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纪·减子
汉元光二年,代郡。
梅落繁枝千万片,学雪随风转。
刚出炉的米饼热腾腾的,冒着白气。
一只脏兮兮的手悄悄伸了过来,米饼一烫,布满冻疮的手背立即爆出了青筋。然而,那只手仅仅颤了颤,三日粒米未进的饥饿可以战胜一切痛苦。
夜染抓起米饼送至唇边,一口方欲咬下,想起同样饥肠辘辘的伙伴,忽然顿住了。
他看看左右无人,将米饼用破碎的前襟兜住,不顾早已烫红的手又去抓另一块。
“小夜哥哥……”一个怯懦的声音传来。
夜染摇摇头,想把幻听赶走。声音的主人不是应该正在屋外躲躲藏藏,等着自己带吃的回去么?
他们从那个修罗场中逃了出来,两个孤儿流落江湖相依为命,饱受风霜之苦——这次,他一定要将食物带回去给小慕!
夜染的手再次伸向炉灶上热气腾腾的米饼——“小夜哥哥……”男孩的声音也再次传来。
他放下食物,回头,男孩正立在后厨门口。夜染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与男孩牵着手的妇人身上——他的眉头皱了皱:“小慕。”
刘慕就要走过来,然而脚步顿了顿,他抬头看了眼妇人:“小夜哥哥,我刚刚找到了、找到了……”似乎那是个陌生的词语,他说得有些磕绊,“找到了我娘。”
说到后面,刘慕略显无所适从,红着脸羞涩地垂下了头。
那两个字如一道霹雳,夜染猛地一震,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突然跨步上前,一把夺过刘慕,将其拉到身后,怒视着妇人,目光炯炯:“你算老几,躲远点!我和小慕相识十年,都是孤儿,如今我方离开盏茶工夫,他便认了生母么?”他面上绽开冷意,“呵,可笑。”
刘慕从背后探出头来,牵了牵他衣角:“小夜哥哥……是真的。我娘连我……股上的朱砂痣都知晓……”他是个极羞涩的男孩,语声到后面越来越低,羞得将脸全部藏在了夜染肩上。
而随着刘慕声音的渐低,夜染的心也急速沉了下去——他以为只是平凡无奇的一天,正为二人的果腹发愁时,奇变陡生。
妇人走上前来,揽过刘慕,另一只手便欲牵起夜染。
夜染指尖颤了颤,正要牵住妇人,可似乎有无形的隔膜束缚,他的动作僵住了,身子一偏,躲了过去:“你又不是我娘,我自己会走。”
夜染跟着妇人一路穿过后厨,来到梅落雪的前厅。刚刚从后门溜入梅落雪,一心只为偷食物,万没想到竟有许多人聚集在这里。他一惊,观察着这些衣着各异、手执武器的男女,这莫非就是以前只在传奇故事里听过的江湖人?
这一路他带着刘慕千辛万苦,便是为了见见传说中的江湖。可此时,夜染一点也不兴奋。他意兴阑珊地扫视了一圈,目光便继续盯着妇人揽在刘慕肩上的手。小慕和妇人走在前面,和他隔了五步的距离——五步的距离,他被遗弃在了身后。说好的并肩江湖呢?
