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昕
一
我一直在想,即使是一位杰出的作家,他在小说文体方面也会有自己的偏好,在长、短不同的叙述结构中,自己的作品,也定会有差别和高下。贾平凹无疑是当代长篇小说写作的圣手,几十年如一日,十六、七部长篇小说,已经赫然矗立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崇山峻岭之巅。我感兴趣的是,他的短篇小说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和水准。他驾驭这种精致文体的时候,是否会如写作长篇小说那样,依旧“四两拨千斤”般地显示其大气磅礴、从容自如呢?
最近,我几乎遍阅他的所有中短篇小说作品,感受、感悟他的“短叙述”,体会他布局、结构、语言句式和如何掌控叙述节奏的变化,果然可以发现他用力的方式和叙事姿态的腾挪,以及体式的变化,尤其是其短篇与长篇文字“间距”的浓密度、强度的细微差别。思索能够“引爆”他一个个完整而富于使命感的叙述的渊薮是什么?无论长或短,他的故事的内核,人物幽灵般的存在,是如何在文本中获得新的隐喻、象征以及新语义框架的?无疑,这是一个写作发生学和叙事学的问题,我对这个现象充满了兴味。
我曾遍访三位中国当代作家的写作“出发地”,或者说是写作“发生地”,这都让我更加突出意识到,他们写作的精神起源和物质“原型”之间,存在着一个无法分割的精神“气场”。苏童的苏州,还有那个“城北地带”和“香椿树街”,阿来的阿坝州马尔康的“梭磨河”,贾平凹商洛丹凤的“棣花镇”,它们尽管在文本中仅只是一个叙事的背景,或者虚拟的叙述平台,但凡是有过体验的人,都会觉得这个实际的存在与文本之间,存有一种“神以知来,智以藏往”的默契和神光。我感觉,一个作家的写作是有一个“原点”的,这个“原点”决定着他想象的半径,而他们不同于常人的“异秉”,则使他们对历史或现实可能获得重要的精神解码。苏童仰仗江南诗意、诡谲的氤氲、温湿的气息,生发出神秘的幽暗和飘忽;阿来的马尔康,那条整日整夜奔腾不息的“梭磨河”,源头是苍莽的雪域高原,旷世的险峻,滋生出的雄浑,依然透射出浩渺的气息。那么,贾平凹的商洛呢?并不高耸但奇崛的秦岭,有股扑面而来的鬼斧神工之妙,而几十年来,贯穿贾平凹文字里的“势”,游弋其间;山岭上的奇石怪坡,培育了他行文的奇崛和沉郁,面对贫瘠和荒寒的时候,他表达出的却是另一种沉重和沧桑。所以,一个作家早年生活的环境,会令作家的写作“无可救药”地伴随他的一生!地域环境与相应的人文状况,构成了作家挥之不去的独特气息,潜移默化地渗透在文字里,与写作者的志趣浑然一体,也就铸就了文本的个性和独特风貌。我十分赞同早逝的天才评论家胡河清以“全息”论的思维,审视作家的写作和对文本的阐释。他当年所倡导的以“全息主义”视角阐释作家文本的文化学密码,现在看来,是颇有道理的。特定的写作发生的场域,或者作家很长时期的叙述背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一个作家进入、深化文学对于人类生命景观的描述能力。“从全息的角度感知生命,可以扫除某些附丽于生命本体之外的虚假表象,而直接接近人性、人的灵魂的核心层次。”{1}我们这样来揣度写作的发生,并不是要将作家的写作局限在“地域决定论”的樊篱之中,而是为了强调因地域性因素而生成的,作家感悟生活和透视生命心史秘景的能力。中国作家的这种感悟,显然具有东方神秘主义的通灵性质。也许,好作家、杰出作家,都是通灵的,他一定是以一颗少有世故、没有功利和没有算计的心,体验、辑录并呈现生活及其存在世界的可能性。说白了,作家在文本里面所呈现的世界,也许就是在生活中与他的“貌离神合”之处。
