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液
1
母亲的双手原是极笨拙的,楠叶不知道,她掰莲子心为何却动作那么利落。常常是,楠叶刚刚把莲子掰为两半,她倒已把莲子心剔出来了,莲子噗噗两下也顺势落在竹篾箕里。母亲把莲子买来,掰好了,分为几小袋,放在冰箱速冻柜里,楠叶每次取食一小袋。日子是一个人过的,母亲便把她当成没长大的女孩儿。母亲来得勤,在楠叶这里走过的每一步,如蜗牛一样,都会留下亮闪闪的光带。她的脚步从来也不曾停歇,那光带便缠绕着缠绕着,混为迷糊的一片,充斥了整个房子。
母亲喜欢唠嗑。楠叶懒于社交,家里四亲二戚的信息几乎都来自她的转述。但母亲唠嗑的话题,楠叶都得扫描一过才敢回话。
母亲的话题跳跃性很强,一会儿是三叔与大女婿的关系出了问题,一会儿拣起新线头,说的是二妗的亲家姆发了纠结,在两房儿子之间吵闹着居留的问题,外人听来只觉得这关系远了,其实,她大媳妇就是楠叶的表妹。
楠叶心意阑珊地听着,偶尔抬头,发现母亲的身后似乎长出一棵冠盖如云的大树,楠叶听得见它庞大的根系一寸寸地伸往更深的土层。
“阿茹的两个孩子都那么大了!”
阿茹就是楠叶的表妹。母亲这一扯,楠叶便觉出了异味。她走开去找水果刀。她的手指甲太短,掰莲子费劲。
母亲却不理会,眼睛盯着她的脚步走,眼神苦丢丢的,又是充满压力感的。
楠叶明白了,她所隐隐担心的问题还是滚掷过来,她千般躲闪万般回避还是难免。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话题都可以归结到楠叶这里来。她犯上的这桩罪多么大!她没有结婚,她没有孩子,她今年已经三十几岁了。在这个慢了半拍的小城里,她的罪行被母亲和亲友们无数次拿出来放在投影机上投影、放大。
楠叶把莲子一个个切成两半,她尽量把动作做得平稳如常,如果把手指切出血口子来,那她在硝烟还未弥漫之时就已告败。
战争如期进行。原来母亲手头又蓄积了两张王牌,待婚男某甲和某乙。母亲虽没文化,但做起文章来是有起承转合的。看看铺垫已经差不多,她开始发起进攻。她一边观颜察色,一边把莲子掰得更快。嘴上巴拉巴拉,讲得上天入地,讲得石破天惊……母亲的口才原来极不错哦,楠叶心里被刺了一下,莫非这能耐竟是她逼母亲训练出来的。楠叶身上起了疙瘩。
一个重大决定几乎就在这个瞬间做出。楠叶想,事已至此她必须赌上一赌了。洗了手,她拉过手机划拉开来。母亲歙合着的两片口唇停留在一个仰角的状态。在母亲眼里,楠叶的手机不是手机,而是一个陌生的大世界。母亲很尊重文化,在楠叶办正事的这当儿,她是可以鸣锣收兵的。她等得。
楠叶打开一个网页:观音灵签。一个晃头晃脑的签筒出现在屏幕上。下面写着;抽签前双手合十,默念“救苦救难观音菩萨”三遍;默念自己的姓名、出生时辰;请求指点,如婚姻、事业、财运等。母亲求神拜佛的那套楠叶从来不吃,但事到临头,她总会来网上观音这里占一占。她也从不按屏幕上的指示文字行事,只是闭上眼睛在心中洒扫一下尘埃,让心思凝聚起来。这就足够了。
楠叶抽中的是第六九签。
第六九签
吉凶:中签
典故:梅开二度
宫位:辰宫
诗曰
冬来岭上一枝梅 叶落枝枯终不摧
但得阳春悄急至 依然还我作花魁
签语
此卦梅花占魁之象,凡事宜迟则吉也
解签
一箭射空,当空不空,待等春来,彩在其中
母亲把小竹篾箕里的莲子心拿去阳台晾晒。楠叶从屏幕上抬起头,对着母亲的背影说:
“你不就希望我嫁出去吗。今年就把这事办了。”
母亲的背影动了一下,她还站在原地,是哪个部位抽搐了。转过身来,她的脸像一只刚刚漆过桐油的木桶,泛着一层僵硬的蜡光,连笑容都是凝固的。
楠叶于心不忍,喃喃地说:
“如果一定要我去看,就从某甲看起吧。”
楠叶的话里有很多漏洞。她知道,母亲是不管这些的。只要楠叶愿意去相亲,她就满足了。在她眼里,每一相,都可能是一个完美人生。
“啥时?”
