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开水白菜
一
深秋。午后。
令遵生对儿子令行、儿媳小兰说:“明天中午,有一个非同寻常的宴会,下午三点,我们都要打起精神做准备工作。今天的晚餐关门休业!”
令行说:“我们这个店子办过多少酒宴,哪次塌过场?爹,你放心,我俩再加上几个员工,应付自如。”
“不,光你们还不行,我还要亲自上场。”
“客人是高官要员?洋人华侨?还是豪商大贾?”
令遵生晃着刮得光光的大脑袋,仰起脸,鼻孔“哼”了一声,然后说:“令行,你还要将厨房、厅堂的监控设备检查一下,不但要图像清楚,还得与电视机连接起来,到时可以现场播放!”
令行先是惊诧地望着父亲,然后亢奋起来,说:“爹,你放心!”
在古城湘潭的金富街,令遵生开的“得意居”饭馆,经营菜品的主料一律是蔬菜瓜果(辅料会沾些荤腥),但制作精美,色、形、香、味俱备,价钱并不贵,因此这么多年来,门前总是车如水马如龙。
“得意居”也就两层楼,一楼二楼各可摆四张八仙桌,不设雅座。有个后院,安置着厨房、仓库、休息室。
令遵生六十多岁了,他的父亲、祖父都是掌勺的大师傅,名声很大,可惜鹤归道山了。他继承衣钵,儿子令行也紧随其后,孙子呢,正念商学院的烹饪专业,将来当然是干这个营生。这叫传承有序,他一想起就倍觉欣慰。
令遵生遵循家教,从一走上灶台就不留发、不蓄须,光头还净面,给顾客一个极好的印象。儿子令行也拗不过他,只能是光头、净脸,让他十分怅憾。令行常对爹说:“我成太监、和尚了。”令遵生说:“你不是娶妻生子了吗?”
“得意居”还到处装着监控设备,防盗吗?不是。令遵生说:“入口的东西,怕出意外,出了事有监控可以排查。还有,我的手艺要一一解说,费事,留下摄像资料可以给后人反复看。”
明天有什么重要人物要在“得意居”设宴呢?楼上楼下八桌全要了!
二
订酒席的是本市赫赫有名的房产商高深,他不但家财过亿,还是市民间团体企业家联合会的副会长。四十岁出头,矮矮胖胖,脸上肉嘟嘟的,戴一副宽玳瑁边眼镜,穿着时尚,走路昂着个头,天下没几个人可以入他的眼。
令遵生开饭馆多年,熟人多,消息也灵通。他知道很多商界、企业界人士,对高深贬词不少,说他建造的住宅楼偷工减料,质量常出问题;对社会上的爱心慈善事业,绝对是冷眼相看,一毛不拔;同行宴请他,次次必到,但他从不愿意宴请别人……
这些议论,高深肯定也听到了,心里头憋着一口气,得好好宴请大家一次,挽回这个面子,宴席不但要别具一格,还要不花太多的钱。
今天上午,高深找到“得意居”,而且指名道姓要和店主令遵生面谈。
令遵生对他并不热情,说:“高老板,你这样出名的大人物,高看小店了。这里做不了燕窝、鱼翅、烤乳猪、佛跳墙那些大菜,你得去城中五星级大饭店啊。”
刚刚还颐指气使的高深,立刻把眼光放平,脸上堆出笑来。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内质里带着一股矜傲气,不可小视。
“令老,我虽是初次来贵店,但已久闻大名。你的名字就足见尊长的学识,清代有一本专谈饮食文化的书叫《遵生八笺》,可是取自这个典故?”
令遵生微微笑了,松开板着的脸,说:“高老板,你说有什么要求吧。”
“令老,楼上楼下可摆八桌,我全订了。”
“这好办,我贴个告示,说你已包场就是,外人概不接待。”
“每桌只上六个菜,取六六大顺的美意。全要素菜,既要够吃、好吃,又要精致、高贵,还要有一道令人惊叹的主菜。酒水我自带,家藏有十五年的‘茅台,你这里没有的!”
“你自带酒水,很好。但我要说明,敝店藏有三十年的‘茅台!”
