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么多新朋友,一时不知道讲什么,特别是文学朋友。这么多年,离文学已经很远啦,这次到通州区文化馆,真是吓一跳,没想到有这样豪华的文化馆,九层高。这个文化馆,引起我很多回忆。
在我小时候,如果说没有一个文化馆,我大概也不会走上文学道路。文化馆往往承载了很多,是我小时候“朝圣”的地方,因为文化馆有各种各样的老师,有从美院过来的,也有从专业岗位下来的。
当时,我们几个喜欢艺术的孩子,在初中时建了个小组。我们这个小组里,其中有一个最后成了中央美术学院现代画派的主任,非常有名的画家。还有一个高中的同学,成了我们国家数一数二的音乐家,他叫李祥霆。即使不熟悉古琴界,也知道他,《笑傲江湖》啊,《天龙八部》啊,那些曲子都是他谱的。还有一些在省里的画家,前不久我还接到一位儿时玩伴电话,也七十多啦,想在国外办个画展,想让我帮他写个序,我当然得答应了。
我们就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孩子,我们的家庭都是很平常的,我的父亲是个矿工,当年是跑关东跑到东北的,我祖籍是山东高唐,就是李苦禅的老家。但是就是这样一群热爱艺术的孩子,集结以后就有一种气场啦。我们这帮孩子特别狂,都是要当画家什么的,当时扯块布,没有蓝布,把它染蓝,整个袋子往身上一背,当画夹子,在我们那个小城市,觉得特别神圣。到最后,我做小工,挣点儿小钱,买了一把二胡。那时,我们去文化馆,感觉太奢侈了。人的一生有很多回忆,而这些回忆,往往是生活赋予的财富,不用花钱去买。当年,这群孩子中我最崇拜的就是李祥霆,他当时看到《聊斋志异》上有个插图,竟然自己动手把一个木头中间抠空,安上弦,就是一把古琴。我到最后离开家乡那个小城,竟然没有见过一把真正意义上的琵琶和钢琴,也没有见过古琴。它不是那种小范围意识上的小,而是一种文化范围上的小。
而当时那个同学李祥霆,他竟然做了这把古琴,他又把这把古琴拍上照,寄给中国古琴研究会长。会长先生一看,哎哟,还有年轻人这么喜欢古琴,给他寄了一百块钱,1958年的一百块钱,不得了,抵现在差不多一万多了,人家还邀请他去北京。到了北京,他就住到这个会长家,老师对他特别好,还给他起了个艺名,他原来叫李祥霆,起个艺名叫李泠秋。泠字,对我们这个小城市来说,比较陌生:“泠泠七弦上,静静松风寒。”在老师家,老师告诉他古琴是怎么回事,然后告诉他明年来考音乐学院。第二年,来北京考中啦,当时中央音乐学院在天津,还没有搬到北京。那时候,我觉得他太了不起啦。哎呀,中央音乐学院,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他本身是个中医世家,他哥哥也是北京中医研究院的一个很有名气的医生。那时,我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恨不得给他擦皮鞋。小孩嘛,我当时十几岁。后来他走了,去上学。当时我有幸在一个中学里当老师,一个月31.5元,我给他寄五块钱去,表示我的崇敬之情,五块钱现在看起来不多,但在当时,一个月才31.5元,也不少啦。祥霆老师,他就记住这个事啦。全国艺考,当时由于两年没有招生,到1963年,大家能吃饱饭就招生啦,他给我寄来一份中央音乐学院的招生简章。我就到北京来考试,很幸运考中了。我当时背着一把琴,一个东北的野小子,就那么来啦。结果最后四个考区,北京、上海、西安、广州,就中我一个人,号称1963年的状元。但是,如果没有当年的追星,没有理想,没有文化馆,没有李祥霆,没有古琴,连想象都不敢想象。而且生活给我很多素材,我到现在还有一段没有写。
很有意思的是,我到北京,所在的中学很多人觉得我是瞎胡闹的:他还想到北京念书啊!来了以后,当时档案很重要,我以前所在的中学不给寄,什么都不说,就是不理。这下子坏了,没有档案,音乐学院给我发个电报,写的是:韩静霆同志,你的专业考试都合格,因为档案没有寄到,政审不合格,作不录取决定。请明年再考。我一看,都要疯了。最后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写了四封信,分别寄给当时的教育部长、文化部部长、音乐学院院长赵沨,还有宋庆龄同志。当时,我写的四封信都是用蓝的复写纸写的,那个破纸啊,看不太清楚,竟然这封人民来信起作用了。很快,文化部和音乐学院组织一个三人小组,来了解这个事。了解完了,这不过是个矿工的儿子,要考音乐学院,专业也合格,他的历史会有什么问题呢?就又寄来一封信,说档案未寄的话,可以补寄。寄丢了,可以再写一个,如果没有,你写个自传就可以了。我一封“自传”到北京,就录取了,别人开学是九月一号,我开学是九月二十七号。我就到北京上学来了。万万没有想到,当时音乐学院空无一人啊。当时就在昆明湖南岸,在那搞社教劳动呢,我到地方,人家都趴在窗口那看,看这小子,1964年的状元长什么样子,其貌不扬,穿的也不怎么样。就这样,一个年轻人,用一把二胡敲开了北京的大门。
