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刘芳坤
历史之魅:男人的官能,女人的蝉蜕——王安忆《月色撩人》读札
山西刘芳坤
摘 要:在当代文学纷繁转换的思潮当中,我们总是可以感知到王安忆作品的存在。小说《月色撩人》以及其香艳之名承载了作者的历史思考,展现了在历史的魅影之下,男人沦为官能,女人沦为蝉蜕的结论。《月色撩人》的精湛之处正是在于其揭示了两代人走入“历史之魅”的相互关系,但是,也正因为无法祛魅,使得“青春依赖症”和“概念症”一起摆下的盛大“共产主义酒会”走向失败。
关键词:历史之魅 官能 蝉蜕 女性书写
刘芳坤
在当代文学纷繁转换的思潮当中,我们总是可以感知到王安忆作品的存在。我之所以不用“看见她的作品发表”“她的作品占领了一席之地”一类的语言,确实是因为在这些作品的背后有着可以“感知的”更为丰富的“存在”,不论是“雯雯”系列、“三恋”、《小鲍庄》《叔叔的故事》还是长篇《长恨歌》,读者仿佛总能感知到有个伤痕文学、女性文学、寻根文学、怀旧小说所不能结构的鲜活的“存在”。本着感知这种存在的出发点,发表在2008年第5期《收获》之上的长篇小说《月色撩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月色撩人》以及其香艳之名承载了王安忆的历史思考,混杂了红卫兵/知青、堕落女青年/小镇进城女、80年代的“叔叔”/90年代的美少年,这些经常在其小说中出现的几组对照形象一一出场。此外,王安忆以哲学家的深邃和语言在作品中毫无保留地开始了形而上的论证式小说构造。“官能”与“蝉蜕”的关系,即占据了其中很大的篇幅:
潘索的女性们,在这一阶段里,消耗了她们所有的能量,成了个人壳子,也就是蝉蜕。在她们极其漫长的余生,这余生几乎可说就是她们的一生,因为这个阶段是极短暂的,转瞬即逝——在她们的余生里,当然还会发生感情事件,那又是什么呢?和艺术一样,是蝉蜕所生殖的,蝉蜕的蝉蜕,它们只是在外形上有着感情的特征。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串皮影似的人壳和爱情壳子。①
小说设置的男性主人公潘索“是上世纪80年代自由思想背景下成长起来的艺术先锋”,在本世纪一浪接过一浪的思想兴起和退潮之后,潘索仍然保持了他“权威的话语权”,身为女性的王安忆将女人的“蝉蜕”作为该话语权威的表现形式之一。如果我们可以抛却了王式论说的女权理论壳子,这种“官能”和“蝉蜕”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可以从贾平凹《废都》之中详见一二。只不过贾平凹自沉于“那妇人”的靡废周张,表达男性知识分子的心灵陨落;而王安忆则一针见血地指出,在这个同样泥沙俱下的历史场景之中,男性的心灵陨落伴随着女性的生命虚耗。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的怀抱中并不能破茧成蝶,而是沦为蝉蜕的蝉蜕,虚耗掉生命的全部精力进而成为一个物质的躯壳。
《月色撩人》里批判20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王安忆却以决然冷硬的女权姿态,又从超然的判断当中释放出来。潘索这类男性是迷人的:“有一张明朗的脸,眉宇宽阔,额头饱满,嘴呢,轮廓很好,有点像北魏石刻的观音,无论多么表情肃穆,依然有着宁和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不止来自脸相,更是由内涵决定,或者说,聪明人自有好脸相。”但是,这类男人“又气场大,元气旺盛,特别能吸纳,吸纳的就都是二手货”②。每一位读者在眼猎“二手货”的时候,大概都会产生阅读的震撼,这一充满了性暗示的色彩词语无疑充满了多重的隐喻。不仅调侃了男女之间感情的纯洁,同时,王安忆指出,思想涉猎的贫乏,使得男性迅速回到感性的最表层——官能。男人于是在官能的快感当中暂时释放了思想的焦虑。如上所述,这个结论基本可以作为《废都》的一种解读。
