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赋桂
·新论·
变与不变:大学的哈姆雷特之问
叶赋桂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北京100084)
变与不变是大学发展中始终面对的两难选择。时代的变化、国家的兴替、政府的力量和社会的势力都强烈地影响着大学,要求和赋予大学各种新的使命和责任,并带动和迫使大学进行变革。大学因应社会的变化和要求,从一个知识机构发展成为社会机构,由单纯的知识传授演进为知识传授、知识创造和服务社会,但这些活动的性质和要求各异,由此形成大学内在的变与不变的紧张和冲突。而在社会加速变革的今天,大学特别需要平衡各种内外力量及其需求并根据大学自身的内在逻辑来把握和选择变与不变。
大学变革;知识机构;大学兴衰
克尔长期位居美国高等教育界的高层和核心位置,对美国高等教育的发展始终保持着切近的观察、追踪和思考,他对大学和高等教育的认识可以说是很有心得并相当深刻的。他曾写道:“赫拉克利特说过‘除变化外,任何事物不会持久’。大学,可以这样说,‘其他事物都变化,但大学大部分持久’——特别在美国。”[1]85-86克尔的意思可分解为两层:其一,大学是不变的,至少大部分是不变的;其二,大学因为不变,或大部分不变,才得以持久生存。
不过,克尔在这里错了,而且是自相矛盾的。上面这些话是克尔1982年写的,而他在1963年就开宗明义地指出大学的变革是王道,整本书的主题也是大学适应社会的需要而不断变革。他甚至断言,“历史的发展快于观察家的手笔”,并认为19世纪中期的美国大学是与美国过去的高等教育传统的决裂,而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巨型大学”则与英国模式的大学和德国模式的大学完全不同,“古代经典和神学以及德国的哲学家和科学家都不能为真正现代的大学——巨
型大学——定下调子”[1]27,4。在这里,克尔就说对了。
克尔的错其实是因为他观察大学的历史时段所产生的错觉。当他说大学不变时,他是把1982年的哈佛和伯克利与1963年的哈佛和伯克利相比,觉得没有多大不同。如果把1982年的哈佛与1636年或1800年的哈佛相比,克尔还敢说没有多大不同吗?
有意思的倒是,克尔歪打正着,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把握了大学兴衰的命门,这就是变与不变的问题。
大学的兴衰恰恰在于,在一些重要时期,有些大学不变,而其他大学却变了,变的大学总是超过不变的,并迫使不变的变。19世纪后期的哈佛最典型不过了。在约翰·霍普金斯、芝加哥和密歇根等大学的多重夹击下,哈佛落后了,于是变了,甚至变得过于激进了,艾略特生猛得太超前了,洛厄尔只好往回退一些。但在社会平稳发展的时候,有的大学变了,有的大学不变,变的未能领跑,不变的却保持了领先。激进的大学哪个时代都有,但稳健的大学才是长跑冠军。从博洛尼亚大学、巴黎大学到今天的大学,大学变得有些面目全非,但也总有些东西让人回味起中世纪大学的味道。
不变是大学长久存在的根据,变是大学适者生存的法宝,那大学到底是变还是不变呢?“这是个问题”,的确是个问题!变与不变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大学的哈姆雷特之问。
变与不变之所以成为当下的两难问题,是因为时代在变化,历史在演进,社会在变革。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发生变化。沧海桑田,草木荣枯,人事代谢,王朝兴替,没有任何东西能抵抗时间的力量,大学自然也发生变化。更主要地,当大学所处的时代变了,大学是否要为之伴舞?
正如不少伟大人物所言,每个时代都有其时代精神。这就是说,这个时代与上个时代是不一样的,其时代氛围、精神、主题、意趣等都有差异。如果时代变化了,大学不因时代而变,自然就与时代有差距。一般来看,人类的时间是加速的。地球上生命的出现用了数以亿计的时间;从猿到人,用了数以万计的时间;近代以来,进化大大加速了,时间也加速了。因为时间的加速,人类的计时单位则不断缩短,由千年、世纪、甲子到小时、分钟、秒、微秒等。在发展不断加速和时间单位不断缩短的历史中,大学应该如何应对呢?
