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迪, 白 旭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明代通俗小说史上荒芜的一百五十年
——论《水浒传》成书于嘉靖说的缺陷
武 迪, 白 旭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通过对小说自身发展、书坊与明代刻书业、明代统治者政策与小说之关系等方面的分析,探讨明代小说史上荒芜期的形成原因及其对明代小说发展的影响,合理解释明代通俗小说自成书至刊行间隔百余年的奇特现象。并从这个方面入手,重新分析前辈学者所提以水浒叶子戏论证《水浒传》成书于嘉靖的情况,进一步探讨《水浒传》成书于嘉靖说的缺陷。
通俗小说; 水浒传; 刻书; 书坊
明代作为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极为重要的朝代,诞生了一批著名的长篇章回小说,如明初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明代中后期的《西游记》、《金瓶梅》等。明代通俗小说的创作,一方面是经历了一个从累世积年而成向文人独创转变的过程;另一方面则是历经了由兴起走向萧条,在荒芜中孕育复兴的过程。历来,学界在研究明代长篇章回小说时,往往把关注的重点放在四大奇书上,却极少关注通俗小说发展的整体脉络,特别是自宣德(1426)至万历(1573)之间的近一百五十年间的通俗小说发展情况。这段时间是明初与明代中后期两个通俗小说创作高峰之间的低谷,是通俗小说创作、发展的荒芜期,但同时也是通俗小说创作走向复兴的积淀期。
讨论有关明代通俗小说发展过程中的荒芜期,目的在于完善明代通俗小说发展的整体脉络,探索隐藏在这一百五十年背后的明代通俗小说史中原本不太为人所关注的领域。对这个荒芜期的探讨,同时也关系到中国通俗小说史上“英雄传奇”之祖——《水浒传》——的成书年代。
《水浒传》作为我国最为著名的通俗小说,因其产生年代久远,加之相关情况的记载不甚明确,明初统治者又往往对通俗小说抱有敌视、排斥的态度,以致到了今日,还无法完全搞清楚《水浒传》的作者、成书等相关情况。按学界一般的看法,《水浒传》的成书在元末明初,即在明代通俗小说创作荒芜期之前,而它的刊行则是在嘉靖年间,大概是这个荒芜期行将结束的时候。换句话说,《水浒传》的成书与刊行,两者之间相隔了百年有余的漫长岁月——这一情况看似并不合理。特别是有关《水浒传》的文献材料基本是嘉靖及以后的,因此部分学者提出《水浒传》成书于嘉靖时期,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如石昌渝以《水浒传》中有关银子的使用,朴枪刀棒到子母炮等情况,指出《水浒传》成书于嘉靖;李伟实、马幼垣、王齐洲等都以昆山水浒叶子戏中有关水浒人物的情况与《水浒传》描写不符,证明《水浒传》应产生在嘉靖年间等等。
应该说《水浒传》成书于嘉靖说是有其合理性的,毕竟作为一部英雄传奇小说,《水浒传》反映了北宋末年宋江起义的现实情况,难免会投射一些元末明初战乱岁月的痕迹。虽然《水浒传》中也有张天师攘灾一类的奇幻色彩,但总体看仍是一部立足于现实的小说。书中反映出它所成书的那个年代的历史痕迹,是很有可能的。甚至,也包括它所刊行的那个时代的社会现实,也有可能在书中得以体现。换句话说,目前所能确定的是《水浒传》是在嘉靖年间刊行的,是由明代官方刊行的。在刊行的过程中,得以校订、修改,并反映出嘉靖时期的一些社会情况,这也是合情、合理。然而,这是否意味着只要《水浒传》中出现了嘉靖时期的一些痕迹,就能将它的成书年代推移至此呢?是否意味着嘉靖之前的文献中记载了不同于《水浒传》的人物、情节描写,就能证明《水浒传》的成书晚于这些文献呢?
要想将这些问题搞清楚,就必须理清明代通俗小说发展过程中为什么会产生荒芜的一百五十年,就必须明白明代小说成书与刊行之间为什么存在如此长的间隔期。
明初产生了《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这样艺术水平很高的通俗小说,看似应该蔚然勃兴的通俗小说创作,却并没有按照应有的轨迹发展起来。在《水浒传》之后是长达一百五十年的通俗小说创作的荒芜期,这一现象看上去很不寻常,其实却也在情理之中。原因何在?
