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的“政治家族”现象调查
副科以上干部刚过一千的新野县,具有血缘和婚姻关系的“政治家族”就有161家,每十个干部中至少有一个背后有家族势力,有20%的干部属于官二代。
县乡干部,作为中国干部队伍中数量最大的一个群体,其状况直接关乎国家的稳定与改革的推进。改革开放30年中,基层中国的政治精英是个怎样的群体,这个群体的内部经历了怎样的变迁,他们内部又有着怎样的政治生态和游戏规则?
冯军旗2005年考入北大攻读社会学博士。读书期间曾在河南新野县挂职副乡长、县长助理,接触了该县包括县委书记在内的大量干部的信息,后写成博士论文《中县干部》。该文是基层政治生态研究领域的力作。
新野隶属南阳,与湖北襄樊接壤,拥有98万亩土地和78万人口,是传统的农业县,棉纺织业是其经济支柱。
在这个副科以上干部刚过一千的农业县,具有血缘和婚姻关系的政治家族就有161家,其中,产生5个以上副科级以上的大家族21家,5个以下2人以上的小家族140家,这就意味着每十个干部中至少有一个背后有家族势力,有20%的干部属于官二代。
新野21个政治大家族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张家。冯论文中的张家核心人物张泰康,实际是新野原组织部长,政协主席张以彬的化名。新野张家出来的副科级以上干部有22人,其中一半在南阳市,一半在新野。
另一大家族王家的第二代中,有现任的南阳市政府副秘书长、新野县政法委副书记、人大农工委主任、航运局局长等。
除了21家大家族,还有15家4人型,35家3人型和90家二人型小“政治家族”,这161家“政治家族”几乎把持了新野大大小小的政府部门。今年,“政治家族”子弟有向纪委,组织,公检法,县委办等核心部门聚集的趋势,同时向外部延伸。由血缘和姻缘编织的关系网络能延伸到南阳,河南省会郑州,甚至北京。
利用姻亲关系编织关系网是新野官场的通常模式,一个流传甚广的经典例子是:王城(化名)最初是县政府的通讯员,当时县政府一女话务员和县长关系密切,王城千方百计接近她,最终娶了女话务员的女儿,由此和县长接上关系。王随后被提拔上政府办副主任,然后出任某局局长。
在局长任上,王城给常务副县长的侄女安排了工作,并鼓励侄儿和该女谈恋爱,成功联姻。常务副县长对王城关照有加,最终让王出任了具有更大晋升潜力的某镇党委书记。
新野在解放后的第一代干部中,以部队转业和工农出身为主,由于子女和姻亲形成了“政治家族”。对于“政治元老”来说,帮助下一代取得干部身份是第一步,接下来是通过关系网不断介绍子女情况,以提拔重用,冯军旗同组织部长座谈时,就几次遇到“老干部为自己的子女仕途说情”。
daughter普通词义为“女儿”,在科技英语中表示 “子体”。如 :daughter board子插件;daughter neutron派生中子;daughter nucleus子核等。
南阳组织部一官员如此理解“政治家族”的形成:“就像葡萄藤一样,顺着架会越长越大,越长越多,同时阳光和水分也更多。”
“政治家族”的垄断,令平民出身的干部的不公平感与日俱增。
冯军旗考察新野官场得出的规律是,普通干部由股级到副科需要8年,从副科晋升到正科需要3年,从正科晋升到副处需要7年,从副处晋升到正处需要7年,也就是说,1名22岁毕业的大学生,三十岁成为副科,33岁成为正科,40岁成为副处,47岁成为正处,然后在正处岗位上再干几年退休,只有极个别的能成为副厅级干部,这就是大部分县乡领导干部的政治生命历程。
但这只是理想的状态,现实中能实现这一历程的官员屈指可数,熬了几十年才混到一个虚职副科职位的大有人在。一位1983年参加工作干部用了20多年时间,只是把乡里的各种委员干了个遍,而一同上班的“政治家族”子弟早成为副处级,进入领导核心。
该干部抱怨,每次干部调整,他都被列入提拔名单,但“总是被有背景的人顶掉”,一开始,领导会安慰自己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后来又拿出如“群众基础不够”等借口,意指需要花钱跑才能调整职务。
