惚兮恍兮

2016-04-23 02:45柏舟
山花 2016年2期
关键词:唐果桑椹梅子

柏舟

太阳还没出来,草地上几只红嘴鸥在梳理着羽毛。你想象一下,乳白色的云雾缭绕着,空气弥漫着咸涩气息,树下,一个躺在竹榻上的年轻女子,突然张大了嘴弹簧般地跃起。女人眯着眼朝四下瞅,好像很失望。摇摇头。躺下。

阳光从树梢中倾洒下来,没有风。树叶漾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树梢荒谬地晃动着。女人蜷曲着身子,茫然地盯着涂着鲜红的蔻丹的指甲。女人听见阳光在轻微地颤动,若无数透明的扇动翅膀的蝴蝶扑向她。合上眼,再次聆听树叶神秘的呼吸声。

梅子不知从哪天起,嗜上了睡觉,就如同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上了唐果。

雨,连续下了十多天,下得心里都起毛了。吃早饭的时候,梅子发现窗台格子上跳着稠密的光斑。

“等会儿,把竹榻搬到那棵广玉兰的树下。”她喝完豆浆,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时转身对吴妈说,“不要打搅我。”

“先生来电话呢?”吴妈眼睛眨巴着。吴妈是梅子不久前从家政公司招来的保姆,做事勤快,言语不多。从举止上你可以看出她带着一种乡下人特有的机敏和小心。

“先生?哪个先生?”梅子差点没把嘴里还没吞下去的豆浆给喷出来,她咯咯地笑道,“你是说那个‘老桑椹’吧?还先生呢!”

“就一‘老情人’,哈哈。”她眼里闪出几滴泪花,笑得如花儿乱颤。吴妈脸上腾起了一团红晕,像是偷窥到了人家的隐私。

不远处是钱塘江。

薄雾正渐渐散开。比和田玉还玲珑剔透的阳光不断地变幻着舞姿——女人迷迷糊糊地回忆梦境,梦境犹如远处的景物,唯有轮廓可辨,模糊不清——那些透明的、半透明的、黑色的、红色的怪鸟,它们张开尖利的喙,伸出枯瘦细长的爪子,像一个个鬼魂绕着她的脖颈和头顶,“不要——,我不是鸟。”她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像一把刀子划过胸膛。梅子朝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梅子有些奇怪,她用手摁住突突跳动的心口两臂把身子夹紧缩成一团,“我不是鸟。”声音又响起来了,听上去很遥远,又像是在近处。阴森森的。梅子再次打了个寒战,她感觉心口像被针给挑了一下,声音是从天井里的那口水井里传出的。空洞,缥缈,凄惶。天井里很黑,四周寂寂的,“老桑椹,老桑椹,”梅子这样喊了几声,“咦?老桑椹呢?”

“啥事情?”老桑椹问。

梅子说:“我掉到井里了……救救我啊!”她感到额头被重重地敲了一下,“大白天的,做大头梦啊。”老桑椹一只手拿着那只油画笔边喝着咖啡,“梦见老情人啦?”眨巴着讥讽的眼神。一霎问,老桑椹却不见了……

这样的梦,近来已经做了好多次了,每次,梦里都有那些形状怪异的鸟出现,有时,自己的羽毛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沉入在河滩里:有时。羽毛被啄去遍体污秽流着褐色脓水的身上爬满了蛆虫,身子已经腐烂僵硬。

梅子从竹榻上醒来,身子湿漉漉的。院子空空荡荡的,四周一片寂静。院门上的不锈钢露出狰狞的面目,闪烁着无数意义不明的象形符号。她想,四周那些白墙围着的房子里,是不是也是一些与她一样的二奶三奶独自孤寂地与寂寞孤灯相伴?

金刚鹦鹉在笼里跳上跳下的。上楼梯的时候,小鸟的啁啾让梅子心紧了一下,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件事。

十多年前了吧,一个下着大雪的冬日的早晨,梅子在梦乡里被父亲剧烈的咳嗽声吵醒了。家里窜进来一只大鸟,父亲手里拿着一根竹杆,举得高高地追着那只黑鸟在屋子里绕着圈子,父亲是个瘸子,所以那场面显得多少有些戏剧性效果,梅子哭着说,放了鸟吧,父亲不依:梅子就拉着父亲的衣襟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后来,梅子打开了屋门,鸟飞了:父亲也在这个寒冷的夜晚蹊跷地死去。梅子的奶奶曾无数次地用苍老阴郁的眼睛盯着梅子,说梅子你们母女前世都是鸟投胎的。奶奶将死的那年,梅子赶回去看望。奶奶说:

