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进
岩脚寨往事
1966年秋,正是“文革”时期。不知我们学校出于什么原因,组织学生下乡劳动。我被安排到新堡乡岩脚寨布依族人家吃住,参与生产队劳动。那是10月份,天气已有些寒冷。我和乡亲们一道打谷子,收玉米,扯黄豆。我干得很卖力,完全像一个男劳动力的作派。房东陈伯和他的两个儿子儿媳很喜欢我,吃饭时多给我添白米饭,如有炒鸡蛋也多半夹到我碗里。他们说我吃得苦,干活实在,和这里的布依族小伙没什么两样。夜晚围着树圪兜火,喝着罐罐茶,他们便给我讲起布依族人从江西迁徒而来的久远历史,讲村寨中的奇闻逸事。我感到很新奇,久久不愿去睡觉。一个月的劳动期满,我竟有些舍不得离开他们。临走,陈伯从皮肚兜里摸出5块钱和5斤粮票硬塞到我手里,说你在我家吃饱饭惯了,回学校去肚子要饿,拿去每天买个馒头补充,慢慢习惯吧。我知道在这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是多么珍贵的礼物,推辞再三不愿收下。陈伯两老和儿子儿媳一再劝导,我才不得已收下。以后几十年,我却没有回去看望过二老。布依族人的厚道和热情,时时在心底记着。陈伯的小女儿陈秀英后来在乡里和区民委工作,常常见面,但我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再去岩脚寨。去年清明节,我和陈秀英夫妇俩终于去了岩脚寨,给陈伯两老上坟。我跪在他们的坟前,虔诚地烧纸上香,心中充满内疚和怀念。
打虎壮汉罗绍荣的故事,就是陈伯在火坑边告诉我的。岩脚寨这个地方地处贵阳东北大山“云雾山”的东麓,森林茂密,人烟稀少。1960年饥荒严重,虎患也不少。一天清晨,壮汉罗绍荣身背弯刀去后山砍竹子。忽然听到竹林哗哗作响,一股风声袭来。罗绍荣站起身一看,一只大老虎正向他扑来。他急迫中往旁边一闪,老虎扑了个空,后腰一扭,用虎尾横扫罗绍荣。罗绍荣就地一滚,让过虎尾,抡起弯刀便和老虎搏斗。几个回合过后,老虎身中几刀,罗绍荣也被抓伤多处。双方都累了,各自后退丈余休息。那虎心有不甘,坐着虎视罗绍荣片刻,又扑上来。最后老虎又被砍了三刀,支撑不住,才扭头蹒跚退去。第二天在三里外的土埂下,薅苞谷的人发现了这只虎,已死僵了。罗绍荣得乡亲们救回,敷以草药,数月竟自好了,活到86岁。打虎并不是武松李逵的专利,民间打虎勇士还真不少。那时新闻媒体不多,此事竟淹没几十年。若是现在,还不炒作得沸反盈天!英雄要逢时,出名也要逢时,实在是至理名言。
岩脚寨处于大山脚,寨前有田百余亩,靠山谷中龙洞出来的水灌溉,年年丰收。那水又在田坝中形成清澈的小溪,是有名的农民画村渡寨的小河上游。田坝对面有一列小山岗,竹树繁茂。数户布依族人家的屋舍便隐在树荫里,不时有鸡声传出。稀奇的是大山半岩中有一巨大溶洞,中有清水长年不断。若是六七月份大雨过后,水势汹涌喷出数米长的水柱,直径约3米,水声激荡在村寨田畴间。皆因溶洞上方百余米是一漏斗形山谷,谷中布依寨名叫“麻窝”,下大雨时四处的水集中在漏斗下部,从岩隙中进入溶洞再喷出,才有这样的奇观。
这里离新堡乡政府才两公里左右。风光不亚于渡寨和香纸沟。可惜我1991年撰文介绍香纸沟的时候,没有一并介绍岩脚寨。现在这里已列入乡村旅游景点,那里的田园风光和溶洞奇观应该是能吸引游客的。
梦回松树林
曾经梦到一个地方:在苍黛巍峨、松杉遍布的群山中,沿着一条细石砂铺就的羊肠小道逶迤而下,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不久下到山脚,就看到了那条宽约5米的浅浅的小河。水极清明,河底的卵石、白沙、倥偬往来的细鱼,清晰地映入眼底。河两岸有弯曲的翠竹、水碾房、开满油菜花的田地。前行百十步,转过一丛茂盛的竹林,眼前豁然景明。小河从这里成半圆形绕过一个小小的田坝。坝中灿然开满耀人眼目的油菜花。河左手边的断壁上缀满迎春花和其他藤蔓,断壁之上,是一层一层叠起的小山峰,林密草丰。而在右手边,半圆的田坝后头,是十几户人家的干栏式木屋,黑瓦黄壁,透着悠悠的古意。炊烟正袅袅升起。村寨围着一个金字塔山坡而建,这山坡和后面高危的远山,极有层次地排列,老松参差,怪柏侧立,是一个静谧幽深的所在。