将明代通俗小说的创作放置在一个坐标系中,就不难发现。虽然在明初就产生了洋洋洒洒数十万字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但是它们的成书却不能仅仅归功到一两个作者身上。施耐庵、罗贯中超群的艺术眼光和文学创作力,确实是推动《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成书的关键因素。但是,若没有前代流传下来的大量的既有作品、民间故事,想要创造出这样两部煌煌巨著也非易事。因此在前代文学遗产的滋养下、生发于明初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与《水浒传》,只是远远超过了同时期的其他小说,却无法直接推动明初通俗小说的整体发展进程。甚至到了万历时出现的《西游记》,仍然是绽放在前代文学大树上的一朵奇葩。不同之处在于相比《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西游记》的文人独创成份更浓厚一些罢了。
依现在所见,从学习、模仿到吸收、再创造,似乎是我国长篇章回通俗小说发展的必经之路。然而,正是这样乐于守成而缺乏开创,善于继承而疏于创新的早期通俗小说创作,从自身的角度看,就已极大的限制了它的发展。当然,没有哪个通俗小说的创作,是可以完全放置在“独创”与“改编”的节点上的。余邵鱼就曾提到“奈历代沿革无穷,而杂记笔札有限,故自《三国》、《水浒传》外,奇书不复多见。”可见,在通俗小说刚刚兴起的时候,一旦摒弃了前代已有的材料,进行全新的创作,通俗小说的创作就会陷入困境,就不可避免地遇上了思维惯性与精神惰性的双重阻碍,以致“奇书不复多见”。再加上中国人喜谈古事,“历史”与“小说”又是一本同根,花开两朵的渊源。即使是直击明代社会现实,“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的《金瓶梅》也是从《水浒传》中分生出来的一树奇花,尚且不能完全脱离前代文学作品的影响。
同时还必须看到,我国叙事文学的发展历程,不论是汉魏的叙事诗,还是六朝志怪、唐传奇,或是敦煌变文、宋元话本,甚至是元明戏曲,再到明清章回小说等,讲“史”都是一个很重要的因子,重“史”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已融入国民性格之中的一个符号。单说通俗小说的发展,自唐代的变文,宋元说话,都要讲前代兴亡、人物事迹。依托于前代正史、杂史笔记、民间传闻自然是极为便利的条件,说书的艺人又何乐不为呢?于是,历史故事便大量充斥,接受一代又一代艺人、文人的改写、扬弃,一直传承下来。陈大康曾说:“即使是《大宋宣和遗事》,它虽是已将某些传说组合在一起,但并没有构成水浒故事的整体框架。于是施耐庵的首要任务,便是将那些相对独立的故事作恰如其分的组合,使之浑然一体。”[1]换而言之,一旦缺乏像三国故事、水浒故事那样足够的前代材料的积累,想要创作出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字的新题材通俗小说,对于明初的小说家而言,困难实在不小。
何况,改编前代故事,使之成为新的通俗小说,这在明初是有其产生的必然性的。明代通俗小说,归根结底是一种市民文学,它具有文学和商品的二重属性。为了迎合知识文化水平并不太高的市民的审美需要,并达到熊大木所说“庶使愚夫愚妇亦识其意思之一二”的目的,取材自国家兴亡、金戈铁马之类的已为市井百姓所熟悉的三国、水浒故事,自然是不错的选择。更重要的是在通俗小说刚刚兴起的时候,全无旧例可供参照,单纯依靠小说家个人的摸索,选择那些已经较为固定的故事加以创造、润色增删,恐怕也是无奈之举。总之,从说话艺术发展到通俗小说这类案头文学,渐进式的转变是必要的过程。不过,再飞跃式的进步也必然有其内在的积淀过程,也势必与其自身相适应。
通俗小说作为说话艺术向案头文学转变的一个产物,是明代市民文学中最具有商品价值的一类,因而明代通俗小说的创作、刊行、流传往往与当时的书坊有着密切关联。在明代通俗小说荒芜的一百五十年间,书坊主实际上还直接承担了明代通俗小说的创作,诸如熊大木、余邵鱼等,先后编写了《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唐书志传》、《列国志传》等,虽然水平远不及《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但作为整个明代通俗小说发展史上重要的一环,这些作品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品,成为了连接明初与明中后期两个通俗小说创作高峰之间的桥梁。
