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芳
(辽东学院,辽宁 丹东 118000)
《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的文化叙事
张芳
(辽东学院,辽宁 丹东 118000)
摘要:张承志的早期小说《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以蒙古民歌为叙事线索,高扬“为人民”的创作原则:平民文化叙事中阐述额吉人格养成的内在传统文化、生活因素,以及外在的养子文化因素;草原文化叙事中解读草原由一个简单的自然地域环境扩展成具有丰富内涵的文化环境,成为一个文化指向;民俗文化叙事从民歌、下夜、托梦等传承性的民俗现象解析作品人物的人性以及这个民族的生存文化思考。
关键词:张承志; 早期小说; 文化叙事
张承志的早期小说以知青生活为主要叙事内容,以蒙古草原牧民的个体或群体外在的存在方式为文化视角,以个体的人的内在心灵意识与感知方式为探究重点,以个人与自我的精神成长与蜕变为叙事主题,在作品中进行自我感知与投射,心灵对话与自省,从而将一代人的成长从困惑与迷失,挣扎与彷徨,到自我意识的萌发与成熟,清醒与坚定写得义无反顾。《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是张承志在1978年参加研究生考试后写作并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在此之前,他只写过一首蒙文诗,他因这篇小说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也从此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这篇小说标志着张承志作为作家创作的开始,对于他的文学具有开启创作与研究的意义。
一、 内化文化人格的平民叙事
张承志的小说“为人民”的创作原则就是在这篇小说的结尾提出的:“母亲——人民,这是我们生命中的永恒主题。”这篇知青小说不仅开启了他的文学之路,也开始了他以“人民”为主题的文学探索。后来张承志在小说集《老桥·后记》中写道:“我非但不后悔,而且将永远恪守我从第一次拿起笔就信奉的‘为人民’的原则。这根本不是一种空洞的概念或说教,哪怕这一套被人鄙夷去讥笑吧,我也不准备放弃。”由此可见,作家从创作开始就清晰地知道自己为什么创作,怎样创作,经过若干年的文学创作后,依然秉持自己的创作原则,并且矢志不渝。不得不说,这是个清醒的作家。
《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里主要人物就是孕育着人民内涵的母亲额吉。额吉是中国草原牧民中平凡的一员,她的生存状态和千千万万的蒙古女人一样,衣食住行都恪守牧民的习惯与方式。日常生活中的温和与慈祥,暴风雪中的坚毅与果敢,下肢瘫痪后的漠视苦难,对“我”的视如己出,对他人的博爱与奉献……这种一场白毛风,一次火灾,一个“阶级异己分子”的平民叙事使一个平凡的蒙古族女人从自己孩子的额吉变成“我”的额吉、所有知青的额吉,最后变成了深含内蕴的人民。
额吉由母亲到人民的内涵演进是有一个过程的,这种人格形成有其文化因素。首先,蒙古传统的因袭是血液中的内化基因。由于草原特有的生存方式,蒙古族的家庭分工明确,男人出牧,女人持家。草原蒙古女人的吃苦耐劳,甘于奉献以及每天超负荷的劳作是她们留给知青们的深刻印象。除了照料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挤牛奶、熬茶、拾柴、晒牛粪是她们生活每日必修课,日出而作日落也不息是她们生活的常态。经年的劳作内化成为蒙古女人基础的文化品格就是勤勉和坚韧。
其次,生活的磨砺塑造母亲的文化性格。小说中额吉因为保护“我”而致下肢瘫痪,但是两个月后在膝盖下垫一块皮垫就恢复了忙碌的生活,而且笑对“我”的难过与内疚。额吉的行为来自于牧民的坚强,他们“从不把伤疾看成残废,也从不过多地对不幸者讲宽心话”[1]8。并且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恢复生活的能力,这种对苦难的漠视与自我修复能力不得不说是生活的特殊赐予。同样,在班达拉钦被错化成阶级异己分子时,额吉所表现出的忧伤与无奈虽有苦衷却无力改变,这种逆来顺受都是生活的磨砺所给予的。