大学自中世纪产生以来,就时代和时代精神的大变革而言,先后经历了民族国家的兴起、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科学革命、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等惊天动地的巨变。而每一次大的时代剧变,知识、精英、才情、文化、社会等都会旧貌换新颜,涤旧扬新。思想的力量、技术的力量、物质的力量、制度的力量竞相迸发,汹涌出无穷的能量。一种力量又引起另一种力量的产生。各种力量之间也彼此竞合,锻冶激荡,削壁熔金,横冲直撞,势囊八荒,力铸新元。一个新时代、新社会因之降临,人类的文明也为之一新。
在新的时代和文明下,大学是固守旧的模式、知识、制度,还是因应新的时代和社会的需要,变革甚至创造新的模式、知识、制度呢?历史上的大学有种种不同的表现。我们就看看牛津的作为吧。16、17世纪牛津曾适应英国绅士社会而成功转型,但在18世纪以后,牛津已成为蛛丝儿结满雕梁的陋室空堂和衰草枯杨的歌舞场。16、17世纪的科学革命,引发了西方知识体系、世界观和思维方式的剧变,但在牛津这里却激不起一丁点儿涟漪。18世纪的启蒙思想在欧洲大陆焕发出一片新气象,开始搅动社会的变革,也酝酿出全新的近代大学理念和改革。然而,作为启蒙运动发源地的英国,牛津大学却与之隔绝,没有一点理性的精神,只有醉醺醺的宗教愚昧和冷漠。那位写《罗马帝国兴亡史》的吉本站在罗马朱庇特神庙的废墟之中,发千古兴亡之叹。遥想当年,他也曾坐在牛津的教室中,发百年沉沦之叹。前一叹是为罗马发出的伟大悲怆,是成历史之经典;后一叹是为牛津发出的悲哀愤慨,乃预牛津百年之命运。就大学整体而言,在近代的剧变中,反应也是非常迟钝的,结果错失了时机,也被社会抛弃了数百年。“1500至1800年间的大学不那么令人感兴趣,因为在社会最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忽视了自己的社会功能,陷入危机。”[2]
很显然,如果大学看清了时代的潮流,按时代精神创建或改革大学,大学想不崛起都不可能。博洛尼亚大学、巴黎大学的建立正是适应欧洲黑暗的中世纪对知识和文明之光的强烈渴求,传播古典时代的遗产,满足新兴中产阶级对职业技能的需要,所以一诞生就吸引了来自本地和欧洲各地的学生,并在欧洲各地被复制。在18世纪,法国创建各种学术机构以及巴黎综合理工学院、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等学校,正切中了一个现代理性社会的要求,顺应了资本主义国家和日益分工化的社会对专业人才的需要。这些学校不但因此赢得世界性的声誉,也成为18世纪上半叶欧洲各国仿效的模本。18世纪初,德国大学受科学革命和启蒙精神的感召,深深领会到创造新知才是未来社会
的要求,大学单纯传授已有的旧知识远远不够了,因此把研究作为大学的使命。德国大学由此一跃成为现代大学的先锋,不但把英国的牛津、剑桥远远地抛在后面,最终也超越了法国高等教育机构的影响。
对一所大学来说,看清、把握或追随时代的潮流是最重要的。若逆潮流而动,与历史的大势南辕北辙,必然被历史所淘汰。克尔很为1520年以来有70所大学一直存留下来而自豪,然而克尔是否想到,自中世纪到现代,有多少大学创建,又有多少大学消亡了。而大学消亡最多的时期正是历史大变革的时代,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时代,很多大学都因跟不上历史的大趋势而消失在过往的烟尘中。牛津、剑桥曾经如此辉煌,但也因为保守和对抗时代潮流而沉沦了100多年。对大学及其领导者而言,上者独有一双慧眼,洞穿纷扰的迷雾,把时代精神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成为潮流的引领者;下者要顺时应势,亦步亦趋,紧跟引领者,厚积薄发,再比拼耐力和韧性,寻机冲到前面。
时代潮流是最基础性的力量,但它不会主动发挥作用。它的存在构成大学发展的背景,大学可以亲近它,也可以冷漠它。因此,时代潮流虽然是一种巨大的势能,但只是一种被动性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影响。而在所有影响大学的势力中,最具有主动性的力量则是国家,而且是近代以来对大学来说真正的强权——一个大学无法回避、无法抗拒的强权。
罗马帝国灭亡后,基督教一统欧洲,成为囊括四海的无敌力量。但随着蛮族国家的建立和发展,民族国家逐渐形成,并与罗马教廷相抗衡,且最终超越教皇的权力,成为近代最强大的权力。各个民族国家之间也相互竞争,势力兴衰更替,相继产生了意大利、西班牙、荷兰、英国、法国、德国等强权。国家强权也作用于大学,并最终把教会势力从大学中排挤出去,成为控制大学的最强大力量。中世纪那种国际化的大学也从此成为民族国家的大学,大学从此服务于国家,为民族国家和社会而办教育。