之所以说书坊是关系明代通俗小说发展兴衰的重要因素,归根结底是刻书业的发展对书籍的传播有着根本性的影响。以往学界常把研究的目光放在这些书坊刊行了哪些通俗小说,或是书坊主创作了哪些作品;研究印刷术的,则只把眼光放在印刷术自身上,对更深层的印刷术发展与通俗小说发展的关系研究,则很少关注。很多学者曾质疑《水浒传》的成书与刊行之间间隔的时间太久,似乎有些疑虑。其实,只要从明代刻书业发展这个角度去分析,就很好理解。
按《明代出版史稿》的统计,“(明初)如果某书坊有10个雕版工人,一人一天雕字150个。那么,这家书坊的年雕版能力便是(一年按300天计)450 000字。”[2]311陈大康在《明代小说史》和《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及方法》等著作中也有类似的看法。假设,将明初民间书坊的雕版工人扩充到20、30人(其实,远到不了这样的规模)。那么,包括雕版、校对、包装等在内,一家书坊一年最多印刷不过百万字。《三国志通俗演义》有七十余万字,《水浒传》更是近百万字的规模。可见,如果是一家民间书坊负责刊印《水浒传》这样规模的书,至少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换句话说,这家书坊在接手了《水浒传》的印刷工作后,需要马力全开,工作一年左右的时间。期间不能再接手其他工作,在《水浒传》印刊完成之前,他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是在进行没有任何收益的“赔本买卖”。那么,作为一个以盈利为目的的书坊,在通俗小说刚刚兴起的时候,是否会不顾一切地花费一年的时间和大量人力、物力去刊刻销售前景尚不明朗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呢?更何况,依照明初民间书坊的规模,他们是远没有刊行长篇章回小说的能力的。
事实上,《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最早的刊本也是由明代官府完成的,不论是司礼监印经厂,还是六部、国子监、都察院下属的印刷机构,从财力、物力方面,让他们去刻印像通俗小说这类规模宏大的图书,相对于民间书坊而言是轻松不少的。按《明代出版史稿》记载的洪武年间的情况看,当时司礼监、国子监、六部的雕版工人加在一起不过二百人。若按此时的官方刻书能力,要完成一部《水浒传》,起码也要一个月的时间。从这个角度看,《水浒传》的刊行之所以推迟到了嘉靖前后,与我国印刻书业在嘉靖时期得到飞跃式提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回过头来,再看民间书坊与通俗小说,两者间依旧存在着“剪不断”的联系。当熊大木、余邵鱼发现通俗小说存在的巨大的市场空间和潜在利益时,他们所做的不是刊行已有的长篇章回小说,因为以他们的能力想要在短时间内回本、收益,就必须选择篇幅相对短小的。然而,当时已经是“奇书不复多见”了。因此,商人逐利的本性促使他们投身到通俗小说的创作中去。于是,催生了一批艺术水平一般,甚至不惜大量抄袭前人作品的通俗小说。这些小说篇幅较短,市场前景却很开阔,自然成为书坊主竞相追逐的“香饽饽”。
明初印刷技术相对落后,对通俗小说发展的影响不仅是印刷过程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周期很长,更直接造成了通俗小说高昂的出版成本和售价。这也是明初长篇通俗小说发展步履维艰的重要原因。毕竟刻书的成本与书的售价直接影响了书籍的传播与流通。
先来看明代刻书的工本费用。按《明代出版史稿》援引的几则例子来分析:
《宋高僧传》卷一,计字七千三百九十五个,该银三两七钱,约计每百字五分。
对偶启蒙音律启蒙共书一百三十四篇,计字三万八千三百五十六个,每百工银二分算,共该银七两八钱五分八厘。
《大乘楞伽经唯识论》……共字九千六百十五个,写银三钱八分五厘,计刻银三两三钱六分五厘,共板十三块,计工价银六钱五分。
《豫章罗先生文集》……绣梓工资二十四两。全书约8.43万字,每百字约为2.9分银。[2]312-313
