那天晚上,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们都从附近的乡村里赶来,相互招呼着聚集在那里,跳着一种神秘的舞蹈。通宵达旦,直到天亮也不停下来。

有好几件作品都是拍摄老人脸部的特写照片。连深深地刻在面容上的一条条皱纹都清晰可见。像龟壳似的有着裂痕的额头,干燥的嘴唇,脱落的牙齿,瘦瘠的面颊上的肉和凹陷的眼窝。可是,无论哪一位老人,都是眼睛散发着异样的光。

奇怪的是,老人们的脸,个性都非常丰富,每一张脸都是不同的,很难分辨出男女来。老人们的脸像刚出生的婴儿似的,看上去既像男人,同时又像女人。在他们的身上,很巧妙地失去了显示男女性别的肉体性特征。就像将区别男女性别的包装纸一层层地剥开来,最后就会重新返回到婴儿的匿名性似的,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能称为“老去的人”的人们,像影子似的跳着舞。

“老爷爷和老太太们在跳着的,称为利戈顿舞(17-18世纪流行的一种轻快的双人舞蹈。——译注)吧。”冈崎说。

“利戈顿?……”山田和神岛同时问道。

据说舞蹈原本是在中世纪的法国南部兴起的。跳舞的人都很平凡,但舞蹈的节奏和方向性里有一种其他舞蹈里所没有的独特的东西。

“不知道啊,是什么样的舞蹈?”山田问。

“走一步,退两步。”冈崎答道。

“你说什么?”

“就是这样……”

冈崎轻捷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踩着节奏,在酒吧的地板上开始跳起来。他将双手高高地举到头顶上,左手握着一把搅拌匙,大概是当作松明吧,只有右手伸在空中不停地舞动着,像一只海星似的。

“利戈顿,利戈顿。”冈崎踩着奇怪的节奏像唱歌似的喊着,“走一步……”

左脚向前跨出一步,右脚跟上去,两只脚的脚尖并列在一起在地面上戛然停下。

“退两步……”

接着,按左脚、右脚的顺序后退两步,左脚的后跟和右脚的后跟并列在一起戛然停止。在这一瞬间,面朝前方喊着“利戈顿、利戈顿”。如此反复地跳着。因为是走一步退两步,所以就是一步一步朝后退着走。

“利戈顿、利戈顿,

“走一步……

“退两步……

“利戈顿、利戈顿,

“怎么样?你们也来跳一个试试?”

冈崎从吧台前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后背贴上酒吧的店门,已经不能再往后退了,他露出洁白的牙齿朝他们笑着。

老人们跳的利戈顿舞,特征就在于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它的意思是,未来从背后靠近过来,眼前伸展着的是过去。”冈崎带着微笑说。

“这张照片是从未来的方向拍摄的。”

朝着背后露出背脊的老人们排着长长的队列,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这张照片是从过去的方向拍摄的。”

满是皱纹的老人们的脸,排着队列消失在黑暗里的远方。

“这些照片都拍得很好啊。”山田很少称赞别人的照片。这句话里没有嘲讽的感觉,看样子是由衷地这么想的。

“在巴黎就听说背脊的摄影展,回国后想先让你看看这些。”冈崎答道。

“可是,朝着后面走一步退两步,是什么意思呢?”山田坐在椅子上,只是手模仿着刚才冈崎的舞蹈动作,颇感纳闷地问道。

“就是说,老人们不太愿意看着前方吧……”冈崎说。

所谓的老人们的前方,就是未来。所谓的未来,就是切切实实在慢慢靠近的“死”。如果能心安理得地不去看它,那就这样下去吧。把后背朝着它,朝着自己生活过的“生”的方向返回,哪怕只有一步。可是,时间在无情地流逝,将老人一步步地推向未来“死”的方向。

“可是,没有办法的呀!如果不是那样跳的话,那舞蹈本身就不可能成立……”冈崎这么说,又露出微笑。

“很神秘的舞蹈啊。”山田说。

“嗯,是很神秘的舞蹈。”

“神岛从刚才起就一声不吭,你觉得怎么样?”山田催神岛表态。

神岛苦笑了一下。

“以前有人曾对我说过,说你这个人有时总在朝后面走,对生活不太热心。”

“呵呵。”

“所以,这个老爷子好像是我的替身。”

神岛的手上拿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位穿着灰色衣服的小个子老人。是从斜后侧拍摄的。紧缩过似的短腿,弯得像弓似的腰,枯萎变小了的背脊,满是裂缝的细细脖子,寒碜的耳朵,看不出他的表情。但很明显,这位老人注视着在自己紧跟前跳着舞的另一位老人的后背。同时,那位老人又望着在他前面跳舞的另一名老人的后背。一个接一个的老人的凝视和老人的背脊。

照片上处在最前面的、露出灰色后背的老人,望着在他前面的老人后背,在头脑里会浮现出自己昨日的身影吧。而且,昨日的后背会梦见前日的后背吧。老人们的思绪就是那样朝着过去不断地永无尽头地追溯着,消失在黑暗深处的黑暗里。

能追溯到哪里呢?……神岛心想。同时他还在想,那样的追溯,有多大的意义呢?

三个人用各怀不同心思的姿势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对话中断,三个人都默默地将目光停留在眼前的空间里。山田酒杯里的冰块在溶化,发出轻微的“咯咯”的声音。

深夜,回到房间里。

神岛的全身已经充满着醉意,令人奇怪的是他丝毫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空旷的房间里那无形的空气,那空气的阴冷,甚至令他感到很爽快。在床的一端坐下,糊里糊涂地发一会儿愣。他感觉到有什么动静,猛然抬头,朝前望去,灰色的墙壁耸立在他的面前。

一回头,光源就在斜后边。放在房间一边角落里的台灯发出淡淡的光,模模糊糊地照出神岛的身影。再望墙壁那边,上面有个有些歪斜的颈脖和后背。神岛凝望着映在灰色墙壁上的黑影的后背,就像发现了一个稀罕的活物而将眼睛瞪得圆圆的婴儿。

“利戈顿。”

有人在头脑里轻声叫喊。

“利戈顿。”

又有另一个人喊着。那喊声不断地回荡着,很快就变成巨大的回音,充塞着他的脑袋。

“利戈顿,利戈顿……

“走一步,退两步……”

