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那么大

陆樱

1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乔菲正在打扫卫生。

清早送完儿子上学，她顾不得打扮自己，顶着一头海藻似的乱发，裹着围裙，戴着塑胶手套，埋头扮演“买汰烧”的保姆角色。听见铃声，她恍恍惚惚抬起头，扭身寻找手机。她忘了手机在哪，只听得朦朦胧胧中铃声在响。在她目前的生活中，手机也没多大用处。一般只在深夜时分，儿子睡去后，开始不咸不淡地刷刷朋友圈。那里的世界仿佛用“美好”一词也不够形容。而她，并不愿多作比较。眼下的生活，没人逼她，正是当年自己的选择，不值得抱怨。手机仍然响着，隐隐约约，铃声倒还清晰，依然是陈奕迅的《十年》。呵，十年，她都将近十年没有换过铃声了。她从客厅跑到卫生间，循声，又来到卧室，终于在床头柜与墙壁的缝隙中看见手机。她伸手去拿，铃声却戛然而止。手机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灰，正向窗前的阳光里弥散。她有些睁不开眼，遂把窗帘拉了一半。那未接的号码正安静地躺在屏幕上。

电话是大学同学肖打来的。乔菲脱下塑胶手套，站在窗前，并没有回电话。毕业都十年了，同学之间也只是礼节性地互留电话，并没有多少联系。无非是可以彼此报个平安、道个生死而已。她想，如果有事。还会再打来的。果然，不多久，肖的电话又来了，并没有什么大事。大意是本周六将举行同学聚会，时间一天。依惯例，她要婉拒，这一次却鬼使神差地和老同学在电话里有了简单的寒暄，又稀里糊涂地约定周六畅聊。

挂了电话。乔菲将手机放回床头柜，拿起靠在墙角的拖把继续拖地。这回她有些心不在焉了，拖把胡乱地在地板上来回挪动，乔菲的脑海里竟然像放映电影般闪过一幅幅画面。她居然心中有了些怀念，然后便想到了此刻的自己。那蓬头垢面的样子，竟突然间令她觉得恐慌。“啪”的一声，拖把自手中滑落，她没有捡，而是走到落地镜前，呆呆地看着自己。镜中的乔菲，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青春曼妙的女子了。岁月是把杀猪刀，她不禁感慨。那时的她，漂亮、活泼，难得的是，在同学们眼里充满智慧、成绩优异的她，还有着冷静的处事能力。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却在享受美好的光景里结婚生子，而且还辞职做起了全职太太。

“全职太太”是体面的说法。还有一个词，说得更雅致，那就是“相夫教子”。而事实她就是一个日常生活里漂亮的“煮妇”。当然，她并不介意，生活总是有舍有得，不学会放弃又怎么能够得到呢？这是她当初简单而又朴素的想法，现在想起，她不禁又有了几分唏嘘，从厨房到卧室，这就是她这些年生活的全部？书房里的吊兰早已枯萎，她现在忙得（或者说懒得）连打开书本的勇气都没有了。这样的牺牲值得吗？她莞尔一笑，忍不住轻声而又无奈地嘲笑起自己了。

不值得又能如何？时间如同猛兽吞噬一切，无法回头。她是个聪明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于是她用树枝般青筋突现的干燥的双手将头发捋了捋，尽管年华不再，素颜的她依旧有几分底气，虽算不上容颜靓丽，却依然眉目清秀。稍微抹点粉底，描个眉毛，就能恢复几分旧时容颜。想到这，多少是个安慰，但是，问题马上又来了，周六聚会，穿什么衣服呢？她已经许久没有逛过街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会逛街了。自己的衣服，柜子里满满当当，况且她现在偶尔出门，即便有中意的服饰，买了回来也是摆设，没机会炫耀，压根也没有了炫耀的念头。为了儿子，她顾不上自己。反正不用去见谁，也不必讨好别人。她几乎每天都是同一副装扮，何况，多好的衣服她也舍不得做家务时穿，还是围裙、塑胶手套来得实用。可是眼下，她总得准备一套服装参加聚会吧，于是，她开始慌乱地翻箱倒柜。漂亮的衣服还真不少，却没有一件适合现在的她。她有些沮丧。她知道同学聚会免不了总要互相比较一番，你过得好还是我过得好。做了家庭主妇多年，为了这么一天，她得努力弥补曾经的缺失。自然，她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打开淘宝，开始选择衣服。一款亮黄色的呢子大衣，一件羊绒连衣裙，一条打底裤，一双短靴。加入购物车，付款，一切OK，只等聚会那一天。