“你这只鸟,就是死了,魂灵也是回不来的。”

“才不稀罕这呢。我可不想!”梅子脱口说,她并不是想刺激奶奶。有魂灵吗?她也不关心这个。她想。

梅子上了三楼的露天玻璃房。鸟笼子里那只红背扑扇着翅膀乱飞了一阵,停了下来,唧唧唤了两声,静下来立在那儿;那只蓝背,喉咙里只是微弱地咕噜咕噜着,隔着玻璃看,如一枚蓝色的绒线团。梅子拉开淡蓝色的玻璃门,倚在门上,斜睨地望着鹦鹉。只是安静了片刻,红背鹦鹉便似小孩子那样人来疯扑扑扑地又拍打起翅膀,梅子嘬起樱桃小嘴动动,不过,梅子没有吹出像唐果那样好听的哨音——唐果眯着眼坏坏地笑着对她说,他是懂鸟语的公冶长——只是“嘘嘘”的象声词。那只鹦鹉好像受了委屈,都郁闷了大半天了。几道光束如同一股气流吹起小鸟柔软的细羽。梅子伸出食指,都快碰到小鸟的喙了,犹豫了几次,还是缩回来了。跳在栖木上的鸟已经微微合上了眼皮。梅子想,老桑椹为什么不喜欢她养小鸟呢?梅子想这些的时候,眼里就有了湿润的东西。就有了一种奇妙的幻觉,自己蹦到了那个栖木上,一只红羽,一只蓝羽,脖颈缠绕,相互依偎。

“梅子……梅子,我想你……”鹦鹉嘎了一声。

她吓了一跳。这是唐果的声音。是哪只鸟叫的呢?——难道?她一下子就想到了老桑椹。那天晚上,她回来的时候,老桑椹正在盯着鹦鹉,平时,老桑椹是不到玻璃房去的(老桑椹不喜欢鹦鹉的吵闹)。老桑椹的脸很黑,看一眼鹦鹉,再看一眼梅子;梅子说:“今天来,怎么也不打个电话。”

“嗯,嗯。”

老桑椹很平静,拖着长调。老桑椹咳嗽了几下。

“挺聪明的畜生。”他用手指戳了一下衔住吊环的鸟,几根羽毛像枯叶落下。走到门口时回头剜了鹦鹉一眼。下了楼。她觉得老桑椹的嘴角向下咧了一下。

早些时候,老桑椹每次来“米兰春天”的时候。都会事先给她来个电话——梅子呢,会备好老桑椹爱吃的清蒸鲈鱼和香菇木耳炖酱鸭——如同一个嫖客的预约——精心修剪一下眉毛,将水一样柔软光滑的头发绾成形态各异的发髻。老桑椹呢,高兴了,他会给梅子画个“仕女”像:雅兴大发的时候,会花个两三天时间来个“贵妇人”布面油画。小鸟又叽咕了几声,鸟的影子在眼前倏忽移动着,她觉得原本心里那细小的空缺被再次拉大了些。

在衣锦坊的日子,梅子养过好多种鸟,八哥呀,画眉呀,甚至连那种深灰色的斑鸠,梅子也是喜欢得不得了。

“烦人死了,从早到晚地叫。”有天晚上,老桑椹躺在梅子的身边说,黑洞洞的嘴掩饰不住怨怼的情绪。

梅子说:“别来呀,你不喜欢。”

“会变花样生出钱吗?”老桑椹白白眼说,“也不卫生呀。”

“那你天天陪我?”她朝他白一眼说,“我也不卫生的……”

那时,老桑椹只是偶尔来梅子在衣锦坊的“地下根据地”过夜。当然,老桑椹是不知晓这些鸟的来历的。这些鸟好多都是唐果送给梅子的。他哪里知道,梅子是多么地喜欢这些给她带来欢愉的鸟呢。她背转身对着老桑椹,肩膀收缩着一耸一耸:老桑椹用那双枯瘦的手摩挲着她的双乳。

“真恶心,”她拍开老桑椹的手,“我身子也是脏的。”

如同战士听到了号角,老桑椹一个鱼挺翻到了她的身上,呼哧呼哧地。老桑椹年轻的时候在电影院是做美工的,梅子想,老桑椹作的那些画,有那么多的山啊,水啊,鸟啊的,怎么就不喜欢鸟儿呢?