“哦?令老,我说话不妥,海涵。”
“不要紧。每桌的标准你定一下。”
“令老,你怎么定都行,只要好,我付款就是。六个素菜会贵到哪里去呢?”
“那就好。我也把话说到明处:第一,我会用最好的主料、辅料、佐料、调料,精工细作,让你的朋友惊叹素菜的神奇,收费却在合理的范围之内;第二,我保证你的朋友,会对你有个新的认识。”
“请令老报报菜名。”
“主菜是开水白菜,其余五道菜为:寒菌蒸芽白、韭菜花炒香干、炸素螃蟹、鸡油南瓜荪、椒盐芋头丸。”
“开水白菜能做主菜吗,是不是太寒碜了?我怕别人笑我抠门啊。”
“我爹当年临时抽调到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为中央领导招待外宾的国宴做过这道菜,无人不称赞。它可不寒碜,是太奢华了,花费大。当然你可以不要,我也可以另换一道菜。”
“不换,居然可以上国宴,就这道菜!我先下一万元的定金,少了再后补。”
令遵生收起笑容,说:“好的!”
三
下午三点整,令行夫妇和几个员工,准时进了大厨房。令遵生早就候在那里了,坐在一把古式圈椅上,悠闲地抽着烟。
令行说:“爹,你来得早。”
“我在琢磨这几道菜的做法。”
“爹,刚才市里爱心救助工程委员会来电话,问这次赈灾你认捐多少钱。”
“这个事我心里有数,明天再说。”
“好的。”
令遵生熄灭烟头,站起来,说:“你们很奇怪吧,今天对外不供应晚餐,就忙着为明天中午的八桌酒席做准备工作,想问订席的是什么人吧?”
“是呀。”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是一个房地产老板,叫高深。他要摆谱,要的都是素菜不说,还要奇、巧、美、绝、多,不想花多少钱,还要有面子。他很小气呵,爱心慈善事业他是一个子都舍不得掏。我得做出几个他们没品尝过的菜,不惜费料费工,而且每道菜都会很贵!他上午对我拍了胸脯,只要好,不怕贵。”
令行问:“是哪几道菜?我们跟着你多年了,你一说我们就明白怎么动手。”
“主菜是开水白菜,其余五道菜为:寒菌蒸芽白、韭菜花炒香干、炸素螃蟹、鸡油南瓜荪、椒盐芋头丸。”
大家都愣住了,这几道菜店里常做,价格也不过几十元一份!
令遵生笑着拍了拍大光头,说:“这些菜你们当然做过,但那是普通大众菜的做法,还有最高档的御厨做法。比如开水白菜,清水里煮几个白菜心,简单极了。可窍门在那清汤里,先用老母鸡、老母鸭、火腿、排骨、干贝、鱼翅放入汤锅,加入足量的清水,再下姜、葱、蒜,沸开后打去浮沫,再加上等料酒,改用小火保持锅里微开不沸,慢慢儿地熬出鲜味,去掉渣,正好清汤剩下一大瓷盆,要多少时间呢?四个小时!到明日上菜前,先煮沸清汤,再下最嫩的白菜心,一棵白菜只要正中间的两三片芽叶,稍沸即装盆,火候要把准。一桌一盆开水白菜,只说老母鸡、老母鸭就要十六只,每只取的只是胸脯上的肉和两只翅膀,其余的一概不要——用竹篓子盛着,可以让顾客随时查看。”
令行明白了,平日做这道菜,熬汤用的是整只老母鸡加一些干贝,两小时即可,而且一大锅汤可以做出很多份开水白菜,已经够鲜够美了,如今这样做会是什么味道?想一想,满口生津。
令遵生见大家听得出神,说:“这是令家祖传的玩意,让你们长长见识。今天只是备料,做一些灶上的初期准备工作。明天上午,我要亲自掌勺,让你们再开开眼。”
小兰悄悄对丈夫说:“老爷子起的什么兴?不就是八桌酒席吗?”
令行说:“我也闹不明白。”
令遵生一声断喝:“你们在嘀咕什么?”
“没……有。”令行小声说。
“令行,你去杀鸡宰鸭吧,都要三斤上下的,屁眼要紧,说明它们还没下过多少蛋。”
“得令!”