夜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掌心笼出弧度,似乎抚着母亲的手。可冷风吹进,尽是空落。他的心中满是羡慕,更有种说不明的感觉像黑洞在吞噬扩张。
妇人轻步而出,朝着众人抱拳一礼:“在下与幼子失散多年,今日有幸相认,事情仓促,对诸位招待不周处还望见谅。”
众人纷纷起身摆手,均道:“听晴天阁号令本就是我辈职责,更遑论是这般擒贼驱虏之事。夫人只管放心,好好照顾公子,不必太过客气。”
妇人点点头:“汉军主力已在马邑等待匈奴大军,我等协助朝廷在此做策应辅助。今夜匈奴负责辎重的将军哈弩其前来投宿,切记一切按计划行事。其余就多劳诸位了。”
众人均拱手,表示哪里哪里。
澹然月光下,黄沙蔽天,梅落如惊鸿。
客栈梅落雪二层的一个窗子,烛光如豆,摇曳生姿。
夜染笔直地坐在几案上,观察着对面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刘慕。他的食指指尖沿着碗沿轻轻勾画,不动声色地模仿着——向左……抬臂夹菜……蹭蹭……摸头……
作为孤儿,这是夜染第一次见到有母亲陪着一起吃饭的样子。
他要全部记下来,也许有朝一日,他也会找到生母相认。
原来笑是这样,眉毛弯弯的,眼睛会放出光芒……夜染心里默念着。他看着刘慕,心下禁不住地羡慕,有母亲真好啊,可以笑得这么开心、这么肆无忌惮。过去饱受折磨的那十年,流落江湖饥寒困苦的那数日,刘慕从未笑得这么好过。
这一方小小的桌案仿佛成了一道巨大的鸿沟,一端是母子天伦的温馨快乐,而他被隔绝在了外面——出生至今尚不曾笑的他,此时宛如笑话。
夜染低下头,似乎要将自己的脸藏起,偷偷尝试着牵了牵嘴角,有些生疏。
“小夜。”
对面妇人的声音传来。
夜染迅速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妇人,目光戒备而冰冷。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吧,也太瘦了。”妇人打量着他悠悠叹气,如长辈般温和地笑着。她轻轻指指夜染纹丝未动的饭碗,“唉,之前你和小慕流落江湖都吃不好。快,多吃些。”
妇人面对这个同自己幼子相依为命的男孩,心中满是疼惜,便愈加照顾、迁就。
可这些关切的言语在夜染听来,却成了多刺的荆棘。
他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这番话,在他听来尽是高高在上的同情、怜悯,骄傲敏感的自尊受到了侮辱。他轻轻哼了一声,用筷子将妇人夹过的菜扒到一边,低头吃着白饭。
他低低咳嗽着——流落江湖,风餐露宿,夜染的喘疾又复发了。
咳急之时,呼吸开始短促。忽然“咚”的一声,一杯水放到了他手边。热水透过器皿依然散发着淡淡的余温,熙煦着手背的皮肤,冻疮的麻痒也缓解了。
夜染的眼神渐渐和软,透出一丝温暖。
刘慕不知何时已从妇人的怀中跳下,他站在那里,只比夜染的肩膀高一点点。刘慕又向前推了推杯子,一双乌溜乌溜的大眼睛看着夜染,只是不说话。
原来小慕还在自己身边啊。
夜染的戒备渐渐放下,点点头,端起杯子便一饮而尽——水尚有些热,滑过喉咙时灼烧着如刀锋划过。可他忽然觉得,自方才小慕母子相认后心中空荡荡的一块,此刻被填满了。
指边一阵温热,刘慕已探身从他手中接过筷子,夹起一块米饼蘸入蜂糖细细地浸满了,放入他的碗中。
夜染尝了尝,甜甜的。虽然小慕认了生母,但说好的两人一起闯荡江湖,小慕依旧会在自己身边。夜染心下一暖,面色缓了缓。
然而刘慕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心更深地沉了下去:“小夜哥哥,我娘亲手做的米饼是不是特别好吃?”
刘慕是个腼腆却细心的孩子,虽然有些内向口讷,但身边人的细微神色变动全部收入眼底。他早已察觉到,似乎从进入客栈,夜染的心情便不好。刘慕想,也许是先前吃的苦太多了吧,自己什么都不会,拖累了夜染:“我娘亲手做的米饼就是好吃,难怪我以前那么喜欢吃米饼。小夜哥哥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为了帮我偷米饼被打了屁股,整整半月都下不了床呢。”刘慕说着,脸色又微微发红,“刚刚也是,你为了我……现在终于好啦,有娘给我做了,你也可以多吃点了。”
夜染只觉手中杯盏一震,小慕终是有了母亲,原来只剩自己了啊,可笑方才还抱着痴心妄想。
刘慕本是好心劝慰,但夜染心中自卑敏感,只听得句句“我娘”,字字诛心。夜染冷哼一声,反诘道:“你娘亲手做的?”