“今晚。”
2
长途客车爬上高速公路之后,楠叶竹节一样的心先放了一截。她独立远行的记忆只有十年前那唯一的一次,之后一直都是跟的教师旅行团,一帮人像规模化生产线上的白羽鸡一样,统一吃饭统一上车统一如厕统一被宰。如今是,闭门推出窗外月,一任梅花自主张。她不得不张大了眼睛四处瞅瞅,生怕什么被遗漏了。上车时,她专门跑去安置在客车中间的临时厕所察看一番,尿骚味和洗涤芳香剂相互敌对而又相互缠结的气味,把她熏得干呕起来。
但那一苗好心情还是开始跳跃。楠叶准备车到后门的时候,才给余歌通透消息。楠叶居住的澄城是一个小县城,余歌居住的花城却是一个大都城,两地相距将近六小时的车程。后门,就是从澄城到花城的中点站,长途客车多在后门服务区停歇、用餐。
“梅开二度”。楠叶想着签诗上的典故,心内的疑惑重新漫漶起来。
签诗问的当然是姻缘,但并不是某甲某乙。有一个细节不为人知,刚好就在昨天上午,刚好就在母亲进门之前,楠叶收到了一个人的问候短信。短信很寻常,但它到来的时刻很不寻常。母亲强劲的勒迫向来充满了爱意,楠叶忍着忍着,忍成了内伤。发短信的人名字叫做余歌。他正好撞在枪口上。楠叶的签诗问的就是他,当然,还有她冒险的花城之行。“凡事宜迟则吉”,这桩延拖了十年的情感,不知道算不算迟。
楠叶答应过母亲的事情一定会践行的。昨晚她去见过某甲。某甲在澄城经营着一家竹筒饭餐厅。楠叶以前和闺友去那里吃过。据说,其竹筒都是从云南西双版纳空运过来。他的第一场早夭的婚姻也与此有关。当时在西双版纳洽谈甜竹子生意时,他与一个云南妹子拌上了。但云南妹子嫁过来不足三个月就撒腿跑回去,说是水土不服。其实,这个水土不服既是坐实的,又不止是坐实的,还有风俗上的意义。
一开始,介绍人在场,楠叶坐在那里,很淑女,不苟言笑,像她往常在人前那样。她穿着一件碎花棉麻连衣裙,上身紧致,带蕾丝花边的,裙子是蓬蓬的,长长的,腰间的裙带有撞色的设计,整个人看起来温文恬静。某甲喜欢得不得了,话多,却每一句都结巴。介绍人很快撤场了。某甲慌乱地给楠叶添了茶水,坐过楠叶这边的扶手沙发。沙发是两位的,楠叶被激灵了一下,缓缓地转过身,对着某甲好一阵端详。某甲带着金丝框眼镜,楠叶从他镜片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一开始,她是笑语晏晏的,慢慢的,那笑里有了一种故作的暧昧,到后来,她听到了自己淫邪的笑声。某甲是老实人一个,从未见过这阵势,杵在那里不敢动弹。最后使得他落荒而逃的是楠叶说的一句话:我不相亲的,要结婚就直接上床。
某甲绅士风度尽丢,匆忙离去。楠叶手握着茶杯,泪珠簌簌地滴落下来,却又忽然失声大笑。
笑够了,楠叶回家收拾行李。心里怀着余歌,半睡半瞌之间,天已微朗。
母亲打电话过来臭骂她,相亲的那桩恶作剧游走了一圈,回到她这里。母亲从未如此生气,似乎她做的是令整个家族失去名色的事情。潮汕人讲究“名色”,从字面上也尽可知晓,这个词强调的是一种很表面化的东西。楠叶一面顶撞着,一面却对某甲有了怜恤之意。
在后门,楠叶受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这个打击当然也在意料之中。余歌不曾外出远行,楠叶是旁敲侧击过的,但他这几天并不在家。他组织和主持着一个盛大的文学活动,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会场顶着。余歌说,他可以派一个学生给她送钥匙,她就先住下来再说。电话里听出他很忙,就在他与楠叶电话的这当口,身边还有人在问话,在打招呼,在摁电梯上下行按钮,嘈杂有如一个人头攒动的超市。电话突然断了,连一句道别也没有。楠叶不知道他是立刻忙上了,还是进了电梯间。当然,进了电梯间以后,他一定还是立刻忙上了。因为此后,再没有他的消息。
在忙碌的掩盖下,楠叶听不出他的语气和态度。他的声音是散乱的,坚硬的,没有情感曲线。似乎,他在某个地方稍稍迟疑了一下。
楠叶认识和亲近的余歌是在他年轻十岁的时候。那一年,他们同时参加《花城日报》副刊部的世界读书日征文大赛,作为获奖者受邀参加颁奖活动和笔会。余歌当时已是省内知名诗人,他以一篇洋洋万余言的读书笔记获得了一等奖。在夏夜的星空中,余歌成为了那个笔会最璀璨的一颗星星。读得懂、读不懂的女孩子们羞赧地、故作娇媚地接近他。但他不为所动,却对矜持的楠叶眷爱有加,临别还主动留下通联方式。
他写的是阅读丹麦哲学家、诗人索伦·克尔凯郭尔的感悟,题目就叫做《我只有一个朋友》。这个题目语带双关,它源于克尔凯郭尔几句有名的诗句。
我只有一个朋友,
那就是回音。
为什么它是我的朋友?