“小兰,你带人去备办白菜心、芽白、韭菜花、南瓜荪、寒菌、芋头吧。韭菜花、连叶茎带花只要顶端那一寸,共要十斤左右。芋头只选子芋头,去皮洗净,上笼蒸熟,再放在砧板上用力压成泥糊,加入蛋黄、金钩末、葱花、盐、味精、胡椒粉和干淀粉并搅匀,要十五斤左右。”
“是。”
“小刘、小杨,你们的刀功好,炸素螃蟹用的主料土豆,要二十斤,削皮后净洗一遍,切五公分长的丝,要细如头发。”
“没问题。”
厨房里一下子喧腾起来。
令遵生去准备几口大汤锅,并细细地洗好。然后去挑选、浸泡干贝、鱼翅,成色好不好,质地佳不佳,瞒不过他一双老眼。
令行走过来,涎着脸说:“爹,我左看右看,你硬是像领兵打仗的大元帅,一溜人马被你指挥得服服帖帖。来,你抽根烟,歇口气。”
“做事不抽烟,这烟灰一飘散,不卫生。”
“那是的。”
“令行,你明天看我怎么治治这个高深!”
“他和你有过节吗?”
“没有。但他和买了他房子的老百姓有过节,那么贵的房子质量还很差。”
“得意居”的灯光一直亮到凌晨三点钟。
四
第二天午前,高深所请的客人陆陆续续走进“得意居”,都是商界、企业界的大腕,楼上楼下八张八仙桌,一会儿就坐满了。
高深穿着白色的西装衣裤,里面是红衬衣,系着一根黑领带。他先在门口迎接客人,然后再上二楼坐定,和周围的人说说笑笑,显得很风光。
电视大屏幕上,出现了几行鲜红的仿宋字:高深祝各位朋友吉祥如意!敬请诸位品尝令家素菜宴!
高深很满意令家饭馆的这种安排。
大家有些不屑,素菜宴有什么好吃的呢,不过是瓜果蔬菜而已,花不了几个钱,还这么隆重地邀请大家,高深真是太精明了。
高深从大家的脸色和眼神里,读出了讥讽和鄙夷,他有些坐不住了。
音箱里忽然传出令行的声音:“各位看不起素菜宴吧,是不是太寒酸了。高老板是大人物,当然不会这么节俭。他订的是高档御厨素菜席,每桌六个菜,选料精,制作考究,不带酒水,一桌五千元!”
楼上楼下马上敛声静气。
“高总,这比海参、鱼翅还让人感兴趣,你这是出奇制胜。”
“六个素菜五千元,这就很让人引颈以待了。”
高深觉得有面子了,可心里说:“令遵生呀,你也太坑人了!等客人走了,我再与你计较!”
令行的声音又响起来:“现在开始上菜,主菜是开水白菜,其余五道菜是:寒菌蒸芽白、韭菜花炒香干、炸素螃蟹、鸡油南瓜荪、椒盐芋头丸。每道菜的配料、制作,都有监控录像演示,诸位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屏幕。有疑问的,可到厨房去参观。”
音乐声中,服务员把六道菜送上来,盛具都是一尺方圆的白瓷深盆、大碟,把桌子摆得很满。
高深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诙谐地说:“今天请来的朋友,事业比我红火,钱赚得比我多,敝人只能备此素菜席致意。吃得不好,请告诉我,我去找店主讨个说法。来,干!”
碰杯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电视里开始解说各道菜的用料和制作方法,是令行妻子小兰略带湘潭口音的普通话。
大家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看精选的录像和听解说,接着就忍不住小声交谈起来。
“这开水白菜,看起来真不想下勺伸筷,一尝,才知道是绝品。熬出这盆汤,用料好还用量多,大师傅四个小时在灶边烟熏火烤,太不容易了。几百上千元一份,值!高总,不怕你笑话,我真还是第一次品尝。”
“这寒菌一个个大小相同,大的不要,小的不选,又是出自高寒山区。与芽白芯一起上笼蒸,出笼后再放鸡油、胡椒粉,别有风味!”
