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进
( 清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084 )
合并抑或合作:抗战初期国共关于合作形式的话语论争*①
李永进
( 清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084 )
抗日战争时期的国共合作,是两党继大革命之后的第二次合作。从1937年初至1939年中,国共两党针对合作的组织形式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话语论争。国民党先后提出了“国民革命同盟会”、“一个大党”及“两党合并”等设想,希冀借共同抗日之机,以“政令军令统一”取消中共的组织独立性,与国民党合并为一个党派。中国共产党则强调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重要性,呼吁国内各党派平等合作,建立从共同抗日到共同建国的民族联盟,商议共同遵守的政治纲领。合并与合作既是双方论争的焦点,也是各自所坚守的政治底线。底线的不可调和,使得国共两党只能维持松散的、遇事协商的战时合作形式,也预示了这次合作不可能是长期的。
抗战初期;共产党;国民党;合作形式;话语论争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5.013
抗日战争时期的国共合作,是两党继1924—1927年大革命之后的第二次合作。作为当时中国最主要的政治力量,国共两党能够暂弃前嫌,共同合作抗御外侮,是这场民族战争能够取得完全胜利的基本前提。1936年12月,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国共双方关于合作抗日的谈判,进入到实际阶段。在军事和政权问题得以解决后,双方以何种形式进行合作成为长期悬而未决的焦点。*关于抗战初期的国共关系,特别是双方由武力对抗向合作抗日的转变过程,长期以来是学界关注的热点问题。除了通史性质的中国近代史、抗日战争史、中共党史等著作外,杨奎松的《国民党的“联共”与“反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与《失去的机会?抗战前后国共谈判实录》(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金冲及的《抗日战争初期的国共关系》,《中共党史研究》1988年第1期;田克勤的《抗日战争期间国共关系特殊形式的运作及其特点》,《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4期;杨奎松的《论抗战初期的国共两党关系》,《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3期;林祥庚的《抗战初期国共两党的团结合作》,《党史研究与教学》2005年第6期;程中原的《中国共产党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抗日战争研究》2005年第3期;蒋建农的《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若干问题研究》,《中共党史研究》2013年第12期;金冲及的《抗战期间国共合作中的联合与斗争(一)》,《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7期,等等,都对该问题进行了综合考评。但对抗战初期两党合作形式的专门研究,目前成果尚不多见。其中,习五一的《抗战前期两党共建一个“大党”的谈判》(《抗日战争研究》1996年第1期),以两党关于“一个大党”的谈判为主线索,对抗战初期两党关系作了全面概述。但该文仅以“一个大党”为主题,尚不能完整体现这一时期国共关于合作形式论争的演进逻辑,因此该问题的研究还需进一步深化。从1937年初至1939年中,两党围绕组织形式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话语论争。国民党凭借其“一党独尊”地位,先后提出了“国民革命同盟会”、“一个大党”及“两党合并”等设想,希冀借两党共同抗日之机,以“政令军令统一”要求中共取消其组织独立性,与国民党合并为统一的党派。中国共产党则始终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相号召,力求国内各党派平等合作,建立从共同抗日到共同建国的民族联盟,商议共同遵守的政治纲领。在共产党人看来,两党合作并非两党合并,更不能接受解散或取消政策。因此,是否坚持独立性,能否实行“跨党”,成为国共各自对合作问题所坚守的政治底线。也正是由于底线的根本冲突,加之十年内战累积的互不信任,致使双方最终未能建立共同认可的合作组织,只能以松散的、遇事协商的形式维持合作。组织形式的不稳定性,也从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两党的这次合作不可能长久。
国民党围剿共产党的十年内战,终因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而结束,由此开启了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的新阶段。1937年2月10日,中共中央致电即将召开的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提出了在国民党确认停止一切内战、一致对外,实行民主自由,召集各党各派各界各军代表会议,迅速准备抗日和改善人民生活等五项要求的前提下,做出以下四项保证:“(一)在全国范围内停止推翻国民政府之武装暴动方针;(二)苏维埃政府改名为中华民国特区政府,红军改名为国民革命军,直接受南京中央政府与军事委员会之指导;(三)在特区政府区域内实施普选的彻底的民主制度;(四)停止没收地主土地之政策,坚决执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之共同纲领。”*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157-158页。这是中共在日益深重的民族危机面前,对国民党做出的重大让步,以促成“全民族御侮救亡之统一战线”的实现。