她跟唐果,算是自然熟吧。

梅子是个喜静的人,在认识老桑椹前,梅子喜欢种些盆栽的海棠、茉莉,养些观赏的鱼类。有天,梅子走过花鸟市场的一个摊子,大概是被唐果的帅气吸引,或许是唐果正盯着她吧,梅子停下来,问热带鱼怎么卖。梅子后来想,自己怎么就会买了只画眉回去呢?那只画眉死的时候,梅子气鼓鼓地找去质问,说,你个奸商啊,把这只快要死的鸟卖我?唐果也不气恼,嘻嘻哈哈地说,鸟,就像夫妻,一对,才好。她说不清自己是不是从那天就爱上了他,不过,那天情绪确实不错——唐果给了她一对“红嘴相思”。梅子脸一下子红了。梅子空闲的时候,常会去花鸟市场唐果的摊位,和他聊聊养鸟啦,选鸟啦什么的。唐果忙的时候,她会静静地待在摊子前,看唐果忙碌的时候鼻尖上的汗珠和那张长满小痘痘的脸。她曾经幻想过她穿着白色婚纱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唐果会喜欢自己吗?嫁给他,给他生几个娃娃?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孩子——傻逼,她在心里娇嗔地骂自己真不要脸。想着,又会莫名地捂着嘴“扑哧”笑起来。

鹦鹉大概也累了,歇了下来。梅子仿佛从一条幽暗深长的隧道中走了出来。眼前满是红色的黄色的蜻蜓闪着透明晶亮的翅膀。

这只红背金刚,是唐果走的那天晚上留给她的。鸟原本是一对,一只红背,一只蓝背。一番温存后他吻着她,说,鸟留给你吧。她把头埋在他滚烫的怀里说“太好了”。她哪里会想到那个冬天,他会人间蒸发,离开她呢?那个时候她真的是要气疯了,饿了它们两天,小鸟也是像今天这样哀鸣的吧——死吧,去死吧。她抽泣地对着小鸟说。什么意思呢?不要我了,却把鸟留在这儿,是可怜我吗?她想。难道这是对她的馈赠,又或者是对她的爱情的内疚和弥补吗?早就知道唐果是一个流浪诗人。怎么会甘心地被女人给捆绑住手脚呢?想想,自己真的是蠢极了。出门在路上的时候,她想是不是该把鸟放了,现在,鸟的主人既然走了,留着,不是给自己徒增伤感吗?现在他离开了她,两个人再没有“瓜葛”了,他为了他“诗意的生活”而走,自己又何必再为他保留什么“纪念品”呢?记得唐果对她曾说过,人,不能总盯着生活过。她并不知晓唐果所说的生活是指什么。但她明白。他说的,一定不是我们庸俗之辈的旅游购物,挣钱升职,更不会是男女偷欢时的激情,她很想问他,但当时,唐果正捧着一本特朗斯特罗姆诗集,她吞咽口水般地憋了下去。

直到晚上回去,那只蓝背金刚曲着身子,翘着细长的尾巴歪靠在笼底,一动不动。红背则侧着脑袋低着头合起眼皮打着盹儿。

“怎么?不作了?作啊!”

她瞥了下小鸟,歇斯底里地骂了一句。走过去,用手摇了摇鸟笼,鸟翻了个身,微弱的灯光下鸟孩子熟睡般的安静。她轻轻地伸出食指,被烫了一下似的,手指遽然一缩,死了?他走后的日子,她眼里始终被怒火和眼泪充溢着,可现在,分明是,能听见胸口某个地方仿佛山岩的罅隙流出的声音,那种,那种声音带来的疼痛分明是别离的酸楚和相思之苦。这个夜晚,冰冷的哀伤始终笼罩着她,那一刻,不再对唐果怨恨了,她想起了小镇上那个方牧师说过的——受罪,我们都是有罪的人。为什么要在心里种着仇恨和无情呢?她想,两人彼此都相悦过,温暖过,再者,谁也没有过承诺和盟誓——人总不能在痛苦和仇恨中得到快乐吧?

她跌坐在地板上。太阳从窗帘的隙缝里透过,如同手电打出的光束,照在那只蓝背上。蓝背的身子腾地喷出一团蓝色的火焰,发出嘶嘶的声音。她闭上眼,感觉那蓝焰左右摇晃着,扑向她,嘭的一声,像是老桑椹疯狂的身体,燃烧着蓝色的火苗扑在身上。是幻觉更为接近真实,还是现实状态更趋于幻觉?她想。她和老桑椹,和唐果,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哪种来得幻象?比如,老桑椹给了她实实在在的房子,高档贵重的玉镯钻石,却给不了她交媾时的欢愉:唐果,却像一条鱼,在那山涧的小溪里,潜游,溯流,溪水唱着歌……哪种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呢?或者说,哪种才更为接近生活的本质?她睁开眼,那只蓝背好像也在望着她。之前的蓝背死后,她又买了一只同样的,看上去和死了的那只没什么区别。她想,如果唐果以后再看到,是否能看出有什么不同?