梦境到此结束。后来我回忆起曾来过这个地方。那天,我脱鞋膛过浅及脚踝的河水——而没有踏着那水中一个个供人踩踏的大石过河,进了旧瓦覆盖的寨门。我听到了熙熙攘攘的人声。一个宽大的石板院子里,许多身着布依服装的村民正在办喜事,厨子在忙着做菜,姑娘们笑脸盈盈正在抬碗送盏,更多的客人坐在小方桌四周。酒香沁人。有几级石阶的正房门窗两旁,贴着大红喜字和吉祥对联。这家正在娶媳妇。
我找到生产队长,说明来收烤烟煤运费的意思。这个中年汉子纯朴地呵呵笑着,说不管什么事,先坐下喝酒再说。又一再说稀客稀客,请都请不来。他一招手,几个布依姑娘不由分说,将我拉坐到一张酒桌旁边,同桌的客人立即给我面前的土碗倒满酒。一位白发、手拿一长根黑红色烟杆的老者热情地向我介绍:这是我们家酿的米酒,香,不醉人,你这位小哥要好好喝几碗。眼看不好推脱,我只得随遇而安,和乡亲们喝起了香甜的米酒。却不过盛情相劝,又加上姑娘们戏谑的灌酒,我不知何时醉倒了。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我却起不了床,四肢无力,浑身发软。睁开眼睛,见生产队长笑眯眯坐在床边,有些歉意对我说:“怪我没打招呼,这酒好喝,一醉就要睡一天。”直到下午我才勉强起来,吃了点鸡汤泡饭,不顾挽留到公路边搭车回了单位。
这就是1979年春天,我考取汽车驾驶证一时没有车开,到农村收汽车运输费在松树林遇到的情况。几十年中,我梦到过这里两回,每回醒来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些景物。但就是找不到这个地方,或者说没有机会去找。那个独具魅力的布依寨令我时时牵挂。
后来,我在省报和《花溪》刊物上撰文宣传“情人谷”和香纸沟的风光。也想故地重游加深感观写写松树林。虽然走了新堡乡许多地方,就是没有找到它。直到前年(2011年)退休后买了辆车,凡新堡乡有车路的地方都开了车去,才惊喜地重逢了松树林,圆了几十年的梦。于是我一次次地去,又一次次满怀眷恋地离开。
2008年和2009年,我曾到清水江流域10个县、都柳江流域7个县采风,为贵州日报给我开辟的“清水江纪行”和“寻访都柳江”两个专栏写稿40多篇,宣传这些地区的人文风光,民族风情。但我认为松树林的风光不亚于那些地区的美景。松树林是小的,小家碧玉:松树林是美丽的,美如桃花源。尤其是它的静谧和幽深,在贵阳周边难有村寨能与之匹敌。
松树林的优势在于古朴的布依民居和农耕文明形成的田园风光,这也是它能成为旅游村寨的原因,希望不会因过度的公园化和商业化改变了它的原有面貌。
乡韵庄园话菊
“嫋嫋兮秋风”,初临时,在“乡韵庄园”看到了最美的菊花。观赏移时,又拍了照片以为纪念,仍意犹未尽。几天过去,菊花的倩影时时在脑际闪现,勾起了我的菊花情结。
自屈原和陶渊明那么美好地描写过菊花之后,大多数中国文人都有着浓酽的菊花情结。菊之所以与梅、兰、竹合称为“四君子”,大抵也沾了屈原和陶渊明的光。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屈原并未花过多的笔墨描写木兰和秋菊如何美丽,如何珍贵,而是用字词之美、音韵之美、语境之美使木兰和菊花具有了感人的魅力。结合屈原的命运和人格魅力来看,是屈原赋予了菊花冷寂之美、孤傲之美、恬淡之美。