显而易见的是，像少女怀春，她有念头了。她开始了憧憬与等待。日子跟以往一样，却又有了些异样。“家庭主妇”般习惯成自然的本色出演，也像是注入了新鲜血液般别有了情趣。往常，她做好早餐送完孩子，便蓬头垢面地奔向阳台。开始日复一日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行离开”的清洁工作。现在不了，同样是居家打扫，这回她选择了背景音乐。有日子不听歌了，她亦不知现在的流行音乐，只记得曾经喜欢“班得瑞”，便随便搜了几首。像她这样的人，自从选择了辞职居家，时间对于她来说，便一直停滞不前，甚至倒退。还好，甚感安慰的是，有些音乐，或者书籍，竟是老的好。这一想，便又心满意足。她在镜前化妆，涂抹隔离霜、粉底，然后描眉，打腮红，卷睫毛。她的手在脸上挪动的瞬间，竟有些颤抖。生疏了，如这套化妆品，已经临近保质期前的最后日子，让人忧心。化完淡妆，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露齿，浅浅一笑。还行，美颜不在，徐娘半老的风韵却是依然，到聚会那天就这样吧。《人鬼情未了》，她又是莞尔一笑，神情不详。带着这样的妆容，她开始拖地。在音乐的律动中，她的动作轻柔了许多。到了兴奋处，竞有些飘飘然，拖把成了道具，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来回摆动，仿佛化身轻盈的舞者。当然，她并没有舞。她已经没有轻盈逸舞的身段，但是心在逸舞。

两日后，网购的衣服到了。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检查一遍所有的衣服。没有问题，试穿。她不禁赞美起镜中人，多年的隔离生活却仍保留着相当的品位。说不上漂亮，但是舒服，一如从前别人对她的评价，她从来将这看作是最好的褒奖。

服饰给了她自信。她想象着周六聚会的情景。多年不见，同学们异常兴奋、无所不谈。女人们照例，发型、服饰、妆容，甚至戴的手表，精致的坤包，都是叽叽喳喳的话题。男同学则尽显豪情本色，事业和爱情，阴谋与野心，高谈阔论。

这些对于乔菲来说完全可以想象。应了一句俗话，能用钱办的事，总不是难事。难以想象的是爱情。爱情？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问过自己。你爱过吗？当然。但是你开心吗？她突然有些惶恐。她明镜似的清楚，这个没有标准答案，但是她依然惶惑，她不知道现在相夫教子的生活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生活的全部。想到这儿，她已然不快活了，于是，她自然而然便想起了大学期间那段无疾而终的恋爱。那是她的肖同学留给她的苦涩的甜蜜。那时青春，你情我愿，一个非你不娶，一个除你不嫁，你侬我侬，却在毕业后因为不同的想法劳燕分飞。乔菲回到家乡，肖去了远方。没有争吵，没有解释，就这样翻篇了。让乔菲想不明白的是，肖去外面绕了一圈，还是回来了。当初这般决绝，又是为了哪般？无数次她都想问个明白，可这又有何意义？这么些年过去了，大家各自有了家庭，再把曾经的故事拿出来说，也只能是一番唏嘘。乔菲渴望见到肖，潜意识里却又冒出一丝恐惧，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同样，她会假想一些聚会情节：

嘿，乔菲，你现在是家庭事业双丰收吧？刚毕业那会儿，你已经在企业当了中层，现在怎么样？让我们羡慕嫉妒恨啊！

她不禁不寒而栗。是啊，现在怎么样？她真不知道如何作答。告诉他们你是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那么，当初那个做梦都想着要飞得更高的乔菲哪里去了？又或者，借故搪塞蒙混过关，这也是个办法，可是，即便所有人都相信，至少还有一个人是不会相信的。那个人就是肖。

她暗自责怪自己的不争气。怎么又想起他来……各人头上一片天，各有各的活法，那么在乎他的想法干什么呢？道理她明白，可是她宁可小心翼翼保留记忆中的美好，也不肯做一个无奈的撒谎者。这么想来，她竟然又有了茫然，翘首以待的聚会，现在因为缺乏一个堂皇的亮相，居然令她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终于，她憧憬了几日，纠结了几日，又翻来覆去想了几天，最后还是改变了初衷。我弃权！她终于一个人对着落地镜喃喃自语，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就是一个可怜的逃跑者。

