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艺鸣
我们村里死了人,都是请杜存粮当大管事。孝子来请杜存粮的时候,那就要先磕头。那个头磕到地下,杜存粮便昼夜在人家家里张罗埋人,亡者放三天,杜存粮就要呆三天,要是放五天,就要呆五天。除此之外,像六个打墓的,十几个放炮的,四五个做饭的,三四个报丧的等等,都要杜存粮来找,他们也都是义务帮忙的。
杜存粮的儿子杜凯奇,在公路边和别人搭伙开着煤场。他们租上大货车,到山西、陕西的煤矿上拉回煤来,卸到煤场,通过加工筛选,再卖出去。到了晚上,杜存粮在煤场门口值夜班。
杜存粮经常当大管事,为此,杜凯奇非常恼火,你白天在别人家里当大管事,晚上怎么就不能到煤场值班了?
杜存粮说,真的不行,干什么就要吆喝什么。特别是后半夜,我要是不和守灵的人说说话,他们都睡着了。
杜凯奇说,你真闲得肝疼,又是后半夜,守灵的睡一会儿怕什么?
你懂什么?守灵的要是睡着了,那灵前的蜡和香就没人管,灵前的蜡和香是不能灭的。
我给你说过好多次了,像打墓的和做饭的,特别是放炮的,就让主家去找人。
别说胡话了,只要家里老了人,孝子都要穿着孝衣,昼夜守在灵前。
就算要你找人,打电话不行吗?
行啦,这种事哪有打电话,得去家里请人的。
就你事多,我就不信,离了你就不埋人了。
我不管那些,只要人家给我磕了头,我都要负责到底。
因为杜存粮经常帮别人家埋人,老伴可没少和他怄气。老伴不是嫌他耽误挣钱,昼夜不回家,而是嫌他不但管埋人的事,还给死者入殓,晦气。杜凯奇娶了媳妇之后,他老伴就到省城当了保姆,每月寄回来五百元,怎么叫都不回来。
这一年夏天,村里郭琴琴的娘死了。郭琴琴是独生女儿,大学毕业之后,在千里之外的东北结了婚。她爹死了以后,她把娘接到东北住了。她娘临终时,提出要和她爹合葬。郭琴琴便带着老娘回到老家。老娘走了,她便像儿子一样,给杜存粮磕了头,请杜存粮当大管事,并再三要求,在埋她娘的时候,多多放炮。
杜存粮一到郭琴琴的家里,先让郭琴琴找来红、白、黑、黄和绿五彩线。杜存粮把五种颜色的线捆在一把干草上,放在她娘的头前。杜存粮告诉郭琴琴,这是为了防止你娘的灵魂出来缠人。在入殓的时候,还要往棺材里放上黑豆、红豆、绿豆、黄玉米和大米五彩粮食,你娘才能永远安稳下来。
出殡那天的上午,来送葬的亲戚朋友们,除了送白布、花圈和钱之外,还有好多人送炮。埋人过程中的放炮,是一项很重要的内容。葬礼办得好不好,很大一部分是以放炮的数量来决定的。那就是说,放炮越多,孝子和亡者越有脸面,乡亲们也就不遗憾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杜存粮看到又有人送来好几箱炮,便觉得放炮的人还是太少。因为一个人,即使不停地放,也只能放一箱炮。有几箱炮就要找几个人来放,不能把炮剩下。杜存粮掂量了半天,还是找学艺去。
学艺三十多岁,个子不高,但年轻力壮,喜欢放炮。村里要是有埋人的,只要学艺在家,杜存粮经常让学艺放炮去。杜存粮刚到学艺家门口,便看到学艺骑上了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他媳妇。摩托车冒着黑烟,发出轰轰的响声。杜存粮紧走几步,大声喊着,学艺,先别走。杜存粮到了跟前,喘着气说,放炮的人不够数,你还得帮忙放炮去。