陶渊明写菊的诗并不多,然而我以为仅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够了。文人所倾慕的,是他那如菊一般自由恬淡的心境和生活方式。可别小看这句诗,自此“东篱”“采菊”这两组词不知滋养了多少中国文人。袁子才《晚菊和蔗泉观察韵》中写道:“影摇落叶东篱短,帘卷西风小室幽。白发渊明谁作伴?一枝黄雪满庭秋。”他写到了“东篱”,并且以靖节先生自况,还在诗中表露了自己的审美情趣:他不喜欢铺天盖地的菊展中的大片菊花,只喜欢一两枝确是贵种的黄菊。多则滥,多则无所适从,一叶知秋足矣。
以菊人词赋最多,写菊写得最好的,我以为当推李清照。“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借菊花写尽相思销魂荡魄之苦。和袁子才一样,她也比较喜欢黄色的菊花。南渡之后,清照生活孤苦,遂有“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樽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之吟,东篱下的黄菊,使她在醉中仍感到一丝安慰。
“东篱”,似乎已成了菊花的代名词,不能不佩服靖节先生的首创。
李清照的《多丽·咏白菊》一词,大概可以说是写尽菊花、写菊花写得最好的一首词。她写秋深(白)菊残,清瘦如雪玉,“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似泪洒”。她怜爱地写道:“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李清照在词中,将屈原、陶渊明、杨贵妃、美女孙寿、半老徐娘、帅男韩令六个历史人物与白菊作比,从正反不同的方面赞美菊花高洁的风韵。她用韩令(又名韩寿)偷香这个故事写菊花的奇特芳香。韩令是晋武帝权臣贾充的属官。聚会时,贾充之女见韩令姿容美好,遂生爱意。韩令逾墙与其私会,贾女拿出偷来的父亲的外国贡香送给他。此香一经着身历月不歇,贾充会见诸吏时,闻到奇香出自韩令身上,心中已明白是啥事。为了家庭名声,他只得把女儿嫁与韩令。贡香成就了一段男女佳话,李清照用之比喻菊香,可谓精当。
千古的李清照!
我年轻未婚时落拓穷蹇,却血脉贲张,荷尔蒙强悍,偏偏又看到了蒲松龄翁的《聊斋志异》,看到其中的《黄英》这一则故事。故事说马子才爱菊,由南方携带菊苗往北方栽种途中遇到美貌女子陶黄英及其兄弟,便邀姐弟俩返家同住。姐弟俩后来用秘法栽种菊花出售,因花种奇异美丽,备受世人喜爱,不数年间大富。黄英也成了马子才的贤妻,可谓得来全不费功夫。看故事后我没少想入非非,时刻盼着遇到什么红英紫英姐弟俩。松龄翁在故事中写到“东篱”、菊花、陶渊明,黄英姐弟也姓陶,说明这篇聊斋故事显然受到陶渊明的启发。
黄英,实是黄色的菊花精。结合我以上所写的事实来看,黄色菊花评为菊中首美,应该无大问题。
回头说说我在“乡韵庄园”见到的菊花。巧得很,也是一篷黄色的菊花。不是金黄,不是淡黄,是正黄——熟透了的柠檬的黄色。花有海碗一般大,花瓣长且柔软,如美妇之长发,可能是“懒梳妆”品种。高仅一二尺,慵懒地、颜色生动鲜明地开在花圃中,也仅两三枝聚在一起,不是一大篷,更不是一片。与之相距三五尺处,也有几小枝黄菊匍匐在矮石栏边,反衬出这蓬花的硕大和朝气蓬勃。此时她并不孤独与清冷,显出恬淡的品格。这就恰到好处,若是一大片黄菊,反而看不出她的独特。
妙就妙在她是依偎在一个高五尺左右的深黄色陶酒缸边,缸壁上用国画之写意法画着一个站立的、着晋代衣冠的清瘦老者。我思索片刻,悟到这是陶渊明老先生。人、菊、酒,三位一体,这就是陶渊明的生活写照嘛!我不禁拍手叫绝,这创意设计若非有文化底蕴的高手,是绝对拿不出来的。据介绍这酒缸不是虚设,里面真的装了六百斤酒,已经好几年。若是酱香酒,在缸里经日月关照,经风花雪雨垂青,几年下来应该发酵成绝世佳酿了。这属于陶渊明先生的几百斤酒,够他喜之乐之,舞之蹈之地欣赏几年吧?