2

即便无奈，即便痛楚，但总还是一种选择。从这个意义上看，乔菲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或者做对了什么。她只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若干年前，她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辞职在家待产。她知道当时在做着一种快乐的牺牲。当然随之也会获得另一种生活。那是否意味着会更接近幸福，她不得而知。现在，她的感受完全不同于先前。她的心情，再不是前几日的模样。那些购置的衣服，被她悬挂在衣橱，套上防尘罩。慎重、小心翼翼地呵护，她想着总有一天还会派上用场。化妆品也复归原位。一切仿佛如初。只是，这间一百多平方米的屋子，她每日宅居的空间，竟也不是原先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握着扫帚的模样越来越渺小，像笼中小鸟一般。她得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周六同学聚会。她照常在家陪孩子做作业、打扫卫生，想起同学们此刻正举杯痛饮、不醉不归的情景，她不免有些落寞，神情也有些恍惚。到了晚上，给儿子洗漱完毕，照常是故事时间。儿子好奇地问着一个又一个问题，关于火山、关于宇宙，她却没有耐心去解答，她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递给儿子，喏，自己看。然后她拿起手机，开始刷朋友圈。

突然，一条或许曾经出现过但是她从来没有留意过的标语照亮了她的脸。那是一条招贴画般简单而又直接深入人心的标语，像夺人眼球的广告，又像是摄人魂魄的宣言：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她发现新大陆似的跳了起来，不相信似的揉眼睛，重新把手机凑到面前，足够近的眼前，再看，这回看清楚了，背景是一个扛着行囊出门远行的少年。终于她又无端地被泪水充盈。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一句话突然照亮了她整个心扉。是的，她终于明白，她没有什么可以抱怨，但是，她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她满怀了期盼。她今晚注定睡意全无，她在等丈夫林默。

林默还没有回家。他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他拥有自己的公司，也因此总是忙忙碌碌。这样的生活乔菲早已习惯，默默做他背后的贤妻良母。说起来，她也算是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当然，其间的艰辛只有她自己清楚。当年，林默追她，遭到了家人的一致反对。原因很简单，林默要文凭没文凭，要事业没事业，亦没有“拼爹”的资本。相反，乔菲年纪轻轻，却已在公司拥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在婚姻的答卷上，乔菲最终选择了与她反差极大、白手起家的林默。“他是只潜力股。”乔菲这样形容自己的丈夫。再后来，丈夫逐渐拥有自己的事业，乔菲则过上了相夫教子的生活。还好，林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他虽赚了钱，也赚了底气，却不忘当初的艰辛。他深知，当初，除了乔菲，没有人肯相信他，没有人愿意给他机会。他明白，这并不是歧视，这是生活的现实。

这一点，又反过来让乔菲感到骄傲与自信。通常女人总害怕男人有钱会变坏，乔菲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担忧。他们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林默负责赚钱，乔菲负责照顾家庭。她始终知道自己在丈夫心中的地位，林默或许会在社交场合逢场作戏，但是乔菲在家庭中的地位是不会被轻易撼动的。

乔菲原可以一直做着她的家庭主妇，让日子平平静静地流动。可是她现在不行了。她想到儿子大了，终有一天会独立生活。更要命的是，她已然感觉到相夫教子给她带来的狭隘限制了她。这仿佛是因“聚会”而来的启示，它来得那么顺其自然。那种逐渐远离的感觉如同在雾中行走，迷迷茫茫的。

不行，现在到了改变的时候了，她想。当然，她要在第一时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林默。

终于等到林默回家。

听到开门声，乔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赶紧迎了上去，献殷勤般帮林默脱去外套，放好皮包，而是悠然地独自坐在沙发上。林默觉得诧异，侧着脸盯着乔菲看了半天，开玩笑地说：“中彩票了？”乔菲笑而不语。现在轮到林默献殷勤了：“喝口水？”“要不，看上了某品牌的包？”

显然都不是。

“托你的福，钱我有的花！”

“不缺钱就意味着什么也不缺。”这是林默挂在嘴边的至理名言。

“瞧你说的话，金钱游戏是最无聊的游戏。”乔菲稍稍有了些不满。

“是吗？我恰恰持相反意见。追逐金钱是人们最爱玩的游戏，所谓的精神追求不过是在弥补金钱缺失带来的自卑。”