将双手高高地举到头顶上舞动着,试着模仿冈崎的动作。于是,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也做出同样的动作。神岛的身体摇向左边,影子也摇向左边。神岛的身体摇向右边,影子也摇向右边。在那墙壁的背后,又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无数个黑影的背脊都同样地摇动着,同时不断地向墙壁的深处纵深连接着,形成一条细长的队列,渐渐地变小,消失在黑暗里。

有一口井。

少年恍恍惚惚地伫立在井边。他就是四岁的神岛。少年穿着短裤,上半身赤裸着,朝后边站立着看着后背。酷热。盛夏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射着少年的全身,汗从额头上涌出来,大颗的汗珠沿着后背滚落下去。

生长着一片向日葵。是远远超过少年身高的黄色而庞大的向日葵,荒芜的内院里连一丝儿微风也没有,一切都被炽烈的阳光打垮了,沉默着,只是垂着头。

站在井对面一侧的三岁少女,是霞。比神岛小一岁的妹妹。少女慢慢地摊开紧握着的小小的双手,让少年看她手掌里的东西。

是菜粉蝶。

是少女在向日葵叶子的背后发现死了的菜粉蝶,便将它捡来的。

“好。我们为它举行葬礼。”少年说。

少年和少女的父亲在那年春天肾脏患疾,死了。可是,少年丝毫也没有父亲死了所以很悲伤的感觉。少女更是如此。因为他们还不太懂得“死亡”这件事的含义。死亡是痛苦的?死了以后会怎么样?要去哪里?……微笑着去医院的父亲躺在长箱子里回来了,面呈土色。用手指去碰他,他也不动弹。从那天起,吊唁死者的各种法事连续了好几天。其中一部分,少年和少女始终带着一副好奇的目光注视着。

“呃!”少年用尽力气将井口上沉重的木盖移开,将木盖立在井口的边上。接着,右手拿着一个破碗,左手拿着从孩子房间里捡来的彩色的紫色铅笔。

“那么,开始吧!”他说。

“嗯。”少女点点头。

少年开始诵着胡编的经。少女一副认真的表情聆听着他念经。少女紧紧地闭着眼睛,学着少年的样口中念念有词地诵着像是经似的词儿。不久,象征性的钲发出“铿”的一声,念经结束。两人对着井缓缓地鞠躬。

少年诵一句,少女跟一句。少女将紧握着的双手诚惶诚恐地向井里伸去,伸到井的正中心时猛地将双手向左右两边分开,看得见白色的东西从少女的小手掌里飘落下去。

井是空井,深不可测,黑洞洞的,好像连耀眼的太阳光也不能照射到井底。

平时少年和少女都不被允许靠近这口井,但两人以前曾不知多少次地打开过它的井盖,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往里扔。一般是彩色纸或折纸之类的东西。用手指将红色、蓝色、黄色、绿色、橙色、金色、银色的折纸撕得粉碎后扔到井底。于是,那些被撕成各种形状的原色折纸就像一群栖在热带的小鸟似的盘旋着朝井底飞去。

看着那情形,实在觉得非常有趣。即使被母亲看见后挨骂,两人也不会停止。躲过母亲的目光,偷偷地走近井边,再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往里扔。如果手边没有折纸,有时也撕商店里的包装纸,也撕报纸。然而,今天往井里扔的,不是折纸或彩色纸之类的纸,说是尸体,却是真正的菜粉蝶的尸体。

少年像覆盖着井口似的朝井里窥探着。少女在井的对面一侧也做着同样的动作。在少年的眼前,圆筒形的黑暗一直延伸到井底。此刻在井里,菜粉蝶的尸体像静静飘落着的雪花似的呈和缓的螺旋状沉落下去。

“真好看啊!哥哥……”少女发出惊喜的声音说。

“真好看啊!”少年吸了口气说。

“好像活的一样啊。哥哥……”少女又说。

“嗯。不过,是已经死了的。”

就是在那个时候。

井底里发出“隆”的一声奇怪的声响。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一阵风便冷冷地掠过探出头去窥探的少年的脖子,以极猛的冲势喷涌上来。

“呀!”

“呀!”

少年和少女向后仰着,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因为有一种神秘的东西从漆黑的井底升起。绘成红色、蓝色、黄色、绿色、金色、银色等五颜六色的东西、写着汉字或假名的东西……被撕成各种形状的无数小纸片,在缓缓地飞舞上来。在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简直像活着的小鸟似的。

在空中飞舞着的无数纸片飞到正好是向日葵那样的高度,便失去了再向上飞舞的力量,飘落到地面上,在两人的脚边散了一地。

“啊!哥哥,你看……”少女又嚷道。

听到少女的喊声,少年再一次朝井里窥探时,不由毛骨悚然。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有个东西从黑暗的深处舞动着,微微地扇动着白色的翅膀,呈与刚才相反的螺旋状飞舞上来。

是菜粉蝶的尸体。

“快看,活了呀!哥哥,快看,活过来了呀!哥哥……”少女不停地叫嚷着。

一看,少女满面笑容地望着他,没有一丝可疑的阴影。然而,少年随即便差点儿喊出声来。因为他仿佛觉得少女的脸满面微笑着突然变得暗淡,刹那间远去了。

少女的脸是圆形的。唯独那圆形的内侧像被涂黑了似的眼看着变成影子,已经分辨不出她的表情在笑还是在哭。只有少女的脸的圆形轮廓像白茫茫的冰块似的,散发着冷冷的光。啊!像是日食……少年心里想。圆形的、炽白的、幻影似的灿烂,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

“霞……”少年喊道,想要将手伸出去。但是,少女的身体,他怎么也够不着。

“你瞧,那么高……”

少女依然黑黑的脸仰天望着天空。听到她这么说,少年也仰天望着天空。现在,菜粉蝶的尸体还在半空中借着气流上升着,还想朝着天空的高处飞上去。天空里到处都是碧蓝碧蓝的,充满着明亮的光。太耀眼反而觉得暗淡。但是,这时少年的眼瞳里显出一个穿透大气层朝着天上伸去的深邃的井的形状。菜粉蝶的尸体朝着天空中挖掘的井的底处摇摇晃晃地落下去。