“来!我们吃素螃蟹。哎呀呀,土豆切得丝细如头发,刀工绝妙。用鸡蛋、面粉、湿淀粉调制成糊糊,放入土豆丝拌匀;再将花生油烧沸,用手将糊糊捏出螃蟹状,用豆豉作眼珠,下到油锅里,炸出一个个金色的螃蟹。到上桌前,还要下入油锅重炸,再用漏勺漏油出锅,接着下入煮沸的浓糖汁中裹上糖汁,稍凉后才装盘。这素螃蟹比真螃蟹值钱。”
有人大声叫好,有人用筷子敲桌高喊过瘾,还有人端起酒杯来敬高深的酒。
高深激动得手发抖,来者不拒,把一杯杯酒灌下去。
就在这时候,换上了大团花唐装的令遵生,端着一杯酒,笑吟吟地走进二楼的厅堂,再走到高深的面前,大声说:“高老板,你还满意吗?”
高深忙端酒站起来,说:“有令老掌勺,是我的荣幸,也是大家的福气!”
“五千元一桌,也不知你心疼不?”
“令老,你说笑话了,五千元一桌,值!吃完了,我还要给你打一个一千元的红包封,以表谢意。”
“哦,包封我就不要了,谢谢你的美意。”
令遵生转过脸,对所有的客人说:“谢谢各位光临小店,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大家纷纷站起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令遵生还有几句话要说。谢谢高老板高看小店,订下这么豪贵的酒席。但他应交的四万元,此中也有他的一份情意,我不留一分半厘,全部捐给爱心救助工程委员会,用它去赈灾。”
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令遵生又说:“高总,这四万元算是我们两个人的心意,怎么样?”
坐在后面的一个客人,马上站起来说:“令老,你这是抬举高总了,他会有他的更佳表现,大家说是不是?在座的不少人,已捐过钱了哩。”
“是呵,高总不少这几个钱。”
“高总,雄起!雄起!”
高深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没想到会有这个插曲,不表个态吧,这脸就丢大了,表了态不兑现吧,今后还怎么在社会上混?他镇静下来,把摇晃的身子站稳了,大声说:“令老有这个境界,值得我学习。我也向各位保证,我捐十万元,而且……明天就亲自带支票去捐!”
“好!”
“好!”
高深说:“酒才半酣,请大家将吃文化进行到底!”
令遵生对高深说:“高老板,你真是大手笔,了不起。这是你给灾区人民,打了一个十万元的红包封,大家都记住了你的话!”
高深趁着醉意,指着那盆开水白菜,说:“令老,你有好手段,这道菜做得绝,看似清纯、简单,却深藏着万千奥妙,我算是好好领教了一回。”
“你还会来吃吗?”
“那就看我俩的缘分了!”
士别三日
孟得今天的心情特别好。
新房总算是顺顺当当买下来了。
中午,他吩咐妻子杜林炒了两个可口的菜,说是要好好地喝几盅白酒。儿子孟成呢,在单位吃工作餐。整个白天,就他和杜林相守在一起,他是本市文化局戏剧工作室的专业剧作家,不需要坐班,杜林已经从保险公司内退了。他有些遗憾,若是儿子在,父子俩可以碰碰杯,谈谈新买的房子,三室二厅一厨二卫生间,一百四十平方米哩。午前房产公司已来了电话,说是明天就可以去拿钥匙了。当然装修还得缓一缓,家里已经没有余钱了,他发表的一个剧本,稿费要一个月后才能寄到。但这不要紧,搬家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现在的这套房子是八十年代初由单位分配的,可怜巴巴才五十来个平方米,后来转为福利房,交了一万多块钱,换回了房产证和土地证,算是自个儿的了。在孟得的眼中,房子是一天天变小了,变小的原因,一是独生子孟成长大了,大学毕业分到本市的银行工作,忽悠悠一米八的个子往房子里一戳,一下子就占去了不少的空间;二是书多了,由最开始的两大柜,膨胀成六大柜;三是来访客人多,对房子的议论也就多了,恭维也罢,惋惜也罢,归根到底一句话:你是个知名剧作家,住这样的房子不合适!
是该买套大些的房子了。孟得想。假若儿子谈了女朋友,女朋友要上家里来看看,这“寒舍”到底没个看像!买吧,下定决心买!