国家对大学的力量以两种形式体现出来:一是国家的强弱在根本上决定了大学的强弱;二是国家对大学主动用力,直接影响大学的变革。
现在很多学者为了大学的利益,论证说有世界一流大学才有国家崛起。历史的真相则与此相反——必先有强大国家,方有一流大学。最近的例子是前苏联的大学:在苏联时代,莫斯科大学、鲍曼高等技术学校、列宁格勒大学、莫斯科师范大学等都是世界著名学府,也具有世界性的影响;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大学无论是整体还是个体都跳崖式直降,实际的教育水平和学校声誉跟苏联时代根本没法比。类似的情况是,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中国台湾地区的大学因台湾经济的起飞而水平不断上升,但近年来随着台湾地区经济、政治、国际影响力的下降,再加上内部扰乱,台湾大学、成功大学、台湾清华大学、台湾交通大学等曾经比大陆大学要强的高校,现在则逐渐地要望大陆大学的后背了。
大学史上,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是欧洲商业和文化的中心,意大利城邦国家的实力在欧洲首屈一指,强大的商队和舰队称霸地中海。大学因此在意大利最早诞生,博洛尼亚由此兴盛了几个世纪,其他大学也具有崇高的声望和影响,吸引了来自欧洲各地的学生和教师。而随着意大利的衰落,意大利众大学的影响都消退了。在法国国力鼎盛的时代,中世纪有巴黎大学,18世纪有炮兵学校、军事工程学校、路桥学校,近代有巴黎综合理工学院、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等著名学府的崛起。19世纪中期以后,相比英国和德国,法国的国力衰弱了,这些机构的影响力也随之下降。德国崛起时,柏林大学、海德堡大学等一批大学成为世界顶尖大学。20世纪中期后,美国成为前所未有的世界强权,其大学占据了世界高等教育最强势的地位。
近年来,新加坡、韩国的大学在国际上的表现非常抢眼,特别是新加坡大学、南洋理工大学、首尔大学在世界大学排行榜上的位次不断上升,令人刮目相看。在新加坡和韩国的现代化起飞时期,新加坡大学、南洋理工大学、首尔大学并没有为国家做出突出的贡献,但因为两国的崛起以及在世界经济和国际事务中影响力的提升,导致其大学也不断进步。类似地,中国顶尖大学对于国家崛起所起的作用甚微,但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成为世界上经济总量居第二位的经济体,政治和军事实力也大有提升,这使得中国大学也在国际上崛起。
在大学史上,也有无数的例子诉说着顶尖大学的伤心史。因为意大利的衰落,博洛尼亚大学的地位也下降了。因为西班牙的衰落,曾经作为欧洲学术中心之一的萨拉曼卡大学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16世纪末,为反对西班牙,荷兰成立联省共和国,在17世纪成为航海和贸易强国,占据了欧洲的
主导地位,并在17世纪中期取代西班牙成为世界上最强的殖民国家。到了17世纪末,荷兰在与英国、法国的战争中相继失败,于是很快衰落下去。荷兰的莱顿大学成立于1575年,在荷兰黄金时代的17世纪,莱顿大学成为欧洲声望最高和最有影响力的几所大学之一。随着荷兰国家的衰落,莱顿大学也很快没落下去。哈勒大学兴起时,把法国和意大利的大学都比下去了。当哈勒被拿破仑征服后,哈勒大学也就消亡了。波兰的克拉科夫大学在科学革命时代曾培养了哥白尼等重要人物,是东欧最有影响力的高等教育机构,当时正是波兰统一和崛起的时期。等到波兰被来自东西方的强权分裂时,克拉科夫大学的荣光也难以寻觅了。可以想象,如果美国不再是世界第一,美国的大学肯定将哗啦啦地倒下一片。这和大学自身的努力是两码事,甚至和大学的学术水平都关系不大。
民族国家是现代大学最基础性的力量,就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这种力量根本性地决定了一个国家大学的变化,乃至世界高等教育格局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大学和高等教育整体性、趋势性的变迁,与大学自身是否改革、制度是否创新都没有多少关系,是国家强弱自然带出的结果。