这情景强烈地打动着少年的心。他全身僵直,一动也不能动弹。菜粉蝶的尸体还在上升,不久便变成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像被吸入黑暗背后去似的突然消失了。

一注意,头顶上已经什么也没有。只有盛夏的阳光强烈地倾注下来。尽管如此,少年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仰天望着天空。少年被无法言状的深深的寂寥笼罩着,一直定定地注视着天空的一角。

从那天起过了四个月后,少女和父亲一样患肾脏病倒下,一边在出血尿,一边痛苦地死去。

少女的棺材非常小。

葬礼那天,少年忽然想起那个和妹妹一起窥探深邃的井底的夏日。

不久,少年长大,成为大人,经历各种事情以后,忘却了。

院子里的空井已经被埋,如今连痕迹也没有留下。可是,唯独井的记忆却像刻进身体里不会消失的伤痕一样,深深地烙在他的胸膛里。

第四章 黑色宽檐的帽子

有一种横道线可以随意穿行(行人过马路时,交叉路口的车辆通过信号全部显示为红灯,行人可朝左、右斜方向自由穿过马路。——译注)。

普通的交叉路口,从顶上眺望,横道线的白线呈正方形。如果是随意穿行的横道线,就是在这上面从四个角上拉出十字重叠着。与通过三角形的两条边相比,通过一条边准是更快捷,所以急于穿过马路的人就可以在斜线上通过吧。这个时候,从四个方向走过来的行人们,难道不会在中心点上四层叠在一起产生混乱吗?……每次想到这一点,神岛总会感到不安。

过了年的某一天下午。

神岛站在数寄屋桥的交叉路口,等着信号灯变换。不久,信号灯的红色变成绿色,行人们一齐开始往前走。前方有个三角屋顶的派出所,在它前面的人行道上等得不耐烦的行人们成群拥过来。果真能和那个人群很顺畅地交错走到对岸吗?……神岛这么想着,一看右边,从那边也有人群过来,再看左边,还是人群。神岛的脚步走得迟缓,正好在交叉点的中央,终于陷在那里进退不得了。

在神岛的紧后边走着的年轻男子差点儿撞上他的后背,男子急忙闪开身子,咂着舌头从他的身边走过去。逼到他眼前的中年妇女明显露出一张厌恶的表情。从右边过来的少年和从左边小跑着过来的年轻女性因为没有掌握节奏,差点儿跌倒。人流停滞着,在神岛的周围形成了一个漩涡。

然而,神岛吓得双腿发软,一步也迈不动。他的脸猛地发热,他不由看看脚边,灰色的柏油路上画着白色的横条纹,好像是架在灰色河流上的白色梯子。人们毫不畏惧地在这梯子上走过去,这实在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不久,信号灯变成红色,人影从周围消失。从斜后方传来高亢的金属性质的爆裂声,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过来。

“危险!”

有个人像影子似的奔跑过来,猛地撞了一下神岛的肩膀。因为是倾注全力冲撞的,神岛眼看就要倒下。影子想要抱住他不让他倒下,但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两人一起没有站稳打了个趔趄,跌到人行道上时同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是圭子。

回过头去,一看自己刚才站着的地方,有几辆摩托车和大型卡车正以猛烈的速度开过去。

“已经没有危险了……”

圭子望着神岛,她的眼睛里像是冒着火。两人坐在交叉路口临街大楼的三楼咖啡屋里。

“这种可以随意穿行的横道线,我实在不敢过啊……”

神岛这么一说,圭子便歪斜着脑袋觉得纳闷。

“呀,怎么了?”

“就觉得像是对着镜子走过去似的。我如果靠右边走,对方也在往右边靠。我如果靠左边,对方也往左靠。它在东西南北都重叠成两层,无论从哪个方向走,好像都会与人正面冲撞,于是脚底下就会很沉重,迈不开脚步。”

“这症状相当严重啊。”

“你没有那样的感觉?”

“没有。”圭子一副愣愣的表情望着神岛。

第一次与圭子邂逅,是山田个人摄影展的那天晚上,所以已经有四个月没有见面。圭子今天穿着红色毛衣和同样颜色的超短裙坐着。鞋子是黑色的长筒皮靴,腰上束着黑色的宽皮带。身旁的椅背上搭着一件像是很暖和的外套。那件外套的颜色,也是黑的。

以前遇到她时她还常常会流露出天真无邪的少年似的神情,今天的圭子整个儿的印象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一种沉静。大概是职业性的经历转瞬之间就改变了她的生理吧。

“模特儿的工作有趣吗?”神岛问。

“呵呵,非常有趣。也让我参加时装展览会了。”

圭子说的妇女时装展览会总部设在欧洲,每年秋季都要召开会展。如果不是一流的模特儿或得到鼎力的提携,要出演那个展览会是很困难的。

“是具备那样的素质啊。”

“不是。说是只要我一穿,衣服就会流行。说我就好像空气一样,既在那里,又不在那里。”

圭子慢慢地抬起脚,斜斜地缠在一起。透过玻璃的桌子,看得见两只细长的黑色皮长靴。接着,圭子露出一副认真的表情。

“我想再见一次。”她说,“上一次,你那么负有盛名的摄影家,我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不过,现在我已经有好几本你的摄影集。”

神岛默默地听着。

“我都很喜欢。我最喜欢的摄影集,就是‘失踪者的时间’。”

那是几年前出版的摄影集。随意拍摄公园里的长凳、石板铺道、公用电话、电线杆、紧急疏散楼梯、旧空房破损的玻璃窗、石围墙、红砖的烟囱、吊车、河边的卵石小道、云层、杂草丛生的空地、积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的都市风景的黑白摄影集。各照片上都没有设标题,就连解说文字都没有。共同点就是,所有照片上的风景里都没有人。出版的是一家小型出版社,所以也没有好好地做宣传,没有引起多大关注,以后就绝版了。

“你真会找啊。”

“我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在神田……”

“谢谢,我要感激你啊!”