夜染轻轻放下筷子,瓮声瓮气地说了句:“你娘做的,那你慢慢吃吧。”便不顾其余二人反应,起身出了房门。
久别重逢的母子举手投足间的亲昵慈爱,映照着整间屋子温暖的光芒,可在夜染看来,更是一场漫无边际的噩梦,梦里所有人在阳光下相依相偎,唯有他缩在梅落如雪的角落里伶仃一人,真是可怜又可笑。
他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一道黑暗的缝隙正在裂开,一种杂糅着悲伤、愤怒、仇恨的情绪正张着血盆大口将他吞噬。夜染逃也似的离开了。
夜染心中有事,情绪低落,从房中出来一路心烦意乱。他年少遇事本易偏激,又是极端的性子,思来想去愈发自卑,只觉自己可怜,心中只想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便下了楼梯。经过大厅时人声嘈杂,夜染更是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他一路浑浑噩噩顺着墙向偏僻处走去,只觉脚下土地越来越潮湿,待察觉时,已是四面逼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
原来不知不觉间,早已经过后厨走到了梅落雪藏酒的地窖。
“啊!啊!咳咳……”夜染本就心中憋闷,在这漆黑窄小的密闭环境中更觉压抑,他深吸一口气大吼出声,方觉心中畅快许多。
一番疾走之后,夜染的皮肤从破碎的衣襟下暴露出来,年幼的身体上,竟满是疙瘩虬起的伤疤!在酒窖阴暗的光线中,诡秘又可怖。
他与小慕原是孤儿,被坏人抓起来养作药人,每月初三便抽髓取血,供人食用。
回想当日,得知那些人准备几日后抽他的脑髓,夜染再也忍受不住,带着小慕躲过重重巡卫,终于逃了出来,十年以来第一次见到了外面的世界,见到了江湖的样子。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如此广阔的梅林,极目远眺也觅不见边际。
地近边塞,举目望去尽是满天的戈壁,呼吸间的热气都化作寒雾。可夜染笑了:“小慕,你我的江湖开始了。”
他拉着小慕走入素裹寒梅:“我们逃出来,再没有回头路了。直至名满天下。”
以后这世上只有他们彼此相依为命了。
第一缕春风从渭水之湄泛动涟漪时,代郡的十里梅林落下了枝头的最后一瓣。
待他们从沙海终于跋涉而出,已是衣衫褴褛,饥肠辘辘。所以,当梅落雪的炊烟升起时,直如暗夜中的一道闪电。刘慕拉拉夜染的衣摆说饿,夜染便偷偷溜过去想趁机摸一块米饼。
只是他们没想到竟闯入了晴天阁的集会,更没想到晴天阁的阁主夫人是刘慕的母亲。
江湖的梦想和同伴的离开同时到来,夜染只觉此刻心中比抽髓分血还要疼。
两人九死一生,说好的相伴江湖。可如今,只剩自己,却不过是根野草似的小破孩。
他原本便一无所有,十余年间血漫眼幕,多少次死过去又拼命地挣扎着活下来。他只有小慕,可老天竟还将他夺走。难道自己只有跌进泥巴里,命运才会满足么。呵,世道如此不公。
一阵窸窸窣窣,漆黑的酒窖中有老鼠跑过。夜染觉得腿边一阵刺痒,心头冷忖:连你这畜生也来欺辱我么?他一阵心头火起,抬腿使劲一脚将老鼠踹飞了。这一脚用上了力道,甚是凶狠,那老鼠撞上对面的酒坛又弹了回来掉到夜染脚下。
他更觉是上天故意嘲弄,抄起手边的酒坛便狠狠砸了下来。一时间酒香涌出,激起夜染心里的狂气,他手中握着碎掉的残片,向地上摞着的更多酒坛砸去……
当刘慕母子一路焦急地寻找而至时,面前便是这样一幅画面。酒气四溢间,夜染满面酡红地瘫卧在地,目光迷离,不时冷笑。
妇人只道夜染是自伤身世悲苦,心下也是同情不忍,蹙着眉走到他身旁轻轻蹲下,目中已黯然有泪:“可怜的孩子……我已经知会碎雪谷的人,他们会来接你。你的身世,确是不便加入晴天阁。不过碎雪谷也不错,远离江湖,逍遥自在。”似乎想宽慰夜染,她笑了笑,“碎雪谷里有的是医仙,也正好让他们看看你的喘疾。”
夜染剧烈地咳嗽起来,满面醉红间竟还依稀透着苍白。他只是看着妇人,低低冷笑,不语。
妇人的眉头又皱了皱,声音更温柔了些:“……你们的故事,小慕已经告诉我了。唉,以后不会再吃苦了,今日起我便也是你的母亲。”
“呵,我没有随便做儿子的习惯。”
漆黑的酒窖,蓦地有霹雳闪过。夜染的目光忽然有火光燃烧。嘴边的冷笑更加嚣张,他缓缓开口,语气刻毒:“阁主夫人这么善良,出门遇见乞丐一定会施舍的吧?呵,也谢谢你可怜我这个癞癣一样的人。”
“小夜哥哥……”黑暗中,刘慕的眼睛泛着泪光。他吓坏了,一向照顾自己的小夜哥哥忽然变了个人,几乎要完全融到这黑暗里了。
“滚开!”眼看着刘慕蹑着步子缓缓靠近,夜染猛地一声怒吼,“你如今有人疼爱也有人保护了,还来叫小夜哥哥做什么,嘲笑么?”他突然抬手抄起酒坛用力地向刘慕身前砸去,“滚开!我还轮不到你来嘲笑!滚开滚开!”