洗好澡,梅子把自己扔在那张宽大的布艺沙发上,裸露的身子蜷着,像一只慵懒的猫。淡黄色的光线如曼妙柔软的薄纱裹着梅子。看去会让人想到暧昧或颓废。电视开着,是正在热播的一部韩国电视连续剧。唐果这会儿在哪儿呢?睡觉了吗?心想,唐果该不会早忘记她了吧。想到这梅子就有些生气。梅子心说,你把小鸟送我来养,怎么就不能来看看我这只孤单的鸟儿?迷迷糊糊中,冗长而乏味的电视里两个男女主角的猩红的舌头在摸索着。电话响了,以为是老桑椹的,却是一个女的声音,一个原先在“水谣”的咖啡馆的小姐妹雅妮来电话,说是好久没见了,怪想她的,大家聚聚如何?雅妮说话的声音软软的,一口杭州话——人,变起来真的是可以脱胎换骨的啊。雅妮是梅子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当初,梅子让老桑椹给她介绍圈子里的赵福海的时候,赵福海只是经营着一家不大的电器行,现在,已经是杭城地产界的大亨了。梅子说“好的”。梅子想出去换换空气。今天实在是有点郁闷。

她俩约好在一家“本色”茶楼见面。茶楼在武林广场银泰百货附近。出了米兰春天,她没有直接去茶楼,却鬼使神差地把车子开向拱墅区。过大桥的时候,梅子向四处张望,远处一幢幢大楼又矗立起来。唯独大运河那边的衣锦坊,俯视下去宛如一粒粒蚕豆,这些歪歪扭扭低矮破败匍匐在河边的房子,使她联想到了麻将桌上的那些小方块块。

梅子走进了衣锦坊细长逼仄的巷子。她看了一下时间,指针正好指在5点的位置上。那些气若游丝的阳光映在巷子里淡褐色的墙上,墙上许多剥落的斑点闪闪烁烁的,巷子显得破败颓废。梅子好像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味,她有些感慨:每到六月的天气,这里可以闻到栀子花淡淡的幽香,看来老天爷是公平的,就算是在这样幽暗、僻静的“寒窑”,也是可以芳香怡人的。许多日子后,当她再次走进这条巷子,依然能回想起这天,那个躺在椅子上的老巫婆——绍兴奶奶,嚅动着干瘪的嘴,翻着白眼。半响,说“凤凰落了毛,一样是山鸡”的眼神。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几年前就看不清东西了,梅子当时只是当老巫婆自说白话。生活里隐匿着的许多暗示有多少会被我们留意?

到了茶楼,雅妮他们已经在搓麻将了。雅妮嗔怪道,天都黑了,还来干吗?梅子也不解释。雅妮让上了茶,要了一些糕点、水果、果子露,说先垫点吧。

玩了几圈,雅妮捂着小腹龇着牙啊啊地叫着说,给尿快憋死了,说梅子你代我玩会儿。梅子说,好久不玩了。“怕赔钱呀?赢了归你,输了算我,行不?”雅妮把她硬拽到座位上。她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几个麻友脸上放着异彩,哈哈着。一个麻友说,你这个小姐妹老放冲,你看,我又和了。梅子说,不玩了,不玩了。

她无法融入这样的氛围,她的心里有颗东西散落了,如同小时候,母亲给她的那串褐色的黄花梨手珠,被酒醉了的父亲夺下后,有颗珠子掉进了山沟沟里,再也无法找到。

“看你被老桑椹折腾成一朵枯槁的花了,真是的……”雅妮拍拍她的脸蛋说,“细水长流哦。”

“你就损我吧。如今你被爱情滋润得冒水了?”

梅子板着面孔,回击着。

彼此沉默了片刻,似乎两个小姐妹难得相聚,就是为了斗嘴而已。雅妮弄得个红脸,说玩笑也当真呀。梅子问雅妮,说你们家的老头子最近见没见老桑椹?她告诉她说只听说福海提及过,老桑椹在深圳,好像被人骗了,在讨债。还有……雅妮吞吞吐吐地,说老桑椹的那个兴建的钢构厂已经有几个投资人撤了资金。大家开始喝着茶,说起了笑话。说是一个老板的妻子和情人偷情,做得隐秘格外小心,但还是被丈夫识破发现了——某次,妻子在和丈夫做爱的时候,探出底细,原来是自己的那条狗对情人的狗特别痴情和迷恋。麻友们戏谑地说,看来,偷情者最大的告密者是身边的宠物。

