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龙+朱墨
我在香港的办公室经常有世界各地的影迷来,等在门口想见我。
很多年前,内地到香港还很不方便,所以从内地来的影迷并不多。
有一回我在香港拿了个社会学的荣誉博士,领完奖之后很开心,就往办公室走,回去要马上准备庆功宴,还要做一些访问,急匆匆地。路过门口时就看到一个男孩子,年纪不大,那天很冷,他穿得很少,身上只有一件毛衣,已经有点弄破了,也不是很干净。我的车子很快经过他身边进了公司里面。
进去之后心里却老在想着外面这个影迷,就叫我的工作人员出去看一下他,问问情况。一问才知道是内地来的影迷,费了很多周折和旅费才来到香港,就希望能见我一面。我一听就先放下手边的工作,让人把他请进来。他走进来的时候,抱了三本大大的剪贴簿,冷得还在不停流鼻涕。我让人给他倒了热茶,让他坐下缓一缓,暖和一下。把剪贴簿拿过来看一看,又站起来拍拍他,这一拍他直接哭了,我也有点不知所措,又找人给他拿了一些签名照片和小礼物。
我是苦出身,所以对各行各业最底层的人都有好感,尤其是像饭店服务员啊,空中小姐啊,都会比较照顾。有一次我们去台湾,当地的朋友招待吃饭。在一个饭店的包厢里面,服务员里面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刚工作不久,动作还不算很熟练。中间她过来帮大家倒茶,手不稳,个子又小,一不小心就把茶淋到了椅背上的衣服上。我看她一下子很紧张,也不管那件衣服是谁的,马上跟她说:“没关系没关系,衣服都可以洗,你有没有烫到?”我这样一说,在座的别人肯定也不好意思责备她了。她听我这么说,加上原本就紧张,快要哭出来,我赶紧又说:“没关系的,你不要害怕。”
唯一后悔的事情
小时候,我是一个很讨厌上学的小孩。
继调皮捣蛋、不写作业、弄丢课本之后,我开始在学校里打架,虽然也不算是故意欺负人,但还是让学校觉得头疼。
终于,一年级我就留级了。爸爸妈妈看我这个样子,开始意识到儿子可能真的不是读书的料。他们把我领回了家,我简直心花怒放,又可以回到无忧无虑到处玩的日子啦!
好景不长,我被送到了于占元师父的中国戏剧学院。在那里开始了十年地狱般的训练和生活。
在戏剧学院里虽然每天以练功为主,但我们也是要读书的,不过方式是那种传统的私塾。学习的内容也不像原来学校里的那些数学语文英文,而是四书五经。师父可不会像学校里的老师一样,最多也就是让你举着凳子罚站,我们在戏剧学院里如果不好好读书,就像不好好练功一样,都会被师父责打。
不过我们这群皮孩子很快就找到了偷懒的诀窍。偶尔没有完成背诵的时候,怕被师父打,就会去恐吓那些已经完成的师弟师妹:“你们都不许说会背,听见没有?!”到了私塾师父检查的时候,大家都说还没背会。要打一两个那还有力气,全班几十人,打都打不过来。我们的私塾师父名叫董郎英,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写字非常漂亮,永远都是一笔下来,很流畅。那时候他教我们毛笔字,每个人都懒得去学,心里还想:“谁要学这些东西啊?有什么用?”