三位作家的长篇、中篇、短篇虽都很擅长,但又各有所长。在一定程度上,地域影响也许会决定叙述的格局、色调和节奏,却无法度量虚构的质地。其实,作家的叙事美学,主要还是源于作家的才情和天分,还有,与天分和才情相关的,与地气的衔接能力,对往事和记忆的“再生”能力。而贾平凹写作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他的“再生”能力。所以,他的作品,“既传统又现代,既写实又高远,憨厚朴拙的表情下藏着的往往是波澜万丈的心。他在灵魂的伤怀中寻求安妥,在生命的喟叹里审视记忆”{2}。
二
前不久,在陕西几十年来最冷的一天里,我穿越了秦岭,去了丹凤,到了棣花镇。面对秦岭和丹江,远望“笔架山”,拜谒了棣花镇中的两座古庙,魁星楼和贾氏老宅。我一下子连通起眼前的实物与贾平凹的文字,我喜欢探究作家的“写作发生学”,以往贾平凹虚构世界的山川草木、风俗人物,立刻在眼前晃动起来。两者虽说还不能“重叠”一处,但这块土地及其场景,竟然也唤起、滋生出我自己的一种叙述冲动。我愿意猜想,在“现实”和虚构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一种“玄机”和“众妙之门”,小说之法,或文字般若,对一个作家的经历和经验来说,它们相互间的作用力到底有多大?我不得不重视贾平凹小说中的诸多“原型”所给予他的创作力量。因为我坚信,一个真正小说家的写作,骨子里完全是某种自我命运的神奇驱使。
在棣花镇,在凛冽的朔风中,大作家贾平凹在我前面疾走的时候,我以为,他正是在他自己文字的密林里踽踽独行。他从一个小小的村落走出去,又不断地一次次走回来,以小见大,感知大地的苍凉与浩荡,人世间的有血有肉、纷纷扰扰、酣畅淋漓的万象,在他的穷形尽相的叙述中,毫发毕现。他对历史、现实、人性的叙述充满了张力,逻辑与无序、悖论与诡谲、简洁与浩瀚、偶然与必然,都从他小说的结构和故事里,呈现或隐匿着。而商洛、丹凤和棣花,就像是贾平凹写作的母体,他一刻也离不开这个母体,也一刻不曾离开这个母体。在这个巨大的“母体”里,他自己也像一个孕妇,不断地孕育出孩子般的作品。棣花,如同是贾平凹写作的坐标或中轴线,当年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物象,都与他的文本发生了新的关联,滋生出新的生机与活气。“人和物进入作品都是符号化的,通过象,阐述一种非人物的东西。但具体的物象是毫无意义的,现实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这样一切都成了符号,只有经过符号化才能象征,才能变成象。”{3}如此说来,在贾平凹的记忆深处,已经有许多符号般的物存在着,但都处于一种没有“场”的静物存在状态,这些,一旦进入贾平凹的审视之域,一切就都变得富有生命力了。所谓“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对于写作而言,就是一个作家选择一个什么样的角度,重新看待生命、生活和存在世界的意思。“整合”生活和记忆,重新注解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的隐秘而复杂的关系,是作家创造新的世界结构的途径和方式。贾平凹一口气写了四十多年,我坚信,像《秦腔》《古炉》《商州》以及《黑氏》《人极》《油月亮》这类作品,没有他这种对生活有过切身体验的作家,是无法写出来的。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说,许许多多有过这种体验的人,因为缺乏这种特别的想象力,也无法将这种体验转换到陌生的文本领域,重新构建丰富的细节和生活的结构。这个结构,是文本的结构,也是叙述所产生的新的世界的存在秩序。贾平凹的写作,之所以能够始终保持长盛不衰的状态,主要是因为他在构建一种人伦关系的时候,既不背离生活本身的逻辑,不随波逐流,同时又不忘记在写作中反思人的处境、人性的变化。尤其是,他对于人性、欲望在社会发生变革时,其间发生的裂变和错位,所做出的超越社会学、政治学和文化的思索。