学艺面有难色,他老婆在后面很不情愿地扯扯学艺的衣服,尽管动作很小,还是被杜存粮看到了。
杜存粮说,实在是人手不够,要是你实在有事,我再想想办法。
学艺推开他媳妇的手,说,我去。
学艺的媳妇从摩托车下来,噘着嘴回去了。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杜存粮先招呼放炮的和打墓的吃饭,然后才让亲戚们和送殡的人们吃饭。一吃过中午饭,放炮的便开始放炮。紧接着,杜存粮端着盆子,往棺材里撒了一层五彩粮食,唢呐也就吹起来,那六个打墓的,到屋里把郭琴琴她娘抬到棺材里之后,杜存粮又拿着棉花,把棺材板和尸体之间掩实,防止在抬棺材和下葬的时候,尸体来回滚动。最后,杜存粮还要打开苫单,把郭琴琴娘的脸露出来,让郭琴琴和其他亲人都围着棺材转一圈,再看最后一面。
拖拉机拉着棺材到坟上下葬之前,首先要转转大街。在转大街的时候,放炮的要在棺材前边不停地放炮,全村的人都要出来送送,让亡者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离开村子,结束一生。要转完两条大街,才能到坟上下葬。
在放炮的时候,为了安全,都是用铁管做的炮架子放炮。在三十公分左右的铁管子底下,焊上一块铁板当底座,就是放炮的架子。放炮的时候,把炮架子蹾在地下,一手拿炮,一手拿烟,点着炮捻,迅速放到炮筒里,也就是一刹那,那“二踢脚”便“嘭”的一声,顺着铁管飞到空中,发出清脆而有颤音的响声。
放炮的一共有十几个人。有一个人骑着三轮车专门拉炮,有两个人专管往炮手的手里送炮,其余七八个人排着队只管使劲放炮,放几个再往前挪挪。这样一来,那炮声就连接起来,像战场上的机关枪一般,一个接一个,噌噌的飞向空中。一时间,整条大街上,都是炮声轰鸣,烟雾弥漫,真有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声势。
大街两边,都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怕炮的捂着耳朵,有的孩子吓得直哭。树上的麻雀听到炮声,一下子飞走了。全村的狗在炮声中狂叫起来……
放炮的已经到了村口,放炮仪式眼看就要结束了,却出了大事:学艺把自己炸死了。学艺点着一个炮,刚放进炮筒里,那炮便“嘭”的一声蹿到学艺的脑门上——学艺的脑壳被炮炸烂了。学艺“扑通”倒在地下,全身抽搐着,血肉模糊……
那几个放炮的,都被吓傻了。有的闭上眼睛,有的扭过头去,不敢再看。炮声一停,狗立刻就不叫了,村子的上空刚安静了片刻,那群麻雀就又飞到树上,叽叽喳喳起来……
当时,杜存粮还不知道害怕,他赶紧上前抱起血淋淋的学艺,挪到一边,又从一个送殡人身上拽了一块白布,把学艺盖住。他赶紧找来铁锨,从旁边的沙堆上,端了几锨沙子,把那一大片红血盖住,才挥着手让送殡的队伍过去。
警察来了以后,有的照相,有的向周围的人了解情况,做了好多笔录。杜存粮已经瘫坐在路边,像是被抽了骨头,掏走了魂魄,动不了了。警察走了之后,村长走到杜存粮的身边,大声地喊着,哎,大管事的,你还坐在这里,你想让学艺总躺在大街上吗?杜存粮看了村长一眼,才缓过神来,和村长要了一颗烟,狠狠抽了几口,把烟头扔掉,说,村长,你去找个小拉车。杜存粮和大家一起,把学艺抬到车上,送回家里。
