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谈到艺术创作如文学劳动,有个数量的问题。比如唐代诗人有的写得多,有的写得少。李杜自然是极多产的,他们留下来的可能只是一小部分而已。精神的体量与数量有关,但又不是同一个问题。现代写作者有的会不停地写,那极有可能是被一些现实利益所牵扯,是一种很值得怀疑的“勤劳”。古人则多少有些不同,因为那时写诗并不是一个专业,没有什么稿费制及其他。文学在古代不是商品,只是一种心情和心灵抒发,是真正的“生命放电”现象。
许多时候,一个写作者应该有勇气让自己懒下来、闲下来,给自己一点闲暇才好。衡量一个生命是否足够优秀,还有一个标准可以使用,就是看他能否享受寂寞。寂寞是可怕的,一说到人的不快,常常说他“很寂寞”。其实正因为寂寞,才会有特别的思想在孕育和发现。
通常越是素质低下的人越是吵闹,难以安静下来。闲散、闲暇,这往往是一个写作者必备的条件。写得多不一定好,一味“勤奋”也不一定好。
读李白和杜甫的诗,还有李商隐的诗,常常会觉得他们都很寂寞。有人可能不同意李白是寂寞的,因为总觉得他既是个好热闹的豪饮之人,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会和许多人围在一起。这实在是一种错觉。豪放如李白这样一个人,如果我们把他所有的诗作集中在一起好好阅读,也就会否定原来的印象。我们会得出一个结论:李白真的很寂寞。他的那些情感一泻千里的诗行,实在是寂寞之吟。他太孤独,太寂寞,有时才不得不发出惊人的长啸。
他最有名的是“月下之吟”。这些吟咏正是独处的心得。除了这些明显的静思文字,另一些豪放的辞章也没有例外,同样是对寂寞的排遣。总之,大天才总有大寂寞。
李白诗中的寂寞,常常是一个人面对浩瀚宇宙时的状态;而杜甫的寂寞,更倾向于一种人生况味。只有这种心灵的沉吟和体味,也才有人在天地间的旷邈无助感,有人之为人的苍茫无措感。这是人性的知与悟,而不是视野狭促的沮丧或窃喜。妄愚之辈一朝得势就两眼朝天,所谓的“咳唾成珠”,傲横得不得了。其实即便威赫的皇权,也只是一个极偶然和渺小的存在,如同书上所言:“如同一层薄云,风一吹就散掉了。”所以真正强大的人还是那些谦卑的知悟者,是在任何状态下既不傲横也不自贱的人,是懂得天高地厚的悲悯者,是能够蓄养仁善和修持生命的朴实之人。
就此来说,李白和杜甫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