因为我爱自己的悲哀,
回音不会把它从这里夺走。
我只有一个知己,
那就是黑夜的宁静。
为什么它是我的知己?
因为它保持着沉默。
3
小魅来到眼前的时候,楠叶还心存侥幸,她希望这个女孩跟自己半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小魅却掏出钥匙在她跟前摇了几摇。悲剧感这才在楠叶心里扩散开来。
这么些年,余歌的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但楠叶没有料到,她必须第一时间来面对这么一个女孩,而且是在还没有见到余歌之前。楠叶就像是一个高一学生,不得不提前参与高考。
她们相互之间先看了一眼,那些必须相互了解的女人都从这里开始。小魅身穿的撞色格子衫非常大胆,格子大得超过了圆润的一只乳房,颜色是明黄和翠绿。楠叶想起小时候玩的跳房子游戏,不禁莞尔。只可惜,两个颜色的调子太鲜了,显得浮浅。小魅也在看着楠叶,她穿着彼得潘领子的本麻色长衬衫,宽臀窄口的牛仔裤,蹬上一双八孔的灰蓝色马丁靴,肩头挂着一条牛仔蓝印花披肩。小魅看不上她。这么简单的装束,很难提得起她的兴致。但她又隐隐觉得自己哪里错了。小魅又回头瞧了她一眼,就噔噔噔在前头带路。爬过几个台阶,转入电梯间,在七层停下了。她取出钥匙麻利地打开了一套房子的门。小魅对这房子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一个女主人。楠叶跟在后头,不知道自己拜访的是谁的家。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接受这么一个女子奇谲的款待。
进得门来,小魅径自进入厨房,打开冰箱,说:
“冰箱里有面条,有肉,饿不着。”小魅的口气,像电脑录音员一般,听不出情绪,负气、嫉妒,还是公事公办。说完,又瞪楠叶看一眼,加了一句:“余老师这三天都不能回来”。这一句,有敌意也有得意,还有期待。她期待楠叶突然改变主意,提起行李箱走人。
楠叶却像一个正在听着宣判书的女犯,因为经历过漫长的折腾,现在倒是心安了。
小魅有些失望,把钥匙丢在原木己上,甩门走了。
楠叶坐在沙发,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阳光像一潭水汪汪蓄在原木己的脚边,楠叶看出了它的涟漪,一波又一波的……这夏天的阳光如此美好。楠叶决定,必须马上把小魅的阴影清扫干净。也就在此时,她发现自己口渴难耐。
楠叶尝试着寻找煮水的器具,却到处找不到。她找着找着,找到了卧房。余歌的房子装修很奇特,只有一个宽敞休闲的客厅,一张大大的原木己大概聚餐的时候是可以派上用场的,但餐厅被节省到了最小,只有一条吧台和两只高脚椅。穿过一条小走廊,就是余歌的卧房了。第一眼看到卧房,楠叶觉得自己好像对谁侵犯了,下意识地后退出来。但只那一暼,她却发现,煮水壶确实就在卧房的床头柜上。她走过来取壶,却在床头坐了下来。落地窗外,看到的是隔壁小区小高层很有拜占庭建筑特色的楼顶。更远处,除了高楼还是高楼。
这地方,楠叶是如此的陌生,甚至,在她的梦里,也从未来过。
那个十年前喜欢着克尔凯郭尔的男子,难道不也是陌生的吗?
恍惚之间,楠叶听到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母亲劈头问她哪里去了。她本是有话要说的,但发现女儿不在家里,这比她原来的话题更让人抓狂。
楠叶这才想起,她与母亲还是一对战争中的敌人。有道是兵不厌诈,她胡乱编了一个借口:
“我出来参加学习班。”
“多长时间?”
“一周。”
楠叶拖过行李箱,先把居家服换上。却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于她来说,不是大喜则是大惊。楠叶选择了后者。
谁在打开门锁?!
4
陌生男子进门的时候,只看到楠叶从门框探出来的半个身子。事实果然也选择了后者。
陌生男子也愣了一下,显然地,于他来说,这个意外也是有些分量的。他倒是很快稳住了阵脚,对楠叶点了点头。
他把厚重的双肩包卸下,用带着粤语的普通话问楠叶:
“歌子还有几天才回吧?”