那么,身为“二手货”的女主人公提提又如何“蝉蜕”呢?潘索,是提提从江苏海门来上海闯荡后遇到的“第一个男人”,这种男女关系的结局造成她后来与诸位男性的惯性后果。女性对男性的依恋不再是物质关系的依存,而是情感精神的寄托,再进一步,王安忆脱离了早期小说《流逝》和《流水三十章》那种将叙事拖入细琐的勇气,而是越来越喜欢在“男不婚女不嫁”的叙事缠绕中来经营她的“男女关系的乌托邦”。我们不妨引述王安忆的成名作《雨,沙沙沙》为例:
很快就轮到雯雯分配了,一片红,全部插队。雯雯有点难过,因为要和他分两地。坚贞的爱情本来能弥补不幸的。可是他却说:“我们不合适。”这真是雯雯万万没想到的。爱情,就被一个户口问题、生计问题砸得粉碎。这未免太脆弱了。可却是千真万确、实实在在的,比那白云红帆都要确实得多。雯雯哭都来不及,就登上了北去的火车。心中那画呀、歌呀,全没了,只剩下一片荒漠。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这荒漠逐渐变成了沃土,是因为那场春雨的滋润吗?③
从人物初衷或曰写者初衷来看,“坚贞的爱情弥补不幸”已经变为了“潘索的魅惑力就在此,在他是瞬间,你却相信是永恒”。前后两者的言说对象都应该是爱情,但显然《月色撩人》已经完全将心灵感受论说为时空观念,将美好的前提化为尖锐的揭露。雯雯可以说是潘索的前世今生,但潘索和提提之间的爱已经完全变成了没有思想的“官能”之爱。我们也许不应该残忍地推断是因为提提没有赶上下乡插队,没有赶上户口、生计;我们更不会残忍地推断这部小说变成了知青一代(潘索)对艺术文青一代(提提)的戏弄和抛弃。但从小说创作层面,的确有一个问题是一目了然的:小说情节所构造的“爱情”不是由现实情节推动的,而是由观念构造和想象的。王安忆在小说里写道:过去好长时间,潘索才想起来和提提祛魅的一夜并不是俩人的第一夜。又写道:潘索的“思想是在虚无与感官的两极,中间的现实一段是越过的”。王安忆看明白的也许本来就不仅仅是男人如何比女人更容易忘情,但是在小说里她的“中间一段”也被越过去了。到这里,我们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在“50后”这一代作家的作品当中越来越看不到基于生活现实之“爱情”,“爱情”更多时候化为了一种隐喻、观念,甚至根本就化成了虚无。原因大概也就在于庄之蝶、潘索、叔叔们的“中间一段”已经被越过去了。
《月色撩人》里的主要人物除了潘索、提提之外,还有因为提提而牵扯出的另外两个男人:简迟生和子贡,以及由简迟生牵扯而出的情人呼玛丽。作者让这么几个有红卫兵“前世”和堕落艺术家“现世”的人和江苏海门的外来妹组成了充满摩登气息的现代性“沙龙”,然后,又进一步构造出一种绝对分享的“共产主义社会”,用作者原文描述为:“酒会其实是共产主义的社会,所有的话题都是敞开共享,没有私人的概念。”④酒会是现代性扩张的表象,而对提提的性事则构成了一种隐喻的“共产主义”,那么,达到这种“共产(“共女人”)的途径是什么?如果将“共产”作为简迟生这一代人的理想象征,其昭然若揭的反讽性、悖论性的结果是如何造成的?当然,为了避免将文本过度诠释,我至少找到了两条关于这一途径和原因的证明。
其一,“青春依赖症”是红卫兵一代人进入历史之魅(即男人沦为官能,女人沦为蝉蜕)的关键症结所在。简迟生和呼玛丽都有红卫兵/知青身份,他们在恢复高考后一个下海经商,一个先嫁给研究员去日本,后又成为香港人。小说插叙了两人在大串联的时候相识,是“大动乱中的骄人春色”,然而“没有结婚,却成功促成了几次离婚”。两人多年以后分别离婚,寄居在呼玛丽的小店里,拥挤在一个床垫上,作家写道:“假如将‘文革’中的那一段称作白银时代,这一段就可称黄金时代。”简迟生和呼玛丽都拥有着不可磨灭的激情,超大的感情体量完全不能溶解于旧人旧事。“简迟生的时代什么都匮乏,只有青春,以及青春的不可及的空想富足”,提提成为简迟生的情人,就是体验到了简这种不可及的“青春”。而《月色撩人》整个故事的成立,也因为一群人物追逐青春的动能,只要有动能,推动白银时代到黄金时代自然不在话下,并且,不论黄金、白银,都是他们的好时代。