学艺在家里是根独苗,上有老下有小,老婆还有风湿病。全家人看到这样的场面,都哭得死去活来。杜存粮找来五彩线,哆哆嗦嗦地捆到一把草上,放到学艺的头前边,让学艺的灵魂先安定下来,然后蹲在大门外边,抽着闷烟。好多人都在他的周围,沉着脸,抽着烟,大家都不说话。
好多年以来,别管谁家老了人,只要杜存粮找人来送,包括村长和支书,都不推辞,别管是放炮、打墓,还是干别的,就像今天找学艺放炮一样,即使有事,那也要来。为此,杜存粮感到很有脸面,也很有威望。但现在,杜存粮心里乱得不行。摆在眼前的问题是,谁来赔偿学艺,钱从哪里弄?先别说他爹娘和老婆孩子以后怎么过,就是现在埋葬学艺,总不能向学艺家要钱吧。杜存粮感到特别为难,学艺尽管是他找的,可那是去给郭琴琴家放炮,但要是都让郭琴琴全部赔偿,郭琴琴可就冤枉死了。情急之下,杜存粮还是决定先找郭琴琴。
杜存粮走到郭琴琴家里的时候,郭琴琴和亲戚朋友都刚从坟上回来。院子小,人又很多,到处都是乱糟糟的。郭琴琴看到杜存粮,放下别人,赶紧给杜存粮让座。杜存粮坐下,耷拉着眼睛,狠狠抽了一口烟,叹口气说,闺女,你看这事闹的,这可怎么办?
郭琴琴说,大叔,能怎么办?这也许是老天爷要惩罚我。我想先出两万元的埋葬费,最后恐怕还要靠法院来解决,法院怎么判,那是法院的事。
杜存粮心里满意,看来,有文化的人就是懂事。他赶紧说,那可就太好了,你放心,学艺是大叔找来的,即使到了法院,大叔也要和你一起承担责任,现在天热,后天我们就得把学艺埋了。
郭琴琴点点头。
杜存粮突然想到,村里埋人,就是大家的事,既然出了意外事件,那就要采取意外的方法来处理。要是村里能出点钱,支书和村长再带个头,每家多出个三百五百的份子,问题不就解决了?
想到这里,杜存粮便去了村长家,故意问村长,这事怎么办?
村长说,能怎么办?不是我说你,我早就给你传达过公安局的通告,别管谁家埋人,都不要放“二踢脚”了,你就是不听。
杜存粮说,看你说的,埋人哪有不放炮的?
村长说,好好好,你这么多年都是大管事的。我知道,你是不会听我的,你想放什么,你就放什么。
杜存粮说,实话实说,我是想让村里也出点钱。
村长撇着嘴,你说什么胡话,村里为什么出钱?要说赔钱,一是那做炮的厂家,二就是郭琴琴。
杜存粮有点恼火说,行啦,先别说以后,人家郭琴琴已经给了两万元,她就够倒霉的了。那些炮都是个人做的,炮上和箱子上都没有厂址和电话,到哪找做炮的?
那你别管,找不到做炮的厂家,那就找卖炮的,公安局有的是办法。
卖炮的是个老光棍,他有七十岁的老娘瘫痪在床,家里穷得不行,连老婆都没有,拿什么赔偿?再说了,还有五六箱的炮是亲戚们送来的,到底是哪个箱子里的炮出了问题,即使包公在世,短时间内也说不清楚……
你呀你!说你糊涂你还不承认,那就不是你管的事了。你要明白,凡是做炮的和卖炮的,都是非法的,现在出了人命,一是让他们赔偿,再就是住监狱,这没有什么可说的!
是我糊涂还是你糊涂?卖炮要是住监狱,恐怕还要带上他娘。你是一村之长,我是想让你和支书带个头,然后再动员乡亲们,每家出个三百五百的,为学艺家凑个十万二十万,这难题不就解决了!
村长像是被烫着了,简直要跳起来,你是不是神经了?谁家没有放过炮?谁家没有埋过人?咱村的砖窑、煤场、拉煤的大货车、建筑队,都出过人命,哪有让乡亲们出钱的?!