楠叶胡乱应了一声。身子从门框迈出来半个人位,似乎这半个人位的距离足以让她看清余歌与他的关联。
陌生男子穿过客厅,从阳台绕了过去。原来这套房子还有另外一个房间,房门是从阳台进入的。
楠叶印象中,陌生男子穿的是紧身花衬衫,开襟处扎了一个结,他的头发是理发师打造过的,有形有款。那口带着粤语的普通话,与余歌口音仿似,粤味却更浓。
余歌的口音,本来就是楠叶通往余歌之路的一个障碍。楠叶说的是潮汕话,与粤语出身的余歌似乎来自两个不同的国度。现在倒好,陌生的国度又来了一个陌生人。
本来,即便余歌未曾露面,一切都还是明朗的,奇石峻峰都有定数,可是,陌生男子闯入之后,这个房间变得云雾腾腾,是神是妖,楠叶对他毫无感知能力。
阳台上有一株梅枝,楠叶猜,它的主人也曾倾力照拂过,但架不住时长日久,新鲜感没了,耐性没了,它的魂魄便销蚀了,生命便塌陷了,只有一簇梅枝还以锐利的姿态站立,诉说着前尘往事。楠叶用梅的眼睛陌生地看着自己:在两名独身男子的居室里,她穿着粉粉的居家服,不合时宜地站立着。她转身返回房间,正要关上房门的时候,陌生男子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歌子从没带过女人回家留夜。看来,真命的天女来了。”
楠叶倚着门板,弱弱地不敢与他对峙。这前后两个句子在陌生男子看来是连贯的,有因果关系的。但在楠叶这里,它们是各自存在的,有着多种指向。
陌生男子面带鼓励:
“放心吧。小蜓已经是过去式了。”
楠叶对他颔首示意,然后,任由身后的门板慢慢地阖上,最后,只有她的身子卡在门框和门板之间。
陌生男子顺水推舟对她说:
“你休息吧。”
适才楠叶第一次闯入余歌卧房的时候,分明有一种误闯私人领地的尴尬。可是,不到一晌的工夫,所有的感受都必须急遽地改变。陌生男子进入之后,她的活动空间由一套房子紧缩为一间卧房。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允许她慢慢地适应。在余歌缺席的这三天里,她必须在这里独自度过。楠叶开始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个受到隆重邀请的人。
可是,楠叶再不能对着一间空无一人的房间正襟危坐了,倦意风潮已经全面来袭。她向着大床奔过去。
床很矮,上面只铺一张树叶毡。楠叶接触到床的时候,她的小心和不安卷土重来。
这张床,有一个男人的体温和欲求。
小时候,楠叶记得小城一度流行偷偷地看三级片。邻里几个男子,有老的有少的,聚在一起,看得起兴。有一次,老爸招呼巷里的几个年轻人,神秘兮兮地进入了他的小书房,母亲吩咐了,他们做的事情,小孩儿是看不得的。弟弟还小,被母亲一哄就走开了,楠叶却是最犟的,瞅了个空档,偷偷揭开小书房的布帘。楠叶并不记得当年偷窥到什么镜头,或许她还未偷窥到已经被大人觉察了。但她永远记得她猫在小书房的布帘后屏息静气却又蠢蠢欲动的那个境况。她现在的心情,就如当年一般。小书房的布帘是蓝绿底的,层波叠浪掀动着,有如一个诡谲的海洋。
很快地,楠叶觉得不对,她更应该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她把那个男人的气味和秘密远远推开。
楠叶像这个房子的主人一样,敞开身子,睡了过去。
睡梦里,楠叶还在一抠一抠地思索。首先,是关于小魅的。楠叶是到达小区之后才给余歌发送短信的。小魅到来之时,楠叶还没有把小区里的石椅子坐热,前后不过五分钟……楠叶突然明白,余歌是从她在后门的时候就掐好了时间的,并提前委派小魅上路。三个小时从后门到花城,十分钟在车站排队等的士,四十分钟从车站到余歌小区……这充满了变数的路程,余歌是如何掐准的?楠叶在心里重新把余歌的行为掂了掂,她发现,余歌以一段最短的时间来迎接她,这是否意味着,自己能够以最短的时间到达,正是余歌的心愿。而万一行程受阻,小魅在这里等候那也是应该的,来人并不是小魅本身,而是他派来的使者。楠叶在梦里把小魅一脚踹了出去。
可是,又有一个声音接踵而来:
小蜓又是谁呀?
