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盛唐产生的以李白、杜甫为代表的诗人群体,在中国文学史上达到了顶峰,与其他朝代各种文学品类的综合高度都可以作比,并且仍然会是一个高峰。清代同样时间很长,诗词积累的总量巨大,还有小说《红楼梦》的问世,但是综合而论,我们却很难讲清代的文学高于唐代。当然文学的量化比较也是极为复杂的事情,还不能掷一言而定论。
唐诗是在前人创作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像一些代表人物如李白、杜甫,他们受战国或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影响很大,比如屈原和陶渊明,都是他们最喜欢的诗人。在思想方面,他们则接受了孔、孟和老庄,以及稷下学派的深刻影响。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是非常明显的,里面写了大量天姥山的神奇,所见到的仙人列队等神仙阵容,那些奇妙的比喻和联想,在屈原的诗里是常常出现的。
李白与杜甫不同,他写的律诗并不算少,但并不真正拘于格律,所以严格意义上的标准格律诗可能并不多。他算得上天马行空、不受羁绊,这与他的性格是相符的。总的来说,李白的诗比杜甫的诗更平易上口,读来十分轻快,好似张口即成的一般。汉语经过了长时间的演变,在一千年前的李白手中使用,其效果是今天读起来仍然琅琅上口。这些诗抵达了口语化的极致,许多句子都流畅无碍,自然天成。
杜甫的诗更合乎格律,从这方面讲也更严谨,但这是综合看其全部诗作的结论;就某一些篇章来讲,风格上也完全是爽快流利的。一般来说,同样的一个题材,由杜甫写起来就变得沉郁一些,以我们今天的耳朵来听,远没有李白那么轻快。“轻快”是轻松畅快的意思。比较而言,李白的诗相对平易好懂,光亮照人,而杜甫的则沉重、暗淡一些。杜甫像李白那么轻快的诗也有,但还不够多。杜甫在四川的时候听到安禄山的部队被歼灭,河南一带被官军收复,就写了“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真是轻快极了。不过像这样的诗句并非俯拾皆是,而要等到他有特别的时刻和心情才能创作出来。这样的诗句看起来倒很像是李白写的。
古人记下了杜甫这样的写作习惯:写下诗句后一定要反复吟诵,要听一听顺耳不顺耳、好不好,再决定取舍。他的大部分诗都称得上苦吟而得,正如他说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种诗艺的大志向自然会影响通体诗风,其严谨就来自极度的自我苛刻,其拘谨也是。惊人之语许多时候是需要打磨锤炼的,与追求轻快的诗风并不一定相符,有时二者真的不可兼得。杜甫的一些诗开头特别顺畅,比如《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但下边两句称得上绝妙的文辞却显然要工于心计,也许需要多次打磨才能获得:“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但总的来说,由于有了开头的引导,全诗的气息似乎已经决定,于是这首诗的畅快感大致还能够贯穿到底。《兵车行》通篇都是民歌风,开头即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宵。”这首诗直到后面也毫无淤缓。正是开头的口语化带动和设定了全诗的气韵,到下面全是写实和记录,是事件的叙述,只不过诗意似乎变得平淡起来。
比照千余年前,当代自由诗的口语化却成了问题。现在有些诗几乎是将生活中的日常口语直接搬进去,忘记了它们之间的区别。诗中的口语必是经过诗人严格选择和锤炼的结果,而不是简单的照搬。有人会问,既是“口语”为什么还要锤炼?回答是,因为它既保持了日常生活用语的特征,又须具有深化和协配具体意境及思想的强大功能,这对诗人来说就成了更为艰难的一种劳动,而绝不会是从便求简和得过且过。纵观李白和杜甫诗中那些口语化的句子,无一不是独具匠心的绝妙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