刘慕怔在了那里,眼泪再也兜不住,滚落下来。他怔怔地看着夜染,碎裂的酒坛砸到脚上也毫无感觉。
妇人低声长叹,一时无语,揽着刘慕转身走了。
摔碎酒坛的声音在他们身后不断响起,此起彼伏。
夜染拎起酒坛便兜头淋下,妇人那句“你的身世”嗡嗡萦绕耳边,挥之不去。他时而放浪大笑,时而低低咒骂,不知在这地窖中喝了多少陈年的烈酒,到底年纪尚小,不一会便酒意袭头,卧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不至盏茶工夫,夜染只觉胸闷憋气,便迷迷糊糊地起身,摸索着向酒窖更深处走去。待到刺骨凉风吹来,他才发现自己已从酒窖的另一端出了客栈的后门。
此时月寒风高,天地清寂,片片梅花落下都似有声。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
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笙歌易散,夹杂着呼啸的风声从梅落雪传来,隐隐有酒客们嬉笑叫闹的人语。
夜染的酒醒了半分,方此情境,一股极大的仇恨从心头冉冉而起:这世上每个人都完满幸福,连小慕都找到了母亲,只剩自己孤苦伶仃。老天恁地不公平,凭何他们事事如意?
如有一股奇异力量,夜染只觉这个念头在身体里横冲直闯,他只是要报复,要毁掉这些人的如意人生——把刘慕夺回来。
深夜的边塞,一阵驼铃声由远及近地悠悠传来,接着,便是纷纷马蹄声。
夜染脊背发冷,想起了看过的无数志怪故事。他双腿发软地僵在那里,这冷意一直蔓延到大脑——醺醺之中忽有一丝清明。他想起白日里自己跟在妇人身后时,她与那些江湖人的话语:“伏击今夜投宿于此的匈奴辎重官。”
怎能让他们如意?夜染醉意未尽的嘴角绽出了冷笑。
戈壁上的寒风一吹,酒意彻底散发出来。夜染来不及等待,他迎着马蹄声疾步跑了上去:“哈、哈弩其!不要进去!有人伏击你!”
高头大马上,肃杀的目光落下,夜染双肩如负冰霜。他站在那里,只比马腹高不了几分。夜染压抑住心底的恐惧,挺直腰脊仰头直视着匈奴人。为了不发抖,他嗓子发紧,可出口的话语却依旧冷冽:“去送死么你?愚蠢。”
怒气勃然而起。马刀的锋刃上泛出冷光,一如匈奴将领目中的杀戾。哈弩其一声啸叱,马刀高高扬起,愤怒砍下。
夜染直视着刀光一闪,他的瞳孔收缩了下,却仍旧挺身上前,嘴角的冷笑更深:“呵,杀了我,谁帮你?”
月光下的马刀停顿了。
夜染继而欺近:“我是来帮助你的,将军。”
哈弩其手挽着缰绳,一点点探身俯下贴近夜染。他目光如蛇,冷腻地打量着这个衣衫破烂的男孩。哈弩其是过来人,他看出了男孩眼中的不忿——有不甘则有所求,这样的人心有空洞,最易利用:“你能做什么呢,汉朝的小孩?”