《黑氏》和《人极》,是贾平凹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两篇小说,有的选本把它定为中篇,有的将其归为短篇。关于中、短篇,通常,我们往往从字数差别来划分,三万字左右可能被归入中篇,也可能纳入短篇,实际上,这种单纯以字符来厘定的方法,很不“科学”。其实,这二者的结构和体量相差无几,很难细分。我觉得,中篇和短篇,与长篇小说的差别,关键还是应该从结构、布局,以及故事和人物的复杂程度、相互关系的变化来确定。西方文学理论在文体、体裁上就没有中、短篇之分。因此,《黑氏》和《人极》,我都将其列入短篇的序列。我很想通过这两个短篇所蕴藉的自然之力和结构形态,揣度和解析贾平凹小说中最具磁力、最敏感、最活跃的生命气息,在苍凉的生存图像里,捕捉到人性中最渺小、最无助、最惶惑、最脆弱的神经。早在八十年代,贾平凹就曾经与一些搞创作的朋友聊:“几十年都叫嚷深入生活,但真正深入进去了,却常常叫生活把人吓住了。如果你敢于睁大眼睛,那么遍地都是小说。”{4}可见,贾平凹以往许多的经历或者“经验”,都成了他写作的“原始积累”,难以穷尽。所需要的只是他在叙事中,要建立一种贴己而独特的叙事结构。
三
对于《黑氏》中的黑氏,我似乎爬梳出了最早的“出处”或“原型”。这个时候,我猛然意识到,往事记忆中的哪怕一点点情愫或者感念,都会在平凹后来的文字中爆发出无尽的灵感火焰。在这个女性人物身上,贾平凹潜意识或无意识中,都流露出苦苦生存境遇中的“救赎”情怀。这个简单又复杂的人物,蕴藏着许多生存、命运、宿命和幽暗的玄机。可以推断,他在“救赎”黑氏的时候,实质上是在“救赎”自己的生命记忆。作家的这种“自私性”和“自恋”,在一定程度上,往往会构成写作的原动力。
忘不了的,是那年冬天,我突然爱上村里的一个姑娘,她长得极黑,但眉眼里面楚楚动人。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爱她?但一见到她就心里愉快,不见到她就蔫得霜打一样。她家门口有一株桑椹树,常常假装看桑椹,偷眼瞧她在家没有?但这爱情,几乎是单相思,我并不知道她爱我不爱,只觉得真能被她爱,那是我的幸福,我能爱别人,那我也是同样幸福。我盼望能有一天,让我来承担为其双亲送终,让我来负担她们全家七八口人的吃喝,总之,能为她出力即使变一只为她家捕鼠的猫看家的狗也无上欢愉!但我不敢将这心思告诉她,因为转弯抹角她还算做是我门里的亲戚,她老老实实该叫我为“叔”;再者,家庭的阴影压迫着我,我岂能说破一句话出来?我偷偷地在心里养育这份情爱,一直到了她出嫁于别人了,我才停止了每晚在她家门前溜达的习惯。但那种钟情于她的心一直伴随着我度过了我在乡间生活的第十九个年头。{5}
我相信,这是贾平凹的一段真实的经历。很难说清楚,灵感的火焰,会在哪一刻开始燃烧。我想,黑氏这个人物之所以写得这么好,原来在贾平凹的记忆中,是早就有某种情结和积淀的。
我知道,贾平凹在成为小说家之后,正逐渐摆脱另一个“自我”,脱胎换骨、如释重负般地将自己内心最隐秘的情愫和惆怅,都转移或投射到小说中的人物身上,这并不是每个作家都自觉不自觉地乐意追求的。《黑氏》中的木犊和来顺,在小说里完成了他曾经梦想的担当。虽然,木犊和来顺,都不是那个当年的平凹,但是,当年燃烧的激情在后来的发酵,并浇筑成一个小说的结构,却并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黑氏》这个小说,讲述了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的故事,她与他们婚姻、家庭和感情的种种纠葛。看上去,贾平凹似乎在表达乡村生活的苦难和艰辛,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生活在一个无法实现和满足自身基本存在的环境里。其实,这里最重要的是,人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和状态里,才可以获得基本的存在价值,才有尊严,才是真正自由的;人的自由,在当时乡村这个古老、封闭、陈腐的禁锢中,能否构成一种可能。