很多学者认为,西方大学自古便是自由的,如今更加自由,不受政府的干预。其实大学自治和学术自由成为如此反复的话题,恰恰说明是遇到问题的,所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申论。中世纪大学除了在最初诞生之时是所谓的学者共同体外,很快就沦为教会的附庸,在各地主教和罗马教廷的统治下。西方近代化最核心的主题是世俗化和中央集权,教会的权力和贵族、诸侯的权力转移和集中到国王和中央政府手中。以前教会掌控了大学的很多权力,中世纪后期王权对大学的影响越来越大,而且有的大学就是国王或诸侯创建的,如德意志的很多大学。再经过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统一的基督教大学不复存在,绝大多数大学都成为政府的机构。
国王和政府对大学的干预和权力是不断增长的。1600年,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强行对巴黎大学进行改革,以融入人文主义的因素。但当时的巴黎大学听命于罗马教廷,具有强烈的神学气息,改革的成效甚微。此后法国国王放弃了对巴黎大学的希望,转而在大学之外另行创建新的学术和高等教育机构,如法兰西学院、法兰西科学院、绘画雕塑学院、工艺作坊、建筑学院、音乐学院等学术机构,炮兵学校、桥梁公路学校、梅济耶尔工程学校、造船学校等专门技术性的教育机构。到大革命时期,新政权干脆把大学彻底废除了,建立起世俗的、国家控制的、科学的、专门性的高等教育机构。国家的权力在大学和高等教育中得到了完全的伸张,摧枯拉朽,所向披靡。高等教育机构从此成为公共机构,为公共利益服务。这是现代大学的基本价值和准则,也是政府干预大学的合法性根源。法国的国家干预导致了大学在近代法国的消亡,带来新型高等教育机构的产生和兴旺发达。
中国学者视为典范的洪堡和柏林大学如何呢?洪堡和柏林大学其实正经典地体现了国家的权力和政府干预。首先,柏林大学是国王意志的产物,完全由政府创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国家机构。其次,洪堡不是学者,而是政府的一名官员,他是受政府之命负责创办大学的。政府稍不满意,随时就撤换了洪堡。第三,柏林大学的经费完全是国家的,教师是国家的公职人员,校长由政府任命。它不是私人机构,而是公共机构,不是私人财产,而是国家财产。[3]第四,普鲁士政府对于柏林大学的管理有时紧,有时松,有时管得多,有时管得少,但政府对柏林大学的权力是全部的。即使在学术上直接干预得少,那也是政府自愿将权力委托或让渡给学术官员和学者,并不代表权力是属于学者的。至于政府干预与学术发展的关系则是另一回事。不过,怎么干预、干预的程度、干预的方式等无疑会直接影响大学的发展。
英国大学在很多人眼中是私立的、自由的模板。但实际上,近代以来,牛津和剑桥是受国家折腾得最厉害的。英王亨利八世因婚姻问题与罗马教廷闹翻,直接把教廷踢出英国,国王自命为英国教会的最高主宰,派遣皇家委员会到牛津和剑桥开展宗教改革。两校由此开启与英国社会结合之路,牛津和剑桥的成功也由此而来。接下来,王室对牛津和剑桥的干涉肆无忌惮,王室派人视察大学,校长由王室委任。1571年,英国把大学划为政治机构而不是宗教机构。此后,因为历任国王的宗教信仰不一,国王又要求大学随自己的信仰而变,大学像被翻烙饼似地被颠来倒去地玩。爱德华三世坚持其父的信仰,推行国教会,采取各种措施排除和防止天主教死灰复燃。到“血腥玛丽”继位后,复辟天主教,又在大学中清除国教,恢复经院哲学。待信仰国教的伊丽莎白加冕为女王,牛津和剑桥自然又被要求信奉国教、排斥天主教。在革命时代以及复辟后的查理二世、詹姆斯二世时期,大学再次经
受政权动荡的影响。
王室不仅为宗教信仰倒腾大学,对大学的干预和监视也越来越严密。伊丽莎白一世向牛津和剑桥派出巡察委员会,女王自己也视察大学,还曾在大学住过一周,亲自参加学术辩论。詹姆斯一世每次到新市(Newmarket)赛马和打猎,就把剑桥的官员召来汇报王室的命令执行得是否到位。詹姆斯和查理一世到伍德斯托克(Woodstock)打猎时,一定要监控牛津的动态。这种干预和控制此后一直延续下来。英国王室干涉大学的直接后果是:大学与王室的关系密切了,与精英阶层的关系密不可分了。虽然王室把大学折腾得够呛,但牛津和剑桥恰恰因此丢弃经院哲学,拥抱人文主义。
国教化的牛津和剑桥在18世纪又沉入醉醺醺烂兮兮的宗教中,而且怎么都唤不醒。指望牛津和剑桥自身清醒和改革,无异于缘木求鱼。这时只有最强大的政府力量才可能有所作为。英国社会早已对僵化保守的牛津和剑桥不满之至,英国政党和政府为响应民众的诉求,不断对两所大学进行干预。1834年、1837年,英国议会就向牛津和剑桥派出皇家调查委员会展开辩论,但在两所大学的活动下,议案被否决。政府的改革竟都失败了。1850年、1852年,英国政府再次成立皇家委员会分别调查牛津和剑桥,终于在1854年和1856年通过《牛津大学法案》和《剑桥大学法案》,重组大学的管理结构。1871年,议会又通过《非常宗教审查法案》,强迫大学招收非国教徒和女生。1872年,英国再次成立皇家委员会,这导致了1882年的牛津和剑桥大学法案,重点改革教师,使之走上专业化。1889年牛津和剑桥接受国家资助,此后国家资金越来越多地进入两所大学,1925年获得大学拨款委员会的资格。在政府的推动下,牛津和剑桥经过一个多世纪的缓慢变革,才转变成为现代大学。今天,这两所大学更是彻彻底底的国立大学,而不是私人机构了。
