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
黄昏,我去郊外散步,走得很远,这些年我散步越走越远,不走远,很难找到乡村的踪影和气息。城市像摊烧饼一样越摊越大,周边很多美好的村庄都被毁掉了,取而代之的水泥钢筋之城。随着城的扩大,诗的意境和意象,已被大量删除。城的扩大,也扩大着心的寂寞。
我在乡村长大,怀乡恋土成了我的严重心病,若过几天不踩踩泥土,不走走田埂,不沾几滴露珠,不和草木绿叶打个照面,不说别的,就是我脚上的鞋子都很难受。它好像不会走路了,人海里勉强走着。它老提不起神,有时迷路,有时走得慌张,不小心还踩了别的鞋跟,害得我不得不向别的鞋子道歉:对不起,没踩伤吧?
一个深夜,我看见那双疲惫的鞋子蹲在床前,大张着口在对我说话,可惜我听不懂鞋的语言。我就同情地望着鞋子,过了一会儿,从楼房缝隙里好不容易挤过来的月光洒进屋子,洒到鞋上,眼看就要洒到鞋里了,可是那一小溜月光却迅速离开,向窗外偏移。鞋子大张着的口嗫嚅着,很是失望,我听到了它的叹息。哦,它是想好好看看久违了的月光,那月亮正好是从靠南的老家的方向走来的,这双鞋子是去过老家的。那天夜里,在老家的田埂上,它认识了老家的月亮。现在,它看见老家的月亮来看它了,虽然只看见小半张脸,但很面熟。它想好好看看老朋友,还想收藏那带着草木香气的月光。它要做月光的船舱,为我搬运和存储思念的食粮。我赶紧从床上下来,移动鞋子,把它放在月光正在照着的地方,并随着月光移动它,一直移到阳台上,再不能移动了,再移动我和鞋子就从九楼跳下去了,危险。
我只好把鞋子捧在手里面对着月亮,让远道而来的月光,摸摸鞋子憔悴的脸,喂饱它饥饿的心。
第二天早晨醒来,想起昨夜的情节,看那鞋子,却没什么异样,鞋里除了鞋垫和灰尘,并无别的,月光、露水及草木香气,都没有。我才知是梦。我梦见了寂寞的鞋子,其实是从鞋上看见了自己的寂寞。
而鞋子,一定也是很寂寞吧。鞋子走路多,本应见多识广,可它见过什么呢?铁、水泥、玻璃渣、塑料、痰迹、废水、垃圾堆、红绿灯、车祸、轮胎,有时还碰见招摇的骗子和猥琐的贼,当然,鞋见的最多的是鞋,各种鞋,无数鞋……除了围绕和跟随这些尖锐、僵硬、急迫、冷漠的东西之外,它实在没见过几样有生命的东西、柔软的东西、多汁的东西和芬芳的东西。它很少或基本没见过温润的泥土、溪流、泉水、苔藓、车前草、蒲公英、丝瓜蔓、葫芦藤、花椒树,没见过脚边连蹦带跳的青蛙,没听过鞋前鞋后蛐蛐朗诵的诗句,没有鸟声领着它走进一阕清晨的雅歌,没有露水邀请它赶赴旷野里举行的恳谈会,更没有一粒或几粒松果突然从林子里落下,神秘地砸在鞋面上,使这幽径里的行走,变成一首意境深远的诗。
就在明天吧,我一定要穿上这双鞋子,回老家,到田野里走走,到月光里露水里林子里,到庄稼地里,到残剩的民俗风情里,好好走走,好好慰问和款待我那寂寞的鞋子。要不然,深陷于孤独中的鞋子,会患上抑郁症的,要真那样子,它就不会走路了。
我知道,即使伟大的哲学家也是懂得鞋子的秉性的。哲学家海德格尔说:我们不过是走在还乡之路上,在“贫困时代”里,“诗人”被置身于“天”与“地”之间,向“终有一死者”传达“诸神”存在的讯息;“诗人、思者”的使命就在于通过“思与诗的对话”,为人类寻找“追忆”和“重返”精神故园的踪迹。而他说的“诸神存在的讯息”,并不只保存在典籍和教堂里,更多地是存在于尚未被资本拆迁的可供我们安魂的故土,以及那依稀笼罩着神秘暗示和诗意的大自然。
老子早就说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只有回到朴素清澈的心性,找到丢失了的纯洁和天真,重新和万物建立原始本真的生命联系,我们的生命才有着落,我们的行走才有诗意。
我又低下头看我的鞋子,安慰它:走吧,大地还在,诗,也许还在着,别老是抑郁在铁笼里,也别搁浅在惶惶不可终日的噩梦里。走吧,我们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