可孟得和杜林一合计,家中存款也就十来万块钱,是他这些年的稿费和两个人的工资,在正常开支之后,节余下来的。而要买一套有点格局的房子,少说也要六十万左右。
杜林说:“你找朋友去借借?”
一听借钱,孟得的头就大了,他什么时候向人开口借过钱?这面子无论如何是拉不下来的,再说他是个曾发表过七八个剧本的剧作家,穷得要借钱,谁信?他脖子一梗:“不!”
儿子说:“可以向银行贷款,以新房作抵押,贷款没问题。手续我去替你们办。”
现在万事大吉了,房子到手了。
孟得一仰脖,又干下一盅酒。酒真好,是贵州一个朋友托人捎来的茅台十年陈酿,入口醇厚却分明内力乖张,过瘾过瘾。
仲秋的天气真好,空气凉润润的。窗外的阳光有些薄,有些淡。阳台上的太阳花,猩红猩红,开得正闹。日光反射到墙上,墙上挂着他画的一幅《硕果图》,是一篮鲜红耀眼的桃子,是自矜也是自勉。孟得想起他又将开始创作的八场话剧《秋风萧瑟》,是一部历史剧,写那个千古奸雄曹操的诗酒风流,采用一个独特的视角来观照,应该是有新意的。
就在这个时候,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
孟得很惬意地站起来去接电话,客厅的光线也跟着晃动。
杜林说:“午休时候,接什么电话?”
“今儿我高兴,接接何妨。”
他拿起电话,还没开始“喂”一声,对方的声音就逼了过来,挺急促:“孟大作家,是我,薛行呀。我有点事要找你,我和富其马上到你家来。”然后电话就挂断了,不容他有半点犹豫。
孟得当然熟悉薛行的一口“德”语,很地道的湖南常德话,几十年也变不了。薛行原在一家大型汽车制造厂当锻工,十年前厂子改制,动员过了四十五岁的员工提早退休,工资往上调两级,他就毅然退下来了,跑过广告,经过商,如今在一个草台班子里鼓捣电视剧。同来的还有富其,他一直在一家小化工厂当供应科长,日子过得很滋润。算起来,真有好些年没有在一起聚了。
在三十多年前,他们都是文学的发烧友,写诗,写小说,写剧本,立志要当作家。每个星期几乎要碰面一次,纵论文坛,评点古今,颇有点舍我其谁的气概。孟得原在一所小学教语文,后来,他在一个大型杂志上发表一个独幕剧,调到了文化局当专业剧作家。富其在当上一个股级科长后,就渐渐地不涉文事了,一心做他的小官。只有薛行,与文学若即若离,发表过几首小诗、几篇小散文而已,在文学的边缘上游移。十年前,他们每年还相约见上一二次,吃顿饭,打几个哈哈,挥手而去。近几年,不但见不着,而且电话也难得有一个,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忙法。
这个午后突如其来的电话,使孟得有些感动,朋友还是朋友,再长的时间不见面,心里总惦记着。如今,都上年纪了,孟得五十有二,薛行比他大一岁,富其年长,应该是五十四岁。孟得听人说过,薛行和富其都住在西区,相隔不远,彼此间联系得稍稍多些。
杜林问:“谁呀?”
“薛行和富其。”
“来干什么呢?”
“他没说。我想不外乎两件事,一是来叙叙旧;二是薛行在搞电视剧,怕是遇到什么写作上的难题了。”
杜林说:“未必!我有预感,不会是这么浪漫的事。”
孟得说:“瞎猜。”
正说着,电话铃又响了。
还是薛行打来的,说是他们不上他家了,在他家住的小区门口有座“壶中香”小茶楼,他们在二楼的三号雅座等着,让他快去。
在这一刻,孟得有些不安了,这说明他们要和他谈的事是不想让杜林知道的,也就绝不是叙旧和电视剧本之类的事了。他不能不去,不去则有违情理,人家从西区跑到东区来,也算是车马劳顿、一路风尘了。
孟得迅速穿好衣服,带上手机、香烟、钱夹,说:“他们约我去喝茶哩。”
杜林笑着说:“那只可能是女人和经济上的事要和孟大作家切磋了。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呵,何况是年深月久!”
“屁话!”
