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大师侯孝贤首部武侠电影《刺客聂隐娘》的创作过程全记录。
·首度贴身记录侯孝贤如何拍电影,揭秘侯孝贤之所以是侯孝贤。世界一直在变,侯孝贤依然是侯孝贤。
·著名作家朱西宁之孙,唐诺与朱天心之女。
·谢海盟首部作品,对一部电影前所未见的人类学观察。
大明星的“格”
王小棣导演的《飞天》拍摄札记《飞天脱线记》中,有这么一句打趣的话:“想接近大明星吗?来拍电影就对了!”
的确,工作人员最接近大明星们,第一线接触,最知道大明星在景框外的模样,很可能对大明星完全幻灭,也可能比谁都要痴狂地成为忠实粉丝,端看大明星的“格”。
在大九湖拍摄了半个月的那早,拍的是在灌木丛恶斗一场后,飞跃至浮岛对峙的隐娘与精精儿。冷雨湿雾,温度虽在零度以上,却可能是体感温度最酷寒的一个早晨,从早晨等戏等到近中午,痛苦不堪的众人开始军心涣散,好不容易开拍了,舒淇与周韵两位小姐却抓不太到感觉,侯导也一样“感觉不对”。
侯导忽地灵机一动,迅速驱车回小镇搬救兵。救兵,是昨儿个深夜才到的妻夫木聪,以侯导向来保护演员的习惯,绝对会让舟车劳顿的妻夫木聪休息个一天再上工,然而眼下,似乎只有妻夫木聪能解救此刻尚在凄风苦雨中的剧组。
妻夫木聪接了这临时通告,没有半点怨言地马上出现在梳化间,三年前短暂合作过的他,相比之下,当年尚有几许年少青涩,而今俨然是沉稳的美男子,当下迷倒梳化间一票人(清一色女性同仁的梳化服三妆组,那日大清早便在勤奋打扫万年未整顿过杂物如山的梳化间,边扫边爽朗笑说这是为了迎接帅哥),待梳化完毕到了现场,又是一阵大骚动,女性同仁们一边互嘲花痴,一边团团包围妻夫木聪不放,顿时把大清早风吹雨淋的凄苦全忘光了。
舒淇大叹当场被打入冷宫,故作吃味状:“你看,你看,他才吸个鼻子,马上一整圈卫生纸递上去,我在这里(连打几个假喷嚏),都没人理我!”
妻夫木聪之迷人,除了大家很不讳言地直说:“就是个帅哥!”更大的原因来自他无可挑剔的好脾气,没有任何架子,从不迟到的总按通告准时出现在梳化间,最重要的,非常体贴照顾工作人员们,在三妆组为他整理戏服或补妆时,也顺手替对方拢上会漏冷风的领口;在四处扎人树枝的灌木丛拍摄时,不厌其烦替大家折掉脸边可能会伤人的细枝。种种看似不经意的小动作,出自这名在日本演艺圈如日中天的新生代明星,尤其不容易。
待戏时,妻夫木聪会拿着相机在旁拍花花草草,好个怡然自得的背影,又或原地蹦跶着打拳暖身,全不要人照顾侍候。不上戏时,也常常不惊动大家地跑来现场,同大伙儿挤在monitor前观看,手边不停地帮人折树枝,时不时替某个take打得特别来劲的舒淇周韵叫好。
此外,这位大明星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
妻夫木聪爱吃,品味与食量兼具又不太忌口,与他同桌吃上一顿饭,便会对他如何还能保有修长细瘦的体格好奇不已。日本除了北海道之外,鲜少吃羊肉,过往没太多机会接触羊肉的妻夫木聪不出几天就彻底爱上这一味,说得最溜的一句中文就是:“我喜欢吃羊肉!”(此外也会说闽南语“好呷!”)曾有同仁们吃烤全羊忘了喊他去共享,让他事后满地打滚哭闹:“我喜欢吃羊肉我喜欢吃羊肉我喜欢吃羊肉我喜欢吃羊肉我喜欢吃羊肉……”颇似多年前一支经典肯德基广告。此外酒量也好,好得不像沾酒即醉的日本人,唯在工作期间喝酒非常节制,甚至冒着被嘲笑的险喝无酒精酒类,这是他非常敬业之处。