“自然很多。”夜染笑了起来。他掸掸身子张开双臂,以示无所隐瞒,“如将军所见,我是个小破孩,谁也不会防范我的。”
“汉人多狡侩,将军定然需要可靠的消息。”他盯着哈弩其,将“可靠”二字咬得极重。
哈弩其思忖片刻,似乎也觉得有理,方欲颔首。忽然望着远方目光一凝,他的面上出现一丝冷笑:“汉朝的小孩,你并没有带着诚意来。”他目光慢悠悠地落下,已蕴了恼怒,“我昆仑神的子孙,岂容欺骗?”
话音未落,身后几名随从迅速弯弓搭箭。
夜染转头一看,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向这边跑来。想来是刘慕心中记挂他,随母亲回房后,放心不下,又悄悄潜回,寻觅至此。
夜染一时若喜若悲,仿佛被戳中软肋,猛地抬头:“你不能伤他!你、你敢伤他,敢伤他……刚刚说的一切就不算了!”
“哦?”哈弩其嗤笑,“那便杀了你们。”
夜染微怔,他忽然发现在绝对的武力面前,自己没有分毫筹码。
哈弩其伸手一挥,弓箭便要射出,箭镞在月色下闪着冷光。
而戈壁黄沙漫步,夜色昏暗,刘慕远远奔来,落入眼中的却正巧是这样一幅画面——匈奴人高头大马、弓箭弯刀都直指着夜染。想来是小夜哥哥醉酒之中迷糊走至此,却不料与凶狠的匈奴将领当头而遇!刘慕心中一阵惶急,恨不得立即扑过去,救出小夜哥哥。
方此危急之时,客栈梅落雪动了动。
雪夜之中,数十道黑影疾蹿而出,直冲他们包围而来——原来是早已等候在梅落雪的江湖游侠,时辰已至,群起擒寇。
眨眼之间,地上仅现出几点足印,游侠们早已攻至面前。
然而哈弩其也是久经沙场之辈,冷静又狡猾,反应更是迅速。他骑在马上,弯腰抄手一把抓起夜染,只将他挡在身前。二人假戏真做,江湖人却不明实情,攻来的长剑便纷纷软了。
方才荒野冷月中进行的那场谈话与交易,这些江湖人并不知晓。他们只知阁主夫人今日与遗失多年的幼子相认时,这个孩子正紧随左右。
江湖人纷纷低声道:“他是小公子的朋友,我们不能伤了他。”哪曾想,这话落入夜染耳中,正如荆棘在背,刺得反骨根根而起。
躲在人群里的刘慕按捺不住惶急,拨开众人就要走过去。妇人长臂一伸按住了他,面色镇定地道:“孩子迷路了,我们正要出去找……”她停了下,瞥了瞥哈弩其的脸色,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多谢兄台给他送回来。”
此话一出,哈弩其明显愣了一下。匈奴人惯常直来直去,不甚适应妇人的言辞机关。他嗤笑一声,从腰间拔出弯刀,缓缓抵在夜染的脖颈处:“你看我们……很像善心人吗?”他稍用力,刀锋便划破皮肤,滴滴鲜血凝珠滚落,“雁群在空中飞,总要有头雁发号施令。早有耳闻晴天阁就是你们汉朝武人的头雁,听说他们的阁主夫人在这里?”他的目光仿若毒蛇,带着滑腻腻的冷光在人群中缓缓移动,最终定在了妇人身上。一丝嘲弄的冷笑从目光中若隐而过,“你自杀。或者,我杀了他。”
呜呜呜……人群里低低的哭声传来,刘慕颤抖着紧紧拽住妇人的衣摆。
江湖众人中有人已忍受不了这份羞辱,拔出武器纵身而起,夜空下刀光一闪便向哈弩其砍去。然而哈弩其冷笑不变,只将夜染挡在身前做人肉盾牌。
如此一来,游侠儿们被人质束缚了手脚,虽人数占多却也未有优势。
双方形成对峙,雪落无声,唯有冷月当头。
哈弩其大笑起来:“汉朝要献出马邑,三天之后你们便俱是昆仑神的奴隶了。汉朝的皇帝都打不过我们,你们不要挣扎了。”他目光轻蔑地从汉朝江湖人的武器上掠过,几锋刀刃闪着冷白,他的目光缓缓落向刘慕,看着这个早已吓哭的男孩,笑得温和又冷酷。那一瞬间,哈弩其明白了夜染不忿与怨毒的缘由,他需要夜染背叛得更加彻底、更加决绝。
哈弩其心中一计已生,他侧头:“尊敬的阁主夫人,将这个男孩送给我吧,我便放了他。”他说着,顺手便将夜染扔掷马下,如弃蔽履,“你们汉人最爱讲大义,不知夫人风襟如何?”