5
丁凡叫外卖的时候,敲门问过楠叶是否多要一份,楠叶沉默了一下,答应了。这顿晚餐,就算是丁凡请客。楠叶因为知道了丁凡的名字,其作为陌生男子的身份终于被揭下。
晚餐吃得有些尴尬。不曾出场的余歌像巍峨的山搁在他们中间。当然,还有其他。
这本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楠叶不是没有与陌生男子近距离共处过。那一般都是她的学生家长。她一直觉得,教师是一个表演性很强的职业,上课是表演,下课之后还是表演。但这个表演的难度系数也不是很大,就像一个做乌面行当的潮剧演员,把行头化妆好了,穿上戏服,架势摆出来,已经像了几分。但现在,她与那个表演者楠叶是不同的。楠叶看来,在自己跟前,丁凡根本就是弟弟一个,他们的情性应该是相背的。怎么说呢?小时候学校里教习书法,欧体的结体是相背的,险绝而有个性,颜体的结体是相向的,圆融而富人情味。要形象地看出差别,写一个“同”字,看看这两种字体各自怎么布摆两个竖画就是了。
楠叶吃着丁凡为她点来的乌冬面牛扒,觉得咽部有些干有些沙,她这才记起,坐了那么远的长途车,水当真是还未喝上。丁凡倒是细心异常,赶紧把配送的大杯冰镇可乐推过来。楠叶说自己喝不惯,起身去煮水。
丁凡三下五除二就把牛扒吃完了。楠叶有一个重大发现,丁凡近距离面对陌生女子还是会拘谨犯怵,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他的双手放下刀叉之后,就不知道它们能有什么作为。后来,他把两个手掌合在了一起,左手的拇指腹不停地搓拭着右手的拇指甲,似乎那是一件银器,非如此搓拭不能使它光华熠熠。
到了后来,楠叶才知道,原来丁凡刚才的搓拭是在预谋着一场演讲。
他本是何等聪明之人呀,即便余歌是座巍峨的山,即便山与山之间隔着一条天堑,他也可以凿山搭桥,引索飞渡。
丁凡讲的是五年前的余歌。凭楠叶的直觉,小蜓就在这个故事里。
楠叶是诗歌的局外人,丁凡的故事讲的虽然是五年之前,但于她来说,依然鲜活如在枝头。
丁凡问,你认识白首顽童吗?听丁凡的口吻,似乎白首顽童是一个人人闻风丧胆的江湖大盗。楠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吓唬说:你再闹,今夜老贼就用布袋把你套住扛走。等到母亲带养了孙子,还是这么一句话。楠叶突然觉得,不认识白首顽童这个老贼,委实太对不起讲故事的丁凡了。
白首顽童的江湖就是互联网上的诗歌论坛,一切皆缘于他扯起大纛弄了一个诗歌垃圾运动。歌子正是那个时候与白首顽童结识的。顽童有想法,歌子有理论基础,两个人整出了一份垃圾流派。歌子对顽童最重要的补充就是,“崇低”。
楠叶虽然对诗歌不曾涉足,但她觉得为了与崇高唱反调而整出一个“崇低”,这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求异心极强的愤青做的事情。如果是高中生,像自己的学生那个年龄,她是蛮为欣赏的。
歌子认为,崇高只是一种非人本的理想,他多少年被折磨惨了。我们人类的本质就是崇低,只有崇低才是真实的,诗歌只有真实才有活命。崇低崇低,崇到了最低处,可不就是垃圾。说到底,人,也就是垃圾一堆。崇低也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产物,它伴随着人类一起发展,这漫长的岁月,崇低都处于不自觉状态,算是第一阶段。人类在二十世纪末进入后工业时代,进入信息化时代,人类生存资源重新裂变整合,变成多中心结构,崇低像冬眠的熊一样,开始获得了觉醒的条件,这是人类社会的第二阶段。而第三阶段,也就是崇低的理想阶段,那是未来社会哦,不是我们有生之年可以目睹的了。目前,我们正处在一个崇低的觉醒期,我们有责任唤醒这个时代的崇低意识。歌子使用的比喻让很多人振奋不已:春天已经来了,早醒的熊们,大家一起去岸边捕捉红鲑鱼吧。
丁凡的讲述,带有一种革命的激情,似乎他也是捕捉红鲑鱼的信男之一。令楠叶好奇的是,他并不是诗歌界人士,但他似乎很追捧五年前的余歌。更令楠叶意外的是,丁凡讲述完成之后,他却面带一丝轻易察觉不到的轻蔑。
楠叶收拾餐后垃圾的时候,丁凡接着讲顽童。顽童在圈子里大家都知道有四好。好诗歌、好朋友、好女人、好酒。他有很多经典的桥段。他与老婆每次做爱,到最高潮的时候,面前总会浮现出他一位英年早逝的诗友的面孔,然后痛彻涕零;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年轻的情人扶他回家,就在他老婆的面前为他洗擦污秽之物;顽童的老婆有一次忍受不了,提出离婚,顽童想了想,说家里的积蓄都投在股市,要离也得等到牛市才离呀……
丁凡已经回到客厅了,楠叶放慢这手头活儿的节奏,耳朵却在等待着。再讲下去,该是歌子的桥段了。
哪里知道,丁凡不讲了,只是问了一句:
“你没看过歌子的自传体小说吗?”