长大之后去美国,周围的人都用信用卡,但我每天都揣一大堆现金在身上,那时候用信用卡还要填表,自己不会填那些表格,在单子上签的名字又每次都不一样,搞得人家总要对照半天,最后有时还是刷不成,那时候就开始觉得没文化很丢人。
成名以后经常要为影迷签名,在国外还好,你签英文名字无外乎那26个字母。在国内就很尴尬,经常是人家说帮忙写上名字,我就问是什么字,人家说了,我常常不会写,还要人家跟你说是什么偏旁部首,我也听不太懂,最后就变成麻烦别人写下来,我再照着写,有时候别人写的是连笔字,我还要麻烦人家写得比较正楷一点才能抄,真的很麻烦,也很糗。
开始做慈善以后,经常到一些学校或孤儿院去,人家就会让我签名或者留一两句话,我每次都觉得很紧张甚至害怕。有时候一推开门看到桌子上摆着纸笔,有些时候甚至还是毛笔,我就吓退了,经常就假装有事溜到旁边去。我现在一有机会就跟年轻人说,一定要好好读书。我用全世界影迷捐来的钱和自己的钱放在一起,盖那么多龙子心学校,也是为了让内地的小孩子可以从小就好好读书。现在只要我在世界各地看到那些优秀的华人小孩,有文化有修养有气度,我就会打心底里高兴。
现在回想起小时候那些往事,觉得很遗憾,在有机会读书的时候没有把握机会。以前年轻的时候,我拥有多少财产,拿过多少奖,对我很重要。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东西对我越来越不重要,我早就不在乎这些了。这些年,如果说有没有什么事是我真的后悔,真的想重新来过的,那就是想回到我的童年,把书好好读好,这是我现在唯一后悔的事情。
又变回新人
随着李小龙的离世,功夫片在香港迅速衰落。观众们仿佛受了伤一样,不再想看没有了他的功夫电影。尽管很多电影人前赴后继地试图打造下一个李小龙,但没有一个成功。很快,电影市场重新被爱情片和喜剧片占领。
我最初做武术指导的经历也以失败而告终。第一次做武术指导失败后,我的职业生涯跌到了谷底。就在这个时候,我在澳大利亚的爸爸妈妈让我过去找他们,他们那时已经拿到了绿卡,希望我过去也把身份办下来。我在香港也没有什么机会,就坐上了去澳大利亚的飞机。然而我只在澳大利亚待了几个月,就因为无法忍受寄生虫般的生活,决定再度回港。
再度打开香港那间小公寓的门时,我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几个月没人住的房子原来那么恐怖,里面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很多我自己做的家具也坏掉了。我重整旗鼓,先从收拾房间做起,然后给大师兄洪金宝打了电话,请他帮我找一份工作,他那时已经是嘉禾公司的签约武术指导。只是我还没意识到,尽管只是离开了短短半年,周围的环境却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再度回到片场的我,又变回了彻头彻尾的新人。
幸运的是,大师兄很快就帮我介绍了一份工作。那部电影叫作《少林门》,洪金宝做武术指导,我是副指导。导演是今天大名鼎鼎的吴宇森,在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我对洪金宝说:“吴宇森是谁?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我也没听说过,他是个新手。”后来在好莱坞再度相遇的时候,我和吴宇森聊起这段往事,都觉得非常感慨。
好景不长,就在我想在这个行业继续扎根的时候,洪金宝带来了坏消息。“李小龙去世之后,动作片直到现在还是不景气,公司最近拿掉了很多项目……”我明白他要说的话了,尽管我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现在不要说帮你们找工作了,我连自己的工作都可能会保不住。”师兄叹了一口气。我颓然倒在椅子上。公司的墙壁上挂着很多照片,记录着动作片曾经的辉煌。而现在,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走投无路。继续在片场卖命,也不过还是几十块的报酬,可是未来在哪里呢?挫败之下,我想到了再去找爸爸妈妈。刚离开澳大利亚没多久,本想闯出一个名堂再回去,没想到这么快就又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我心里实在觉得憋屈。手里已经快要没钱了,接下来的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我从小就在戏剧学院,除了武打和动作,我一无所有,难道真的就这样回去吗?回家的路上,我看着满街的高楼大厦和霓虹灯,觉得它们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我还是那个失败者。
第二次去澳大利亚,我不能再靠父母养着了,开始同时兼顾两份差事,一是在工地做水泥工,二是在餐厅当跑堂。几个月后,妈妈在我每天强装出的笑容里看出了我的不快乐。“孩子,你现在做的事不是你想做的,也不是你应该做的。”妈妈的体贴让我崩溃了。“我花了十年的时间学了一身没用的功夫,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在这之后不久,我接到了陈自强的电报。那时他已经是罗维导演公司的总经理,正在为导演筹备新片《新精武门》,他向我发出了邀约。原本我以为他是要找我做特技人员,正要提醒他没必要隔这么大老远来请我,他的话让我愣住了,“我们想请你来做男主角。”
《还没长大就老了》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