孟得急急地出了门,十分钟后,他走进了“壶中香”小茶楼。
富其和薛行忙站起来,硬把他让到上首的位子上,这种客气让他觉得生分。
孟得说:“二位老兄,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富其笑了笑,拍了拍滚圆的啤酒肚子,说:“自然有大事要劳动你这位大作家。待我安排好茶水,再细说。服务员——”
一个满脸风尘的年轻姑娘跑了进来。
“三杯碧螺春,再送几碟瓜籽、花生、甜姜来,要快!”
孟得注意到薛行没怎么说话,但目光却老在他身上扫来扫去,粗大的喉结上下蠕动着,那里定然积压着许多要说的话。
服务员再次进来,把一切安顿好了,迅速退走,顺手把门带关了。
富其不放心地离座走过去,下了门栓。
“孟得,出大事了,薛行到了生死关头了!十万火急!”
孟得一惊:“出什么事了?”
“你听薛行说!这个老糊涂,越老越不像话了。我们也常碰个面,他从不肯说。今天午饭前突然来到我家,我老婆正好到娘家去了。他说黑道上的人逼着他要钱,在明天下午四点之前不拿钱就要他的命。我都急得要发疯了!我不说了,你听他说。”
薛行微微低下头,然后又缓缓抬起头来,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是悔,是怕,是愁,是急,都有一点儿,又都没有。他喝了一口茶,才慢声慢气地说了起来。孟得很惊异他能用这种平缓的节奏说话。
“惭愧惭愧。这大半年,我在一个拍电视剧的草台班子里混事,负责抓广告和赞助这一块。这差当然不好当,什么剧作家、导演、演员,根本就没有,只是租了间办公室,刻了个公章而已。为头的叫夏九,北京人,在影视圈里泡过一阵子,挺无聊的一个家伙。”
薛行停住话头,目光从桌上移到天花板上,再缓缓移下来,继续他的叙述:“我们筹拍的二十集电视连续剧叫《湘军传奇》。这样的班子,在抓广告和赞助上当然举步维艰,但夏九答应这个款项到齐了,在开拍之前,给我百分之四十的回扣。这很有诱惑力,我带着几个弟兄,只拿夏九给的基本工资,到处奔忙,总算凑齐了四十万元,但这个数字离开拍的要求还远远不够。为了鼓励我们的热情,先给预支了一万元,然后说他先回北京办点事再回来,半个月前他卷款而逃,从此再无消息,手机打不通,家庭地址是假的。我一下子慌了,我是本市人,广告和赞助的签约是我亲手办的,这责任可就大了。我想补实这个窟窿,就从家里拿了仅有的两万元,再带上夏九给的一万元,被人引到一个郊外的地下赌场去了,希望在那里出现奇迹。打麻将太慢,摇骰子猜单双,开始还赢了几个回合,后来就一输到底,三万元没有了!赌场里有典钱借,也就是高利贷,借一万,每天的利息为一千,我就写借据摁手印借了六万,借期为三天,也输了!输了后,他们派了四个人跟着我,到我家认了门,然后说:三天后到期,你准时送七万八千块钱来,否则你就准备少条胳膊缺条腿吧。我先找了我哥哥,他是做服装生意的,也有门面,他说刚进了一批货,手头没有什么钱了。万般无奈,我只好找了富其……”
富其忙打断他的话,说:“我和孟得都是你三十多年的朋友了,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孟得,你说是吧?”
孟得很动情地点了点头,心里竟有一股热热的感觉。
“薛行找了我,我当然要帮忙。我虽当个小科长,工资也不高,老婆不过是个小干部,孩子自费在新西兰读书,何况仅有的一点钱都由老婆管着,说要拿钱,那你就拿她的命吧。好在我背着老婆炒股,手头还有些股票,我明早去股市抛了,换个二三万块钱还是可能的。但还有这么大一个缺口,怎么办?薛行说找你,我就陪着他来了。三十多年的朋友了,孟得,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孟得的脊梁上顿时冒出了一层冷汗,他想不到他的朋友中竟有与黑道发生联系的,豪赌、高利贷、追杀……许多情景一下子在脑海里映现。孟得当然很同情薛行的处境,却也恨他怎么堕落到这个档位。问题是他孟得才倾囊付了房款,还在银行贷了款,一时间到哪里去弄四五万块钱交给薛行?假若家里有钱,他是肯定会拿出来的,杜林虽说会不太愿意,但磨一磨嘴皮子她是会答应的。
孟得面对四道聚焦在他脸上的目光,犹豫了一阵,只好硬着头皮把购房的情况说出来。说这段话时,他心里非常内疚,他努力想说明并不是他不重情义,而是确实没有钱了。他说:“你们若不信,我可以把昨天交款的收据和贷款的申请书拿来给你们看。”
富其脸上的笑凝住了,说:“我们相信,我们相信。你怎么昨天就交款了呢?”