酒缸左近,低于酒缸处,是几砣瘦骨嶙峋的山石。菊花、酒缸、陶渊明画像与山石一起构成了道法自然的诗境,加上若有若无的丝丝秋雨,我是得到至美的诗意享受了。
我还会来“乡韵庄园”,待到菊花再开时。
遵义新城古牌坊
雨后乍晴,夕阳的余光照在古牌坊上。布满历史尘埃的牌坊全身透出悠悠的古意,仿佛一个慈祥的老人用那阅尽人间沧桑的目光俯视着我。在他前面,是小小的一条老街,但这街上早已不见木板青瓦的老房,也不见浸润着岁月遗痕的石板路,而是一溜20世纪80年代后修起的砖墙平顶房,路也改成了水泥路。在小街不远处,是遵义南部新城的高楼大厦,是宽广的街道和鳞次栉比的商店,现代城市的浮华气息,遏止不住扑面而来。牌坊身后,是高耸的高速公路立交桥和硕大笔直的桥墩,各色车辆正在桥上风驰电掣地奔突。这一切,与古色古香的石牌坊格格不入。牌坊孤傲地立在那里,显得既无奈,又坚强不屈,好比一个与现代文明顽强战斗的堂吉诃德。幸而它脚下还存留着一小片菜园,蒜苗青翠,油菜苔开出金黄色的小花,是这农耕文明的余留给它提供着些许营养。
牌坊所在的地方叫龙坑。遵义县龙坑镇即以此得名。老乡告诉我,牌坊左近过去确有深坑,淹满碧绿的潭水,传说曾有神龙飞人潭中居住。这里也有古老的农贸市场,曾是遵义城南最大的场坝。如今这一切都被压在了高速公路的路基下。
这座牌坊。史志上无确切名称,只笼统叫龙坑牌坊。我以为应该叫“何行保功德坊”才名副其实。何行保是清朝后期遵义籍记名总兵,眼见“咸同之乱”后,遍地狼藉,几家书院毁于战火,士子无处读书,遂“捐银六百两,于遵义城南购(地)置书院一所,以复培英之额”。又复“捐田业四分、契价银二千五百六十两,管收市斗租谷一百三十余石,作为掌教束修及生童月课膏火之费”。当时清廷规定,凡捐银千两以上,“实于地方有裨益者”,批准其“请旨建坊”。光绪皇帝降恩诏准,赐给何行保“乐善好施”褒语,允其自行建坊。于是何家出钱聘请工匠,开山采石,兴建牌坊,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竣工。这座牌坊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了。
说到牌坊,不外乎进士坊,举人坊、翰林坊、功德坊、节孝坊数种。有木坊、砖墙坊、石坊,当然以石制牌坊更能经风雨,传之久远。牌坊的功用,过去我单纯以为是封建文化的载体,是阻碍社会进步的工具,后来明白,牌坊还具有传承传统文化,教化民众,匡正世风的功用。不可一概否定。
我曾见到省会贵阳牌坊群的老照片。照片展示了城南延伸到图云关的几十座牌坊的宏大气派。最早的牌坊是明代洪武年间的“与国成休坊”和“世禄坊”,是于国有功的镇远侯顾成所建。史志记载,明嘉靖年间贵阳城内有牌坊八十多座,万历年间尚有五十多座。清后期,贵阳城内几步一牌坊,南边油榨街就有二十多座牌坊排列成行,成为城内独特一景。包家吉《黔游日记》云:“将至贵阳城垣约三里许,新建节孝坊二十八座,跨道骈立。”可见其规模之大。自民国十五年(1926年)贵州省府主席周西成修公路拆牌坊始,以后的城市扩建、修公路、建工厂,贵阳牌坊已先后拆除,所余仅市内和青岩古镇二三座,已属凤毛麟角。
贵阳如此,想来遵义古城亦然,有个牌坊群初建、增多、损毁的过程。听朋友说,遵义现存的牌坊,也是寥寥无几。所以,龙坑镇的这座“何行保功德坊”尤其显得珍奇。