他补充道:
“那是他最火的时候。”
6
楠叶根本想象不出来,花城之行还有一个站点是在医院。而她在医院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亲人是丁凡。是的,那个时候丁凡的脸庞根本不是陌生人,不是粤语口音浓重的时髦青年,不是见到了陌生女人还会犯怵的腼腆男子,他就是她的亲人的模样。
楠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护士拿来体温计,指了指楠叶的腋下。她自己还在发愣,丁凡麻利地接了过来,把它往楠叶的领口里塞。
护士是一个满脸风霜又满脸世故的中年妇女,笑着说:
“你的小叔子真尽心。”
她把楠叶床尾的被子掖了掖,又喃喃自道:
“有的人就是命好,丈夫体贴还不算,连小叔子也这么好。”
楠叶狐疑地看着丁凡。一夜之间,她不止有了丈夫,还有了小叔子,这都怎么回事?
丁凡只捡了重要的一条来回答:
“歌子昨天下半夜过来给你陪夜,刚走的。他今天得陪参会的诗人去粤西采风。”
他来过,来了又走……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楠叶与丁凡共进了晚餐,然后,丁凡给楠叶讲了白首顽童的桥段。哦。是了,她一直在等,等不到余歌的故事。但她从丁凡撕开的一个口子试身探了进去,她终于迷路了。
楠叶全部记了起来。
回房之后,她开始打开手机,搜索余歌的自传体小说。
余歌的小说,题目叫做《吃饭,或者喝水》。每章都分为两个部分,前面部分是回忆性的,后面部分是他与小荷蜻蜓的QQ聊天记录,具体到年月日时分。
余歌出生于一个粤西山区,小说从他的祖宗十八代说起,说到日寇进犯粤西的时候,他爷爷被人雇佣去炸过日军进入山区的一座桥;说到他的家乡解放那年,他父亲只有七岁,懵懂听到村里人喊“解放了解放了”,以为是游神的节日到了,赶紧奔出门去;说到他小时候老是尿床,有一次,尿渍形成一个好看的图案,他母亲看了半天,说:人家尿出一只凤来,当上了皇后,你这尿得像一个大头乞丐,将来可怎么好……当然,这些都是在楠叶还没看到聊天记录之前,当歌子与小荷蜻蜓的聊天记录出现之后,小说的正文都被楠叶划拉着跳将过去。
楠叶不敢复述余歌的聊天内容。
是真不敢,不是矫情。
约略说来,那是一段类似于动物发情期的对白,但它冠于人类的对话之下。
故事发生的开始,女的还在骄矜,欲迎还拒,男的一副我是贾宝玉虽然我女人无数但我有真情……女的开始动了情,午休的时候上来聊,傍晚下班的时候上来聊,晚上更是长江滚滚聊。五年前,确实还只能用电脑来上QQ。终于,他们有些难耐了,他们约定了,凌晨两点的时候,他们要一起做爱。小蜓跟她的丈夫做,把他想象成歌子,而远方的歌子自己做。那个时候,歌子在小说里写道,他还不知道小蜓是谁,网络上诳人的故事多了去,小蜓到底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是委婉是铿锵,他一无所知。他对这个女人的所有想象仅仅凭的是“小荷蜻蜓”这四个字。第二天,歌子有一首诗写的是他的凌晨两点,如何迸射自己的激情和精液。他说从未自己做得如此之好。而小蜓给他反馈的另一半信息,无疑地,把两块破碎的玉佩重新拼成完整的一块。她在幻想成情人的丈夫身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高亢,歌子说他认了,即便怀孕了他也认。这也是一种气概。他们的关系由此升级,他们的谈话无所不至。从一场虚拟的做爱开始,他们谈各自的性器长短宽窄、阴毛疏密粗软,他们谈各自的性经验以及体验性诗歌。
这么赤裸的聊天,不会不是真实的。它们就像暗室里生长的豆芽一样,只有水分就足够了,每天可以长出扭曲的一截。其实,阅读小说的时候,很奇怪的,楠叶只是一个旁观者,而歌子是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与楠叶并不构成关联。这是否也说明了,歌子小说的结构和情感都是紧致的,容不得外人掺和或者破坏。可是,楠叶即便单单只作为一个旁观者,她也还是被震到了。她发现,歌子与小蜓的聊天,自始至终,并没有谈及身高、长相,至于他们各自的经济收入、他们的社会地位、他们的住宿环境,更是一片空白。带着这许多留白,不出两个月,小蜓向歌子私奔了过来。
中年护士又过来交代楠叶出院事项,三天之后,她右手腕的伤口需要回来换药。楠叶这才感到,白纱布包扎下的手腕,隐隐发疼。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情节,她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7
