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苦难中浮沉的美国华人移民

2016-04-20 02:56
记者观察 2016年4期
关键词:扶桑严歌苓移民

编者按:自1820年美国移民局记载第一批抵美的华人至今,在近200年的美国华人移民史中,美国华人的形象从被排斥、欺辱而慢慢演变为被重视和尊敬,华人形象的演变不仅反映华裔在美国政治、经济、文化地位的提升,也反映其母国——中国近现代的荣辱兴衰和当今中国的崛起。

近日作家访谈系列之严歌苓讲座圆满结束。但它引起的关于19世纪北美华人移民潮的思考,却盘桓心中,久久不去。

记者对严歌苓女士进行了采访。许多属于移民的记忆和感受,仿佛正拨开历史的烟尘,透过文学向我们走来。

移民与历史

记者:我们注意到《扶桑》是您到美国后的早期作品。您提到生存被完全不一样的文化重置或错置后,人会变得苦闷而敏感,也曾在《苦闷的沉思》中提到,为写作《扶桑》而翻阅近百万字的美国华人移民史,从中看到与自身感受相近的苦闷。请问什么样的“苦闷”促使您创作《扶桑》?

严歌苓:移民的感受只有当了移民才能体会到,移民和难民也只差那么一步。我在美国的时候,常常感受到文化的同化和拒绝同化、吸收和被吸收的张力,感到孤独、困惑,在生存和语言方面觉得没有归属感,这是每一个移民都有可能体验到的。但我是一个内心非常怯懦、敏感的失眠患者,所以从心理构造到品质构造,都更多地体会到创伤式的拔根与扎根的过程。我对前辈移民的关注和自己新移民的身份是有关系的。

记者:历史对于您的小说来说意味着什么?您是用历史烘托人物,还是用人物抒写历史?

严歌苓:都有吧。我对历史对一个个体的影响和对一个种族的影响都非常重视。当时中国移民潮在淘金热和西部铁路修建的影响下兴起,很多中国人到了美国就开始建立唐人街。唐人街在美国很多大城市都有,是不被(西方文化)同化的小小的“中国”。历史永远不可能纯粹是历史,都是形成了“我”和“你”的,我写历史是希望把我自己的观照,用当代人的意识、当代人的感觉写出来。所以我从来没有写纯粹的历史,我不相信历史可以纯粹。

记者:您为什么会以爱情故事这一视角来切入,写海外移民潮这样宏大的主题?您又为何以传奇性的苦难、去文明化的人物来表达您的故事呢?

严歌苓:我对“扶桑”这个妓女的故事感兴趣时,发现中国和其他国家在美国的移民潮都是由淘金热引起的,在这种时候这样一个女人的生活、情感故事特别能够反映中西两种文化的邂逅、碰撞。这段爱情让我有冲动去书写,是因为它的价值不仅仅在文学上,还启迪了我在文化、哲学、宗教上的思考。比如说基督教的拯救精神是不是我们需要的?直到现在基督教精神都是西方文化最主要精神支柱。这个男孩子(克里斯)尽管再爱她(扶桑),也没有办法去接受她。因为克里斯的态度对扶桑来说是救赎的,居高临下的。《扶桑》是一篇象征性的小说,很多形而上的叙事,克里斯、扶桑、大勇这几个人物都写意、象征地存在。

记者:您觉得现在80后、90后的华人女性移民有什么变化吗?

严歌苓:这个变化非常大。80年代末我到美国,当时认为只有得到足够的教育才能生存,才能在陌生的土地上扎根,所以拼命地武装自己。比如辛勤地打工、校园里拼命当全A student来保住奖学金,来解决扎根异土的问题。现在的移民,像90年代出生的留学生,跟我的状况就不一样。我的侄女,在二零零几年到美国去的时候,她父亲就给了她约三万八的美金。现在的移民到了美国很多都买房子。随着全球经济平衡不断打破和建立,中国的移民现在不是只能为了最好的教育来到美国,只要买个房子就能办财产移民。这跟我当时的情况完全不同。

文化的基因与面对苦难

记者:您现在如果再以类似《扶桑》的视角去写移民故事,会有什么不同吗?您觉得现在中西方文化的冲突在哪?中国文化的基因是什么?

