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镇蓝颜(五题)

2016-04-20 15:12彭素虹
文学港 2016年4期
关键词:一剪梅香樟梧桐

彭素虹

香 樟

江南小镇花镇,碧水环绕,一条清澈的花河,静静地穿镇而过。花河两岸,绿树成荫,郁郁葱葱,将花镇掩映在一片绿意之中。生活在花镇的男人们,习惯以树命名,比如我的香樟爷爷、梧桐父亲……

香樟爷爷在花镇经营着一家茶馆,每逢二五八日,花镇开集市时,前来茶馆喝茶歇脚的人们,聚集在这里,品茶聊天,好不热闹。

“我们小区,很多车库改装成了出租屋,专门出租给外来务工人员。”“我们小区,都已经找不到车库的影踪了。昔日的车库全都变了模样,装修成了一间住房。”听到茶友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香樟爷爷立马围了过去,“你们给我说说,这车库改装究竟怎么回事?”

“还有怎么回事,打工仔找不到地方住,而有些人的车库正闲着,这叫合理利用资源呗。”有人回答道。

“这怎么可以!一则租房者的大量涌入,会造成无序管理。每个小区不都有居委会嘛,你们难道都没有去反映一下这个问题?”香樟爷爷一听就急了,他随手把盛满茶水的茶壶,往桌上一拍,只听得“砰”的一声,茶盖飞身而出,清洌的茶水溅满了桌面。

“反映过了。居委会说,要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关键是要找到这租房者。没有买卖,就没有改装。”

“这扯得远了些!你们说说,咱老百姓找不到地方住,而贪官们几十套房空着,这还让不让人活?”香樟爷爷越说越来气,他马着一张脸杵在那里,用手拍打着桌子,仿佛正面对着一个个贪官,“这些人民的公仆,简直变成了人民的公敌,利用手中的职权敛财敛物,是谁赋予了他们这些特权?”

茶友们被香樟爷爷的气势愣住了,半天没人开口接一句话。香樟爷爷就马着脸郁闷着,周遭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一般。这时,我不凑巧地打了一个喷嚏,香樟爷爷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凌厉地说:“小花,你说这是为什么?”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神,低头琢磨着,长着一张马脸,性子特急的香樟爷爷,咋就开了一家悠闲聊天的茶馆呢!

香樟爷爷这性子急的毛病,表现的不是一两回。

茶友们来茶馆喝茶聊天,自然天南地北地侃大山,大家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一妈妈拉着另一妈妈询问:“我们家孩子,这刚上初中,作业一大堆,每晚要做到十一二点。你们家孩子也是这样吗?”“我们家孩子一天到晚还要在外面补课,不然就跟不上老师讲课的节奏。”“哎呀,我问问你们,教师节你们给老师送礼物了吗?”一群妈妈们开始聊开了。

听到这里,香樟爷爷沉不住气了,他表情严肃地走过去,对妈妈们说:“学生减负,不仅是学校的事情,你们家长也要负起责任。这孩子的作业做不完,要及时向学校反映,不行就上教育局。快乐成长,补什么课,都像你们这样,培养出来的下一代还有指望吗?”

妈妈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花,你过来,告诉阿姨们,我们有没有给学校老师送过礼物?”我嗫嚅着摇摇头。从侧面看过去,我发觉,几日不见,香樟爷爷的马脸是越拉越长了。

大多数情况下,我一走进茶馆,看到香樟爷爷闷闷不乐的样子,就知晓他又被什么事情气着了。这次,当我还在茶馆门外时,老远就听到了他掷地有声的话语:“大家看过新闻了吧,这国外的流行病毒患者,是如何通过管控,进入我们国内的,你们说说。”

“这其中必有蹊跷。那你们告诉我,咱们镇花那么大价钱,请县里面的歌舞团来表演,就为了配合河道水质的整治。我们是应该把精力放在做实事上,还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弄一大堆?”香樟爷爷越说越来劲。

“当然是要落到实处嘛。”有人接口道。

“前不久,镇上一小学二十多位学生集体拉肚子,这食品安全让人头疼啊!”香樟爷爷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说话间,他抬头见到我进门,便挥手对我说:“小花,去把你秀才父亲梧桐叫来,让他把这些问题都记下来。”