这是挑拨的话语,他偏要将夜染再向绝望推进一步。
妇人顺着哈弩其的手指看去,被匈奴人缚住的夜染跌落到地上,头发凌乱、面容蒙灰,可他的眼睛努力地睁得极大,目光如冷锋穿透黑夜。妇人微微皱了皱眉,男孩的目光让她不适,那里没有对死的恐惧,也没有对生的祈望,只是无尽的嘲讽和厌倦。他分明知道妇人在看他,分明知道匈奴将领在用他的性命做交易,可他依旧嗤笑地盯着妇人,目光如有毒蛇穿梭,恶毒戏谑。
——他根本不相信妇人会救他。在无关己身时,或许还会顺便保护他,然而要牺牲亲生儿子,救他这个毫无干系的人?呵呵,只怕更希望他尽快去死的好吧。
确然,妇人也正如他的心意。
她看了哈弩其一眼,微微点头,似乎就要同意。忽然,月光下万道银芒闪过,暗器从她手中飞出,枚枚逼向夜染。
只是瞬息之间,江湖游侠们趁势再次攻上,匈奴人手忙脚乱,几枚暗器已飞向了夜染。他脖颈受伤行动不便,只能看着那暗器射入身体。那是晴天阁的独门暗器,设计精巧,夜染只觉若有似无的疼痛一闪而过,接着便是周身舒泰,他甫欲长舒口气,猛地有了窒息的感觉,肺部开始挣扎着最后一口氧气,吃力地张缩。
终于,仅剩的呼吸从他的口鼻间消失,夜染在窒息中渐渐沉入黑暗。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一起消失了,只剩下怨毒的仇恨和不甘。最后一丝光明褪去,夜染失去了呼吸,整个人失去神识,跌入了无尽的黑暗。
妇人看着哈弩其,脊背挺得笔直:“大汉子民不容你威胁,这便是我的风襟。”
变故陡生,哈弩其断没料到这女人如此果决。此时是敌众我寡的局面,反正马邑这片土地都即将是昆仑神的了,他心中惦记夜染投诚的许诺,来日方长,不在乎这一时半刻。如今戏已演足,后事端看那小孩的能耐。哈弩其面上冷哼一声,便由随从掩护着撤退。
而江湖众人因无端牵连了无辜的小孩,心中愧疚,记挂着夜染的伤势,竟未再追——当然,这些关心、惦念,夜染是不知道了。
丝丝热气从骨缝中传入,僵直的关节麻痒难耐。
这种感觉很熟悉,仿佛又回到了被关起来的那十年。每日里,甜腥的鲜血与刺骨的疼痛混作昼夜,撑不住的小孩都变作了尸体,堆在房门处慢慢腐烂,没人收管。
那与世隔绝的十年,时间的变化仅是墙角阴影挪移的角度和同伴腐烂的痕迹。死亡如影随形,需要拼尽全力地生存下来,即便生不如死。
不对。
自己最终还是死了,死在了那个女人手里。
夜染皱了皱眉,真麻烦,死了还不能解脱,竟然还有痛觉。
身子轻飘飘的,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缕冤魂,妇人毫不留情出手的瞬间不停地在脑海中重复,果真这才是世人的真面目吧,只爱自己的孩子,只保护自己的孩子。
真可惜啊,就这么把自己杀了,再也没机会报复她了。
那晚在客栈外,自己冲到匈奴人的马前,忍受着他们的咄咄目光,说出了客栈中的秘密,与他们做了交易——只要那个女人死,刘慕就可以继续陪他闯荡江湖,这世上他就不是孤单一人了。
他一刻也不想让她如意。既然晴天阁要对战匈奴,而她又是阁主夫人,那他便去投靠匈奴,毁掉晴天阁的计划。
可惜还是那个女人更加狠辣,先下手把自己杀了。如今什么也做不成了。
温热的水蒸气混着药草香,顺着呼吸进入鼻腔,夜染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暖意。
原来人死了还会有这么多知觉啊。
喁喁的人声音传入耳畔,听不清楚。夜染皱皱眉,集中精神费力地听着,仍是听不清。他一阵焦急,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尽是白茫茫的氤氲水雾,而自己正裸身泡在一木桶药汤中,满身斑驳的伤疤在水波作用下愈显恐怖。
——自己并没死?