窗外已是浓暮时分。对面的广场上开始喧嚣、蓬勃起来,“中国大妈”们扭动着她们柔软粗犷力量健康的腰肢随着铿锵的音乐发飙起来,夜色将城市化开。

梅子坐在玻璃房的地板上,迷迷瞪瞪的。鹦鹉像是正眯着眼看着一个陌生人。恍惚中,她看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唐果将老桑椹压在屁股下,左右开弓着,老桑椹尖利枯长的手乱舞着。唐果的脸上被抓出一条条血丝。过了一阵子,两个男人都不动了……她仿佛听见了汩汩流动的水声,水像墨般洇漫开来。她看不清楚血是从谁的身上流出来的,好像是老桑椹,又像是唐果。

起风了。

“贝贝。”她喊了几声。没有动静。这才想起“贝贝”前几天发情得厉害,送到人家那儿配种去了。“贝贝”是老桑椹特意买来,说是给她做伴儿。

昨天,从超市回来的路上,她给老桑椹打了电话,问什么时候过来。老桑椹说,今天不来了,还要去广州办些事情。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说她想他了。梅子说这话的时候甜甜的似有几分娇羞,连她也觉出有些扭捏做作。只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老桑椹说:“回来自然会告诉你,……乖乖地待在家里,把家管好就是。”

“嗯,我……我想你。”还没发嗲完,她听到那边老桑椹已经挂了电话。那一刻,她真的听到了泪水跌落的声音。苦涩的味道。好像,也听到了一声“我是一只鸟”。——她想,这所谓的“家”只不过是老桑椹的一处“疗养所”。她记得刚刚认识老桑椹那会儿,在“水谣”的咖啡馆,那些小姐妹常揶揄她说,看你的老桑椹,两条腿比桑树干还细。小姐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很放肆,上翘的嘴角写满了讥讽。这些小姐妹嘴巴涂得比鸡屁股还鲜艳,她们和顾客调情惯了,就又起哄说老桑椹。说老桑椹梅子这块豆腐又嫩又滑又可口是吧?老桑椹知道是捉弄也不生气含含糊糊说牙齿咬不动了哟,咬不动了哟。前几天,那个小红还拿梅子开涮,说,老桑椹现在还能吃嫩豆腐吗?梅子很想给老桑椹打个电话,问他到广州了没有。想想,还是算了。这段时间老桑椹特别地烦她。阳光躲了起来,像失掉血色的花朵,灰白而憔悴。风更大了,能听见树枝唰唰地摇动。她的眼睛忽然像被光闪了一下——钱塘江的上空——有密密麻麻的影子朝她飞来。一群鸽子闪电般地从她头顶飞过。它们不停地变换着队形,像是正在编队飞行表演的机群。旋即,又飞回来。

“啊?唐果的鸽子?”梅子差点喊出声来。梅子仿佛看到了唐果走向自己。“我的小鸟,我的甜甜儿。”唐果吻着梅子头发亲着梅子的小嘴,溜出一串串蜜一样的腻得让她发烫让她窒息的话。梅子以前躺在唐果的怀里,他喜欢捏着梅子的小鼻子说,梅子梅子你是一只鸟儿。梅子说我怎么就是一只鸟儿呢?小鸟会啁啾,会鸣唱。梅子喜欢唐果说自己是一只鸟,唐果说你就是一只鸟儿的时候。梅子就噘起小嘴在他的脸上轻轻地轻轻地碰一下碰一下。梅子这时真的听见她心里有欢快的鸟叫声蹿出来,飞到了树上,飞到了屋檐。飞得很远很远。

钟响起的那刻,梅子正从恶梦中醒来。梅子不能确认,自己是被钟声搅醒的,还是被那只鹦鹉给“咬”醒的。她恍惚记得,胸口被那只红背金刚鹦鹉尖尖的喙狠狠地啄了一口。屋内静极了。偶尔可听见风划过阳台上玻璃窗的哗啦啦声。她侧起身,靠在床背上;床是那种特制加宽的,靠背是她喜欢的紫色纯棉包裹着海绵做的靠垫。她感觉自己混混沌沌的,疲乏极了,痴骏、僵硬、嘴唇干裂,眼睛有些酸胀。梅子慵懒地靠在床头,看上去像一只倦怠的母猫,不,梅子心想,自己多像一只鸟啊!一只被人用精心设置的织网诱捕的“候鸟”。下意识地看了眼身边,空空的,什么也没。老桑椹也不在。她想不起“自己的那个老桑椹”有多久没来这里过夜了。屋里黑黢黢的。宛如死物般无声无息:寂寥的空气里仿佛有尘埃如流水般地弥漫开来,让她觉得,自己被抛弃在一座孤岛中,有一股来自荒野的风犹如一匹野兽正狼奔豕突而至。