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无话可说了。
杜存粮尽管很生气,还是不死心。他觉得村长年轻气盛,脑子简单,又没有多少文化,不懂这些。从村长家出来,他又来到支书家里。支书和他同岁,当村干部好多年了。杜存粮没有想到,当支书听明白他的目的之后,咂咂嘴,摇摇头,也不支持他的想法。
杜存粮从支书家出来,看到天上布满了阴云,还听到远处传来的隐隐雷声。他搞不明白,这些村干部怎么能这样,这本来是为乡亲们办实事的时候,他们却说三道四,一推六二五。但杜存粮突然感到,他这做法似乎也有点问题,他是大管事的,学艺是他找的,他就应该像郭琴琴那样,最少也要拿出两万元来,才有资格说别人。杜存粮想到这里,决定找他儿子杜凯奇要钱去。
杜存粮借了一辆自行车,刚骑到公路上,雨便下了起来。两边的杨树和地面上,都发出哒哒的响声。煤场离村子有两三里路,公路上拉煤的车辆依然很多,有重车,有空车,来来往往。雨越下越大,路面上积了好多水坑。大货车开得都很慢,轮胎下到水坑里,又上来,把黑水甩了老远。
雨水打湿了衣服,全身都是凉飕飕的,但杜存粮没有避雨,他就是想淋一场透雨,像小时候那样,在雨中奔跑,任凭雨水打在脸上和身上……
当杜凯奇看到杜存粮像落汤鸡般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便着急地说,爹,你不要命了!有什么事不能打电话?说着,就把他爹按到椅子上坐下。
杜存粮喘了口气,要了一颗烟抽了几口,才有气无力地说,事急,打电话说不清楚。
杜凯奇说,有什么说不清的,听说学艺被炸死了?
杜存粮迟疑了片刻才说,嗯,我来呢,是想让你给我两万元,我要给学艺家!
杜凯奇瞪大眼睛看着杜存粮,以为听错了,什么?你想给学艺家两万元?
杜存粮点点头,说,嗯,你想想,我是大管事的,学艺是我找的,现在出了人命,郭琴琴出了两万,我也得出两万。我要是不出这两万元,一是我觉得对不起学艺,再就是我没法往下进行……
杜凯奇听明白之后,很不耐烦地打断说,行啦,大管事的算什么官?你还想往下进行,进行什么?你可别忘了,你是给郭琴琴家找人放炮,郭琴琴出钱理所当然,你出什么钱呢?
杜存粮皱着眉头,低头又抽了几口烟,耐着性子说,凯奇,我是你亲爹,我什么时候向你要过钱?出了这样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把学艺埋了……
杜凯奇说,你是我亲爹!你自己花多少钱我都给。学艺他家要想要钱,那就要先把尸体存放到太平间里,赶紧起诉做炮的、卖炮的和郭琴琴,等法院判决之后,才能埋人。你出钱算什么事?
杜存粮急了,别说那么多废话,这钱,你就说给不给吧?
杜凯奇提高嗓门说,爹!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是说这不是你出钱的事。这事必须要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以绝后患。我给你说,在这时候,你可不能往自己身上揽责任,要防止学艺家讹你……
杜存粮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个圈,身子颤抖着说,你那是放屁!我再说一遍,这事到底该谁赔钱,该谁住监狱,那是以后的事。这两万元我是非给不可!
杜凯奇看到爹还来劲了,气急败坏地说,爹,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怎么能这么办呢?我是你亲儿子,我能害你吗?在这节骨眼上,你就听我一次,这冤大头咱可不能当!
杜存粮越听越火,把手里的烟头使劲往地上一扔吼道,你说的是人话吗?咱出两万元就是冤大头了?真正的冤大头是学艺!