“那本摄影集结束的地方,有一张火警瞭望台吧。”

“呵,有啊。”

“我看着那张照片,哭了。”圭子这么说了一句,便缄默了。

对话中断了一会儿。时间在流逝。

神岛将烟蒂挤灭在烟灰缸里,拿起桌子上的发票。

“你救了我,我要答谢你吧。”神岛这么说着,站起身来。

“呃,你怎么答谢我?……”

圭子抬头望着神岛,眼睛里散发着光。瞬间沉默。紧接着两人同时都笑了。因为想起了四个月前邂逅的那天夜里,两人进行过同样的对话。只是和那个时候相比,两人的处境发生了逆转。

“你放心。我决不会把你带到奇怪的地方去。不管什么东西,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神岛这么一说,圭子也变得坦率了。

“好。”她微微点点头,站起身来。

两人搀着手走过可以随意穿行的横道线,走进马路对面的百货店里。她说想要一顶正好与今天穿着的这身衣服相配的黑色贝雷帽。但是,百货店帽子专柜里没有她要的东西。无奈,决定再去其他商店里找找。

画廊隔壁有家帽子店。有各种颜色的贝雷帽,唯独没有黑色的。女老板带着歉意地说,在贝雷帽中,黑色贝雷帽颇有人气,每年一入秋,很快就会销售一空……

无奈,神岛催着圭子正要离开帽子店,看见玻璃罩里有一顶黑色的帽子。那是一顶用优质毡制作的、很普通的宽檐帽,帽檐的弯曲有着一种独特的韵味。

“这顶帽子怎么样?”神岛开玩笑似的将帽子往圭子的头上试着戴了戴。

“呀!真神气……”不料,圭子也是一副未必不满意似的感觉。

将目光从脚底下慢慢地往上移,黑色的长筒皮靴,黑色的外套,胸口处稍稍露出的红色毛衣,接着是头顶上宽檐的黑色帽子。圭子映在镜子里的身影无论颜色还是整个体形都获得了良好的平衡,好像一开始就是这副打扮。

“可是,这不是你想要的贝雷帽啊。”

“是啊……”

虽然感觉有些舍不得,但还是想满足她最初的愿望。

离开那家帽子店,逛到银座的大街上。逛了百货店和几家小店铺,还是没有找到想要的帽子。最后知道作为帽子专卖店而闻名的商店里也没有,圭子放弃了最初的念头,说:

“算了,还是买那顶吧。”

再返回到画廊隔壁那家帽子店里,将那顶帽子买了下来。等到离开那家商店,天已近夕,西边的天空被晚霞染得红红的。在大街的对面,一所小学教室的玻璃窗呈黑色的矩形排列着。

圭子站在人行道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呢喃道:

“我,饿了。”

“我也饿了。吃点什么吧。吃什么好呢?”神岛犹豫着,不知该去哪家饭店。

“再往前走一段,行吗……”圭子将脸凑近神岛的肩膀。

穿过银座的大道,在背街的小巷里走了一段,有一家小酒店风格的快餐厅。这是一家小巧玲珑的饭店,有四张桌子,吧台边的靠背座位有五个。

圭子与刚见到的店老板好像很熟,点菜时连菜单也不看,如数家珍。螺肉蔬菜色拉,汤,鱼,最后还端来了牛排。餐具虽然不那么讲究,但味道全都是无可挑剔的。一边吃着,一边将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各一瓶喝得精光,现在正将稍有些甜味的酒当作餐后酒喝着。这酒的口感也很好。

“呃,很好吃吧。”圭子问。

“呵呵,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喷香的牛排了呀!”

“你心里在想,因为好吃,所以价格也很贵吧。”

“嗯。”

“可是,很便宜的呀!这家店。”

“呵呵。”

“刚才的牛排,你猜是多少钱?”

神岛胡乱地说了个数字,不料据她说,价格还不到这个数字的三分之一。

“所以我想吃的时候就一个人来。”

“一个人?”

“嗯。”

“今天呢?”

“今天是例外。是作为帽子的答谢,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据点啊。”

“是谁告诉你的?”

“我父亲。”

据说圭子的亲生父亲经营的公司有一家在法国。二十多年前他在巴黎准备创建那家公司的时候,遇上一个从日本来学习料理的男子。男子回国后就在银座开了这家店。

“以前经常全家人一起来。”

“你说‘全家’?”

“父亲和母亲,还有我这个女儿。”

“现在呢?”

“现在都各奔东西了。”

圭子的父母在她读中学一年级时分手了。圭子跟随母亲一起生活,读大学后与再婚的母亲分开居住,现在是一个人独自生活。

“和月子很像啊……”神岛呢喃着说。

“是谁?那个人。”圭子双手托着下颚问。

“女儿啊。现在在分手的妻子那里。”

“女儿怎么样了?”

“读小学四年级,不太说话,喜欢绘画,总是穿着牛仔布的工装裤,称自己为‘吾’。”

“哟,真可爱……”圭子笑颜绽开,变成了一张少女的脸。

“月子长大的话,也会成为你这样的女人吧?”神岛吐着烟雾,脸上充满着感慨。

“一定会的。在马路口捡了个男人,让他为我买帽子,请他吃牛排,然后……”圭子突然探出身子,将脸凑近苦笑着的神岛的耳边,用娇嗔的声音轻声喃语道,“邀他去旅馆。”

神岛愣愣地盯视着圭子的脸,惊讶地反问:

“你想说什么?”

“呃,要去的呀!”圭子堆出一副乞求似的表情。

“不行!”神岛用轻声却毫无回旋余地的语气断然说。

“呃,就这一次。”圭子望着神岛的表情继续说。

两人的角色与普通男女截然相反,而且怪怪的。女方说出好色男人说的台词,男方对女人的台词仓惶应战。如果女方深知男人不能而明知故问,那么可以说这样的邀请性质是相当恶劣的。

“上次的事,你吃了苦头,应该再也不敢尝试了……”神岛看着对方的眼睛说。

不料,圭子摇了摇头。

“拜托了……我在看到‘失踪者的时间’时就下了决心。再见你一次,然后……”

“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决心?”