事实上,作为“80后”一代读者,在我们不时地感慨还没有年轻就老了的时候,我们会极度尖利地审视“50后”的青春动能,审视他们沧桑而微妙的时代悖论。显然,身为这一代人的王安忆也对身在其中的时空场域和时代心理进行了分析:“这是时运里一个很微妙的悖论,就是说他在80年代对传统的激烈反叛,正好够用于土崩瓦解的今天,承担权威的角色。似乎时代在转换中,忽然打了一个盹,后来人们经常用的‘一不小心’的说法,大约来自这里——‘一不小心’,潘索从上一个时代囫囵到了下一个时代。”⑤在海派创作的流变当中,曾经张爱玲的“盹”是末世上海的一个定格,叙述重点在于“当时当地”;而这个“盹”到了王安忆那里显然已经变成了一个过程,这个“囫囵”的重点就到了时间的后半段。如潘索这批“叔叔们”在改革开放前并不能充分陶醉于感官的世界,那么,在一个新的类上海滩夜舞笙歌到来之际,与女性的性交往成为对青春流逝的最佳补偿。这种本质性的精神需要早已在她的名篇《叔叔的故事》中做了交代:叔叔是摘帽右派,他在“文革”期间草草与乡下妇女结合,改革开放后叔叔成为作家后马上与发妻离婚并开始在几位女性身上体味那不曾有过的精神慰安。而最为复杂的一面是众多女孩子期待着与叔叔发生一段激情,因为“和叔叔来上那么一段,可以增添青春的色彩,这是一个推翻一切准则的短暂的自由时代”⑥。
其二,概念时代造就了肉感时代。作者设置情欲将代际关系模糊化,进而代际关系里的尊严也模糊化了。模糊达到了“共产主义的酒会”,感官和性是现代性沙龙的本质。作者写到简迟生的“新生”是因为自己从概念时代来到了肉感时代。比如小朋友们说“郁闷”说“爽”直抒胸臆,而他那个年代说“迷惘”,太抽象;再如小朋友们说“搏”也比“奋斗”更加直接。所以,小朋友们从简迟生们身上只能汲取概念,历史的、时间的概念。也就是说,上一代从下一代身上找“青春依赖症”的药方,而下一代从上一代身上得到的是“概念”。如此,我们得到了问题的另外一面,即:提提们走入历史之魅的症结在于,从上一代人身上得到的“概念”。
我认为,《月色撩人》的精湛之处正是在于其揭示了两代人走入“历史之魅”的相互关系,但是,也正因为无法祛魅,使得“青春依赖症”和“概念症”一起摆下的盛大“共产主义酒会”走向失败。因为小说在不断解释的过程当中,不仅先陷入“概念”,继而又陷入了“肉感”。非但在声色犬马的艺术“权威”中找不到城市勃然向上的历史演进,在偶尔插叙的上世纪70年代当中,更找不到一代人抛洒热泪的历史同情。传说中的上海熠熠生辉,王安忆为什么不从一个本来名叫艳官的江南女子开始书写,书写她暗淡的进城之旅?又为什么不从一个本来红唇皓齿的上海红卫兵呼玛丽开始书写,书写她坎坷的流散之旅?作者抛却了这么多的现实、这么多的人生,仅仅归结为概念和肉感,归结为两代人因为情欲同流合污于一处酒会!如此“敞开”,如此“共享”,着实叫人心痛。
《月色撩人》是这样开始的:“她,一个叫提提的女人,是谁拾到他们餐桌上来的?事情已经有些模糊了。”如果说,这部小说展现了历史的魅影,展现了在魅影之下男人沦为官能、女人沦为蝉蜕的结论,那么除了这一结论,其起因、经过大约都可以归结为“事情的模糊”。显然,身为专业读者和对历史孜孜以求的后来学者,不会满足于一部囊括了中国当代史一切进程的历史之书终结于此。从王安忆这样的作家所提供的撩人月色中,我们还希冀着比撩人更为凌厉和清冷的月光。
第一,如何在过去与现在、未来之间达成谅解,从而构建一种反思性的怀旧。“50后”与“80后”创作的一个显著不同,也是这一代人拥有的强大写作积淀在于丰厚的历史经验积累,这的确不同于“80后”更多由“概念”而来的创作理论。因此,“50后”作家也必须很好地调动这种经验、历史成为书写的优势。博伊姆曾经提出“反思型怀旧”:“对于修复型的怀旧而言,过去之对于现在,乃是一种价值;过去不是某种延续,二十一个完美的快照。而且过去是不应该显露出任何衰败迹象的;过去应该按照原来的形象重新画出,保留永远的青春气息。反思型怀旧更多地涉及历史的与个人的时间、过去的不可返回和人的有限性。反思指示新的可塑性,而不是重建静态。”“修复型的怀旧唤起民族的过去和未来;反思型怀旧更关注个人的和文化的记忆。”