右手腕的这个伤口,楠叶是在回到住处的时候才恍然明白的。
一路上,楠叶接到了余歌的短信,他说,好好养伤吧,我托付丁凡照料你。等我回来。
回到住处,楠叶一眼看到了走廊尽处的那个镜框掉下了,玻璃堆扎了一地。昨天晚上,当她出事的时候,可以想见,丁凡是如何仓皇地抱着她出行。
丁凡把她扶回房间休息。他说今天公司有点手尾事情需要去处置一下。
楠叶躺在床上,听见丁凡用扫帚在清扫玻璃碎片,但玻璃们你碰我我碰你,又吵又挤,不知在吵些什么,声音却越来越大,竟成噪音。楠叶站起来,往走廊望去。
昨天晚上,看完了小说,楠叶也是这样站了起来。
小蜓的结局并没有在小说里出现。而是论坛跟帖的人们在胡乱猜测。她离婚了,她北漂了。她与歌子出了状况是真,但到底什么状况无人得知。
未看小说之前,她对小蜓充满了想象,并把她当成假想敌。但看完之后,她忽然有了一种悲凉感。说不清,这悲凉感是对小蜓的,还是对自己的。她打开门,走过走廊,想去取点什么来喝,或者茶,或者酒。走廊尽头的那幅画,就在此时进入她的视野,摄住了她的魂灵。那是一幅杂乱的几何图案,细看了,却似是一条深深的通道,虽然,旁边的干扰物无数,但它一直是通行的,通向无限远的远方。楠叶感到脑门被破开了,魂灵被那幅画吸了进去。她失去了知觉。显然地,这幅画也以同样决绝的激情来向她表达心灵的共振,它砰的一声,碎落了下来,有一片,扎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个镜框就是如此的魔怔,变成了碎片也还一样。楠叶走出来探望它们,它们倒是噤声了,似乎,它们与其他的玻璃碎片并无任何不同。
余歌在采风的这一天,见缝插针发了许多短信,大都是车在路上时发的。有的是问询楠叶的伤口,有的是说他昨晚在医院守着楠叶时的感受,有的是报告他自己的行踪。傍晚时候,余歌打来了电话。他带着外地诗人在家乡的一个古村落参观,暮色四合,绚烂之极,终于归于平淡。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还想起了在家里等着的楠叶。
电话那端的余歌,语气非常自然平实。这让楠叶有一种错觉,似乎对方就是她多年来一直忙碌晚归的丈夫。
余歌说:
“我很意外你的到来。但有你在家等着,我忽然觉得心里很安稳。”
丁凡果然很早回家,还从超市买回了很多净菜。楠叶在厨房里看了看,还有一瓶百利甜酒,丁凡说,这瓶是专门买给楠叶姐姐的。
丁凡第一次叫楠叶为姐姐,听起来真是亲切。楠叶想起来了,之前,他对她根本就是没有称呼的。可是,丁凡在厨房里做饭,楠叶在帮忙打着下手,他们和谐的身影让人怎么看着怎么觉得更像是一对恩爱夫妻。
花城的夏天比起澄城更加闷热,晚餐后,丁凡早早地把客厅的空调开了。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窗口被关闭了,百利甜打开之后,一种顺滑的甜香迅速地在房间里各个角落逃窜。楠叶呷了一口,那些被她的表演戏服关押多时的心思,一缕一缕地飘荡了出来。
这一次,是她在讲丁凡在听:
“我答应母亲,今年就把自己嫁掉。
“那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给自己做过主。我只是在等,等待着别人来爱上我,然后娶我。我是一株黄雀花,只希望种在松树或者杨树旁边,相互助长,可我什么也等不到,我等到的可能是榆树、栎树、皂角树。年过三十之后,在小城里更难了。有一次,父亲的前同事介绍了他的侄子,人在外地,离婚之后很想在老家重找女友。交往了一段时间,谈不上喜欢,却也没有太大反感,我便不好意思拒绝了。有一次,他向我求欢,得知我还是处子之身,便胆怯了。”
楠叶把百利甜一饮而尽。
“他被失败的婚姻倒了胃口,不敢轻言婚姻。难得他还懂得成全我。从那之后,母亲身边的许多人,走马灯一样给我介绍对象。但我每次听到人家介绍待婚男,眼前浮现的都是市场上肉贩子取过大块的肉,往秤上一扔,然后报出一个价码。我在澄城的同学、朋友、同事,有不少就是这样像卖猪肉一样嫁出去的。丁凡你别笑,姐姐已经不年轻了,我逃出澄城之前,母亲又给我抛出了两块猪肉。”
丁凡的笑声听起来又响亮又迷糊,终于还带有一点哭腔。他给楠叶又续了一杯,声音低得有了磁力:
“我,一直不习惯这座城市。明天我就回老家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今天回公司是被辞退了,或者是他自己递上了辞呈?!