“嗯,”圭子说,“我仿佛觉得我会变成你的失踪者。”

“变成我的失踪者……”

“而且,”圭子继续说,“就连我自己都有失踪者。因为我觉得那失踪者也许就是你……”她这么说着,垂下了眼睑。

圭子从眼角到面颊的皮肤表面微微泛红,嘴唇稍稍开启,从上下唇之间的缝隙泄出的气息里,夹带着丰润果实似的清香。神岛暗暗地想,那张脸真漂亮。他真希望按她说的那样紧紧地抱着她,他甚至想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可是,这个念头决不会变成波纹传递到身体的各个角落,只会像被吸入沙子深处似的立即就消失殆尽了。

神岛试着回想了在阳痿状态中度过的五年岁月。那是一段漫长的、痛苦得无法言状的岁月吗?……是那样,也不是那样。

那是五年前的一天夜里,在与佳织做爱最投入的时候突然发生的。然而,神岛没有将此当作一回事。不管如何,这大概是暂时的吧,是过分劳累的缘故,明天会好的,准是这样……可是,下一次再下一次的时候,神岛都失败了。与妻子无论试多少次都不顺利。

“你不要担心啊。这种事人人都会碰到的。”搞时装设计的朋友劝慰他,“无论多么好吃的菜,每天晚上都端上桌来,准会感到腻味吧。要纠正很简单,改变一下心情就好。就是说,可以换个对象啊。”

去了好几家朋友告诉他的店,长着各种脸型的女人貌若天仙,她们总是带着温情的笑脸迎上前来。可是,还是很狼狈。

“如果这也不行的话,那就只有举手投降了。”

过了几个月,朋友用不耐烦的语气这么说,向他介绍一家堪称王牌的店。那家店里有一位据说能使八十五岁老人得到恢复的中年女人,但结果和以前一样,还是很窘迫。

与佳织结婚之前交往过的前女友们,很久没有与她们见面,与她们再次约会,还是不行。服用过从新研制的西药到中药,药物的品种多得数也数不清,还试过扎针、针灸和指压等治疗方法,但是都没有效果。

“你的外阴部没有畸形,也没有疾病症状。脑、脊髓和内分泌腺也没有发现病变。就是说,在医学上进行观察,你的身体里没有丝毫异常。”

大学医院里的医生从化验报告单的单据堆里扬起目光,最后这么说,示意他去见见精神科医生或能够信赖的生活顾问。

“对常见的阳痿进行分析,原因多种多样,过度劳累,对性交的迷信和罪恶感,对传染性病的恐惧,害怕妊娠,害怕性爱失败的不安等,你的情况,好像哪一个都对不上。”长着一头漂亮银发、刚刚见老的生活顾问微笑着对神岛说。

“是啊。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

“你会不会在心底里暗暗地希望什么时候患阳痿?”

“难道……”

“我讲得再明白些吧?你患阳痿以后会悄悄地觉得松了口气。好了,这下终于能不用去和任何人发生瓜葛了。你觉得很轻松。”

“我没有那样的念想。”

“可是,看你的工作状况,这一点就很清楚啊。阳痿以后发表的作品,获得的评价比以前的作品有所提高吧,获奖数量也有增加吧。就是说,社会欢迎现在的你,你自己也觉得现在的状况很好。”

“那种……”

“我说得对吗?神岛先生。我们人类会不知不觉地走得很远,远得人们都无法预测。在这期间,实际收获到很多东西,其实也失去了很多东西,其中最大的损失就是‘自然’吧。‘自然’中当然也包括如今你倍感烦恼的性交本能。你明白吧。”

神岛点点头。

“我有时常常在想,像你这样走在时代前列的人群里,阳痿者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如果找到原因,治疗起来就很容易,如果没有找到原因,就没有办法治疗。导致阳痿的原因,不会是比我们生活顾问推测的原因更加深不可测吧。”

“照你的意思是说……”

“这当然是开玩笑啰。地球这颗行星啊,想要阻止人口过多地爆涨,不是已经开始无意识地启动了智慧吗?……”

刚见老的生活顾问笑了,神岛受到感染,也笑了。

“话说得离题了。那么,我们还是老样子,进入‘故事’吧。”

生活顾问站起身,将房间里的灯光捻暗。神岛在长椅子上躺下,闭上眼睛。开始流淌出平静的、旋律起伏很少的音乐。神岛调整呼吸,头脑里什么也不想。过了最多有十五分钟,生活顾问说:“那么,你请讲故事……”

“今天看见了地平线。”神岛闭着眼睛呢喃道。

“很好。请继续。”生活顾问用沉静的声音说。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荒原,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一棵树木也看不见,到处生长着的只是失去水分的低矮的杂草。其间,有一条笔直的道路穿过荒原。道路从东边的地平线伸过来,消失在西边的地平线上。

“你在哪里?”生活顾问问。

“我坐在空中的秋千上恍恍惚惚地眺望着地平线。眼下看得见公共汽车站。车站周围有几个男士……”

神岛和几名男士一起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公共汽车。

在地平线一带,沙尘不时地飞舞起来。男士们见状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等着公共汽车到来。但是,那只是沙尘暴。

等着公共汽车的男士们有的不停地看着手表,有的忧心忡忡地再次察看着破旧的汽车到达时刻表,有的则闲得无聊,在汽车站周围慌里慌张地踱着步。还有的人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听不清楚的话发着牢骚,一边颤颤巍巍在摇晃着,或是胡乱地吐着香烟的烟雾。

可是,公共汽车没有来。

掠过一条笔直的道和荒原的风,还有沙尘。

一名男客突然叫嚷着“不能再等了”,便站起身。他用双手抖落衣服上的沙尘,朝着西边的地平线急急忙忙地走去。另一名男士立即紧跟在后。接着,又有一人。一留意,不知不觉地,人影都从汽车站的周围消失了。

“你没有走出去吗?”生活顾问问。

“没有。”神岛喃语道,“我还是坐在空中秋千上,恍恍惚惚地眺望着远方。”

地平线上不时地刮起龙卷风,一会儿是极猛烈的风暴,下起雨来,一会儿天空放晴挂着彩虹十分绚丽。那感觉正好就像是用很难对准焦点距离的旧望远镜望着邻镇电影院里的银幕。龙卷风、极猛烈的风暴、雨、彩虹。而且又是龙卷风。每天都这样重复。

在徒步而去的男客中,有人赶上了电气列车、赶上了飞机,大功告成。可是,只有神岛还和以前一样充当“地平线观察者”无所事事地挨过时间。

“你不感到无聊吗?”生活顾问问。

“那样很无聊。”神岛回答。

然而,刮过荒原的风不时地改变着风向。神岛坐着的空中秋千有风吹过就会摇晃,若风停便停止摇晃。尽管丝毫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但还是能感受到有着相应的心悸。

而且,他时常在想。

男士们徒步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哪里?那里有什么呢?还有,无论等到什么时候,公共汽车都已经不会再来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生活顾问从椅子上站起身,捻亮房间里的电灯,将音乐停下来。然后,他率直地望着神岛的眼睛这么说:“我的咨询服务很简单。汽车肯定会来。请你相信这一点。除此之外,没有办法能让你的身体状况得到恢复。行吗?”