我们现在可以这样反思,贾平凹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会写出这样一篇小说?这个短篇,在彼时的意义和在现在的价值,究竟有多大?这仍然是一个写作发生学的问题。我们现在清楚了,贾平凹绝对不是为了挖掘中国乡村的苦难而写这类小说的,而是发现了一种真相,感受到中国乡村里,人的一种艰难的、长期的生存处境,灵魂状貌。贾平凹笔下的黑氏,也许是封闭、落后乡村很丑又极素朴的一个普通女性,但她丑陋而不粗鄙,有乡村女性才可能有的善良和细腻。她的倔强与软弱,她的纯粹和宽容,她的怯弱和困窘,她的智慧和风情,在一个两万多字的短篇里被呈现得无比丰沛、充盈。我以为,黑氏这个女性形象,应该说,是上世纪中后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中少有的乡村女性形象,在她身上,多元的、异常丰富的元素尽显无遗。
黑氏稍稍充足的精神又消乏了,最害怕的秋雨到来,她坐在炕头上,看门前水滩里明灭雨泡。再往远处,是田埂,是河流,是重重叠叠的山。黑氏文化浅,不懂得作诗之类,但却全然有诗的意味,一种沉重的愁绪袭在心上,压迫着。她记起了在娘家做女儿的秋雨天,记起在小男人家的秋雨天,今日凄凄惨惨可怜的样子,心中悲哀怫郁无处可泄,只在昏昏蒙蒙的暮色下,把头埋在两个手掌上,消磨了又消磨,听雨点嘁嘁嘈嘈急落过后,繁音减缓,屋檐水隔三减四地滴答,痴痴想起作寡以后的事情,记出许多媒人和包括来顺在内的许多男人,觉得都不过一个当时无聊而一过去即难作合的梦幻罢了。
应该说,贾平凹是当代文坛中最早表现乡村女性情感丰富性、复杂性的作家。当破败的乡村正日益复苏,生活不断地发生变奏的时候,贾平凹敏锐地洞悉到,沉睡的古老乡土的生存方式,尤其人的内在精神秩序,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确确实实地在急遽发生变化。人的觉醒,或者说人的生命主体的自觉、自由,特别是女性生存意识的苏醒,才真正代表了乡村的苏醒,小说的叙述显示出一种新的现代文明,人对自由、自觉与自然的向往。黑氏由无奈而压抑地接受传统、接受现实的隐忍,到自主地听凭情感的召唤与木犊结合,最后与来顺私奔,对于这样一个乡村女性,贾平凹在有限的字幅里将其写得一唱三叹,令我们想起沈从文有关湘西生活的许多作品。在这里,黑氏的命运,彰显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人的生存状态的贫瘠与荒诞。一个人在社会格局和世风发生转换的缝隙里,如风中芦苇,在一切都匆忙突兀中显现出尴尬和无助。但是,这个小说最有力的结构和布局就在于,一个女人的命运,支撑或影响着三个男人的命运,社会和时代之变,通过一个女人的命运起伏,让我们感知它内在的沉郁和苍凉。
叙述,表现出有关生命、生存的一种无尽的苦涩和可怖的真实。道出了命运中遇到的各种偶然性堆积起来而出现的极其荒谬的场景,但是,它又符合存在逻辑和人性发展变化的结果。而这正是恰恰可能震撼人心的地方。
《黑氏》还表现出强烈的文体感和美感色调。叙述的语调始终是向下压的,乐观的性情愈来愈寡淡,而清冷、玄黑的色调,充斥在字里行间。整个叙述,悲苦的况味在不断地加剧,黑氏的命运和际遇越是明朗妥帖,人物的心理却愈发复杂和躁乱,人性始终处于一种被驱使的忧心忡忡的状态。黑氏的性情,渐渐由卑怯、“中和”,偏移向乖戾和张扬,直至一种只可意会的孤独境地。“先抑后扬”或者“欲擒故纵”,这种叙事的路径,作为一种笔法,使人物和故事都充满了张力,体现出独特的中国叙事美学精神,这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贾平凹叙述的“法道”。孙郁在谈到贾平凹创作时,提及孙犁对贾平凹的评价,认为贾氏文脉的源头不在我们今天的传统里,在其文字后面有古朴的东西{6}。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时的贾平凹,与沈从文、废名这些前辈作家相比较,叙述语境和情境,除了气势上的优势,在体味世界的眼光上还在低空盘桓,在审视人性的根本层面上,还没有彻底颠覆泛道德化的思想。