喉咙里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她心想,如果,就像小鸟那样,一口气上不来,死的样子会很难看吧?自己死的时候也会像那只金刚鹦鹉那样凄凉地低哀地哼唧两下吧,或者,什么也没有。试着张了张嘴,想将憋在心口的那股闷气给呼出来,嘴开得很小——样子有点儿像小鸟待哺乳的造型。她也觉得有些滑稽,心里骂了句“傻逼”。一双迷离蒙眬的眼睛便在屋里逡巡。暗红的壁柜、金黄色铜管连着的枝型吊灯、烟灰色欧式造型的梳妆台一个个板着僵硬的脸,喑哑无语。此时,秒针和指针已微微错开,仿佛一扇幽暗处的墓穴正在开启,多少让人感到有些疹人。

迷糊中她听到楼顶晒台上玻璃房里那只金刚鹦鹉“嘎——咕——”地狂乱地叫着。这些天来,鹦鹉就像喝了什么迷魂汤似的,到了晚上,叫得比白天还要狂躁。刚开始,鸟是养在卧室隔壁的阳台上,老桑椹每回来,看到那只鸟,总是奚落梅子,说你梅子是不是喜欢做爱的时候靠鸟叫来助兴啊?梅子没有反驳,心里怨怼说,可不就是,他做那事的时候,鸟一叫,就会让他像一首澎湃的曲子一曲未终,弦却断了。

近半个月来,梅子几乎都做着类似的梦,有时是入睡不久,有时则在黎明。人都恍惚了,憔悴得不成模样。

她感觉身子绵绵的,复又躺下,席梦思软软的,有种让她置身于一种虚无的世界里的感觉。她合上眼睑,感觉自己就像一块礁石那样沉重,只见涌动的潮水迅疾地袭来,快将她吞没了……

这些天老桑椹究竟会在哪儿呢?怎么就不来个电话问问?

刚认识老桑椹的时候,梅子觉得,老桑椹不仅像个画家,还有点像个哲学家。那时,他会天天跑到衣锦坊梅子的出租房给梅子画像。其实,梅子对于“画家”这个概念是模糊的,她的眼里,如果一幅画——那上面的人物,只要造型优雅,和真人酷似;山水呢,“以假乱真,栩栩如生”便是好的。至于写意、象征、明暗、气势梅子当然是不甚了然的。多年以后,她还记得老桑椹第一次给自己画像时的那副专注的“眼睛”。那个晚上,梅子在一个“水谣”的咖啡馆当值,当她端着山核桃、葵花籽、开心果、啤酒进入包厢的时刻,灯光虽然幽暗,她却发现,有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出神地盯着她看,梅子多少有些气恼和厌恶——现在这种男人,怎么就那么好色——心里骂了句“脑兮搭牢,下作胚”,白了那个那人一眼便走开了。几分钟,或许是十来分钟吧,她再次走进包厢,给那帮浪荡公子们加充咖啡时,梅子一眼看到了褐色的桌子上的“自己”。桌子上的那个“她”让梅子既吃惊,又有些迷惑,兴奋——实在是太美了!——顾盼生辉的眼睛,娉婷秀雅的腰肢,清艳俏丽的面容——完全是千娇百媚一个活脱脱的美人啊。梅子没有想到,一个被他视为“放浪”的人,竟然能画出如此清新、雅趣的“品位”来。那个男人把碳素笔往包里放的时候,她偷偷地瞥了男人一眼,咦?面前的这个男人怎么看,也不再像是下作了,倒是添了些许洒脱、内敛,有种成熟男子那种气定神闲的气质,梅子心里嘀咕着,自己的眼光怎么就这么低呢?她记得当时有块火烧云在脸上,木愣愣地看着对方,脸上的肌肉好像也变形了,样子一定很难看吧。冲男人笑笑,伸长了脖颈点点那画:

“送给我好吗?”她觳觫不已,指着画朝那个男人央求。

“很喜欢?”男人笑说。

“可惜,只是素描,如果是油画就好了。”