神岛想起刚见老的生活顾问充满着自信吐露的这句话。应该相信他的话吧?等到现在还没有到来的公共汽车,真的会来吗?眼下正坐在跟前热情地引导着他的圭子,就是那辆公共汽车吗?一直等候着的所谓的末班车,就是指她吗?……

圭子从桌子的对面再次朝他微微地笑着。

出租车行驶了有二十分钟,在娱乐街背后的十字路口下了车。一走进小巷里,前后左右无论朝哪一边望去,顿时都闪烁着形状各异的原色霓虹灯。霓虹灯一直延伸到昏暗的小巷深处。

行人显得很少,但是有。一般是男女两人结伴,但走着时无一例外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简直好像这条街上有着法律规定似的。在狭窄得不接触到身体就无法擦身而过的小巷里与那样的男女相遇时,圭子也丝毫没有畏怯的模样,就像在闹市区浏览商店橱窗似的,用轻快的步子一路走去,朝一家家紧紧挨着的旅馆的玄关里窥探着,说“这里不行”“这里也不行,再看一家”,好像是靠着店名和玄关周围的气氛,一眼就能判断出这家旅馆房间里的内容和情趣的高低。

圭子最初想要进去的旅馆已经住满,在下一家旅馆里也遭到了回绝。

“真没办法啊,这时间不凑巧……”

圭子嘀咕道。她的意思大概是说,现在这个时候,情人们都要一齐拥到床上去吧。在第四家旅馆的门前,她思索了片刻,独自微微地点点头,也不问问神岛便快快地走进旅馆里。

圭子挑选的房间有二十叠那么大。地板上铺着长毛绒毯。绒毯上摆放着生活常用器具,看来能坐六七个人的接待角、电视接收机、话筒和扬声器、卡拉OK音响、冰箱、咖啡用具、暖炉、观叶植物……沙发对面的墙壁边,放着一张四角形的大型双人床,围着床的墙壁,四周都嵌着玻璃。

“这个房间,我比较喜欢。”圭子在床边坐下,说。

“你常来?”神岛站在房间中央,打量着四周。四面的墙壁都是镜子,所以前后左右数不清的自己都用同样的姿势站立着望着他。

“偶尔来,不过这里能让人静下来。”

“和固定的男人?”

“这里大多是很多人一起来的。”

“很多人?”

“和隔壁学校俱乐部里的男孩们经常聚会。”

神岛想起圭子是女子大学的三年级学生。

“男女数量相等?”

“有相等的时候,也有不相等的时候,有时女人就我一个。”

“那么……”

“吃饭、说话、唱歌、看电视……”

“然后睡觉?”

“也有成对的会那样。”

“如果男女数量不相等,配对后也会有人多出来吧。”

“嗯。”

“遇到那样的时候,怎么办?”

“只有先回家。”

望着圭子说得满不在乎的神情,神岛觉得有些怪异。圭子她们的无忧无虑算是健康的还是不健康的?自己对这事既感惊奇又觉得稀罕,这又算是什么?

“两个人,也来?”神岛说完此话,随即对自己问出这话来的愚蠢无奈地苦笑了。

“现在就是。”圭子微笑着点点头。

“你看。”她用两只手同时摆弄设在床边的幻灯按钮。房间里的灯渐渐地暗下来,取代的是镶在天花板里的无数灯泡亮起了灯。红、蓝、绿、黄……那些灯泡像横在天空里的银河似的,在变得漆黑的天花板上缓缓地游动着。

“很漂亮吧。”圭子用双手操作着。房间里的灯完全消失。与此相反,天花板上灯泡的灯光却渐渐地变得耀眼,不久便在黑暗中灿烂地闪烁着。那灯光在四周的镜子里得到反射,再无穷无尽地反射着,灯光璀璨,仿佛被遗弃的宇航员在宇宙空间飘浮一般。

“这房间看来月子会喜欢的。”

失去上下左右的平衡感、脚底下不听使唤的神岛说。月子就是画夜空里的星星和流星的图画送给乡下的奶奶的。奶奶非常喜欢那些画,还将镶着蓝底白点花纹的暖洋洋的毛衣送给她。月子将这毛衣称为星座毛衣,总是穿在身上。

“下次把你那个叫月子的小姐也带着,三个人一起来。”圭子这么说着,笑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人在昏暗的房间中央面对面站立着,镶在四面墙壁上的镜子里映出无数个两人。

“抱抱我。”圭子呢喃道。

浴巾从她的身体上滑落,堆在她脚边的绒毯上。圭子那洁白得令人目眩的裸体就在他的眼前,伸手可及。

公共汽车会来的吧?……神岛心想。

神岛脑子里的屏幕上,投影出地平线的景色。神岛的皮肤感受到掠过荒原的风。神岛坐在空中秋千上,迷迷糊糊地眺望着远方。

在东边地平线的一角,沙尘突然飞扬起来。

那是公共汽车吧?……神岛拽着绳索,从空中秋千上一溜烟降落到地面上,一边心里这么想着。

那是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吧?……

沙尘朝着公共汽车站渐渐靠近。

神岛感觉得到沉睡在身体深处的意识抬起头,将触角朝着圭子伸去,可是脚却像被地板钉住似的一步也挪不动。

唯独神岛的意识还在继续向前伸着,没有止境地伸向圭子,终于顺畅地贯穿她的身体,直到抵达圭子身后墙壁上的镜子才终于停止。那里有另一个神岛。不!数百数千个“另一个”神岛,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注视着神岛。

灰色的沙尘从东边打着旋,经过公共汽车站,朝着西边卷去。

公共汽车还是没有来……

无奈,神岛再次成为空中秋千上的人。风吹过来,秋千稍稍摇了摇。那风悄悄地抚摸着神岛的面颊之后,轻轻地摇晃着眼前的枯草,无声地掠过荒原离去。仿佛有形的风在渐渐地远去、变小。

“抱抱我……”

圭子垂下眼睑,用几乎哭泣似的声音又呢喃道。勉勉强强传入神岛耳中的喃语声,比此刻在地平线上飞舞的沙尘更远更微弱。

两个小时过去了。

两人从刚才起就在双人床上隔开些距离默默地仰天躺着。天花板上的银河释放着微暗的青白色的光,街道那边微微地传来警笛的声音。

“和你在一起,就总是会发生火灾啊……”神岛呢喃道。

“不对啊,那是急救车。”圭子翻身面对着神岛说。

“是吗?”