据传新野官场的行情是,根据升迁级别的大小从1万元到5万元不等,即使跑送无背景的干部也不会调到理想职位,基本在虚职圈内打转,比如从宣传委员调为组织委员。乡镇副科升到正科有8个隐形阶段,从小到大依次为:综治办主任,工会主席,人大副主席,乡镇长助理,武装部长,党委委员,副乡镇长,乡镇党委副书记,很多平民子弟会耗尽半生都走不出这八个阶梯,而干部子弟基本能够通过“小步快跑”跳跃到正科位置上。正科向上升迁的通道是副处,这里又依次排出县政府党组成员,县长助理,副县长,统战部长,宣传部长,政法委书记,组织部长,纪委书记,常务副县长,县委副书记等十几个隐形阶梯。有背景的政治家族成员可在短短几年内完成跳跃,最后异地调动在另一县担任正处实职(书记,县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而平民子弟抱怨,这道大门几乎已对他们完全封闭了。
“政治家族”子弟仕途上的畅通,使得平民子弟干部感觉不公平。一位乡干部第N次失意后,将自己关在书房内,整整一天都在苦练书法,未曾进食。
以下是“政治家族”子弟的晋升实例:
李姓官员有二子,长子初中未读完辍学,被安排到检察院当司机,干了几年后又借调到财政局作一般工作人员,在这一期间,李又运作关系更改了儿子的档案,花钱买了个大专文凭,用聘干的指标将其转化为干部身份。
因为新野人都知道其只上过初中,就将其调到南阳市,从某区办公室副主任一路干到现任区长。李的次子中专毕业,通过研修大专的方式取得了干部身份,先安排到一个乡当一般工作人员,经三年历练,作为第一梯队推荐副科人选,进入干部圈子,后借调南阳某市直机关。几年之后,回新野担任一正科实职不在话下。
冯军旗的论文,曾被认为“道出了中国县乡政治的实情”。
上述运作模式,可用一句经典的新野土语进行概括———“磨活”,意指多方运作,穷尽关系网而求得上升。
近期的河南肃贪风暴中,新野一批科级干部落马,官场地震一触即发。
冯军旗的论文见报之前,新野副县长高志科,市政公用事业管理局局长程文和曾当过六年财政局长的纺织集团副董事长高照阳先后因违纪被“双规”。
坊间相传,程文的落马和人民路改造工程有关,该工程预算3000余万元,完工时实际花费达到8700万元,在这一过程中程文通过弟弟程雷和具有涉黑背景的商人樊小超进行合作,并从中牟利,程文被“双规”后,其弟程雷和樊小超均被控制。
一个官员的倒台,往往伴随的是其家族势力的瓦解。几乎同一时间,原新野县组织部长,已经调任内乡常务副县长的李玉芬被“双规”,她牵扯开封组织部长李森林案。冯军旗曾经访谈过新野的10个女性正科级实职干部中,几乎每一个都出身“政治家族”。
耐人寻味的是,作为女性政治家族成员的佼佼者,李玉芬在接受冯军旗访谈时曾说出惊人之语:“我跟你说,在家庭和事业方面,没有一个女人能处理好的,女人干事业都患得患失。我最后的观点就是女同志要过女性式生活,青春愉快,养尊处优,不宜从政。”
一个趋势是,“政治家族”在新野县呈现逐渐衰落现象,计划生育政策是根本因素。新野第一大“政治家族”张家,家族庞大的原因就是子女众多,但现在干部群体严格执行的“一孩化”计划生育政策,对“政治家族”起到了釜底抽薪的作用。
另一个原因来自干部交流制度,异地任职对于打破“政治家族”网络,起到了很大作用。再者就是就业观念转变和高等教育的普及。1980年代,很多新野干部千方百计回家就业,不愿意留在大城市。现在他们的子女就业时,则是千方百计留在大城市。随着干部子弟逐渐选择中等以上城市就业,新野的“政治家族”可持性的继承传递逐渐消耗,将融入更大范围内的体制系统。
新野的“政治家族”像一朵蒲公英,在眼下大陆的整个政治和社会体制变迁的天空中飘动。落在地上的,则是那些没有关系的平民公务员。
(《南方周末》2011.9.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