再次,生活的外来养子释放与外显母爱。“我”是在牧区插队的知识青年,按照蒙古族的习惯,“我”是额吉的抱养儿子。从初到草原的疼爱,教“我”草原知识的启蒙,听到蒙语问候的幸福泪花,暴风雪中送“我”达哈的无法拒绝,到对所有知识青年的疼爱,套车去看烧伤姑娘的泪水纵横……如果没有知青,额吉的爱只能封闭在自己的草原上,一旦出现了远离都市父母的年轻人,额吉的爱就迅速地蔓延,一路裹挟着她身边所有需要母爱的人,以至于多年后,给予“我”母爱的额吉的光辉依然让“我”无法忘却,并且因为额吉而使“我”懂得了母亲的意义。
小说除了额吉这个人物,所涉猎的其他人物众多,无论是额吉的家人阿哈拉哥哥、莲花嫂子还是吉格木德爷爷,不管是牧主的养子班达拉钦还是妙手回春的民间医生银发飘洒的老奶奶,都是草原上世代生息的平民。他们日复一日地以牧民平凡的生活方式,从容淡定地面对生活,用质朴真挚的情感,善待这些来自都市的知青,这种平民化的叙事让阅读者进入牧民的心灵深处,感受他们的善良与爱憎,也让作者自己体察和反省人民的丰厚内涵。
二、 充盈精神文化指向的草原叙事
关于草原,张承志一直视母亲为心里的一块大陆,是与新疆、黄土高原并列的第一块大陆。“我生在北京,其实心却在三块大陆,你哪里知道我得到了怎样的无价珍宝。大地之子安泰只有一个母亲,我却有三位母亲同时慷慨地向我哺乳。”[2]
在张承志的小说中,草原不仅仅是个客观的存在,而且是一个重要的文化意象,它由一个简单的自然地域环境扩展成具有丰富内涵的文化环境。“地域空间不仅仅是地理空间的同义词,而是一个集政治、经济、宗教传统与风俗习惯等为一体的文化空间,意味着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某种格局化。”[3]这里,包涵着身处那个时代的一个男孩的青春困惑与舒解,承载着在特定环境中的一个男人的身体成熟和精神成长,草原里弥散着思想,草原里充盈着精神,草原成为一个文化指向:它是家,它是一个异乡人的故乡。
与一般作家笔下的草原不同,《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中几乎找不到草原作为景色的描写,看不到作为叙事背景的湛蓝天空,没有一望无际的青草,没有春暖花开的山坡上成群的羊群和牧民,没有穹庐下洁白的蒙古包。可以说,草原无处不在,草原又无处可寻。作家以特有的叙事方式将草原作为这里人们的生活方式展现出来,草原是人们生存的方式,是人们生活的客观依存。
在作家笔下,初到草原的好奇是偷偷骑着又高又壮的花山羊得意忘形地奔跑,却被尖尖的犄角狠顶了屁股而在此后的两三年还遭到莲花嫂子的“取笑”。夏天顶着烈日,和额吉并马驱赶着肥硕的羊群,跟着额吉学着认识牧草的种类。秋天“男男女女的牧民们谈笑着,敏捷地把厚墩墩的羊毛剪下来。小孩子们抱着大人的马杆子,装模做样地甩着,追逐那些剪过毛的羊。”[1]14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是草原的风景,看到的是草原人们的生活场景,感受到的是世世代代牧民的生活状态,草原是承载着人们精神的故土与乐园。
当然,小说中用墨最多的那场春天里的“白毛风”是草原特有的“风景”。关于白毛风,小说中的“我”在白毛风中牧羊的描述是“狂暴的风吼”“狰狞的怪物”,“春天的白毛风,是屠杀我们牧人的刀子”……这种屠杀,文字叙述是鞭挞着羊群,使羊群险些在脱了长毛以后的春天被冻死,划坏了“我”的皮袍子,额吉因为把毛蓬蓬温暖的达哈给“我”致使下肢瘫痪。事实上,在文本叙述的背后,正是这场“特殊的磨练”,“我”成了一个牧人,额吉的“母亲”内涵渐渐丰富和完整。我们看到的依然不是草原风景,而是这里的叙事与成长,是草原文化,在这种文化里,母亲的苦难承载了“我”的成人礼。“应该说,草原是我全部文学生涯的诱因和温床。甚至该说,草原是养育了我一切特征的一种母亲。”[4]
三、 传承文化生活方式的民俗叙事
“民俗作为传承性的生活方式,是一国传统文化的基础层,也是多元文化中特定民族的精神基因。”[5]这种生活方式作为人类生活中普遍而特殊的社会存在涵容着广阔的社会背景、传承的文化观念,当民俗文化进入文学,我们就能在民俗背景下发现人物性格的基因,人物成长的环境,人物命运的必然性,明确地说,民俗包含并反映着深藏于内心的人性。