“我对警笛声是很敏感的。”

“呵呵。”

“我对你说过吧,我看见你摄影集里的火警瞭望台流泪了。”

“说过。”

“孩子的时候,我家附近有个消防署。”

那是一所小型的消防署,只有一辆消防车。幼儿园一放学,圭子总要顺道去那家消防署,毫不腻味地望着消防车车身上漆得鲜红的颜色。

有一年冬天,朔风凛冽的下午,圭子像平时那样顺道去消防署,消防车连影子都看不见,消防员的身影,也没有。消防署里是个空房子。在水泥地板上走着,皮鞋声像在洞窟里似的回荡着。

“消防署里空荡荡的,显得非常安静。”

“呵呵。”

“我甚至还觉得为什么会这样麻痹大意呢。”

可是,表面上显得很平和的景色背后,地狱般的惨烈正在势不可挡地蔓延着。在这几十分钟前发生在市政府的小火灾,不幸凑巧遇到一阵强风,火星飞散,火灾蔓延到整个市内,结果连续烧了一昼夜。而且,火灾被扑灭时,圭子的家暂且不说,小火灾变成了全市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房屋全被烧毁的大火灾。消防车整夜在街道上来回奔驰着。警笛声至今还在灼烧着圭子的耳朵,令她无法忘记。

“消防署里没有消防车,就没有灭火的力量吧。连一颗火星也灭不了。”

清晨四点钟的时候,火点着了圭子顺道去眺望的那家空空如也的消防署屋顶。

第二天下午,圭子去以前曾经有过消防署建筑物的地方看看。什么也没有了,被烧得干干净净。

“只剩火警瞭望台了。”

堆成山似的瓦砾里冒着白烟。瓦砾堆背后看得见铁质的火警瞭望台。被焚烧成暗红色的火警瞭望台就像立在墓地上的塔形木牌似的,孤零零地耸立着。

“呃……”圭子在神岛的耳边轻声嘀咕道,“红色的汽车是消防车吧。”

“嗯。”

“白色的汽车呢……”

“是急救车吧。”

“黑色的汽车呢……”

“灵车。”

“那么,蓝色的汽车呢……”

想了一会儿,但想不出是什么车。

“蓝色,有蓝色的汽车吗?”

“有啊。”

“是什么车?”

“通宵车。”

“呃?”

“蓝色列车(日本国铁原有路线,车身为蓝色带卧铺的特快列车。——译注)。”

神岛无奈地笑了。

“我累了。让我睡一会儿。”圭子这么说着,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神岛。

放在枕边的电话响了。

拿起听筒,传来一个中年女人没有情感的声音。

“一过十二点,就要收住宿费。”

看了看手表,离那个时间还只有五分钟。圭子已经发出微微的鼻息声睡着了。

“住下。”神岛这么说。

中年女人回了句“明白了,晚安……”便挂断了电话。

神岛正在梦境里。

呼吸很短促,无规则地变得急促或缓慢,好像被噩梦魇住了。纷繁的杂念和妄想袭向神岛的脑海里,相互缠绕在一起卷成一团乱麻。这时,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梦中,神岛在画廊里。

墙壁上从地板到天花板密密匝匝地挂满着大小不等的各种绘画,简直将整个壁面都掩埋了。好像是肖像画的专业画廊。

走进第一间房间,有五十号(日本油画画布的尺寸:116.7cm×90.9cm。——译注)那么大的油画跃入眼帘。稍显肥胖的男子挺着胸脯睨视着前方。那张脸不知哪个地方很像乡下的哥哥。他差点儿就要训斥神岛“再婚”,因此神岛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慌忙从画前通过。

有一幅百号(日本油画画布的尺寸:162.1cm×130.3cm。——译注)大作,是中年女人的肖像画。那张满怀自信的脸很像分手的妻子佳织。

“Off the wall。”画中的女人用严厉的声音轻声说。

下一个房间里没有画,空荡荡的,只有灰色的墙壁包围着空气。不,画只有一幅,是丁字拐(呈松叶形分为两岔的拐杖。——译注)的油画,涂成白色和黑色,描绘得很细腻。然而,没有人的踪影。画中的丁字拐刺中了神岛的心。他仿佛正注视着自己的身姿。丁字拐的主人是你!是阳痿者的你!……女人刺耳的尖叫声震撼着空气,在整个画廊里回荡。恐怖笼罩着神岛的全身。他想要逃走,却迈不动腿。地板上软绵绵的,脚在地板的表面不听使唤像要滑动。一看脚底下,差点儿发出惊叫。画廊白色的地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无数死去的水母覆盖着。

神岛的梦还在继续。

逃进下一个房间里,画廊的主人满脸微笑地向他招手。朝他用手指着的墙壁那边望去,墙上挂着一幅少女像,有二十号(日本油画画布的尺寸:72.7cm×60.6cm。——译注)那么大。

少女趴在大型垫子上横躺着。在那张安详的脸上同时安置着镶上去似的眼瞳和责难似的嘴唇。

“是恋爱中的女人。”画廊主人说。他的脸很像银座快餐厅里吃晚餐时的店老板。

“你怎么知道正在恋爱?”神岛问。

“女人一恋爱,就会趴着想要支着下巴。”

少女的脸总觉得很像圭子。神岛决定将那幅画买下。

不久,画紧贴着床边竖着,可以用横卧着的姿势与少女面对面。

某一天。

望着画中的少女,神岛觉得头发好像比画廊里看见时长了。他将眼睛凑近了再仔细一看,原本是短发的头发如今已经长到肩膀。以后会不会长到背脊、长到腰部、长到脚尖,最后溢出画框生长到神岛睡着的床上来?