丁凡接着说:
“你还不知道吧。五年前,是奔着歌子来的,我们同一个村子。”
楠叶望着他阴郁的脸,也给他添了一杯。他们碰上了杯,一同饮下。然后,相对着,无奈地大笑起来,笑得整个客厅都颤抖不已。
楠叶想起克尔凯郭尔说过的一段话,是当年碰到余歌之后,才把克尔凯郭尔关注上的。那段话是这样说的:
在一家戏剧院,碰巧后台起火了。小丑出来把这事情告诉观众。他们认为这是一个笑话,并鼓起掌来。他又把事情重复了一遍,但观众依然欢闹不止。我想,这是世界将被毁灭的方式——在才子们和小丑们普遍的欢闹声中,谁相信这全然不是玩笑。
那一夜,连呼吸的气息都带着浓浓百利甜的楠叶,被丁凡抱回了他的房间。
8
楠叶按照母亲的安排,与待婚男某乙相上了。
从花城回澄的路上,车到后门,楠叶就从手机里抽出SIM卡,丢到了服务区的厕所里,看着水流把它旋进去。那天下半夜,其实,她的手机一直在孤独地响,只是无人理会,直到它剩下的两格电池全部用完。谁也不知道,那个夜晚谁在惦记着她,抑或,只是某一个醉客打错了电话。
某乙实在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他自己在澄城把持着一个好职位。老婆是病故的,去世之前狠狠病过几年,把他的老情感和道德感都消磨殆尽。儿子已经上了大学。某乙腾出心来专心致志地追求年轻的女友。
九月的某一天,楠叶在课堂上讲课,突然觉得身体虚弱了一下,她站稳了,又突然发现什么东西赋予了她一种坚韧和力量。她怀孕了。
确认怀孕的那天晚上,楠叶辗转难眠。这个意外事件把一段已经结痂的往事重新揭了开来,它迫使自己面对,不止面对往事本身,还得面对自己的内心。楠叶很愿意相信,一切真的只是表象上发生的故事,虽然阴差阳错,但它只是这么地简单这么地真实。只是,在某一瞬间,她心底泛起过一个尖锐而歹毒的声音:它其实未定是某一个阴谋的结果。可是,她很迅速很果断地放弃了猜忌,就像她当初把余歌和丁凡两个人的名字从她的生活里放弃了一般。
许多年后,关于花城的那段旅途,楠叶还会细细品咂。关于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别人是不敢勇敢承认的,只把它推给百利甜。不是的。不是这样。如果说,那个男子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第一次做的时候,大家是借了酒力。可是,等到了凌晨四五点,垃圾车从小区轱辘轱辘碾过时,那一次,是楠叶把手臂揽过了那个男子的肩头,是的,是她主动献上去的。那个时候,她已经酒醒了。他们像真正相爱的人那样,酣畅淋漓地晃动着,她右手腕上的白纱布宛如高洁的礼花,伴随着他们的始终。楠叶相信,她是在那个时候怀上的。
心内作出决断之后,便去娘家。母亲手里在摘着荷兰豆,她手头的事情似乎永远也不曾停歇。楠叶听到几句很熟悉的潮剧,问母亲是什么,母亲抬起头来说:
“是《二度梅》呀。小时候抱你去灯光球场看这出戏,你竟然睡着了。”
楠叶想起了那条签诗。或许,一切皆是天意。
楠叶告诉母亲说:
“结婚了吧。”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脸上每天都有桐油的光泽。她特地去玄武山问了佛祖,定下几个重要日子。虽然某乙不是头婚,但母亲坚持着,提银、下聘、订婚、完婚,一个环节也没落下。看着母亲一个家庭主妇,操办婚姻大事却指挥若定颇有大将之风,楠叶忽然明白,原来以母亲为盟友是这么省力的事情。
某乙中年得子,有些惊惶无措的欢喜。临近产期了,陪着楠叶这个高龄初产妇去待产。这是新一年的春天了,乍暖还寒,走过医院那条长长的走廊,楠叶走得有些辛苦。忽然,她发现那幅画就在走廊的尽头处。那是一幅杂乱的几何图案,细看了,却似是一条深深的通道,虽然,旁边的干扰物无数,但它一直是通行的,通向无限远的远方。楠叶走得这么久,无非是为了再次进入它。她其实根本不知道,医院走廊的尽头是否真的挂着那幅画。她倒了下去。
某乙在身边呼喊着她。但楠叶知道,自己会坚持下去的。
她的身上有着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她有一个属于她一个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