男人耸耸肩膀,眼睛朝梅子眨巴了几下,又有了近乎淫邪的神态。那些同来的人起哄,说“老桑椹”最喜欢画美女“写真”了。……梅子没有想到,这个男人后来真的会提着画夹子找到她的出租房来给她画画。来的那天,男人庄重地拿出名片给她——“翰轩文化有限公司总经理——詹哲人”,男人递名片的动作在梅子看来有些迂腐了,鞠躬哈腰地还双手合十,回想起这些,梅子感觉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包括和老桑椹的做爱,连同那些被自己挥霍掉的青春和礼花般的情欲。那幅画,现在就挂在这间卧室的墙上。

她不由得回过头,看起墙上的那幅画来——画是油画,是幅大半身像,看不出是立着,还是坐着:人物置于大面积的黑色的背景中,少女身着一件黑色的背心,裤子是洗白了的牛仔裤,却依稀可看出微蓝:高光区在脸部的上端,脸少许侧着,半睁半闭着眼睛,做沉思状。后来,老桑椹曾经得意地对她说过,这是他一生最为喜欢和满意的经典之作。说这话的时候,老桑椹说梅子你真美。他躺在床上,侧着身子一只手抚摸着她的乳房,一只手轻轻地揉着她的长波浪的卷发,她环着他的颈项,她心想,他多像是一个白马王子,她呢,倒是有些像小雪人。看着这画,梅子想,自己更像是一只鸟,一只被人用钉子钉在墙上,不能飞,只能在心里凄苦地哀鸣的鸟。

梅子起来的时候,给老桑椹打了电话,对方的电话却是忙音。她有些懊恼。她看了一眼窗外,灰扑扑的天,雨不知是什么时候下的,家里的地板、柜子、镜子上挂着的水珠像小虫子在蠕动。江南的六月,空气黏黏糊糊,雨水总是下个不停,像一个哀怨的少妇有流不完的泪。梅子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季节,也不喜欢钱塘江边上的这个叫九堡的地方。可是,不喜欢她又能去哪讨生活呢?梅子的老家在衢州一个叫洋口的小村子里,出门除了山,就是湖。村里的人除了在山上种点竹子,在湖里养些虾和鱼之外,再无其他可做的了。年轻人纷纷离开村子,去广东的去广东,去北京的去北京;她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即使在白天,梅子也会觉得,在这样静谧的山村里,迟早自己会被窒息的。她在一本书里,曾经读到过这样一段话:如果你一辈子不曾离开过你的家园,那么你的生命,将和你的村庄一样古老和年轻,也无所谓精彩和平庸。当然。北漂的日子并没给梅子带来惊喜——地下室的寒冷,那个戴耳钉、胸口刺着红色蝎子,背着她还吸摇头丸、搞其他女人的男朋友,让她仓皇地逃离了北京。这个新“家”是独门独院的,房间也很通畅,更不会像衣锦坊那间出租屋,有许多粒灰尘在光影里飘浮舞蹈,带着木头霉烂的气息——却静得可怕,与衣锦坊那种嘈杂的喧嚣真是两个天地,梅子有时会撒娇地对老桑椹说,就像是待在原始森林里。现在,梅子感觉她的心里也如受潮了一般,似乎可以听到有水汽嘟嘟地冒上来。楼上传来的金刚鹦鹉的叫声,这让她想起了唐果,她想,唐果这会儿还在花鸟市场吗?唐果还是那样地瘦弱、单薄?她决定去那儿看看。想着唐果见到她会不会讶异,梅子吃吃地笑了。梅子换了衣裳,穿了件黑色的打底紧身裤,配了件红色的短裙,蕾丝花边牛仔衬衫。上车库启动车子的时候,她改变了主意,想,还是打的去吧。从九堡打出租车去拱墅的花鸟市场也就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而梅子却觉得车子像蜗牛似的在爬行,好像那个唐果正焦急地等着她,梅子多少觉得自己今天是有些反常了。

到达花鸟市场的时候,梅子并没急于进去,打着伞,在门口呆呆地立了几分钟,像是调整一下呼吸。转遍整个市场,哪里有什么唐果?回去的路上,梅子想,这也算是一个梦吧。即使是找到唐果,唐果能给她什么?是能与她重温旧梦,还是能给她新的生活?自己,能舍弃老桑椹吗?或者说,是否有放弃眼下舒适日子的勇气?她给雅妮打了电话,说晚上她请客,让她叫上几个麻友,说她想打麻将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想,即使是这种虚妄的生活,不也比靠幻想的日子更实在吗?