完全被少女的头发覆盖着的神岛的床。

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同时具备着黑珍珠的清澈和黑暗的温厚、又如此知冷知暖的床,微微地散发着的令人怀恋的花香。

神岛静静地朝着像海草似的漂动着无数头发的湖底沉下去。

啊,不要沉下去……在这么想的一瞬间,身体底下涌出一股酥酥的麻痹,遗精了。

将少女的黑发染成了白发。

一看慢慢回过头来的少女的脸,不知何时变成了佳织的脸。

做了一个令人讨厌的梦……神岛心里想。他生怕吵醒熟睡着的圭子,悄悄地从床上下来,淋浴之后回来,圭子微微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了?”她问。

神岛老老实实地告诉她自己刚才遗精了。

圭子的目光里瞬间掠过责备的光。

“如果在梦里的话,你能行?”

“只能在梦里行。”神岛焦虑地答道。

“太过分了……”

低沉的野兽似的呻吟声从圭子的嘴唇里泄出来。紧接着,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清晨。

神岛在服务台付了住宿费,这时走在前面想要推开玄关门的圭子发出轻轻的惊讶声。

“呀!”

走出旅馆,外面还很昏暗。在昏暗的底下朦朦胧胧地散发着白色的光。

是雪。

雪堆积了有五厘米厚。看来是夜里下雪积起来的,雪在黎明前停止了。

从狭窄的小巷深处一走到大街上,街道里覆盖着一片白色,仿佛迷路走进了与昨天夜里来时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人行道上没有人影,也听不到汽车奔驰的声音。风,也没有。男人和女人站立在一切都已经濒临死亡而无声的白色世界里。

“在‘失踪者的时间’里……”圭子说,“有一幅井的照片吧。”

“嗯。”

“被杂草遮掩着的废弃了的老井照片……”

“那是一口空井吧。在乡下母亲家的内院里,现在已经埋了。”

“我喜欢那张照片。”

“谢谢。我出生后第一次拍摄的照片,其实就是这一张。”

是将贴在旧照相本里的、用底片印制的照片撕下来,复印后加在摄影集里的。

“那张照片的失踪者是谁?”

“是妹妹吧。”

“现在在哪里?”

“另一个星球上。”

“死了?”

“三岁的时候吧。”

“是吗?……”圭子默默地垂下眼睑。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坐垫坏了的自行车那张照片,我也喜欢。”

“呵呵。”

“那张照片的失踪者……”

“是父亲吧。”

“你父亲也在另一颗星球上吧。”

“呃,是我四岁的时候吧。”

两人在没有人迹的街道上走着。前面看得见十字路口。在忍受着死亡的街道上,只有交通信号灯像活物似的不停地变换着。

“呃……”圭子说,“你的失踪者全都是些已经死了的人啊。”

神岛默默地望着信号灯的红色。

“你就不去寻找活着的人?”

“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想要寻找活着的人时……”圭子诚恳地望着神岛的眼睛,“最先会想起我吗?”

“当然。”

“你保证?”

“我保证。”

“谢谢。”圭子微微地笑了。

“不用谢。”神岛也微微地笑了。

两人朝前走着。在皮鞋的鞋底,新雪轻轻地发出“嚓嚓”的声响。快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圭子突然停下脚步,转向神岛,呢喃着说:

“最后还不愿意抱我一次吗?”

“我要向你道歉啊。对不起。”

“不对。”圭子用力地摇了摇头,“是我不好。我强人所难,是我不好。应该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圭子突然在道路上蹲了下来,后背走光。等她站起身回过头来时,手掌里有个小小的雪球。

“那里有根电线杆子吧。”圭子一副誓不罢休的表情,“如果这个雪球能一下子打中那根电线杆子,你就抱抱我吻我一下?”

大约二十米左右的斜前方立着一根电线杆。

神岛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圭子做出一副投手的模样将雪球投向空中。白色的雪球撕开清晨还昏暗的空气,描着弧形飞去。可是,雪球稍稍偏离电线杆在空中碎了。

圭子立即蹲在地上,又用双手掬起雪捏成雪团投出去。第二个雪球偏得很远。第三个雪球擦着电线杆飞去。第四个雪球更是不知飞哪里去了。圭子是殊死的,可是无论怎么投,都不能让雪球命中电线杆。

圭子蹲在地上抽动着肩膀喘着气,一边用双手掬着雪。她的后背就在神岛的眼前。神岛不由得从背后抱紧了圭子。神岛抱着她,让她转过身来。圭子无声地哭泣着。神岛用双手紧紧地抱着圭子的肩膀,两张嘴合在一起,微微地散发着眼泪的味道。

两人久久地相互拥抱着,仿佛在白色的街道上一个结了冰的影子似的一动不动。不久,不知道谁先松手,影子分成两个,隔开距离面对面站立着。

“能再见面吗?”圭子睁开哭肿着的眼睛,眼花似的眨着眼睛,睫毛湿湿的,闪着光。

但是,神岛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怔怔地注视着圭子的脸。

流淌着沉默的时间。

最先移开目光的是圭子。她慢慢地垂下眼睑,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哽咽的声音蹦出来似的一字一顿地说:

“再,见……”

“再见。”神岛回答道。

交叉路口的信号灯变成了绿色。

圭子穿过横道线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神岛微笑着,大声地喊道:“帽子,谢谢你。”

圭子用手取下戴在头上的帽子,高高地举过头顶,不停地挥动着,仿佛一只黑色的鸟在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雪原上舞动着。那只黑色的鸟左右晃动着朝着地平线渐渐地变小。

有股情感从神岛的胸膛深处冲涌上来。“去追她……现在还来得及……”在道上正要向前跨出一步的瞬间,神岛的背后有个呢喃般的声音响起。

“利戈顿。”

神岛诚惶诚恐地扭身向后看,什么人也没有,只是延伸着一条被雪覆盖着的无人的街道。

神岛回身再想找到在对面的马路上走去的圭子的背影,可是,圭子的背影已经怎么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