舒淇尽管老爱在众人拥戴妻夫木聪时,摆出深宫怨妇百般吃味之色,实则也是与众人打成一片,时不时会在等戏时替侯导或宾哥按一下肩膀(不过更多时候是以匕首刺杀之);在三姑六婆们聊天吃零嘴时抢过零嘴,当场用打火机点燃了示众:“看吧,这就叫作卡路里,你们继续吃,就是把这些卡路里通通吃下去!”每日收工之后众人忙乱,这时的人力总得一个抵三个地用,大伙儿搬器材都来不及了哪还有空注意花了一整天制造的满地垃圾,有时便见隐娘黑色的身影在川流人群间,一个一个拾着散落的纸杯。
大陆演员不习惯与工作人员吃大锅饭,舒淇与妻夫木聪却非如此,舒淇尽管为了身材考量,晚餐向来吃得极少甚至不吃,却总爱来与众人围桌闲聊,妻夫木聪更是每顿饭都来展现其好胃口。两人尽管语言不通,却很能隔着餐桌一搭一唱,逗我们大乐,有他俩同在的餐桌总是热热闹闹的有趣极了。
相较之下,大部分大陆演员似乎与我们有所隔阂,太爱四下找人聊天的雷镇语与随和又气质高雅的咏梅例外。然实际接触之后,发现这些演员也非高傲之辈,顶多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不太懂得与侯导之外的人相处。
曾在演员访问中,我们问及妻夫木聪,为何不顾一切非接演这部片子不可?要知道侯导曾放妻夫木聪一个大鸽子过,那时电影筹备中期,剧本还是半成品,我们这边语焉不详的状况下,那头妻夫木聪的经纪公司已替他空出一个月档期预备接演,八字没一撇的那时,那一个月自然是没拍成,片约如山的超级大忙人妻夫木聪平白放了整整一个月的大假,还因此来台玩了一趟。那时经纪公司即劝妻夫木聪放弃这个片约,妻夫木聪想都不想一口回绝了。
“这是侯导的片子耶!侯导耶!”妻夫木聪略显激动地这么回答我们。
怎么还是黑马
古装片,少不了马,我们需要动用到马匹的场景,横跨了大九湖、宜兰乃至眼下内蒙古,麻烦尚且还有其中不少马匹必须连戏,尤其是隐娘的坐骑、元家黑衣人们的坐骑。马匹没法空运,得在外景当地找。
对懂马的人来说,连戏已是不可能。在此约略谈谈马种与马匹入门知识,大九湖外景时的马匹是从北京租用的伊犁马,伊犁马中等体格而修长。马师们老吹嘘伊犁马就是举世闻名的汗血宝马,伊犁马确有部分血统得自汗血马(今日土库曼的阿哈尔捷金马),然而现代伊犁马血统大半来自俄国的顿河马,是相较晚近的马种,长鬃有西班牙马风格的波浪卷。宜兰时使用的马匹来自台湾各地马场,台湾的马种都是欧美澳洲进口的温血马(与马匹实际血温无关,是相对于“热血马”的称呼,热血马速度快但神经质,温血马牺牲了点速度爆发力,性格沉稳很多),用作马术与障碍超越,非常高大骏美。至于在蒙古时,除继续租伊犁马外,也用当地马匹,举世闻名的蒙古马,矮壮而五短,耐力一如它们载着蒙古骑兵西征的列祖列宗般强极了,然天冷毛长,毛皮缺少光泽而不那么美观……总而言之,长得完全不一样。
然而对不懂马匹的人来说,马的颜色对了就可以连戏了。再来谈谈马匹颜色,除去毛斑如大麦町的阿帕卢萨马,或色块似乳牛的美国花马,大多马种都是单一色,我们一般只粗略分马色为白马、棕马、黑马。
占最大多数、我们熟知的褐色马,尚可分为深色偏红的枣色与浅色偏橘的栗色;至于黑马,真正的黑马不多,大半其实是深枣色,至于看上去全黑的马匹,尚且区分为黑色、棕色;白马则就更少了,绝大多数的白马都是灰马,真正的白马是基因变异而生。
我们的策略是“黑马连戏”。因为大众口中的褐色马颜色太多变,其实是灰马的白马颜色也很难捉摸,这般状况下,黑马是最好连戏的,大部分人分辨不太出黑色、棕色与深枣色,一概称为黑马。
说到不少马都有的白章,即俗称的四蹄踏雪与前额流星,这倒不难处置,拿颜料涂一涂便了事。