他从昏迷状态中清醒,屏风后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过来。
一声悠悠长叹,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旁边一个男人道:“夫人不必太过担心。此次伏击虽然失败,但只要兵发马邑的匈奴主力进入我汉军的圈套……”
杯案相碰的声音传来,似乎男人倒了杯水。
然后再开口,竟是另一个稍年轻些的声音。原来这屋里不只两人:“说到此事,田兄,我总觉得这马邑之计不大牢靠。”
“管他那许多!”先前那男声一拍桌案,大声道,“碎雪谷的神仙们也快到了,我方力量又增。只要匈奴大军进了我马邑的地界,只让他有去无回。”
——马邑之计?夜染在屏风后蹙了蹙眉,眼中有光闪过。
“但愿如此吧……”年轻的声音似乎仍不放心。
“娘,我想去看看小夜哥哥,”男童的声音,是刘慕,“他昏迷两天了,真担心。”
夜染的豁裂的嘴角绽开冷笑,然而迅速收敛。听着男孩的脚步向这边靠近,“咳、咳……”他低低咳嗽了几声。
果不其然,刘慕一声兴奋地大叫,三步并两步地奔了过来。
“扑棱棱”,鸽子从梅落雪二楼的窗户飞走。
刘慕母子谈笑的声音从楼梯传来,夜染极快地关上窗子,爬到榻上躺好。
他一口一口喝着刘慕端来的羊肉汤,看着他们母子间的晏晏谈笑,不动声色。
惊变是从午夜开始的。
惨叫与嘶喊划裂夜空,高高的鲜血溅上二楼的窗牖,又如烟花般落到地上。
纷乱的敲门声、江湖众人的呼喊,妇人从榻上弹起,像一支出弦的弓箭,迅速拿起武器冲了出去。
刘慕也拿着小小的武器,跟在了母亲身后。
黑暗中,夜染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屋顶的蛛网,神色平静。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得知马邑圈套的真相,匈奴人怒气冲冲,带着大军转身杀回了这里,要屠尽这个边境的小郡洗刷被愚弄的耻辱。
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屋子没有点蜡,如墨染的漆黑中,他的目光雪亮。他静静地看着房顶,计算着角落那张蛛网的蛛丝。
他静静等待着时间流逝。
梅落雪附近安静了下来……郡东安静了下来……郡北安静了下来……
渐渐地,整个代郡陷入了死寂。
夜风吹来,蛛网动了动,夜染仿佛听见了蛛丝断裂的声音。生命的气息越来越少了,整座代郡似乎正在走向死亡。
唯有他,静静躺在床上,淹没在黑暗中。
——孤独的人。生时孤独,所有人赴死时,他依然孤独。
那个女人应该死了吧。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小男孩呢?
夜染从床上弹了起来。那个只会哭的懦弱孩子能在这修罗地狱中保护自己吗,如果他也死了……窗外梅落冷月,风吹进来,夜染打了个冷战,觉得分外孤寒。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抄起一条几案就要冲出门去。
房门忽然被撞开,全身浴血的刘慕跌在了他身上:“小夜哥哥……”
刘慕看着他,脸上少有的正色:“不要出门,外面都是恶魔……快去找地方藏好。”鲜血从他的腰间喷涌而出,“找安全的地方,藏好。”
“小慕?”夜染强作镇定,撕下榻子上的布紧紧将刘慕的伤口层层裹上,“你受伤了,夫人呢?”