说其珍奇,不单纯是因为牌坊少,而是说这座牌坊建造精美,工艺考究,集封建文化之大成,体现了当时工匠的智慧和高超技术,具备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考古价值。从当今的旅游业来看,也具有厚重的文化价值和丰富的审美内涵。
牌坊建构为四柱、三门、五楼,通高12.5米、宽10.8米,4根石柱为整石凿成,立于基台之上。柱身南北侧有雕花柱脚夹护,柱脚下刻满奇花异草。柱脚上收为须弥座,座上有抱鼓8只,鼓两侧均雕刻有楼台亭阁、纹饰、人物、花草,为16幅精美的艺术作品。
中门二柱的抱鼓上刻有石狮4只,该狮昂头俯身,卷毛,项下铜铃,脚爪,无不惟妙惟肖。这4只反撑石柱的石狮,成为稳定坊柱的重要构件。边柱的4只抱鼓上雕有笑口大开的弥勒佛。牌坊上部仿照古典木结构雕刻艺术,把柱、坊、门、楼、题额、牌匾、抱对、雀替、鸱吻等散见于宫殿各部位的建筑构件聚合,集中表现在一副穿斗式排架上,赋予它一种外貌完整对称、均匀和谐的形式美,显得典雅辉煌。
牌坊之中门,高4,68米,宽2,6米,显得宏大宽敞。门中二柱内侧雕刻一副隶书楹联,门上方的石刻雀替承托着横枋,雕成龙头鱼尾,此物曲身翻腾,活灵活现。
牌坊题额为“乐善好施”四个楷书大字,系刑部小京官、遵义著名书法家王藻章手笔。
主楼檐下,并列的两个须弥座组成券拱,拱中有“五龙捧圣”牌匾,一条正龙和四条游龙腾翻于云彩中,拥偎着“圣旨”二字。圣旨牌系靛蓝底,贴金字,耀人眼目。
总之,牌坊上人物、鱼龙、花鸟、玉树、灵芝……由于采用减地浮雕、阳刻、阴刻、浅刻、圆雕、透雕多种技法,无不生动逼真,使整座牌坊显得富丽堂皇。我曾去过石阡万寿宫,其楼台上雕刻的三国演义故事数十幅,刀法之精细,令人叹为观止。但那是木雕,“何行保功德坊”以石头材质达到木雕的水平,实属罕见。无怪乎在贵州牌坊乃至全国的牌坊中都属佼佼者。
这座牌坊的精湛工艺,非一两千字能表述完整,要欣赏它,还得亲自去实地观察,才能较完整地留下真实印象。不过说到底,牌坊的主要功用不外乎炫耀功名,彰显功德罢了。随着时光推移,世事变迁,再高大精美的牌坊,也会俨然物化。真正的牌坊,立在普通百姓心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历史可以改写、伪造,只有百姓心中的牌坊,才可以传之万世。
城镇化的推进,无可避免地占去大量良田好土,文物古迹也面临着保护和合理开发的大问题。我想:只有如同何行保一样重视教育,十分珍惜文化古迹和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的人,百姓才会在心中为他立一座牌坊,只有那才是传之久远的珍贵的纪念。
朱国治与金圣叹冤死的关系
中国相当多的文学作品好走两个极端,一是塑造好人形象就是高大全,光明神圣,十分完美,没有一点缺点,连放屁都是香的;一是描写坏人则凶神恶煞,十恶不赦,没有一点优点,更没有一点人性。睿智的、能够跨出这个窠臼的作家,很少。随着思想解放,百家争鸣,此种现象现在有所改变。有文章说南宋时的主和派不一定是卖国贼。主和派乃是朝廷中主和和主战两派中的一派,策略不同而已。不能说主和就是卖国,主战就是爱国:有文章认为汉族的吴三桂拱手将山海关让给清军,断送明朝江山,但他的投降有报杀父之仇和夺妾之恨的因素,还是有一点人性。这些都是新的观点,提倡尊重历史,客观对待历史。
作家二月河的小说《康熙王朝》和据此改编的电视剧,总的来说很好,但还是未跳出刻意美化正面人物,不顾事实的框框。在吴三桂举事反清的戏中,二月河将云南巡抚朱国治刻画得英勇豪壮。忠心耿耿于朝廷,极力反对和阻止吴三桂反清。紧急关头,朱国治不惜剑砍妻女殉国,自己也死于吴三桂刀下。壮则壮烈矣,可惜事实不是这样。