很明显,如果没有16世纪王室的粗暴干涉,就不会有牛津和剑桥的教育革命;如果没有19世纪整整一个多世纪的政治干预,就不会有牛津和剑桥的现代化,更不可能成长为世界级大学。看来政治和政府的干预对大学而言并不都是负面的。相反,对保守的大学来说,政治和政府的干预是大学现代化所必需的。国家干预带来大学兴盛最成功的例子是美国。通过赠地、拨款、立法,联邦政府深刻地影响了大学,引起高等教育史上大学前所未有的变革。
现代社会,政府对大学的影响和干预是必然的,强度是不断增加的,广度是不断拓展的。20世纪中期后,西欧和美国都对大学施加了前所未有的干预和影响,德国大学已经“被联邦立法和宪法法院定义为一个政治机构”[4]。政府干预助力大学腾飞的例子很多,但失败的例子同样不少。所以,问题不在于政府是否影响和干预,而更在于影响和干预的程度、广度、方式,其中的尺度、技巧、轻重拿捏非常重要,是政府和大学都需要认真权衡的。
影响大学的第一个力量不是政府,而是社会势力。现代大学不仅受到政府的控制,还受到大学外部的多种力量干涉。基金会、学术组织、社会团体、党派等以不同方式对大学施加不同程度的影响。外部势力控制大学以美国大学为最。然而,也正是因为有外部力量的干预,才有现代大学的进步、活力、创新,使大学走出象牙塔,成为社会的轴心机构。从大学的历史来看,在政府之外的各种社会力量中,宗教和教会、商人和资本家、社会组织和学术团体等最具影响力,决定着大学的兴衰,甚至塑造了大学的发展模式和走向。
教会是中世纪大学的主宰,大学的开办、地位、特权主要是由教会掌握的。在中世纪,一所大学能不能办起来和生存下去很大程度上决定在教会和教皇的手中。中世纪大学的毕业证书实际上就是教会授予的从教许可证,很多大学的教师是教士,大学的各种仪式、惯例、组织等也源自教会。至于教育的内容大多数是宗教教义,任何教育内容都不得违背《圣经》和教会的官方教义。像巴黎大学那样从教会那里获得普遍的从教权,就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教会无疑是中世纪大学最具决定性的力量。
美国大学的发展与宗教和教会密切相关。除了费城学院,殖民地学院全都是教派兴办的。美国建国后,学院也伴随西部扩张运动而发展,其动力主要来自教派的竞争和资金。19世纪后期美国现代大学的兴起来自慈善捐赠的不少,而其捐赠动机相当大的程度上出自宗教的动机。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宗教和教会对大学发展的影响越来越弱。
慈善在西方特别是在英美高等教育的发展中起着非常大的作用。因为慈善,牛津、剑桥和哈佛、耶鲁等大学才能长期维持下去,并不断发展。因为慈善,才会有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芝加哥大学、康奈尔大学、斯坦福大学、杜克大学等,而它们在19世纪后期引领美国从学院时代走向大学时代,不但带动了美国研究
型大学的兴起,而且开启了美国高等教育理念和大学模式。今天,斯坦福大学还在引领和开创大学和社会的未来。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社会的慈善在教育中的力量。不过,早期的慈善是全民的,或至少是中产阶级的,但进入现代社会,教育慈善特别是高等教育慈善逐渐被资本和资本家垄断了。当代社会,教育慈善更不是中产阶级和穷人的权利,完全沦为大资本家和大公司的禁脔。由此一来,高等教育也在变味为少数人和少数公司的福利,公共的利益变得越来越少。
大学在今天越来越多地受到经济力量的影响。所谓经济的力量,一是经济发展对大学的需要和影响,二是金钱对大学的影响。当代经济发展已成为国家、社会、企业、民众的最大追求,而经济发展的动力和源泉在这样一个知识社会越来越多地依赖科技的进步。大学既通过研究提供科技成果,又通过教学培养科技人才。因此,现在的大学被需要的主要来自经济的方面,而不是以前的社会方面和政治方面。至于金钱,自古以来就是大学的基础之基础。没有稳定丰裕的财政,大学不可能成长为世界一流大学。在全世界都商业化的背景下,大学也越来越商业化、市场化了,而且大学的办学成本越来越高,也迫使大学把很多的精力和主要任务都放在筹钱上。金钱的力量和大学对金钱的渴求,将极大地改变大学的发展模式,正在并将深远地重塑大学的教育和学术、组织和制度、使命和追求。