“娘带人冲上去了。”鲜血透过布渗了出来,失血已多,刘慕的神色开始恍惚,他看着夜染只笑,“她不放心你,让我回来……”
夜染如遭雷击,全身一震!
搀扶着刘慕的手一软,刘慕重重摔到了地上。他忽然认真地看着夜染:“小夜哥哥,你说要带我见识江湖。江湖就是这样的么,大家都死了……和那个地方一样啊,都是鲜血,大家都死了。”
似乎一盆雪水兜头罩下。夜染只觉自己失了魂似的站在那里,他不愿多说,摇摇头扶起刘慕:“走,小夜哥哥带你逃出去。我们之前逃出去了,这一次也可以。”
匈奴人杀了回来,点起一把火,烧了梅落雪。
外面火势越来越大,酒窖里闷热难耐。夜染扶着刘慕向深处走去,他知道在另一头有一个出口可以逃出梅落雪,这也是匈奴人答应他的生路。
然而路的尽头是绝望。
匈奴人并没和他这个汉朝小孩讲信义,酒窖的另一端早已被巨石封死。浓烟从石头的缝隙中渗了进来,夜染喘疾又犯,剧烈地咳嗽着。刘慕伏在他的肩膀上,早已没了声息。
外面是惨烈的屠杀,尸体堆积的血水渗过土地,从地窖的顶子凝滴下来,如瓣瓣落梅。
烟越来越浓密,火烧的炙烤感威逼着每一寸皮肤。
“咳……咳咳!”夜染剧烈地咳嗽起来。
绝望弥漫在每一缕烟尘里。在这濒临死亡的逼仄漆黑中,他忽然有了一种满足。
终于只剩他和刘慕两个人了,这个朋友会一直陪着他,他再也不孤单了。
曾经他们被关在永生若珏司的高墙内,互相陪伴;后来他们要去闯荡江湖,天地广阔,这个朋友走散了;如今他们又关到了漆黑的空间里,重新彼此陪伴。
末路之境,夜染忽觉泰然。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幸而老天最终不忍他孤独。
夜染将刘慕放到地上,轻声道:“小慕不怕,小夜哥哥带你闯荡江湖。”
他说着,边拾起墙边的柴草,一根一根绑在刘慕的身上,一边轻声安慰着:“不怕……不怕……小夜哥哥保护你。”
慢慢地,他将自己也绑满柴草,微笑着躺在刘慕身畔,静静地等待死亡。只待大火蔓延进来。
忽然,洞口的巨石一阵松动,四散滚落下。
烟尘四起之中,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奇怪地打量着身上尽是柴草的两个小男孩,旋即明白了,心中一声哀叹。
“这么想不开,要自焚?”男人看着夜染,“我接到晴天阁的消息就赶过来,接你入谷。”他皱着眉,“这代郡是怎么了,所有人都死了啊。幸好你还活着。”
好像死了再多人也与碎雪谷无关似的,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拉起夜染就转身:“走吧小孩,我们出去。”
死亡的绝路之中乍见生机。
即便晦暗阴郁如夜染,目光终于也有一丝光亮温暖。他一把掸掉身上的柴草,推推刘慕,语气都不禁轻快了起来:“小慕,我们逃出去啦。醒醒。”
“小慕?”他将刘慕身上的柴草解下来,扶起男孩,轻轻摇晃着,“小慕……”
夜染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他颤抖着手抚向刘慕的鼻子——早已一片冰凉。
“砰”!夜染双臂无力,刘慕的尸体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他跪坐在地,目光空洞地怔了半晌,忽然裂开一丝冷笑:“我知道代郡是怎么了。”他目光缓缓移向碎雪谷使者,“只有我知道。”
不待他回答,夜染抱起刘慕的尸体,交到了使者怀中:“帮我把他带回去吧。”
他抄起一桶酒掼碎到地上,浇遍全身。陈年烈酒遇热即燃,夜染的目光中尽是决绝,他转身一阵快跑奔向洞口,奔向烟火弥漫的修罗场,直朝着匈奴人的位置冲去。
“小慕,我带你去闯荡江湖。”
春风在渭水上拂动涟漪,代郡的血梅终落尽了最后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