追求颜色连戏,带来最大的负面影响就是马匹性格难以进一步要求,拍戏的马匹本就以温驯为要,前述的热血马种就万万不可出现在拍摄现场,然即便温血马,毕竟是活生生的动物,个体间的性格差异仍大。“黑色优先,性格次之”的指导原则下,我们借到一群并不那么好对付的黑马,动作组都是骑马的老手了,稍不留神仍会被马欺负,有时被马载去撞树,有时马说不走就是不走。
更有那么一次,制作不精的鞍具松脱挂到马肚子上,受惊的马漫山遍野狂奔,直冲摄影机,其他工作人员包括侯导早吓得逃散一空了,剩可怜的摄影组逃不得地护着摄影机,事后惊魂未定还要自我解嘲:“没办法,摄影机比人头值钱。”
副导小姚忍不住对马唠唠叨叨:“你好坏喔,你怎么这么坏啊?”马眨眨大眼睛无辜万状看着他。
台湾的马不是专门拍戏的,我们戏称这些马“娇娇马”,到后来还是央请马术教练们也下海临演,才算完成这段拍摄。大陆外景时租用的伊犁马,来自北京固安马场,就是专为拍戏训练的马匹,几乎不会受惊吓,只要略通骑术的人便可轻松驾驭,为拍戏学过骑术的张震或阮经天都能骑着它们来去自如。然而这些马是如何被训练到天性全失,那过程让人不愿去想,它们也像我们的动作组,浑身都是拍戏造成的旧伤。
固安的马师谈起他们的马匹,直说马匹非常温驯认家,距离不致远到跨越省界时,在任何地方放了它们,都会自己找回马场去。曾经在北京郊区拍片,稍不留神就让一旁待戏的挽马溜回马场,顺便把马车一并拖回去。前年北京暴雨淹水,马师们自顾不暇,放了马匹自行避难去,丝毫不担心:“它们会游泳,脑袋露在水上,四个蹄子在下头划,没事。水退了我们回马场,它们比我们还早到。”
黑马连戏还有另一个问题,单调。就像古今中外帝王将相王子公主皆骑白马一般,我们也有重要人物清一色骑黑马的麻烦,聂隐娘、田季安、精精儿、元谊、田兴、聂锋、夏靖、序场大僚,甚至嘉诚公主都是。
嘉诚公主骑马过林边一场戏是比较可惜的,因没有黑马连戏问题,美术指导文英老师与我都私心地想让公主在这场骑着白马,尤其是前述基因变异的美丽白马,一来让嘉诚公主有别于其他人,二来也是我们身在高度崇尚白马的蒙古,要拍摄形象如神明般的嘉诚公主,一匹白马坐骑是很适合的。然而无论是北京的伊犁马或当地蒙古马,莫说罕见的白化因子马,就是找匹干净近乎白马的灰马都难。我另外提议了帕洛米诺色的马匹,然而帕洛米诺马似乎比白马还难找,末了只好放任黑马继续横行。
“有想法要早说啊!这样我就可以去调整。”事后侯导对我俩抗议黑马泛滥一事,展现十分开明但为时已晚的气度。
无论如何,这些马依然是现场最大牌的演员了!对与自己搭档演出的人类,它们当然不晓得人还有大明星之分,它们与人合作端看技巧,当人一握缰绳,它们当下立判此人技巧,不会驭马即遭各种奇怪手段恶整,由此可知,舒淇光拍摄牵马走过原野一段,人没上马已惨透,马匹作怪招数百出,时而昂首嘶鸣(与旁边待戏的同伴聊天),时而低头吃草,还狠踩舒淇一大脚!舒淇抱着痛脚感叹,要去多买点马最喜欢的胡萝卜和方糖来套关系了。
为田季安翻案
《刺客聂隐娘》剧本建构时,不少地方以《教父》为蓝本,借镜《教父》也相当合适,毕竟唐朝藩镇割据,对外斗争或合纵连横,对内或笼络或杀人立威的种种手段,与黑社会如出一辙。只能说是人类的行为模式其实相当有限,创意也不太够,无论乎古今中外,不出那几种做法,如我们片中出现的活埋是魏博史实,是当时确实使用过的杀鸡儆猴手段。
是故不难看出,侯导对《刺客聂隐娘》一开始的计划是偏向写实甚至冷酷的,然而最终呈现的结果、看在他人眼里似乎并非如此。我们大陆方的美术指导,当合作之初,才第一次读过我们的剧本,老美术指导当下便表示很喜欢这个故事,并感叹:“这根本就是一个爱情故事!”