我正要转身离去,他突然拍了拍茶壶,喊住我问道:“小花,你回来告诉我,平时为什么不吃蔬菜?难道你能闻出这菜里的农药味!”我眨巴着眼睛,吐了吐舌头,留给香樟爷爷一个温柔的背影。

梧 桐

一封、两封、三封……梧桐父亲小心地摊开信纸,轻轻地用手抚平,把纸张对叠,再沿着对角翻开来,露出一角落款的地方,在上面端正地写上了“收悉请回函”字样,然后将信纸塞进了装裱规整的信封内。

每天代人写信,是梧桐父亲生活的重心之一。他代写的信件,五花八门,有替留守儿童写给自己在外打工的父母的,有替老父亲写给求学的孩子的。其字里行间流露的真情,常常令人动容。每次,当他把写好的书信念一遍时,一旁的我就像喝了蜜汁一样,沉醉其中。那时候,我常常想,梧桐父亲要是也能给我写一封信,是有多好。

梧桐父亲最初写信,缘于跟母亲的交流。在我三岁那年的夏天,他在外忙着抢收花木,突然之间天色大变,雷雨交加,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袭来。因为躲避不及,淋雨后的梧桐父亲在家低烧了一个星期,后来落下了风湿性心脏病。从这以后,我发现,他跟母亲开始分房睡了,每晚,他把我叫到母亲的房间休息,自己去了书房。

住在书房的梧桐父亲,开始了写信的生活。那个时候,我常常做他的信使。每到周末,他在那里奋笔疾书,然后把信件叠成一艘帆船模样,让我转交给母亲。有几次,我忍不住瞄了两眼这“帆船”的“桅杆”,一个大大的吻字看得我好生奇怪。那时我就纳闷了,梧桐父亲跟母亲也就一房之隔,他们干吗要这么鸿雁传书呢,难不成他们前世是和平鸽,爱这么飞来飞去地传递信息!

后来,我发觉梧桐父亲似乎对写信上了瘾,他不仅给母亲写信,也替别人写信。有时候,他还自作主张替人回信。年底到了,邻居家的小孩子眼巴巴地期盼着远方父亲的来信,却迟迟没有出现。当梧桐父亲又一次提笔代这孩子写信时,我看到他顺带写了一封回信,一起投进邮筒里。小孩子兴高采烈地让父亲帮忙读回信时,那满心的喜悦,感染了我,让我一时忘记了这回信的出处。

最近,因为受香樟爷爷的影响,梧桐父亲的写信内容开始有所转变,他不再是为某个人写信,似乎是在替一个群体代言。

“尊敬的镇长,镇医院位于镇西偏僻之处,致使看病就医格外不方便。请在公交路线方面多加考虑,增设一些运营班次。”

“尊敬的镇长,梅花路至杏花路段,常年没有路灯,晚上经过极不安全。请考虑安装路灯,便于出行。”

“尊敬的镇长,花河里水草丛生,曾经清澈如明镜的河流,近来常有异味出现。请环保部门督查附近印纺厂的排污情况,还花河一个清白。”这些信件,署名都是“秀才”。

当梧桐父亲向镇长信箱发出第三封信时,他收到了镇长的来信。镇长表示感谢市民热心的关注,并将及时处理这些问题,希望“秀才”同志能继续搜集反馈信息。

于是,梧桐父亲在香樟爷爷的茶馆挂牌成立了“秀才书坊”。他代人写信、回信,也记录民声。每天,前来茶馆喝茶的人络绎不绝,而他们,多数时候在跟梧桐父亲交流。

“我来花镇工作几年了,最近买了房,正办理落户手续。办户口的工作人员要求我回原住址开婚姻状况证明,而我回到原来的户口所在地,他们又要我到花镇开婚姻状况证明。这两边的人都说,他们知道我已婚,但不能确定我结了几次婚。这绕来绕去的,真把我都搞晕了。”

“我去税务部门缴纳一笔赠书的所得税,国税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应缴纳国税;地税的工作人员又说,应缴纳地税。我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现在,老百姓办点事情,真的挺麻烦!”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在梧桐父亲身边炸开了锅。

梧桐父亲站起来走到窗户旁,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准备点上。沉思间,他搓了搓双手,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又回转身来到书桌旁。只见他刷刷刷几笔落下,在信纸上赫然写下了“道歉信”几个字。