只有在进入《废都》的写作时,他才从拘谨的思维中真正走出来。其实并不然,贾平凹在写作《鸡窝洼的人家》《小月前本》《天狗》和这两个短篇《黑氏》《人极》的时候,他已然具备了现代知识分子对旧式文人的自我冲撞之气。而不同于前辈作家以及同代其他作家的是,贾平凹的精神激流和心理走势,比他们更加富于担当的情怀,更加沉郁感伤,更加“向内转”,更能够在内心承受无边的苦涩和黑暗。那么,这一切的“发生”,也就决定了贾平凹小说叙事结构和语感、叙事情景的充分“个性化”趋势。谁都知道,最初,贾平凹也是作为一位诗人开始写作的,但历史和现实的厚重,使他培育了自己“站高山兮深谷行”的素朴、谦卑之心。因此,文本也呈现出一种灵魂的担当,一种忘我的情怀。
从另一个角度看,短篇小说的力量,就在于看似讲述的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它往往依靠人物一味地推进情节,但在关键处,好的小说,一定是要停下来延宕情节。这时候的“延宕”,其实是作家试图在“扭转”生活。这种“扭转”,就是让叙述的方向,背离我们惯性思维的轨道。人物和故事,甚至细节,开始被作家的激情或冲动所覆盖。这恰恰是需要想象力的地方,在人物和故事之外,作家就是想要在这里另外告诉你别的东西。贾平凹的短篇小说,充满独特语感、有意味的地方,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因此,《黑氏》和《人极》这两篇小说,有许多叙述的关键处,无论是人物还是细节,都有着更大的负载和隐喻。这种负载,莫不如说就是情怀的赋予。
《人极》写于1985年。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正是贾平凹对“商州”的故事浸淫最深的一段时间。无疑,“商州”是他认识世界的法门。“不能忘怀的,十几年里,商州确是耗去了我的青春和健康的身体,商州也成全了我作为一个作家的存在。我还在不知疲倦地张扬商州,津津乐道,甚至得意忘形。”{7}实际上,对他而言,商州早已不是行政区域的商州,它已经完全是文学意义上的商州,它是一个载体,这里雄秦楚秀的地理环境和文化气息,使贾平凹沉溺于幻想之中难以自拔。
《人极》这个小说,也是写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的故事,仍然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乡村背景。在这里,贾平凹极写西北乡村的饥馑、荒凉和粗鄙的原态,但却写出了世道人心,写出了生活暗流中的浮生,写出了一个极其善良、朴拙、倔强的性格和人生。在一个“商州大旱,田地龟裂,庄稼欠收,出门讨要的人甚多”的乱世光景中,主人公光子,先后与白水和亮亮的遭遇、婚姻故事,既富于传奇性,又带有神秘感。这篇小说曾被“划归”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乡土小说”。这也似乎没什么不妥,我想,贾平凹写作这篇小说的初衷,似乎还要单纯许多。尽管小说涉及“卫刘总队”“平反昭雪”“上访”一类时代政治的背景,但是,强大的乡村和乡土原生态的生存状况,人伦关系,人性的粗暴和刁蛮、温暖与敦厚,杂糅在乡村的复杂浑浊的民间荒漠之中。在《人极》这个单纯、简洁的叙事结构里,可怜、困苦、孤独的乡民,他们羸弱、无奈、哀哭,清寂、灰色的人生和命运,盘根错节般在乡土虬龙状的历史根须中交织着。光子、亮亮和白水,三个人的命运、身世,在大的时代和历史烟云中,像浮萍,像秋叶,随波逐流,或随风而去。亮亮欲逃离“政治斗争”的漩涡,结果自己却撞进了生活的险滩;白水是想要逃离不幸婚姻的牢狱,而人性的执拗、坚执,在乡村的封闭性、世俗性和愚昧中则被彻底窒息。也就是说,在这样一个时代,就连“苟活”甚至也成为一种巨大的奢求和幻想。乡土也好,乡村也罢,尘埃中都裹挟着生命无尽的苦涩。在当代,绝少作家像贾平凹这样,能本能地在文字里,透视出现实生命存在的无限哀凉。至今,我们在贾平凹三十年前的这则叙事里,虽然还看不出作家到底有多大的主体自觉,尤其是生命和个人,如何进入庞大的历史陀螺,但是,他的“以人为本”的人本主义叙事伦理,已占据那时贾氏的现实主义的精神坐标。因此,与《黑氏》的叙事色调相同,《人极》所显示出的黑色、清冷、孤寂的“商州美学”,已经在这类短篇小说里渐显微芒。关键是,我们在一个短篇小说里所看到的、感受到的文本的内在能量,同样是奇异、丰厚和富于魅力的。