“好了，不跟你说钱的事了。对了，之前听你说公司正在招收业务主管？”乔菲这才转入正题。

“怎么，你还关心这个？想来又是帮助七大姑八大姨、闺密之类的再就业？”

“我这儿还真有合适的人，需不需要就看你了。”

“哦？你说说！”

乔菲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林默怀疑自己的眼睛。

“我。”说完后，乔菲故意将“我”字又慢条斯理地说了一遍。

林默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便也严肃了起来。只是，这一刻，妻子给了他完全陌生的感觉。这事若放在若干年前，那是再正常不过。曾经，乔菲也是个事业型女人。工作时的全神贯注、亲力亲为那是出了名的。当然，后来选择居家的也是她。起先，林默还反复问过乔菲，放弃是否会后悔？儿子出生后没人照看可以找保姆。但乔菲觉得他人总不比自己，还是毅然决然。居家的日子，倒也是未曾想象的忙碌。一把屎一把尿，拉拉扯扯，儿子也成了小大人。这期间，林默有了一批批的新客户，多了一个又一个订单。别人开玩笑说，家有贤妻万事兴啊！这话林默赞同。乔菲居家后，他不曾操过一分家庭的心。他把心思全放在了生意上。晚上回家，乔菲不会留给他任何家务。永远是干净整洁的居室，切好的水果，沏好的茶。如此，也算是合理分工带来的完美了。

但是现在，乔菲怎么突然改变想法了？林默有些不习惯。是无聊了还是别有用心？他突然想到不久前的某一天他俩去某商场购物。乔菲为林默挑了一款格子衬衣，林默去试衣间。乔菲拿着他的外套，便随即整理一番。手机落到了地上。碰巧有短信，她看了一眼，又将手机放回口袋。这时，林默已换好衬衣站在镜子前。乔菲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跑到林默面前直夸合适。

这样的小细节太正常不过，林默亦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此刻，他却将那日乔菲的行为与现在她突然间的决定放在一起。他觉得想不通。

怀疑我？他开始猜测。想到怀疑，他便觉得这样的思绪不可再蔓延，心里也长了毛似的发慌。他劝说乔菲，一来他觉得目前的生活挺好，没必要改变：二来，乔菲在家让他觉得安心、踏实。

而事实上，他并没有对乔菲表达这些意见。他只是举重若轻地说：“乔菲，你这是在开玩笑吧？我们公司要找的员工，可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别的不多说，那节奏不是一般的快。边工作边充电，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怎么也不能和现在的你联系起来啊！”

“现在的我怎么了？”乔菲反驳。“现在的我也有过去和未来！”

“如果工作是条轨道，你那辆小火车已经脱轨了。而且，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要，这不瞎折腾？”

“瞎折腾？”乔菲已经明显不开心了，“这么潦草的生活，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我就不能去看看？”

“外面的世界是精彩，但是外面的世界你已经适应不了啦！”

乔菲语塞。丈夫的话是大实话，也是冷冰冰的拒绝，但是她又再能够说些什么呢？一个和外界生活隔绝这么多年的人，想要重新打量新生活，你的资本又在哪里呢？乔菲明白，她事实上已经是一个穷得只有富裕生活的赌徒，外表光鲜亮丽，口袋里却掏不出一个铜板。她认怂，但她的心却更加活泛起来了。

3

丈夫越是否定乔菲的想法，乔菲的内心就越是蠢蠢欲动。她没有想到，找工作一事在丈夫眼里竟变得如此不可思议。在旁人眼中，她是拥有较高幸福指数的妻子，而林默，同样也是模范丈夫。可就是这样的“模范”，现在突然就不起作用了。乔菲提出的想法，得不到丈夫的认同，甚至可以说，林默当时的质疑是带着些歧视的。在他看来，女人当然可以工作，他公司里多的是漂亮精明的小白领。但是乔菲呢，这么多年了，她的付出早已变成了习惯，若再改变，反而让林默觉得不适应。这个想法只要乔菲不再坚持，林默是断不会主动提起的。

乔菲当然有些失望，做事情也变得心不在焉。调皮的儿子会惹妈妈生气，却也懂得用一个拥抱、一杯水献殷勤。尽管这样，乔菲内心总还是觉得闷闷的，像烫了一半的发型突然被中断。那种要么等待要么放弃的感觉甚是糟糕。糟透了！