透过梧桐父亲那紧锁的双眉看过去,我发现,在阳光的映照下,他伏案疾书的身影,格外的端正挺拔。

金 桐

“金桐,你等等我,这里有我梧桐父亲写给你的信。”

随着“噔噔噔”的奔跑声,金桐叔叔的身影渐渐远去,留下了孤单的我,孑孓独行。

我是奉一剪梅奶奶的指令,前来陪伴金桐叔叔的。说是陪伴,其实还不太妥当,金桐叔叔每天都在奔跑,常常食不果腹、夜不归宿,这让奶奶很是着急。“小花,你去跟着你金桐叔叔,别让他跑晕头了。”一剪梅奶奶说这话时一筹莫展的样子,让我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金桐叔叔开始奔跑,是近几年才有的事。

当他得知自己的羊癫疯,是一剪梅奶奶怀他时,不小心食用了母猪肉导致,一开始,他每天围着一剪梅奶奶打转。一剪梅奶奶摘菜,他就在旁边盯着,既不帮忙,也不说话,就像一根树桩,长在房间角落,动也不动一下。一剪梅奶奶如果上街,他也在身后跟着,他们若即若离,踩着彼此的影子上路。

“金桐啊,求求你别在我面前晃了。娘当时不知道误食了母猪肉,让你落下了病根。可是,娘也有苦衷的。那个时候,家里穷,怀了你心里闹得慌,想沾点油腥味。并且,我们不知道那是害人的物什呀!”一剪梅奶奶不止一次地对金桐叔叔说。

金桐叔叔一旦发病,就会口吐白沫,手脚抽搐,身体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而当他清醒过来,恢复了正常时,他立马就在房间里寻找一剪梅奶奶的身影。每次见他这样,一剪梅奶奶都忍不住在一旁抹眼泪。“金桐,你受苦了,娘对不住你呀!苦命的孩子,娘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治好你的病!”金桐叔叔不吱声。他们开始长久地静默着,仿佛不相识的路人一般。

直到那一天,金桐叔叔跟着一剪梅奶奶上街,找到了生猪屠宰场。从此以后,他不再跟着一剪梅奶奶打转了。每天天不亮,他就从家里出发,小跑着来到屠宰场这里,当起了义务监督员。生猪入场,先要经过畜牧站的检验,然后才能进入下一个流通环节。但是,那段时间,流通到市场上的猪肉,被市民发现有注水过。这下,他又坐不住了,明明经过检验的猪肉,怎么到了市场就出问题了呢?于是,他开始往养猪场跑。

养猪场位于花镇比较偏僻的角落,从我们家到养猪场,差不多要穿过整个镇中心,还要沿着花河走一小段石板路。一剪梅奶奶很是担心金桐叔叔,万一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或者病情发作倒在了河里,所以安排我跟着他。可是,这金桐叔叔仿佛脚底生风一样,三下两下就把我甩在了后面。见他如此不合作的样子,我就干脆直呼其名了:“金桐,你倒是等等我呀!”

金桐叔叔偶尔也有停下来歇歇的时候。当他在养猪场,碰上三五成群的小猪,在拱着彼此的头,嬉戏玩耍时,他会不由自主地蹲在那里,望着小猪们发呆。有时,他还会随着小猪的旋转,自顾地吹起口哨,此时,他仿佛是这些快乐玩耍的小猪中的一员。每每看到他手舞足蹈,乐颠颠的样子,我多么希望这样的时光,可以延续得更长久一些。

为了治好金桐叔叔的病,一剪梅奶奶想了很多法子。遵照医嘱,金桐叔叔应该做个安静的美男子,少出门运动。可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脚步。因为长期奔跑,他的病情没能得到有效控制,差不多一年半载,他就会旧病复发,不省人事地瘫倒在地上。

醒来后的金桐叔叔,只要听到生猪“噜噜噜噜”的叫声,他立马放下手头的事情,循着声音的方向,狂奔过去。直到看到这生猪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模样,他才会放心地归来。如果碰到的是一头病怏怏的生猪,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执拗地要把这猪送进兽医站治疗。“不管是母猪还是病猪,千万不能让有问题的猪肉流入餐桌上。”他常常这么跟猪对话。

很多时候,我跟在金桐叔叔的身后,看到的要么是他在追猪的身影,要么就是他在追养猪的人。追不上金桐叔叔,我只得哼着“猪,你的鼻子有两个孔”的歌曲,等待他的回归。有时候,他会一个猛然转身,“小花,看到有猪从面前跑过去了吗?”然后,掉转头狂奔而去。留给我的,是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

奔跑吧,金桐叔叔!我常常望其项背,感叹道。我不知道他会在哪一个路口倒下,但我知道,他只要还能站起来,就会朝着有猪的方向,一往无前。

玉 桐

一天清晨,金桐叔叔见到我,若有所思地说:“小花,你看看你的牙齿,被虫蛀了吧,一天到晚,谁给你这么多糖吃?”