四
我之所以选择贾平凹写于二三十年前的“旧作”,来考量他短篇小说的结构、叙事和人物的生命力,一是想印证贾氏小说被“重读”的可能性和价值所在;二是进一步发掘贾平凹小说本身所具有的强大的“原生”力量。究竟是什么力量,造就他持续写作四十余年,且经久不衰?尤其是在这种二三万字的短篇结构里,他一上手就显示出整饬生活“碎片”,把握人性纠结,处置荒诞的艺术能力,以及超越历史、现实和叙述对象的天分。我们还可以由此推断,一个作家在处理短篇结构和长篇结构时,他是如何仰仗生活的底蕴、精神的定力,在有限的篇幅里,感应、整合、深化经验等诸多元素,完成对生活世界的认识与重构的。还有一点,也是一直深深缠绕我的刻骨铭心的问题,现在,我们在贾平凹早期的小说中所看到的现实,如今,已经被证实是一个强大的存在或者可能:中国乡村的未来并不乐观,或者说,中国的乡村正在失去未来。任何一种未来,都需要一个精神的、心理的、灵魂的纵深度,而中国的乡村却没有自己的纵深。另一位中国作家阿来的分析,颇具理性地阐释了乡土或乡村的悲剧性存在:“中国大多数乡村没有这样的空间。在那些地方,封建时代那些构筑了乡村基本伦理的耕读世家已经破败消失,文化已经出走,乡村剩下的只是简单的物质生产,精神上早已荒芜不堪。精神的乡村,伦理的乡村早就破碎不堪,成为了一片精神荒野。”{8}在这个荒野之上,可能会有更多苦涩的黑氏、白水和亮亮,涂抹着乡村冰冷的色调。可见,三十年前,贾平凹就已经为今日的乡村构建了如此哀婉的图景。
当然,我们在贾平凹后来的创作中,在《秦腔》《古炉》《带灯》和《极花》等更阔大的叙事中,看到了中国乡村衰败而孤独的现实。时间和空间,现实和梦想的边界,已经被肆意地突破了。也许,历史本身就只是一个遥远的回声,现实本身也常常是剩余的隐约背影。
由此,我们会为我们的乡村感到无限的惆怅,哀伤。
注释:
{1}胡河清《灵地的缅想》,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204页。
{2}《说贾平凹·?骉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5年度杰出作家:贾平凹授奖辞?骍》,辽宁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67页。
{3}贾平凹、韩鲁华《关于小说创作的答问》,载《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1期。
{4}孙见喜《贾平凹之谜》,四川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303页。
{5}贾平凹《五十大话·自传——在乡间的十九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0页。
{6}孙郁《贾平凹的道行》,载《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3期。
{7}贾平凹《五十大话·?骉商州:说不尽的故事?骍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00页。
{8}阿来《看见》,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53页。
责任编辑 李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