总体看,明代中后期,无论是文集还是佛经,官刻还是私刻,刻书的成本大体相当,一般在每百字三分银子左右。如按此时期的工本计算,刊刻《水浒传》的成本至少也需要三百两。何况,刻书业自嘉靖朝开始有了长足的进步,相比于明初的价格应该更为低廉。这样看来,明初刊行《水浒传》的成本应当比三百两更多一些。可想而知,像施耐庵、罗贯中这样的下层文人,要想在明初刊刻这样一部大书,仅成本一项开支就远非他们所能承担的。
再看明代图书的售价。有关图书售价的记载较为少见,仅有几条材料:
《新镌陈眉公先生批评春秋列国志传》,12册,1 000多页,“每部纹银一两”。
《洗新刻艾先生天绿阁汇编采精便览万宝全书》,5册,400多页,“每部价银一钱”。[2]318
《新钓万曲长春》,该书首页上有木戳“每部价银一钱二分。”[3]121
《月露音》,扉页牌记“静常斋藏板……每部纹银八钱。”[2]318
明代图书售价虽不尽相同,但所幸《春秋列国志传》也是通俗小说,按此篇幅与售价核算,一部《水浒传》的售价大概在三、四两银子。《明史》记载:“(正统元年)米麦一石,折银二钱五分。……米麦共四百余万石,折银百万余两,……自起运兑军外,粮四石收银一两解京,以为永例。”[4]1896按此说法,明代中期,一本《水浒传》的售价至少是十二石米,大概是一个人一年的口粮,这样的价格远远超出了一般百姓家庭的承受能力。如果是在明初刊行《水浒传》,大概售价还要更高一些。按“明初,……正六品百二十石”[4]2002计算,相当于一个六品官员一个月俸银。永乐年间,孔友谅上书言事:“今京官及方面官稍增俸禄,其余大小官自折钞外,月不过米二石,不足食数人。”[4]4443由此可见,当时图书售价之高,若按地方小官的俸禄计算,除了钞钱之外,半年的口粮尚且不值三、四两,更不要说买一部《水浒传》了。
从上述有关明代刻书业发展情况看,通俗小说在明代出现一百五十年的荒芜期,并不完全是小说家创作乏力的缘故。刻书周期过长,工价成本与售价过高也是阻碍明代通俗小说进一步发展,并扩大其影响力的重要原因。随着嘉靖年间刻书业得到了飞跃式的发展,刻书周期缩短、成本和售价下降、官方刻书机构参与通俗小说的刊刻,使得通俗小说在艰难前行了一百五十年后,得到了极大的推动,获得了“井喷式”的大发展。
除了上述的两个方面外,形成明代通俗小说发展史上荒芜期的另一个原因,不得不说明代统治者以及文人阶层对通俗小说的态度。明初统治者对小说的排斥,不仅限于通俗小说,也包括文言小说在内,实际上连杂剧、词话等也在禁毁之列。顾元起《客座赘语》记载:“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送法司究治。……奉旨:但这等词曲……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5]随着明代中期,统治者对小说态度的转变,通俗小说在嘉靖前后逐步迎来复兴。钱希言在《桐薪》卷三中曾说:“武宗南幸,夜忽传旨取《金统残唐记》善本,中官重价购之。肆中一部,售五十金。”再有刘銮《五十瓠》中也记载了“神宗好览《水浒传》”。可见在明代中晚明,统治者对通俗小说的态度已发生重大转变,直接的影响便是闻风而动的大量的通俗小说的创作、出版与传播。这一条历来论述得较为透彻,不在赘述了。
从上文中的分析,可以得出这样的推论:以《水浒传》为代表的明初通俗小说,受到其自身发展条件、明代刻书业发展和明代统治者的文化政策等内外部因素的影响,致使其从成书到刊行间隔了百余年之久。虽然,从现代社会的物质条件看,这一点颇为奇怪。但在明代的诸多客观条件的综合作用下,这一奇怪现象确实是合理存在的。
梳理学界有关《水浒传》成书于嘉靖说的论述,可以看出有文本研究与文学外围文化研究两种研究思路。第一种以石昌渝为代表,他从《水浒传》文本中的有关银子的使用,朴枪刀棒到子母炮等一系列不似明初社会情况的描写,推测《水浒传》的成书在嘉靖年间。第二种如王齐洲、王丽娟《从<菽园杂记>、<叶子谱>所记“叶子戏”看<水浒传>成书时间》中以水浒叶子戏中水浒人物不同于《水浒传》所写,从而推论《水浒传》的成书要晚于《菽园杂记》等文献。
关于《水浒传》成书与嘉靖说,从目前看,确实有其合理性,毕竟书中确实存在一些值得怀疑的地方。笔者在《<水浒传>前十八回勘疑》一文中提出《水浒传》中存在大量细节上的矛盾,比如关于智取生辰纲中人数的前后不一,太守与府尹官职的混用等,认为《水浒传》虽成书在明初,但在它首次刊行时,是经过了一些修改和增益的。[6]这也是为什么《水浒传》中存在一些似乎是嘉靖时期的痕迹,毕竟它的刊行是在嘉靖朝。对于嘉靖说的第一种思路,历来有不少学者提出反对意见,如萧相恺、苗怀明等曾专门撰文与石昌渝商榷,故不再赘述。