孟得艰难地说:“昨天是房交会的最后一天,可以免去办证费一千二百多元。”
“哦。”薛行的口张得很大,有些失望。
“你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富其又说。
薛行说:“你是名人,能不能向你的朋友借一借?”
孟得摇了摇头,说:“第一,我一生从没向人开口借过钱,这个脸面怎么拉得下?第二,没人相信我会缺钱,向谁借谁都觉得是开玩笑,一下子就挡回来了。”
正在这时,薛行的手机响了。
“哦,我是薛行。你们不要催逼,我正在朋友这里想办法,不是明天才到期吗?不还钱,要搞死我!我……正在筹钱,请你们抬抬手,晚上再联系,好吗?”
接完电话,薛行的脸色暗了几分。
“孟得,求你帮我渡过难关。你能不能去借借高利贷,我有门路。以后我再还你。”
富其又一次瞪大眼睛望着孟得。
孟得正在喝茶,端杯的手都抖了起来。放高利贷的只可能是黑道上的人,他怎么能和这种人发生关系,那不是斯文扫地吗?他放下杯子,很认真地讲黑道对社会的危害性,他一个有些身份的人,避之犹恐不速,哪会去主动亲近?
富其打断他的话头:“话莫讲散了,伞莫撑开了,我们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一刻,孟得感到自己真的有些不仗义了,朋友身陷死地,却不能挺身而出援之以手。他分明被置于道德的审判席上,让他们逼到了死角而欲辩无言。恨只能恨他不是一个大腕,恨只恨他昨天不该去交了房款,要不,他把钱往外一甩,不是皆大欢喜吗?
薛行说:“孟得,你为了我,就委屈一下自己吧。你文艺界的朋友多,有钱的人也有,你就开口借一借吧。”
孟得咬了咬牙,沉重地说:“好吧,我试一试看。”
富其说:“只要你开口,没有借不到钱的,名人效用,啧啧。七万八,你就借四万八吧,我的股票大概可换个三万左右的现钱,一起帮他渡过灾厄。”
孟得感到富其是真诚的,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
薛行似乎松了一口长气,问:“晚上十点整,我给你打电话,行吗?孟得。”
“好吧。”
他们走出小茶楼时,天近黄昏了。
孟得慢慢地朝家里走去,心里盘算着该向哪个朋友打电话借钱,张三李四想了一大堆,觉得谁都不合适,而且也不知怎么措辞,男人开口借钱,实在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他越想心里越乱,一路上不停地责怪自己,怎么手头就缺这几万块钱!
回到家里,杜林一见孟得阴郁的脸色,忙走过来,问:“哪儿不舒服了?”
孟得说:“孟成呢,还没回来?”
“他不回来了,说是银行加班,要晚上九点钟回来,让我们先吃饭,不要等他。你怎么了,他们绑架你了?”
“屁话,他们绑架我做什么,吃饱了撑的!”孟得突然发起火来。
杜林知道丈夫心里搁着事了,不和他一般见识,温和地问:“我去给你炒两个菜,再喝几盅酒?”
“不吃!不喝!”
“唉,你有什么难事,给我说说,或许我能帮你。”
孟得这才不好意思起来,他朝杜林撒什么脾气呢?于是压低了声音说:“我什么口味都没有。是薛行要向我借几万块钱,而我手头没有钱,憋得难受。”
接着,孟得把前后始末给杜林说了一遍。
杜林说:“没有钱就没有钱,你不是告诉他们了吗?”
“可我觉得他们分明是不相信我的,浑身长口也说不明白。”
“那就干脆不说,没有就没有!”