吴三桂反清,蓄意已久,不是一个巡抚能阻止得了的,问题是这个朱巡抚在促成吴三桂起事的过程中起了催化的作用,实质是帮了忙。因为朱国治本人就是贪官,一个腐败之人。他在江宁昏庸凶残地处死大才子金圣叹等十八位知识分子之后,一度去职,后任云南巡抚,贪腐如故。更严重的是克扣军粮,使吴三桂的军士愤懑不已,实际上使吴三桂反清有了一条口实。当吴三桂举事之时,朱国治“以克扣军粮,将士积忿。乃脔而食之,骸骨无一存者”。
列为第四才子的金圣叹冤死,是中国知识分子心上长久的痛,而冤杀金圣叹的朱国治,未必人人都晓得。二月河在《康熙王朝》中将朱国治塑造得高大全,实有不妥。
金圣叹又是如何被朱国治冤杀的呢?这要从金圣汉喜欢批书发表不同见解,喜欢为百姓出头说起。
金圣叹是今江苏吴江县人,生于1608年,是明末清初著名文学批评家,少有才名。他将《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与《西厢记》合称为“六才子书”,并完成后两种书的批点。他12岁就醉心于《离骚》和《水浒传》,仿效李卓吾的评点方式评点《水浒》。14岁沉迷于《西厢记》,为之不饮,不食,不眠,不语,达数日之久。老师感叹他是真正的读书种子。15岁时,金圣叹开始批点杜甫的诗。20岁开始,在吴中享有大才名。但因冤死,未来得及批点完“杜诗”,后世只能印刷《金圣叹选批杜诗》。同时代年长于他的钱谦益是明清之际的诗文大家,东南文坛领袖,他在《初学集》中竟然认为金圣叹有神灵附体,故有神来之笔,脱俗出格。
金圣叹曾企望走科举正途,治国平天下。但明末的腐败、科举制度的弊端、正统文化的僵化和禁锢,加上自己特立独行的个性,使他连连受挫,37岁仍是一介布衣。清朝建立,他绝意进仕,在官方正统文化的封杀中,做一个颇有反叛意识的民间文化人、民间的思想家。圣叹对几部才子书的评点,继承发展了中国点评文学这一文学批评的样式和传统,在文学批评与文学鉴赏方面留下了许多精湛的见解,远非今日某些为权势为金钱为私情的所谓文学批评可比。金圣叹在评点中表露的思想。具有强烈的原始民主观念和近代启蒙色彩,他提倡“庶民议政”,颇似现代的舆论监督。这当然为专制的清廷所不容。
正因为有这种思想,他便有代百姓打抱不平,为民请命的行动,而这给他招来杀身之祸。顺治十七年(1660年),苏州地区灾荒,县令任惟初仍不顾百姓死活,催粮逼税,滥施刑法,第二年又贪污3000多石平仓粮米,将亏空转嫁百姓。又正值顺治帝驾崩,康熙即位,州县生员100余人散发揭贴揭发任惟初的罪行,哭于文庙。附和者百姓千余人。平日血性慷慨的金圣叹作为名人,也参与其中,并组织游行,书写《哭庙文》和讽刺任惟初的杂文《十弗见》。此时,身为抚臣的贪官朱国治不仅不体察民情,反与任惟初沆瀣一气,诬陷金圣叹等人惊动先帝之灵,目无朝廷,将金圣叹等18人逮捕处死,家产入官,妻与子流放东北。顺治十八年(1661年),金圣叹等人的“哭庙案”18人、镇江“叛逆案”和“失误军机案”共121人,在江宁三山街刑场同时被斩绞凌迟,腥风血雨,震怖八方。直至清末,后世公论认定这是一场学生反贪官的风潮,是正义的学生行动,才得以平反。是为“辛丑冤狱”。金圣叹何其冤!贪官朱国治及清王朝的昏官何其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