提到学艺,杜凯奇和杜存粮都不说话了。等了好久,杜凯奇回身看见爹颓坐在那,双手扶着额头,感觉爹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杜凯奇从来没见过爹这样,在家里最难的时候都没见过。这一刹那,他后悔起来,他上前扶住杜存粮,说,爹,我给钱还不行吗?
杜存粮还是一直坐在那,一句话都没说。
刚下过雨,大街上到处都是积水。天空犹如灰色的幕布,把蓝天和风都挡在外面。
杜凯奇和杜存粮来到学艺家里,村长、支书和好多人都已经聚集在那里。大家都知道,初一和十五是不能埋人的,还有“单日死单日埋,双日死双日埋”的风俗。那就是说,一般亡了人,最少要放三天,要是遇到初一和十五,才放五天,或者七天。现在是伏天,天气太热。学艺是凶死,岁数又小,上边还有爷爷,只能放三天,必须赶紧入土为安。
大家看到杜存粮闷头闷脑的样子,谁也不敢细问丧事具体打算怎么办。有人搬来椅子,让杜存粮坐下。杜凯奇说,爹,你就在这坐着发号施令,我给你跑腿。杜存粮说,我没事。
以前埋人,别管杜存粮给谁家找人,从来不打电话,就像找学艺一样,都是亲自走到人家家里,不厌其烦和人家说去,需要多少人,他就跑多少家,说多少次。可现在学艺被炸死了,好多人都主动来找杜存粮,也就是二十多分钟,打墓的,做饭的,报丧的,采购的都报满了,可就是没有人报名放炮。杜存粮有办法,他让杜凯奇放炮。杜凯奇大声说,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杜存粮让大家都别怕,咱村以后埋人,都放鞭炮。
当天下午,各组人马都忙了起来。有的垒锅灶,有的去租桌椅、凳子、盘子、碗。时间不长,采购的就把白布、肉菜和鞭炮都买回来了。放炮的放起炮来,炮声一响,丧事就算开始了。
这个下午,紧紧张张,很快就过去了。吃过晚饭,杜凯奇说,爹,你回去睡个好觉,晚上我替你守着学艺。杜存粮摆摆手,说他没事。十一点钟之后,杜存粮便让学艺的老婆和他爹娘都睡觉去。学艺的儿子、女儿才十一二岁,尽管在灵前守着,毕竟都是孩子,一到后半夜,都在灵前睡着了。杜存粮也不叫他们,他就坐在屋门口,一根根地抽烟。夜越深,村子就越静。天空深邃而又神秘,月亮和星星都在自己的位置上,闪着深浅不一的光芒。灵前的香和蜡燃烧完了,他就到香桌前换换,不能让香和蜡灭了。学艺在家躺了两个晚上,杜存粮就守了两个晚上。
到了出殡这天早晨,鞭炮声和唢呐声,早就响了起来。有来吊孝的,杜存粮便领他们到屋门口,点着几张烧纸,扔进铁桶里,吊孝的给学艺磕个头,杜存粮喊着“还礼”,屋里便是一片哭声……
杜存粮让支书和村长管收份子,并要把随份子的名单用大纸直接贴在墙上,谁家出了多少钱,一看就明白。杜存粮想,只要他家拿出两万元来,挑个头,村长和支书都会多拿一点,然后再帮着招呼大家,就有可能为学艺家多筹点钱。可是支书和村长接到杜凯奇的两万元的时候,竟然没有反应,也不招呼大家,还是和别人家一样,随了五十元。杜存粮的心就开始疼起来。
整整一个上午,学艺的家里,帮忙的出出进进,吊孝的人来人往。大门外唱戏的唱戏,放炮的放炮,唢呐时而呜里哇啦、嘀嘀嗒嗒……
十点多的时候,杜存粮猛然听到,唱戏的竟然唱起流行歌曲来了,而且唱的是“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胡闹!杜存粮来到唱戏的跟前,质问他们,谁让你们唱“妹妹坐船头”的?唱戏的停下来说,好多人都让唱这首歌。杜存粮黑着脸,说,不能再唱了,这是丧事,必须要唱悲戏!