与明代通俗小说发展中荒芜期更为密切的是有关嘉靖说的第二种思路,即同归横向比较,将《水浒传》与大体同一时期的其他水浒文献进行对比,从而推论《水浒传》的成书年代。前辈学者聂绀弩、李伟实、马幼垣等人从水浒叶子戏出发,讨论《水浒传》成书不早于成化、弘治的说法。虽然具体分析有浅有深,结论不尽相同,但总体看都是对《水浒传》成书于明初的反驳,思路也都是相同的,可以并而论之。这一思路有其合理性,然而也存在明显的缺陷。结合上文所述的有关明代通俗小说史上荒芜期的情况,以王齐洲、王丽娟《从<菽园杂记>、<叶子谱>所记“叶子戏”看<水浒传>成书时间》一文为例,进行分析。
关键是两个问题:一者,如果《水浒传》早在明初成书,为什么成化年间的陆容没有见过?二者,《菽园杂记》等文献所载水浒叶子戏,为什么与《大宋宣和遗事》、《癸辛杂识》相近,而与《水浒传》不同?要想搞清楚这些问题,还要从导致明代通俗小说荒芜期的原因入手分析。
首先,陆容是明成化、弘治年间的名士,其著作《菽园杂记》是明代首屈一指的记事笔记。要讨论他所记载的昆山水浒叶子戏与《水浒传》的关系,就不能忽视他对明代小说的态度。陆容曾说:“《剪灯新话》……皆无稽之谈。……清议之严,亦可畏矣。”[7]146祝允明在给《寓圃杂记》的序言中提到小说、野史是“国初殆绝,中叶又渐作。”[8]可见,在他们生活的成化、弘治年间,是小说从萧条走向复兴的转折时期。正是小说的复兴,引发了他们对小说的关注。那么,陆容为什么没有见过《水浒传》呢?
应该说,陆容对古人书籍是极为重视的。可惜在他生活的成化、弘治年间,刻书尚不发达,许多书籍只闻其名,未见其实。《菽园杂记》卷十记载:
古人书籍,多无印本,皆自钞录。闻《五经》印版,自冯道始。今学者蒙其泽多矣。国初书版,惟国子监有之,外郡县疑未有,观宋潜溪《送东阳马生序》可知矣。宣德、正统间,书籍印版尚未广,今所在书版,日增月益,天下古文之象,愈隆于前已。但今士习浮磨,能刻正大古书以惠后学者少;所刻皆无益,令人可厌。上官多以馈送往来,动辄印至百部,有司所费亦繁,偏州下邑寒素之士,有志占毕,而不得一见者多矣。尝爱元人刻书,必经中书省看过下所司,乃许刻印。此法可救今日之弊。而莫有议及者,无乃以其近于不厚与。[7]116
从这段话,可以清楚的知道在宣德、正统年间,还以抄书为主。像“《五经》印版,自冯道始”这类的事情也只是听说来的。很多明初的书版,只在国子监收藏,其他地方绝少见到。成化以后,刻书业逐渐发展起来,但是所刻的书籍却不能让他满意,所谓“能刻正大古书以惠后学者少;所刻皆无益,令人可厌。”令他生厌的是那些书呢?按陈大康的分析,一者是书商搞得时文集子,类似现在应付考试的作文辅导书。另一类则是小说、话本这类的供人消遣的书籍。[9]换句话说,陆容对通俗小说的态度并不友好,主观上是排斥小说的。况且,通过上文的分析,可知在他生活的年代,刻书业尚未发达起来,他没有见过《水浒传》的可能性很大,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再者,从陆容在成化、弘治年间的活动看,他所任官职,最高不过兵部的郎中,位不过五、六品,按上文的分析可知,明代初年的六品官,俸禄不过百二十石,一个月的俸禄刚够一部《水浒传》,成化年间的官俸较之明初又打了折扣。《明史》记载:
“(成化)七年从户部尚书杨鼎请,以甲字库所积之布估给,布一匹当钞二百贯。是时钞法不行,一贯仅直钱二三文,米一石折钞十贯,仅直二三十钱,而布直仅二三百钱,布一匹折米二十石,则米一石仅直十四五钱。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4]2203
可见,生活在成化年间的陆容,即使所得月俸仍是百二十石,所能折合的银子也远不如明初多。他除了养活一家老小外,若不贪渎、受贿或接受馈赠,几乎没有多余的钱去购买《水浒传》。何况他本人对小说的态度颇为不屑,又怎么会拿出一个月的俸禄去买“令人可厌”的小说呢?再者,从明代刻书业的发展看,在他生活的成化、弘治年间,官方尚未刻印《水浒传》,而民间书坊又没有足够的能力刻印,生活在成化年间的陆容根本不可能看到《水浒传》。
第二,陆容所记载的水浒叶子戏,人物名称来自《大宋宣和遗事》和《癸辛杂识》,部分学者往往以此质疑《水浒传》成书于明初,其实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从《菽园杂记》中还可以发现其他引自《癸辛杂识》的内容。可见,陆容对此书是颇为熟悉的,引用此书中的文献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不过,值得思考的是为什么宋代的《大宋宣和遗事》和《癸辛杂识》所记载的水浒人物、故事,偏偏在明代催生出水浒叶子戏呢?要知道,叶子戏早在唐代产生,在宋金时期民间已经非常流行了。从当时宋元时期广泛流传的水浒杂剧、话本看,水浒叶子戏的产生应该会更早一些,可是昆山的水浒叶子戏却偏偏产生在明初之后。可见,除了民间流传的众多的水浒故事外,《水浒传》的成书和“名声在外”反倒极有可能是催生这一纸牌游戏的重要原因。