乌珠穆沁草原的长调民歌是蒙古族原始文艺中的经典,这里的人们自古以来崇尚歌谣,他们在吸取和提炼蒙古族民歌精华的基础上,创作出许多相传于民间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民歌,形成独特的“乌珠穆沁民歌”风格,成为蒙古族长调民歌的代表和主流。小说一开始就有蒙古族民歌和马头琴的乐声,而以“母亲”为主题的蒙古民歌《乃林呼和》也是“一首驰名乌珠穆沁草原的、歌唱母亲的古歌”。乌珠穆沁是长调民歌之乡,作为初到乌珠穆沁的作家,敏锐地感受到在生活中,骑手的歌唱是一种普遍的技艺和习惯,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小说的叙事主题是歌唱母亲,用融入蒙古族百姓血液中的乌珠穆沁民歌来向一个草原的异乡人表达对母亲的深情,听到这样的古歌,男人低下头,女人轻轻啜泣,这从日常生活范式上体现出母亲在草原上的价值,而这古歌恰恰成为“我”寻找母亲含义的启蒙。这个族群特有的民俗特色——用古歌歌唱母亲就成为这个蒙古族思想文化的起点和思考的原型,也让作家在后续的草原经历中找到了答案。
“女人下夜,男人出牧,这是乌珠穆沁草原的祖传分工。”这是蒙古族的劳作习俗。入夜,女人为羊群站岗,以防止狼的突袭,俗称“下夜”。下夜的女人一般都是身披皮袍,手持电筒,在羊群旁守候,一旦听到动静,便用电筒照射,同时大声吆喝,直到把狼驱走。但是,羊脖子被狼咬的情况时有发生,经常是防不胜防。草原上的蒙古女人经过多少次“与狼共舞”的夜半惊魂,小说里没有描述,只是用一句“祖传分工”道出了夜晚女人为羊守夜,白天为家忙碌的一辈子艰辛。但是,下夜后的额吉在白毛风中踏着积雪,在尖厉的风啸中沾满冰雪的瘦削身躯已经告诉我们,她的坚忍与不屈于自然,宽厚仁慈于知青,乐观超越于苦难,都是生活习俗的恩赐,经年的劳作已经是母亲的生存方式,这就是她们的生活,是生活塑造了人性,就是她们文化人格的生活积淀。
小说结尾还有一处民俗事件,就是额吉去阿拉坦公社治病两个月后的一个夜里,“我”梦见一个白发飘拂的老奶奶告知额吉的病已经治好,只是没有马靴穿回不来。当“我”偷偷买好了马靴等待额吉归来,四个月后奇迹出现了,额吉自己走下了牛车。“托梦”这种民俗信仰,是中国传统民间文化习俗“鬼魂信仰”的一部分,是原始宗教的基本组成,也是蒙古族萨满信仰的基本内容,是民间信仰中普遍的存在。它是“祖先崇拜”“灵魂不灭”等民俗信仰的核心,这种民间信仰,通过“人神”或者“人鬼”的交流,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民众生活或者民众心理。小说中“托梦”的是个看上去有百岁的老人,眉毛和头发像银丝一样雪白,具有蒙古特征的是穿着蒙古袍子和翘头靴子。这个老人显然是“神”的化身,情节表现“我”在等待额吉的沉默与不安,焦虑与烦躁,有了这个梦,便有了等待。鬼魂、托梦虽不是现实生活内容,但其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却反映了现实生活。当梦幻和现实有了积极的对接,于是皆大欢喜。
张承志的早期小说《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以蒙古民歌为叙事线索,高扬“为人民”的创作原则,在乌珠穆沁草原这个地域中用民俗的文化视角对母亲进行毫无保留的热烈礼赞,对那个岁月青春无悔的赤诚表白,更完成了一个知青对一个异乡母亲的精神移情,从而反映和抒写了一代人对于青春的沉思。这只是他文学探索的开始,更是他文化叙事的开端。
[参考文献]
[1] 张承志.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M].上海:东方出版社,2014.
[2] 张承志.绿风土[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9:155.
[3] 徐岱.小说叙事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263.
[4] 张承志.张承志草原小说选:美丽瞬间·自序[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3:1.
[5] 陈勤建.文艺民俗学[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1.
[责任编辑:金颖男]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063(2016)01-0098-03
收稿日期:2015-09-15
作者简介:张芳(1971-),女,满族,辽宁丹东人,副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DOI 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6.0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