⑦《月色撩人》之所以模糊,甚至显得混乱不堪,我认为即是在“修复型”和“反思型”之间失去了平衡,这也是许多诸如此类创作不够成功的原因。不得不承认,如今我们再度审视历史怀旧之作(这可能是“50后”作家书写的最多的主题)的时候,并不忍看到重建徽章和征服时间,我们更加珍惜历史隧洞中的个人碎块。我们希望上一代的怀旧建立起集体记忆和个人记忆之间的某种中介,让多重的个体记忆在一个运动场上奔跑,而不是一起走向坟墓。王安忆创作多年,她的小说就曾经为我们提供了多个历史震荡中的个人的面影,但是在一方面“修复”共建民族记忆的同时,《月色撩人》让两代个体生命失去了能动性而埋在了一个墓园。王安忆小说创作顽强地与各路文学思潮汇合、分离,但始终面临着终极的匮乏。她没有让雯雯们沐浴于时代探险的强光之下,而最终让他们败落于“青春”的“本次列车终点”,长久地驶入阴影之中。个人被时代洪流所吞噬,“修复型怀旧”逐渐让“反思型怀旧”显得卑微可怜。
第二,女作家如何在两性、国家、历史之间达成谅解,从而展现一种圆融的性别历史叙事。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根据《月色撩人》判定其创作与其他同代作家相同,特别是一些男性作家,保持着理想主义的眷恋,凝固曾受阻断、遗失的青春激情。王安忆的小说创作从一个少女的视点开始,继而对“青春依赖症”的揭露,穿行于社会经验和女性经验的不断挖掘,如此种种都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十分突出的贡献。但是这种突出的地方,自“三恋”开始,被认定为“某种女性的细胞”,“包含了所有女性所特有的敏锐、自私、偏见与局限的生命经验”⑧。在后来的《乌托邦诗篇》《启蒙时代》《遍地枭雄》等创作当中,可以感受到王安忆试图摆脱这种命定的“局限”,她试图说明自己的创作地位不在于“女性中心”,而是在性爱、性别出席的场景里完成命运和一代人的演绎。
在进退维谷当中,一部自辩不明、互辩乏力的小说就要走向终结。提提离开简迟生,她准备再去找子贡帮忙。然而,《月色撩人》却在结尾处展开了一段褊狭的女性对话:
一个人,无论爱多少个人,他所爱的人,彼此间都是相像的;不要以为你有什么特质,其实你和他爱的前一个人差不多,甚至,可能还弱一些,因为他在衰竭;这没有什么不好的,每一个生命都是由嫩到熟,由熟到衰,越是全力以赴,这个周期就越急促;所以,你和我,说不定什么地方相像着。她们两人对视着,双方眼睛里都涌起柔情,因为先后爱上同一个人,又被同一个人所爱。虽然,也许,爱的性质有所不同。⑨
历史之魅影最后还是落实在了女性爱与挣扎之间,千千万万代的女人不过是在男人的衰竭过程之中,念着“男人的官能,女人蝉蜕”这个诗意化的残破口号。当简迟生开着他的奔驰S600绝尘而去,当他再度于万紫千红之中品味无数个提提的肉体馨香,我一方面作为女性,畅快于作者给男性们设定的“性爱周期”,另一方面,作为后一代的历史承受者,却对已经全面盛开的王安忆产生了深深的失望,因为《月色撩人》应该并非只是一部女人之书。
①②④⑤⑨王安忆:《月色撩人》,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第21页,第75页,第16页,第138页。
③王安忆:《雨,沙沙沙》,《王安忆短篇小说编年》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页。
⑥王安忆:《叔叔的故事》,《王安忆自选集》第3卷,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第45页。
⑦〔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杨德友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55页。
⑧程德培:《面对“自己”的角逐——评王安忆的“三恋”》,《当代作家评论》1987年第2期。
作 者:刘芳坤,文学博士,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