卫生间里弥漫着热气,袅袅地,像一朵朵绽放开来的百合。梅子实在太累了,抄了一宿麻将,肩膀、臀髋像散了架。

她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两只乳房浑圆,饱满,向上托着。女人用手捏了捏,笑了,很满意。水若圣母之手,轻抚着细腻、光洁的皮肤;线条分明的曲线,平坦的小腹,让她有些兴奋,得意,对着镜子转了两圈。一阵猛烈擂门的声响传来。

那个矮矬肥胖的女人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一男二女。胖女人过来就是一巴掌,出手之快,梅子着实没料到。动作有些类似于拳击手的下勾拳,有力量之美,更具造型之美。梅子捂着脸呆呆地愣着。头发上的水挂在脸上,眼上,像她流出的眼泪。

那个矮胖女人的粗嗓门响了起来:“打啊,来……打死这个小娘逼。”

她被胖女人搡到了沙发上,胖女人如同骑马般地跨在她的身上。梅子拼命地抵御着来自胖女人的左右开弓。她的手像细笋似的被对方两只铁钳扭着。

那个男人笑了起来,手托着下颌,对其中一个年轻的女人挤眉。“看样子,我是多余了,”男人露出狡黠,“不需要我动手了。”

胖女人啐了一口痰,喘了口粗气。

“你是不是很蠢?嗯?”她点了一根烟,喷到被打的女人脸上。

几个月之前,老桑椹和梅子在街上遇到胖女人的时候,胖女人也是这样撒泼,被老桑椹给修理了一顿。

“米兰春天”位于九堡镇,靠着钱塘江:胖女人的家,也就是老桑椹的旧屋,在拱墅区。胖女人说,今天打的的钱你得拿出来。女人从包里翻出皮夹子,把里面的钱塞进了兜里。

“看你还缠着我老爸不?”那个年轻的女子一把抓下她的一绺头发,“让你再卖骚。给我早点滚出这儿。”

胖女人出门的时候说:

“过些日子再来。”

梅子受了侮辱,很委屈,给老桑椹挂了个电话,她想把委屈说给老桑椹。他的手机还是关着。也就是在这一刻,梅子生出一个意念:等老桑椹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要让他尽快地与那个“肥婆”离婚。不能再拖了。

鹦鹉如同一个侦察兵发现了异常情况——嘎嘎地叫了起来。梅子去了楼上,她骂了几句鹦鹉,说讨厌的家伙不留你了。鹦鹉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它垂下脑袋,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梅子把那只红背从笼中拿出来——准备开窗的时候,忽然想到,这鸟不是会学说人话吗?万一放了,它就在附近的树上鹦鹉学舌呢?且不是让外人也知晓了?

梅子从梳妆柜里寻出修眉毛的剪子,左手捏住鸟,然后,撑开鸟嘴,剪子下去的时候,她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仿佛红色的花瓣铺开在黄色的泥土中。她好像听见自己的心里也有样东西在往下垂落。抓蓝背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剧烈地颤抖——蓝色的火焰在跳动着。仿佛蓝焰在她手中眼里身上奔窜……红的火焰,蓝的火焰,越烧越旺,她被火焰吞噬了,眼前有两个男人晃动着,老桑椹用手梳理着稀疏的头发,说这就对了嘛可以安静了,安静了:唐果耷拉着头,吸哼着鼻涕,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多好的鸟啊!

所有的喧哗都隐匿于夜色中。漆黑的江面上浮动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晃过来,荡过去。远处那些灯光渐渐地暗淡下来,如同人们沉睡那样平静,安详。半空中挂着薄薄的月亮——冰样的冷。潮湿的月亮正缓慢地变圆。风拂过,带着寒意侵入肌肤。我裸露着躺在水中,将身子打开,雪白的身体仿佛一朵莲散着莹莹的光泽。我打了个寒战。我在水中沉浮——如是,我无法确定,这样是离“生”更近,还是离“死”更远。我现在很想告诉你们,那个叫梅子的女孩,就是我。

后来,我又去过“米兰春天”。我不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妓女,我也不再是一个痴情的女人。我发现了我的身子有了变化。我去找老桑椹,只是想让他明白,他必须为他的所为有所担当。

老桑椹坐在藤编的椅子上,胸前围着一个布兜兜,太阳落在他的身上,枯槁的头发上像露满了霜雪,口角处挂着长长的涎水,下眼睑像是悬着两颗小核桃似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迷茫浑浊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两只袖管里空空地瘪塌塌地贴着身子。那个胖女人用汤匙一勺子一勺子往他口里灌着莲子汤——此乃业报啊。

我漂浮在夜的江水中,宛如一朵濯清涟的荷花。锦鲤摆动的尾巴,啄着我的根茎。一摆一啄,荡出一片潋滟。片刻间,世界被融化在水中。在合上眼沉入水底时,我听到了几声哀鸣的鸟声,尖厉地划过黑暗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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