我扭头一转,撒野似的跑将开来。给我糖吃,这是我跟玉桐叔叔之间的秘密呢!

玉桐叔叔是花镇机关里的小科员,三十七八岁的年纪,每天被领导使唤做事,弄得灰头土脸的,像个肺痨病人。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的婶婶经常这样唠叨他。“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点出息,三十七八,等待提拔,瞧瞧他的样子,怕是没指望了。小花,帮我把钥匙拿给肺痨病人。”只要一提起玉桐叔叔,婶婶都懒得叫他的名字。

在我看来,玉桐叔叔并不是肺痨病人。那天,我给他送钥匙之际,正值他们单位同事出去植树,办公室只留下了玉桐叔叔一人值班。我发现,他的精气神,可好着呢!

“我们接下来的工作,有三个方面的安排。其一,要狠抓落实,确保工作到位;其二,要真抓实干,确保责任到人;其三,……”办公室里,玉桐叔叔声音洪亮,面对着墙壁在自言自语。我看到,他随着讲话挥舞的手势,是那样的铿锵有力。

等到玉桐叔叔停顿的功夫,我轻轻地走近他身后。“玉桐叔叔,你的声音原来这么响亮呢!平时都没机会听到。”他看到我,惊喜地说:“小花,你来得正好,看看我这讲话水平怎么样,有没有做领导的潜力?”他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掏出了一把糖果,“小花,吃糖。”

拿到玉桐叔叔的糖果,我想起了自己此行的正事,“婶婶让我把钥匙送过来。”玉桐叔叔接过钥匙,叹了口气,“你婶婶这人呐,孝敬老人,勤俭持家,称得上是一贤妻良母。可是,她一天到晚地说我做一小科员,没出息,还真拿她没辙。”

不知是受婶婶的蛊惑,还是其他原因,近段时间,玉桐叔叔开始有了变化。他经常趁着同事午休的时候,让我去他的办公室,给我糖吃,然后,让我扮演各种角色。

有时候,我是他手下的一个科员,他让我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地送上材料汇报。“小花,你这材料怎么做的?都像你这么做事,还有完没完!”玉桐叔叔两手叉腰,在房间里踱着方步。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对了,就是这个态度,以后记得保持。”等从角色中缓过神来,玉桐叔叔赶紧抓了一把糖,犒劳我。

有时候,他让我站在墙角,听他的使唤。“花科,你过来,给我把茶水泡好。记住了,我逢双日喝绿茶,逢单日喝红茶。你单双日能分清楚吧!”我点了点头。等我从茶水房打来开水,给他泡好茶时,他突然起身把茶水倒掉,表情不悦地说:“泡茶只能用八分水,这你不知道吗?连个茶都泡不好,你这科长怎么当的!”

看到我脸上无辜的表情,玉桐叔叔重新恢复了平常模样,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小花,没被吓着吧,你说说看,叔叔要怎么样,才算有出息?”对于他的问题,我自然说不上来,玉桐叔叔挥了挥手,“我忘记了,你还是个孩子。算了,你去把打扫楼层的阿姨叫到会议室。”

等到两位打扫卫生的阿姨走到会议室时,玉桐叔叔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劈头盖脸地给了她们一记下马威:“你们这清洁卫生,怎么搞的!你们上岗前,没有培训过吗?环境卫生,是当前首要的形势任务,没有一个清洁的环境,这让我们如何安心开展工作,会严重影响到我们的工作效率,这你们负得起责吗?”

扫地阿姨被吓傻了,赶紧道歉道:“领导,您说说,哪里卫生没有搞好,我们重新去打扫一遍。”玉桐叔叔表情缓和了些,“做人哪,态度最重要。你们以后要是一直保持这个态度,我看哪,这卫生状况想必会是不错的。”末了,他扭头对我说:“小花同志,你看到了吧,以后见了我,该是什么样的态度,知道了吧!”