大学的象牙塔已被现代社会击得粉碎,无论沉迷于过去的人文学者怎样哀号,都江水东去了。相反,理工科的学者正为走向社会轴心的大学而欢呼,他们正利用科研,把科技与资本、学术与资本主义结合为一体,重构学术、大学制度以至经济、社会模式和人类的生活方式。在这种新的大学、政府、经济和社会关系下,大学变得与原来不一样了。“当大学最自由时却最缺乏资源,当它拥有最多资源时则最不自由(这并不是说自由可以自动地结出丰硕的学术之果,而控制一定会阻碍学术水平)……大学的规模发展到最大时,正是社会越来越依靠政府全面控制之日。为大学独立追求知识所需的自由是否能够继续保持下去,人们将拭目以待。”[5]26今天,还谈大学自治无异于天方夜谭,但学术自由在某种程度上多少还是有些微缥缈的可能。
大学外在世界的变革考验着大学变与不变的抉择。但近代以前,大学似乎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困扰和纠结。外部世界变化的快慢当然是原因之一,不过大学自身性质的特点及变化才是关键。
无数人说,大学推动了知识进步、技术创新、社会发展,等等。一切能想到的溢美之词都送给大学了。大学及其教师自身更是自恋、自夸和自矜得无以复加。这其实并不对。人类文明和社会在很长历史时间内都没有大学,同样在进步和发展。非西方社会,在更长的历史时间内都没有大学,同样创造了灿烂辉煌的文明。西方社会的大学史不到千年。即使在这近千年的历史中,大学在数百年的时间中对社会的影响都很小,大学真正推动社会进步、对社会产生重大影响的历史绝不超过200年。而大学发挥今天大家所认为的作用——成为社会的轴心,若能数到半个世纪,人类对大学就可以感到很满意了。
为什么如此?因为大学是一个保守的机构。大学自创造之日起,就是一个知识机构,但只是保存和传播知识的机构,而不是创造知识的机构。那知识是谁创造的呢?知识是前人创造的,是大学之外的人和机构创造的。大学只是把已有的确定的知识加以存储、整理,进行选择,然后教给下一代。大学不但只教已有的知识,而且只教受到权威认可的、被宣布为“官方”或“正确”的知识,不会教那些最新的知识,不会教那些不被认可的知识。大学作为一个机构的保守性,正是由此而产生的。
启蒙运动和近代科学的发展彻底改变了知识的结构、体系和方法,而且得到了政府、最有影响的学者和知识分子以及社会的认可,大学中的那点知识变得没有什么价值,更没有多少人理睬。大学若不变革这种状况,将没有存在的意义。以康德、洪堡等为代表的德国启蒙思想家清晰地认识到:大学必须有所改变。德国大学的改革一方面将最新的知识纳入到大学的知识体系和组织结构中,另一方面则将大学自身改造为知识创造的机构,而且逐渐树立起大学是全社会知识创造的核心乃至唯一的机构。作为一个创造知识的机构与作为一个传授知识的机构,在性质上当然是不一样的。最大的区别在于:创造总是新的,传授则是旧的。而对新的追求必然使得大学把“变”作为核心要素。变因此成为大学的内在特性。然而,保存和传授知识仍是大学的基本活动和职能,这样一来,作为创造知识的大学与作为传授知识的大学之间就产生变与不变的选择和冲突(在大学结构上是通过本科与研究生院或研究所两部分的分化来实现的)。
在19世纪,美国人的实用主义要求大学不能空疏无用,必须利用其知识为社会发展和进步服务。到
了20世纪,美国大学更在联邦政府、地方政府、企业和社会的要求下服务于国防、经济和社会发展。大学由此承担起广泛的社会责任,从事方方面面的社会服务事务。这一转变将大学与社会直接关联起来。此前无论是传授知识的大学还是创造知识的大学,与社会的联系是间接的、有距离的,社会的变化不直接反映到大学上。而现在社会的变化和要求会牵动和牵引大学,带动大学的变化。也就是说,社会的变化直接关联着大学的变化,大学与社会联动,随社会之变而变。而在当代,社会的变化太快了,大学很难跟上社会的快速变革,就有些应接不暇。大学变与不变的冲突也成倍地凸显出来。
在本质上,大学作为一个知识机构,与其他社会活动的关系不直接,因为大学关注已有(过去)的知识,即便大学成为创造知识的机构,大学也并不总是把最新创造的知识教给学生,而依然教经过沉淀的知识。然而,现代社会是建立在知识基础上的,天然地将知识(主要是科技知识)与社会连接起来,作为知识机构的大学因此就与现代社会密切地关联到一起。但社会是当下的实践,现代社会更是无法停息地向未来狂奔。变革就像浮士德的恶魔,是驱动现代社会的精神。而大学总是以旧知为体,以守成为用,保守是大学天生的本性。如此一来,在大学内外就产生了变与不变的冲突。即使在大学自身,因为不同的知识及对知识应用的不同取向,也产生了难以调和的变与不变的内在紧张!