“唉,他们会怎样看我?见死不救!不念旧情!人家富其那么慷慨,我倒成小人了。”
“这就是你们读书人的酸气了,死要面子活受罪。”杜林真来气了,别过脸去。
孟得觉得心里难受,便走进卧室,靠在床头生闷气,苦想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大概是中午没打个盹,想着想着,眼皮重了,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孟得突然觉得卧室里电灯一亮,刺得他眼皮一跳,惊醒过来。
儿子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面前,笑嘻嘻地拖过一把藤椅,坐了下来。
“成儿,什么时候了?”
“十点还差十分。”
孟得兀地坐了起来,他记起十点整薛行要打电话来,而他还没有想办法借钱哩,到时候怎么回答人家?
孟成说:“老爸遇难题了,愁成这个样子,我倒有解决的方法,你信不信?”
“你老妈告诉你了?”
“嗯。”
“你手头有钱?”
“没有。老爸,我告诉你,如果电话来了,你先别接。等我说完了,你就知道怎么回答他们了。”
“没有钱就没法回答。”
“不见得。”孟成笑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说:“老爸,他们压根儿就不是你的朋友,是你自己把自己搞糊涂了。”
“这话怎讲?”
“那个薛行,如果真的遇到这么大的难处,他向他亲哥哥借钱,他哥哥竟可以轻松地一推了之,这里面就有疑点。一个有模有样的老板,不会在进了货后手头居然再没有钱,可能拿不出七八万,但一两万总有吧,这能哄谁?是亲兄弟居然见死不救,只能说明:或者,从前薛行在他那里借得太多了,而且从没有归还过,让他腻烦了;或者,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生死大事,不过是一个搞钱的借口罢了,知其弟莫若其兄;或者呢,薛行根本就没有向他哥哥开口借钱,却扯了个谎,目的是要在老朋友的口袋里搞钱,这钱他还不起,也不打算还,他心疼他哥哥的钱。”
孟得听着儿子话中直呼薛行叔叔为薛行,觉得很不舒服,分明充满了由衷的不屑,终于忍不住“咚”地跳了起来,说:“你这是想当然!”
“老爸,你别激动。薛行居然说他有门路让你借到高利贷,以解他的燃眉之急,这岂是良善之辈所为?古语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既为高利贷所逼,倒劝你去借高利贷,这连人性都没有了。他可以豪赌而欠债,倒让你们去替他借钱还债,你们不是做了冤大头么?别说没钱,有钱也不要借,他凭什么可以这样要求你,你欠他什么了?如果他家有天灾人祸急需钱,我们应该帮他,没有钱放下面子也要去借,你说是不是?”
孟得跌坐下来,他不能不承认儿子说得在理,一下子就看到问题的本质,而且毫不留情地予以揭穿。
“还有富其,对他我应该叫他富伯伯。他自个儿傻乎乎地进了套,还做出一副仗义执言的样子,逼你进这个套。他是有私心的,圆滑世故,不想得罪人,但又不甘心一个人吃亏,非得捎上你不可。他说的那些话就很有余地,去抛股票,多好听,抛掉了算是尽了心意。假如抛不掉呢,他分文不损,这就是他的精明之处。爸,你没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你们这一辈,当然还有上一辈知识分子,最可贵和最可悲的,就是一事当前,不问是非,首先是自省,先把自己置于被审的位置!”
孟得的脸蓦地发烧,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子,仿佛刚灌下一剂猛药,汤苦味辣,一直呛到心窝子里去,接着又泛上了一种久违的清凉。
话刚落音,电话铃响了,这时候不是十点钟,是十点过十五分。孟得和孟成两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墙上的挂钟上。
孟成说:“这说明薛行的方寸未乱,假如是生死攸关,他只可能提早打电话。爸,你接电话吧,我陪妈聊天去。”
儿子飞快地到客厅去了,孟得的心情豁然开朗,全身的每个部位都轻松下来,他从容地抓起电话,说:“老薛,对不起,我没有钱借给你去还赌债,我也没有打电话去向朋友借钱,你好自为之吧。再见!”
孟得放下电话走出卧室,对杜林说:“你去炒几个菜,我要和成儿喝几盅酒,他让我长了见识。”
他真的又高兴起来了。
责任编辑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