我脆生生地回答了一声:“领导,我知道了。”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头。我看到,玉桐叔叔脸上露出了开心的微笑,那笑容,慢慢地舒展成一枚糖果,在我的眼前晃啊晃……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牙齿,妈呀,这样下去,真怕是要被虫蛀掉了呢!

良 桐

“小花,你别总是在玉桐那里呆着,过来听我说。”良桐叔叔一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一边轻轻地用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每当这时,我知道,良桐叔叔又有新的故事即将告知了。

衣着考究,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良桐叔叔,一度带给大家的是“知识改变命运”的榜样力量。当年,他以全市文科状元的身份,考上了名校江南大学。后来,又以优秀毕业生的荣誉称号,进入了世界500强公司工作。作为知名企业的销售经理,他的年薪以百万元记,每天忙碌地穿梭在各个城市之间,坐飞机就跟搭乘公共汽车一般,今天在南京谈工作,明天就可能去了东京签订合同。他是男人中的成功人士,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我们花镇人常常这么说。

良桐叔叔是不是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我无从得知。我只从他的微信中,了解到一些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这些年,利用节假日,他带着家人游了新马泰,欧洲十日游已不新鲜。当下,他计划到澳大利亚看那片海那片蓝。看到他晒出来的日程安排,我觉得自己要踮起脚尖才能够靠近他的生活。

只不过,让我深感意外的是,不久前的一个夜晚,他突然告诉我,近段时间,他一直在失眠。

细问起来,才得知,良桐叔叔在情感上起了纠葛。他原本珍视自己的家庭,以及与婶子的感情,可他觉得彼此之间,渐渐找不到共同语言来交流。“我在考虑,像我现在这个年纪,有没有必要在婚姻上折腾。”四十出头的他,说自己有时候的心情,就如这江南的梅雨天气,暧昧潮湿,充满了闲愁。

说是闲愁,其实还真不为过。良桐叔叔上一次告诉我,他的生命中出现了若干的女人,这些女人爱他,他也爱其中的若干。“她们是我的露水红颜,可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而来,而我,又能带给她们什么。”说这番话时,他一直把弄着手中的打火机,仿佛玩于股掌之上的,是自己命中的这些女人。

我小小的年纪,自然读不懂良桐叔叔这精彩的精神世界。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我常常注视着他手中的打火机发呆,直到他一次次点燃香烟,从一圈圈烟雾环绕中,我又渐渐回过神来。

“小花,你听我说,我经常忙得找不到北。职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样的生活让我觉得疲惫,甚至乏味。”良桐叔叔顿了顿,话头一转,“那天,我回到花镇,路过阔别已久的小学校时,老同学丁香依偎在丁楠身后,他们一起骑自行车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我有些恍惚。”

良桐叔叔告诉我,丁香和丁楠是他的初中同学,读书时,他们是同桌,彼此互相照顾,每晚自习时,等候在丁香身旁的,一定是丁楠同学。说起来,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学习成绩都不太好。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他们就留在了花镇开始打些临工。后来听说,因为这同桌情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们自然就走在了一起。挣不太多的钱,养育孩子,赡养老人,这是他们的生活常态。

“后来,我叫住他们,聊过一会。他们没坐过飞机,没出过国,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县城。”良桐叔叔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他们还是像从前一样,丁香下夜班回家,丁楠雷打不动地骑着自行车去接她。不论早晚晴雨,丁香都会做好饭菜,等着丁楠归来。他们日复一日,过着夫唱妇随的生活。”

我不明白良桐叔叔,究竟想告诉我什么。每到放学时间,我经常在小学校路口碰到他的这对老同学,他们骑着一辆自行车,男的在前面骑车,女的坐在后面车座上,手里拎着不锈钢饭盒。他们有说有笑地在一起,老远就能听见丁香爽朗的笑声,“丁楠,你骑不动了告诉我,我下来走走。”“丁香,有你在,我的劲大着呢!”……

“有些时候,我就在想,他们的世界是多么地单纯美好,温暖如初。”良桐叔叔吐出一个烟圈后,定了定说。

在一片烟雾氤氲中,我依稀看到了丁香他们明媚的笑容。我想找个时间把他们骑车的身影拍下来,说不定可以治愈良桐叔叔的失眠症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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