锣鼓重新一敲,女戏子扭着身子,戏腔一唱,不多一会儿,看戏人便都走了。
吃过午饭,炮声一响,杜存粮端着盆子,往棺材里撒一层五彩食。唢呐呜里哇啦、嘀嘀嗒嗒地吹起来。那几个打墓的,到屋里把学艺抬出来,放进棺材里。学艺的家人站在旁边,看着杜存粮用棉花一点一点把学艺身体的四周都掩实了。杜存粮让人把棺材盖住后,学艺的家人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出殡的时候,尽管是鞭炮,那也要在棺材前边不停地放,要的就是这个阵势。前边还是三轮车拉着鞭炮,有几个人把鞭炮拉开摆在地下,杜凯奇只管点炮,只要点着一个,那炮声也就连续起来……大街上依然是炮声轰鸣,烟雾缭绕。
按照以往的惯例,拖拉机拉着棺材,都是先转前街,再转后街。可是,当放炮的顺着前街一直放到头之后,刚要往后街拐的时候,却发现街口上拉着一条绳子,拦住去路,放炮的只能停下来。没有了炮声,狗也就不叫了,刚安静了片刻,麻雀们就立刻飞到树上,摇尾展翅,上蹿下跳……
杜存粮看到拦路的绳子,先是一惊,但他马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村里的地邻为争地边,邻居为盖房子,经常有吵架打架的,有的就是趁对方过红白喜事的节骨眼上,在大街上拦路闹事,给对方点颜色看看,来泄心头之气。去年街口刘家埋人的时候和学艺家有过矛盾。这绳子肯定是刘家人放的。杜存粮先让杜凯奇找村长和支书过来,这大街是村里的,他家凭什么不让走?
杜凯奇打了电话,村长不接支书也不接。杜凯奇说,算了,要不就别转后街了,直接到坟上去得了。
那可不行。杜存粮指着绳子说,这是谁拉的绳子?
尽管周围的人很多,却没有人出来说话。杜存粮心里有数,在埋人这样的场合,别管遇到什么问题,孝子必须要跪在地下。那个头磕在地下,问题才能往下进行。于是杜存粮走到棺材前面,把学艺的儿子拉过来。学艺的儿子还是个小学生,孝衣把孩子都裹严了,只露出一张白嫩的小脸,孩子一直哭哭啼啼。杜存粮让孩子跪在大家的面前,才接着说,乡亲们明白不明白,孩子的爹可是为咱们村埋人死的,今天谁要是和他爹过不去,那就冲着我来。杜存粮来回看了看,等了好久,还是没有人站出来,他一把上前拽掉绳子,冲着杜凯奇大喊一声:接着放炮——
杜存粮把学艺的儿子送回送殡的队伍里,送殡的队伍过去之后,杜存粮心里越加难过起来,他坐在街边,眼泪流了下来,紧接着,便大哭起来。有好多人都围着杜存粮,有的劝,有的拉,可是都不管用,也拉不起来。杜存粮只管哭自己的,他的哭相特别难看,像狼吼,就那么咧着嘴,破嗓破腔,浑身哆嗦……
这时候,郭琴琴从人群中走出来,“扑通”坐在杜存粮的跟前,竟然也大哭起来——郭琴琴是大学里的副教授,三十大几岁,皮肤白净,但哭相也不好看,她张着大嘴,鼻涕和眼泪弄得一脸。杜存粮擦了一把老泪,带着哭腔说,闺女,你就别哭了。
郭琴琴哽咽着说,大叔,你也别再着急了,我回到东北,一定想办法凑些钱回来。
杜存粮说,好闺女,啥也别说了,你知道我这心里……
郭琴琴捂着胸口说,我知道……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