严歌苓:如果让我现在写《扶桑》,肯定没有那么大的愤怒。那时候我看到美国社会对华人的排斥,排华法案在美国一共实行六七十年,中国和美国成为盟国之后才由赛珍珠女士提议取缔。那时候也就1944年吧,取缔排华法案到现在也就过了这么些年。当时看到这些(信息),我就在想,中国人知道这些吗?当时非常气愤,现在我可能不会那么气愤了,一是因为年龄的增长,二是到西方生活那么多年,看到东西方之间的冲突是千百年来就有的。我对中西方之间的冲突非常悲观,二者是没有办法相互透彻理解的。以美国为代表的、自认为是强势文化的西方文化不会去理解你,因为去理解就意味着会被你同化。

文化的基因是什么?最早的那一批移民到我这一代来看,肯定是不同的。中国的文化基因很难变化,它在每个城市里都有一个小小的china town,作为拒绝同化的象征。所有家长都为自己的孩子学不好中文而苦恼,希望中国文化的教育能够抵御同化,一直传承下去。中国文化是难以被同化的,甚至能够去同化别人。

记者:您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多多少少有一些笨拙,您为什么这样去塑造中国女性,是不是和您的性格有一部分比较相似?

严歌苓:应该说是有重叠的地方,但也有理想化的地方。我本人心很大,不太记仇,但是我比较敏感。我希望我塑造的人物比较钝感,不是“有动于衷”的人。但她们的内心是很有悟性的,有大智慧,比如扶桑就早早悟到了男女之间的爱情是什么。所以这个人并不笨,她表现的笨是一种保护。祛除了我这样的敏感,她感觉到的疼痛、受到的观念上的伤害就没有读书人那么多。

记者:您小说中的移民体现的是愚昧的受难者形象,但您在写《扶桑》的时候给这个受难者形象增添了许多神圣的光辉。“受难者”形象在您创作中的缘起是什么?东方的受难特征是否是一种宿命?

严歌苓:中国人没有很长时间的温饱舒适的历史,也没有很长时间完全和平的历史。常常有很多饥荒、灾难、战乱。因为僧多粥少的局面,所以得到一个劳动的机会,得到一亩三分地,中国人都会苦心经营。有一个机会去修铁路,得到一份工钱可以养活一大家子,就去接受它。我们对苦难的接受程度比任何一个民族都高,对苦难的认知与别人是不同的。

首先我们没有一个代我们受难的耶稣,我的受难能够使我的亲人们丰衣足食。每一个民族对于苦难的认知与承受力和本民族的历史、地域有关系。一个只有百分之八可耕地的民族和美国这样一个开垦新大陆的国家,对于没有食物、没有土地的危机感,(后者)是不能认同的。我们民族的伟大就在于非常能吃苦,非常隐忍、勤劳。移民的中国人之所以能在旧金山拥有百分之四十的土地所有权,是他们吃苦得来的。愚昧在于此,福气也在于此。

记者:我们注意到在您的小说中有一处非常重要的书写,“扶桑以跪着的姿态原谅了这些站着的、居高临下的人”。这种面对苦难的态度您怎么看?您为什么会以佛性、母性来写中国女性,和中国人对待苦难的态度?

严歌苓:我前夫的母亲是一位名作家的太太,是生养了六个孩子的普通农村妇女,她的很多讲述对我有影响。我记得她说,小时候跟着驴扫磨盘,驴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她大脚趾上,把她的脚趾甲踩掉了,她在描述中就渲染这种疼。但也说了很多玩耍的画面,比如用扫帚扎小人儿。她那种六七岁的小孩渴望玩耍和对苦难的态度对我有很大启发。假如这些农村妇女只是看到苦难,完全看不到任何乐趣,不可能有中华民族世代的繁衍。所以从她身上我看到以平常心对待苦难的态度,一种处变不惊的淡然。

摘自北大清华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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