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臣
我幼年丧父,奶奶、母亲和我们姐弟4人相依为命。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时,我刚满10岁,为躲避日军的轰炸,我们从南京逃到故乡溧水。在此期间,二姐身患重病,母亲陪她回宁治病。
不久,日军围城,交通断绝。母亲托人捎信,让我们随同在溧水避难的二姑母一家逃难。途中,奶奶及弟弟走散,我和大姐继续随亲戚溯江而行,历经磨难,于1938年夏抵达重庆。
有苦有乐
1939年初,我被送进歌乐山保育院。当时该院大约有五六百个孩子,大多是来自各沦陷区的难童,也有少数在重庆大轰炸中失去父母的孤儿。院长曹孟君,瘦瘦的,大约30多岁,与我母亲的年龄相仿。她一头齐耳短发,操湖南口音,我们都叫她曹妈妈。后来才知道她是中共党员,是战时儿童保育会的常务理事。
保育院位于歌乐山的一个小山头上,地处重庆近郊,因此成为战时儿童保育会的窗口院。
建院初期,来自各界的捐款较多,保育院的孩子们饭能吃饱,也有衣服穿。后来由于物价飞涨,经济来源也少了,有时不仅饭吃不饱,换洗的衣服也少了,偶尔还会发生“抢饭”现象。吃饭时,饭厅里放上几个大木桶,木桶大约1米多高,口径不小。盛饭时,许多人围着饭桶挤来挤去,饭桶便不停地移动。有的孩子曾因个子小,盛稀饭够不着,整个人趴在了饭桶上,谁料一不小心,失去重心,掉进饭桶烫伤自己。
战争年代,市场上供应的大米质量很差,加上保管不善,里面有不少老鼠屎。炊事员淘米时也不能一下子洗干净,做出的米饭中,除了有老鼠屎,还夹杂着沙子、稗子、稻谷糠,甚至还有小虫子、蟋蟀等,同学们将之戏称为“八宝饭”。 尽管如此,平时油少、菜少、肉少,我们每顿还是要吃几碗饭。由于很少吃肉,偶尔吃一次,不管肉多肥、有多少油,大家都吃得很痛快,饭后又常喝生水,导致许多人拉肚子。
由于衣服是集中洗,冬天又没有洗澡的条件,而且院里缺乏消毒手段,所以人人身上都有跳蚤。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们都脱下衬衣,在桐油灯下捉跳蚤。跳蚤吸饱血后肚子是红的,很好捉,捉住后就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将它掐死。捉跳蚤是我们晚间的“必修课”和“娱乐”节目,啵”掐死泄愤:“看你还吸我们的血!”但是,对付虮子(虱卵)却不容易,一是很小,颜色也是白的;二是藏在白衬衣的边缝中不易发现,任你如何搜寻也难将其消灭干净。
不仅如此,许多同学还长头癣。长了癣每隔一天就要用剃刀刮一次头,头要刮得光光的,药才能抹得上去。开始时搽碘酒等药水,但不能解决问题。于是,医生给我们搽一种很厉害的药膏,每上一次药等于受一次“刑”。上药后头皮被“烧”得疼痛难忍,我用毛巾擦、用水洗均不管用。有时痛得我把头顶在被子上,顶在床上,也无法减轻疼痛,直到头上可以揭下薄薄一层坏死的表皮。就这样,经过几次“刑罚”后,总算治好了我的头癣。
有得有失
抗日战争爆发时,我已读完小学四年级,但在逃难途中耽误了约两年时间。在保育院,我学习了一部分高小课程,印象最深的是以前没有学过的国术课。国术教官姓滕,个子不高,但身手矫健,经常在夜晚的月光下练拳。年幼的我很羡慕他的拳术,因为看过许多武侠小说,所以练起拳来很认真。我先后学了长拳、连环拳,还学了边唱边舞的《满江红》。
小时候我爱唱歌,陆续学了不少抗日歌曲。当时陶行知先生创办了育才学校,派教师到一些保育院选拔有特长的儿童,来歌乐山保育院的是一位常大哥(保育院的孩子称呼院长和年长的女教师为妈妈;称呼年轻的男、女教师为大哥、大姐——作者注),后来才知道他叫常学镛。记得在选拔有音乐特长的儿童时,经过几轮淘汰后,开始教我们唱《渔家乐》。常大哥在教唱时,多次强调节拍的缓急与停顿、声调的强与弱等。虽然是70多年前学唱的歌曲,但我至今记得歌词与曲调。歌词是这样的:
渔家乐,乐陶然,驾小船,身上蓑衣草,手执钓鱼竿,风月总无边,捉鱼在竹篮,金色鲤鱼对对鲜,河内波涛蛟龙翻,两岸垂杨柳,柳含烟,人唱快活年。
长街卖鱼钱,沽一杯淡薄酒,且自把鱼煎,夜晚宿在芦苇边,酒醉后歌一曲,明月照满窗。渔家乐,乐陶然!
唱歌时,我们坐成几排,常大哥来回倾听每个孩子唱歌的音调,然后挑出一些人,再经过考核。比如,用音叉击出一个声音,让你模仿其音的高低;或者用风琴弹出几个音,让你哼出其音调等。经过几轮筛选,我和一些同学被选中了。
但是,当我把这件事告诉二姑母及表姐、表兄时,他们都不同意我去育才学校学音乐。表兄还说过一句话:“蒋委员长不喜欢陶行知!”就这样,我与育才学校擦肩而过,否则,我的人生或许将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虽然没有去育才学校,也没有学音乐,但我依然喜欢唱歌,许多歌曲听几次就会唱。它们的歌词很有教育意义,比如:“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自己干,靠人靠天靠祖上不算是好汉!”“你也有,我也有,两个好朋友,每天不离我们的左右。不论什么工作,它都能担负。它有力量,它能奋斗,要把世界一切强暴者铲除;要把世界一切弱小者拯救,它能开辟光明的道路,它能创造美丽的宇宙。你道它是谁?原来是伟大的手!”血与火的记忆那是一个硝烟弥漫的年代,中国老百姓饱受日军的狂轰滥炸。为躲避轰炸,我们从南京回到溧水县城。被迫西迁时,我们刚离开县城不足半小时,老家的房子就被炸毁,亲人死伤多人。从南京经九江、武汉、宜昌、万县(今重庆市万州区)到重庆,我们一路上经历了无数次的日机轰炸。我常听大人们谈起中国空军与日军进行英勇战斗的事迹,至今还记得击落日机多架的空军英雄高志航、刘粹刚等名字。在重庆,日机的轰炸愈加猛烈。除了冬天,因重庆雾多,来犯日机较少之外,但凡天气不错,经常有日机前来骚扰、投弹、扫射一番。尽管歌乐山处在郊区,但只要市区拉响警报,我们便在老师的带领下躲进附近的防空洞。有时日机一连数夜侵袭,我们就手牵手摸黑躲在潮湿的防空洞里。1939年5月3日与5月4日,日机连续两天猛烈轰炸,我们躲空袭回来,从歌乐山上可以看到市区方向火光冲天。大火燃烧数日不熄,事后得知,有数十条街道被毁,近万人死伤,并导致20多万人无家可归。保育院里年纪大些的儿童义愤填膺,自发组织了十几个小分队,到市区参加救援。那时,我们个个心中充满了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仇恨,总想一天,我们能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晃70多年过去了,在保育院经历的那些事从未被时间湮灭,反而成为我童年生活中最深的记忆。
(责任编辑:韩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