大学处在社会之中,大学的力量又是相对弱小的,宗教的力量、政治的力量、经济的力量等远比大学强大。当这些力量发生变化时,多少都会牵动大学的变化。对此,大学是无能为力的,只能被动地变革或主动地适应。
应该看到的是,大学外在的力量所引发的大学变革并不总是负面的,积极的因素也很多。教会赋予了大学制度的形式,也促进了知识共同体的形成和大学的扩张与国际化。但在近代早期,教会和经院哲学排斥人文主义和近代科学,结果导致欧洲各国的大学都因脱离社会而腐朽衰败。政府那只手是大学现代化的主要推力,相继造就法国、德国、英国和美国大学模式,使大学从边缘走向社会中心,但政府的干预也导致法国大学的活力不足,德国大学和学术走向反动。美国的私立大学虽受政府干预少,但受社会控制多,强烈地受到私人创建者、资本家、企业和董事会等方面的影响。克拉克大学、天主教大学曾是美国研究型大学的先驱,是美国大学联合会的创始成员,但两所大学很快就昙花一现,其原因就在于背后的控制者。
还有一种情况更是大学控制不了的,这就是战争。战争会打断高等教育历史的正常进程,对一所大学的影响有时是致命性的。威廉玛丽学院就是独立战争中被打垮后再也没有恢复过来。而最有名的恐怕还是战争对海德堡大学的摧残。海德堡大学是德国最有传统和魅力的大学之一,其浪漫气质更让人流连忘返——黑格尔在这里沉思,舒曼在此漫步,雨果在这里不能自拔,马克·吐温在这里“浪迹”。这所建于1368年的大学曾在拿破仑战争中被关闭,此后再次崛起,但一战又打断了其发展。更可怕的是因为希特勒的影响,二战后盟军又关闭了海德堡大学。1946年后,海德堡大学再也难以恢复历史的荣光了。当然,大学无法控制的战争对大学的发展也不一定就是负面的,现代美国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才崛起为世界霸主的,美国大学也正是通过战争从世界三流走向世界一流的。芝加哥大学、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加州理工学院等通过一战和二战成为世界顶尖大学,斯坦福大学等通过冷战成为世界一流大学。
外在的力量不管有多大,时代也不管变化不变化,其实对所有大学都是一样的,至少对一国之内的大学是相同的。然而,任何时代、任何社会、任何国家,大学的发展状况却总是不一样的,有的崛起,有的衰落,有的稳定,有的起伏,其地位、影响总是不断地变化。个中原因,其实还在大学自身,在大学如何面对、判断和权衡外在的变化,自身变还是不变,以及如何变。
正如我们上文所论,大学作为一个知识机构,其性质是保守的。其实,大学作为一个制度化的机构,其本性也是保守的。任何制度在发展和变迁中都会形成路径依赖,而大学因为过去的成功更加习惯于和自满于已有的制度。“机构的外在形式一旦形成,往往就会借助于某种惯性的力量,或是由于成功地适应了新的情况,而长久延续下来。从这个角度来看,教育的组织似乎比教会本身还更为排斥变迁,更为保守和传统。”[6]
此外,大学作为自我利益的维护者,其态度和行为也是保守的。成功的大学总是打压其他大学的发展和变革,扼杀其他大学的兴起。英格兰长期只有两所大学——牛津和剑桥,这两所大学为了垄断高等教育,竭力反对任何其他大学和高等教育机构的建立和
改革,英格兰大学就硬生生地让它们垄断了600年。即使到了19世纪,非国教的、世俗的、面向中产阶级的、拥抱现代科技的伦敦大学要创立,还遭到牛津和剑桥的百般阻挠。巴黎大学也在17世纪反对耶稣会开办大学和中学。其他国家的优势大学其实也都在做同样的事,只是有的阴谋,有的阳谋。虽然垄断和压制会起到一时的效果,但在根本上是没有用的。英国的伦敦大学、红砖大学蓬勃发展,法国耶稣会的“学校门庭若市,而以前的大学和学院则日渐冷落了”[7]。如果大学自身落后于时代,单靠垄断和压制变革是维持不了其发展和兴盛的。
大学的生活方式也是保守的。大学的教师,在心性上就是守成的,习惯于平静、安然、闲逸的生活,而不喜欢变动、喧闹的生活。这是大学的知识特性所决定的,也是教学和研究的生活方式所决定的。教学是已有的知识的教学,即使就研究而言,也是建立在已有的知识的基础上再前行的。大学等所有高等教育机构“都将其理念建构于传统之上。他们从标准的、可信的、可靠的知识中寻求确定性,因此,这类知识是值得传承的。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使其转化为新知识。大学与学问并不是通过革命的方式来实现全面转变的——是缓慢地从已知走向未知的。也只有这样,才能使其震惊、受到激励、促其向前,并实现变革。”[8]
不过,在今天的中国和美国,提倡大学改革甚至冒险的也越来越多。杜德斯达说:“毫无疑问,在大学中,肯定会有抵制变革的,他们会为现状辩护,支持大学传统的使命和价值观,反对他们认为可能把大学转变成不恰当形式的一切举动。这些大学根本没有预见到,在一个急剧变革的时代,维持现状的危险系数要远远大于冒险更新。”[9]
大学到底该如何选择呢?很显然,如果说在近代以前的社会,大学守成还是可能的,那么到了现代社会,大学是无法抗拒变革的。“在近代的高教系统中,改革的力量总是在起作用的,虽然它也与稳定和永存的力量处于紧张状态之中。”[5]288大学保守的性质、现代社会快速变革的特征,使得大学变与不变的紧张和冲突愈发加剧和深刻。