而这些东西给我们的是什么呢?当然作为第一代北漂,人挪活,树挪死,这话真没错。如果我不考音乐学院,我在我们那里,还能做一个老师吧,或者老师也做不成啦,没准,但是能够走这么一步,非常不容易。我看在座的朋友们,我敬仰你们,你们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步,起码现在这一步,走到北京,走到通州文化馆,一步迈到九层楼,俯瞰通州的大运河,这是何等豪迈、何等慷慨悲歌的事情,而且外面熙熙攘攘都在忙着,有一些人忙着行骗,有一些人忙着受骗,早上起来,不知道上哪去受骗去啦。在座的朋友们,一步迈到九层楼,真是让我太感动了。
老是让我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其实生活本身,几乎不做任何修饰,就是一篇很好的散文。
记得当年我到北京,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小伙子,他对我说,他是东北艺术学院的,转学到北京艺术学院。哎呀,了不起啊,大学可以随便转学,而且他说得振振有词,我就深信不疑啊。最后他说,你到北京,你认识谁啊?我说谁也不认识。他说,那可不行,我介绍一家你去住。他就介绍我到当时的潘家园,一个姓徐的工程师家里。徐工程师,他爱人叫马成英,是北京友谊医院的护士长。这是大人物啊,我东北一个小孩子,背一个破琴,当天晚上就去了,当时“噔噔”一敲,人家一开门,那脸就能把我撞一跟头:“谁让你来的?”我说谁谁谁。这个人的姓名,我现在也不记得了。大概骗过你的人,你就不用记得他姓名,就忘记他得了。我一说,这家人更来劲了,他刚刚骗过这家,竟然把我介绍过来了!这个人是职业骗子,他答应把这家的老太太送到哈尔滨,老太太还没送到呢,他把人家的路费全花啦,还把人家带的东西,也据为己有了。你想想,这么一个人介绍到他们家,我不是自找倒霉吗?这家人说:“你进来吧,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和他什么关系?”我当然得说:“好朋友,特别好的朋友。”这家三代人,住一间半筒子楼,很紧张,现在想起北京人那时生活条件也真是艰苦,一个很小的厕所,在厕所里洗澡。三代人开始审我,我掏出准考证啥的,人家根本不信,最后,我被逼无奈,就说:“叔叔,奶奶,我给你们拉个曲子吧。”徐先生喜欢音乐,工程师嘛,他说:“好吧,你拉吧,看你是不是真的考音乐学院的。”我当时拉的是考试都没敢用的曲子《二泉映月》,这是慢曲子,很见功夫的,它很多弓调,连绵不断,不能听出换弓的痕迹,它有很多变化……当时,我拉得可能不怎么样,紧张,再加上那些“主考官”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哦,我看他们听得还挺入神,我是越拉越来劲,那汗珠子啊,“哗哗”地往外流。等拉完了,老太太啊,太善良了,说:“孩子,你看你那一头汗,洗个脸吧。”让我洗个脸,我啊,眼泪“哗”就出来了。
就这样,我就凭音乐、凭二胡证明了自己。
这么多年下来,今天我才有幸爬上九楼,和大家一起讨论分享。我觉得,人的这一生,都是好朋友馈赠的、好老师馈赠的,都是生活馈赠的。我觉得啊,我这个好朋友———蒋建伟先生,非常靠谱,因为他搞的是文学。
文学是非常靠谱的东西,是慰藉自己心灵的良药,也是慰藉别人心灵的东西。文学是这个样子的:把想倾诉的东西,写出来,变成铅字,固定在那里,真是悄悄地,窃窃自喜……
(本文为作者在2015年10月24日上午《海外文摘》签约作家笔会上的即兴演讲,标题为编者所起,作家倪莉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