的确,《刺客聂隐娘》有中唐的大时代背景,穿插了河朔三镇的史实,重要不重要的人物纷杂登上此一舞台,然而我们的故事主轴,说穿了还是在聂隐娘与田季安两个人身上,着墨两人自幼年以来的种种情感与周折,并且,为田季安翻案。
如何翻案?史册记载的田季安皆是贪暴残酷之人,然而这些都是以朝廷为正统的史观,真实的田季安如何,当然已不可考,然而我们宁愿相信田季安虽非良善者,可也不是史书中记载的恶人,会干下看似残酷的勾当,追究原因,也只是为了自身家族的存续与壮大。
不是吗?野生公狮接掌一个狮群后,会为了让母狮产下自己的后代而咬死前任公狮的子女,也会为了争夺羚羊等有限的食物,而咬死竞争的肉食动物如猎豹或鬣狗。我们或许会觉得恐怖,但并不认为公狮残暴甚或可恶。一如康拉德·劳伦兹指出的狐狸猎兔行为,这样的杀戮不带着愤怒或恨意,是自然界的生存手段,不须美化也不该丑化。我们诠释田季安的手法近似于此,非善非恶,仅仅依事实呈现而已。
然而翻案非同等闲,我们有了大方向,却受困于翻案手法,只能拼命在剧本安排上做文章,殊不料真真确确有说服力的翻案,来自一个完全不经意的镜头。
饰演田季安嫡子田怀谏的小演员,已像年纪略大的男孩子,会装酷,会硬撑,会黏男演员们如张震或小天,才拍了几天都事厅的戏,就跟片中的老爸张震混得熟络,待戏时,一大一小两人总是在聊着,或练打。张震为演《一代宗师》而练八极拳,甚至在八极拳比赛夺下一等奖,俨然已是武术权威,教导小朋友的则是蒙古摔跤。在空荡荡的都事厅,斗拱高挑在上,着正式官服的父子俩摔打着,儿子嘶吼着使劲要扳倒老爸,老爸低声指导儿子重心一类的要点,时不时还假意让儿子摔翻在地,其声兀自回响。过午后的冬阳格外的斜,透过廊柱洒入都事厅,都事厅的陈设以金色和黑色为主,富丽堂皇,华丽又不失古典,美术组一路挨骂奋斗至今,似乎终于开窍了,这一遭的都事厅陈设得很成功,让我们很自豪地说,我们也有一座自己的“金楼”。
这就是侯导真正想要的东西,它不那么直白言明,反而是卡出足够空隙,让心存体悟的观众能会心地了解,用简简单单的影像说明了煞费心思叙事却说不清楚的东西。正如同我们苦心想告诉观众,田季安不是那么坏的人,他有不得已处、他有内涵、他有不为人知的温柔一面……迂回叙事加上蹩脚考证,说了一大堆,带给观众的说服力可能还不如一个他与孩子练蒙古摔跤的简单镜头。因此侯导拍下这个镜头,盛赞不已,认为这一类的镜头到了剪接时,“剪进哪里都很过瘾”。
这样的镜头,侯导称为神来之笔,神来之笔不用多,一部电影能有几个这样的镜头,便会非常好看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