林默虽故意装傻，却也觉得自己的拒绝太过生硬，令人心寒。站在乔菲的立场上，这样的想法很正常。居家过日子，那忙碌中的孤独，或者无聊，他亦能体会。更加愧疚的是，他竟然怀疑乔菲找工作一事是有意换个方式监视自己。不会的。他想。然后他拼命责怪自己。他开始寻找契机。以缓和两个人心照不宣的隔阂。

当然，他们没有争吵，甚至没有言语上的过度宣泄。可林默心里明白，沉默却比争吵更危险。一天，他特意晚上推掉应酬，早些回家，想借此机会改变这样的氛围。兴冲冲回到家，屋子里却十分寂静，客厅里没有人，只有过道里的一盏小灯亮着。林默习惯性地推开房间的门，儿子又来他们房间“蹭睡”了！

因为经常加班、出差，儿子十分依赖母亲。有时候，他甚至感到自己是一个局外人。显然，乔菲是有些故意的，心里有话却又不想明说。她早早陪同儿子入睡，这让林默无形之中有了压力。老夫老妻了，有时候难免还是要面子的。他就这样一遍遍地在心里说服自己，要真诚地、尽力地去理解妻子。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那天早上，他一到办公室拿起手机就给乔菲发了一条短信：宝贝，今晚周末，看电影逛街，由你定。之后，他又打了几通电话，吩咐秘书，推掉了当晚的一切商务应酬，至此，他松了一口气。不料，万事俱备，却又欠了东风，偏偏临时又突发变故。车子在路上与三轮车发生碰撞，对方是耄耋老人，一下子从车上翻了下来。林默扶起瘫倒在地的老人，将其送往医院，再处理后续事宜。这么一折腾，哪里还顾得了玫瑰色的周末，好在老人并无大碍，只是耽误了时间。这时他抬腕看表，时间已近晚上8点，猛然想起晚上的安排。再看手机，没有乔菲的电话，短信也没有。这让他又多了些顾虑，本来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却被这有惊无险的小插曲搅和了。乔菲现在肯定不开心。他想马上回家，解释一番，可是那汽车油门被轻轻地踩着，提不起速度。这一路尤显漫长。林默瞬觉头脑空空，却又满腹心事。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再找机会了。终于，车子以蜗牛般的速度驶入小区，在车库内停好车，他又傻傻地坐了一会儿，才离开。按下防盗门的密码，借着过道灯光，他看到门上斜插着一张广告单。平日，他是不会注意这些东西的，但此刻，这一张薄纸却给了他“东方不亮西方亮”的感觉。他盯着广告纸看了一会儿，是一个楼盘广告，位于城南的私家豪宅。就在那一刻，他想起乔菲曾对他说过，十年一房，有条件换个更大的房子。别的不说，至少要有宽大的衣帽间。当时，林默听后随口安慰，有梦总会实现。却怎么也没想到，今晚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将宣传单平折放人皮包，上楼开门。儿子睡了，乔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依旧是沉默。林默坐下，先是道歉。他对乔菲说，不管你信不信，计划赶不上变化，遇到点急事，不过，现在总算是解决了……他在撒谎！他说话时有些支支吾吾，但确实又没有撒谎，便也显出了几分诚意。乔菲依旧只听不说。林默试图揣测她的心理，是态度的冷漠还是已经谅解，猜不明白。他继续说，对了，本来今天若不是有那段小插曲，我是准备给你惊喜的。然后他从包里拿出宣传单，在手里晃了晃，又递给乔菲，并在一旁解释。大意是他已经决定买下那栋房子送给乔菲做结婚十周年的礼物。

礼物。一栋房子。从结婚到现在，乔菲只记得，林默在某年生日时给她买过一束进口的厄瓜多尔玫瑰，其他则别无印象。这栋房子，令她想到了那些遥不可及的嫁人豪门的女星，然后她又想到自己，想到她的未来，无论于同学聚会、回归职场，都是极有面子的事。

乔菲需要并接纳这份礼物，当然，那东西再好，也取代不了她要工作的意愿。

4

因为买房，乔菲工作的事情自然搁浅。她心里仿佛已经没有了“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念头。或者说。这个念头在购房计划的现实面前变得转瞬即逝。