按徐复祚《三家村老委谈》的记载看,“今昆山纸牌,必一一缀以宋江诸人名,亦有说欤?曰:吾不知其故。或是市井中人所见所闻所乐道者,止江等诸人姓氏,故取以配到,恐未有深意。”[10]田汝成也说:“杭州男女瞽者,多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免衣食,谓之陶真。大抵说宋时事,盖汴京遗俗也。”[11]从这些话看,可见水浒叶子戏的产生与普及,实乃是首先得益于说书先生的功劳,其次有可能是得益于《水浒传》一类的案头文学。换而言之,从水浒叶子戏出发,并不能直接探讨《水浒传》的成书,毕竟宋元以来说话艺术中存在着那么多有关水浒人物的故事。
总而言之,陆容《菽园杂记》等材料所载水浒叶子戏之所以与《水浒传》所描写有所出入,归根结底仍是陆容及昆山人并未见过《水浒传》所致。这一点从明代刻书业的发展、陆容本人对小说的态度等方面都可得到印证。水浒叶子戏之所以广为流传,正是得益于说唱艺术,这一点从明代其他的文献材料也可以得到印证。将《水浒传》的成书时间与传播时间混作一谈,这正是关于《水浒传》成书于嘉靖说第二种思路所面临的缺陷。毕竟,从《水浒传》的外围文献入手去推论《水浒传》的成书,终究不能回避明代通俗小说发展史上那段一百五十年的荒芜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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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ne hundred and fifty years of the history of popular fiction in the Ming Dynasty——The defect of Shui Hu Zhuan formed in Jia Jing
WU Di, BAI Xu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bei Normal University; Shijiazhuang 050024 China)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novel itself, bookshop in the Ming Dynast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printing business, and ruler policy of Ming Dynasty,to explore the reasons for the formation of the period of the Ming Dynasty novel history and its influence on the development of novel in Ming dynasty.Explain the strange phenomenon of popular novels of Ming Dynasty from them formed to printed, interval for over one hundred years. And from this aspect,to analysis the idea of senior scholars that using Shui Hu Leave play to prove the “Water Margin” formation,and to further explore the formation of theShuiHuZhuanin the Jia Jing.
popular fiction; water margin; printing; bookshop
2015-11-01
武迪(1992— ),男,河北保定人,在读研究生,主要从事元明清戏曲、小说研究。
I207.409
A
2095-7408(2016)04-003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