也许,变与不变的紧张和冲突恰恰就是大学的活力所在。不变不是停滞不前,而是应对未知的风险控制,是把过去的成功经验和制度认知化为理性的智慧和审慎,使欲望和冲动沉静下来,看清变革的可选择性,使变革具有可靠性、长远性,而不是随心所欲、急于求成、急功近利。变不是冒险、折腾和革命,而是基于确定性基础上的变革,是能看清和确保变革方向的变革,使变革是可控的、稳妥的、走在正确方向的,真正代表未来的理想和创新。“大学的明智的变化——根据需求、事实和理想所作的变化。但大学不是风向标,不能什么流行就迎合什么。大学应不断满足社会的需求,而不是它的欲望。只要以理性分析和价值判断为基础,而不仅仅依赖于习惯,那么惰性和阻力也有其特定的用处。……适量的、基于价值判断的批判性阻力,可使大学免犯荒唐的乃至灾难性的错误。”[10]
历史不是静止的,未来也不是无序的。大学的历史已呈现给我们无数的惊异,大学的未来也将激起我们无限的想象——只要我们把握和权衡好了大学的变与不变!
[1]克尔.大学之用[M].高铦,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2]里德-西蒙斯.欧洲大学史·近代早期的欧洲大学(1500-1800)[M].贺国庆,等,译.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7:11.
[3]叶赋桂.大学制度变革:洪堡及其意义[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15 (5):21-30.
[4]希尔斯.学术秩序[M].李家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81.
[5]克拉克.高等教育新论[M].王承绪,等,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 2001.
[6]哈布瓦赫.导言[G]//涂尔干.教育思想的演进.李康,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3.
[7]涂尔干.教育思想的演进[M].李康,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329.
[8]吕埃格.欧洲大学史·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的大学(1800-1945)[M].张斌贤,等,译.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4:687.
[9]杜德斯达.21世纪的大学[M].刘彤,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5:57.
[10]弗莱克斯纳.现代大学论[M].徐辉,陈晓菲,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3-4.
To Change or not to Change:Universities'Outside Pressures and Inner Tensions
YE Fu-gui
(Institute of Education,Tsinghua University,Beijing 100084,China)
To change or not to change is a dilemma for universities.The changes of times,nation-states, government and societal forces have greatly impacted higher education,requesting of and endowing universities with new missions,which have driven and led universities to change.Universities,hitherto,have evolved from a knowledge institution to be the one that corresponds to the wide demands of society.The mission of knowledge imparting in the pasthas been broadened into a more complex series,namely knowledge imparting,innovation and services to the society.As these missions are not always aligned with each other,the tensions of to-change and not-to-change aggravate.Universities need to balance various sources of power influences,making responses to them based on institutionallogics.
Change;Knowledge Institution;University Vicissitudes
2016-10-26
叶赋桂,1966年生,安徽桐城人,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教育学博士,研究方向为高等教育、教育史、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