为博妻子一笑，林默也算是任性了一回。其实，除去生意上的流动资金，他有限的备用资金不足以买下那栋别墅。500万，可不是个小数目，不过，林默在商界人缘好，他想，人头上挪借一部分，或者，索性就贷一部分款，应该是问题不大的。

这些琐碎的细节他没有告诉乔菲，倒是和自己的母亲说起过。谁想，这房子竟也给母亲带来了惊喜。母亲倒是体恤儿子，听完就问，钱够不够？不够呢，她这里还可以凑一些。老人家于是让儿子一家抽空过去吃饭，再详谈此事。

林默带了乔菲、儿子，周末去母亲那儿。母亲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餐桌上，老人家不断嘘寒问暖。从孙子的学习到儿子的生意，以及乔菲的身体状况，面面俱到，无一疏漏。最后，话题就绕到了房子上去了。

母亲倒是爽快，开门见山。她的意思房子是一定要买的，改善住房是生活必需。

钱不够的话，我手里有一些。不多，但总能凑个数。

妈，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跟妈客气什么，我要钱有什么用？眼睛一闭脚一伸，不都是你们的？再说了，你父亲过世早，留下的钱越来越不值钱，你们拿去买了房，兴许还能保值呢！

老太太说得轻松，乔菲听得却不是滋味。林默的母亲向来节俭，儿子给她的零花钱她也舍不得花。如今，却大大方方地把全部积蓄拿出来给儿子买别墅。于是她急忙阻止：妈，房子暂时不买也行，反正够住。老太太听了便不乐意了，绷了脸，没事，我可以节俭些，但是房子还是要买。

那一刻，乔菲的内心有些感动，却又隐隐地产生了些许疑问，这不像老人家素来的习惯。她看看林默，林默也看看她，这同样的眼神似乎都在想拒绝老人家的心意。

当然，母亲是会说到做到的。临走前，她跑去自己的房间，从衣柜内侧的抽屉里取出存款单，她将存折装在一个小布袋里，紧紧地捏着，摩挲了一翻，然后喊乔菲进去。

钱，你拿着。帮不了大忙，派点小用场。

她将存折塞到乔菲手中，然后斜着身子，尽可能地贴近乔菲，亲昵地耳语，有了大房子，你们可以考虑要二胎了。妈打听过了，你们符合二胎政策。对了，带孩子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有妈在。

这下明白了。单独二胎。原来如此。乔菲他们的确符合这个条件。但是话一从婆婆嘴里说出，仿佛就变了味道。那布袋子里仿佛暗含着阴谋。乔菲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这番好意是接受还是拒绝，她竟没了主意。幸好，林默及时催促，似救命稻草般拯救了她。

到家，乔菲向林默摊牌。

钱，我们暂且收下，替妈留着，以免拂了老人一片好心，但是二胎，坚决不生！

乔菲的态度，林默是理解的，他内心里也表示支持，但是经乔菲这么斩钉截铁地说出来了，他听了又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追问了句：为什么不可以考虑？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乔菲脱口而出，泪水又止不住地哗啦啦掉下来了。

这下林默慌了神，他急急忙忙解释：我也就这么随口一说呀，又不是真要生二胎。不生，不生，坚决不生！

乔菲释然。

此时，仿佛一切都冰释前嫌，儿子已然熟睡，两个人彼此望了望，重新又回到了温馨浪漫的玫瑰色周末……

一个月后。

乔菲取出之前因同学聚会而买的新衣服，这下，总算派上了用场。

丈夫林默已经许诺，只要她愿意，可以选择适合的工作回归社会。顺便他告诉乔菲，公司正在为员工安排体检，建议她一定参加。乔菲欣然应允。

乔菲深思熟虑之后也决定暂时不去林默的公司上班。毕竟，她已经居家太久远了，她先要适应一段日子再作打算。今天，她选择了一间普通的几乎让人瞧不上眼的家政公司，她要去见工！

她穿上亮黄色的呢子大衣，羊绒连衣裙，配上靴子，皮包，一切就绪。出门时她突然想起今天可以拿体检报告了，于是她顺路拐到了街角的医院。

从医院出来，乔菲有了些异常。她步履蹒跚，忧心忡忡，满脑子尽是体检报告上赫然呈现的意外：妊娠阳性。

她怀孕了！

乔菲哑然呆立，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