在共产党和国民党内进步分子的努力推动下,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对内政外交政策做出了重要调整,基本确定了停止内战、国共合作抗日的原则,但对于削弱中共、取消红军和苏维埃政权也并未完全放弃。大会宣言仍历数中共“破坏国民革命”、“危害民国”的所谓“种种罪恶”,并提出了解决“赤祸”问题的“最低限度之办法”:“第一,一国之军队,必须统一编制,统一号令,方能收指臂之效,断无一国家可许主义绝不相容之军队同时并存者,故须彻底取消其所谓‘红军’,以及其他假借名目之武力。第二,政权之统一为国家统一之必要条件,世界任何国家断不许一国之内有两种政权之存在者,故须彻底取消所谓‘苏维埃政权’及其他一切破坏统一之组织。第三,赤化宣传与以救国救民为职志之三民主义绝对不能相容,即与吾国人民生命与社会生活亦极端相背,故须根本停止其赤化宣传。第四,阶级斗争以一阶级之利益为本位,其方法将整个社会分成种种对立之阶级,而使之相杀相仇,故必出于夺取民众与武装暴动之手段,而社会因以不宁,居民为之荡析,故须根本停止其阶级斗争。”*荣孟源:《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下册),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年,第435页。国民党认为,两党合作的前提是“统一”,包括军队、政权的有形统一和思想意识的无形统一,试图以民族意识消解阶级意识。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本次国共合作暗含着复杂的现实矛盾与尖锐的话语冲突。
针对国民党三中全会的相关决议,中共认为:“虽然指责我们,但提出了四个条件,表示可以进行谈判,在他的四个条件与我们给三中全会的通电原则上是相当接近的,因此国共合作的原则是已确定。”*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169页。1937年3月26日,周恩来、潘汉年与蒋介石在杭州会谈。周恩来表示:中共为国家和民族利益,谋求同蒋介石和国民党合作,但决不能忍受投降收编之污蔑。重申中共中央提出的十五项谈判条件,并提出了保证陕甘宁边区完整及红军编制、防地等几项具体要求。蒋介石认为具体问题好解决,他承认中共有民族意识、革命精神,是新生力量,但要中共检讨过去的决定。同时,提出不必谈与国民党合作,只是与他合作,拥护他为领袖。他希望这次合作应该是永久的,要中共提出一个永久合作的办法。周恩来表示制定共同纲领是最好办法。*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367页。3月30日,周恩来携带同蒋介石联系的密码飞回西安。
在4月初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周恩来汇报了杭州会谈的情况。会议决定在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和国民党一大宣言基础上起草民族统一战线纲领,并提议在纲领基础上成立包括国共两党及赞成这个纲领的各党派及政治团体的民族联盟。*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368页。其后,周恩来着手修改由中宣部副部长吴亮平起草的《御侮救亡、复兴中国的民族统一纲领草案》,作为民族联盟的共同纲领。4月20日,周恩来在政治局会议上对纲领和民族联盟作了说明。他提出统一战线的基本原则是:以共同纲领为行动的准则;建立联合组织;在蒋介石承认此纲领的条件下,中共可以承认他为领袖。凡各党派各革命团体均可参加民族联盟;联盟中保持各组织独立性,允许自由退盟等。他还特别指出中共在党的问题上坚持了独立性、国际性和阶级性三个原则,这些原则必须要在统一战线中得到承认。*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370页。
6月8日至15日,周恩来就中共所拟纲领草案和合作组织问题,同蒋介石进行了多次会谈。针对合作组织,蒋介石提出要成立国民革命同盟会,由蒋介石指定国民党的干部若干人,共产党推出同等数目之干部组合之,蒋介石为主席,有最后决定之权。两党一切对外行动及宣传,统由同盟会讨论决定,然后执行。关于纲领问题亦由同盟会加以讨论。同盟会在进行顺利后,将来视情况许可扩大为国共两党分子合组之党。同盟会可代替共产党与第三国际发生关系,并由此坚固联俄政策,形成民族国家间的联合。对其他各党派则不必谈合作,由中央尽量收容,等等。*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265-266页。由此可以看出,“国民革命同盟会”即是蒋介石所希望两党“永久合作”的组织形式。这实际上是将国共合并为一个新的组织,进而取消中共的独立性,其形式和性质完全超出中共所提之设想。但为了国共合作的实现,周恩来没有明确拒绝国民革命同盟会,只表示不能同意其组织原则。*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373-374页。对于蒋介石的提议,中共中央书记处在讨论后认为:原则上同意组织国民革命同盟会,但要求先确定共同纲领,承认蒋介石依据共同纲领有最后决定权。为此,周恩来起草了《两党关系调整方案》,提出国民革命同盟会可负责调整两党关系,决定两党共同行动事项,但不能干涉两党内部事务,两党均须遵守共同纲领,但又均保留各自的组织独立性及政治批评和讨论的自由权。*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377页。
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7月12日,中共中央向全国发出通电,号召“全中国同胞,政府,与军队,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长城,抵抗日寇的侵略”*《中国共产党为日军进攻卢沟桥通电》(1937年7月8日),《解放周刊》第1卷第10期,1937年7月12日。该《通电》落款日期是7月8日,即卢沟桥事变翌日,但实际公布时间为7月12日。。7月17日,蒋介石发表决心抗战的庐山谈话,为抵抗侵略进行准备,但并没有完全放弃对日媾和的幻想,同时希望通过合作与改编来最大程度地限制、削弱中共及其领导的红军。
7月中旬,周恩来、博古、林伯渠至庐山继续同蒋介石会谈,转达中共中央关于红军改编的具体意见,同时将由周恩来草拟的《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提交给蒋介石,建议以此为两党合作的政治基础,尽快组织动员全国抗战。《宣言》从民族、民权、民生三个方面提出了“奋斗之总的目标”,并且“再郑重向全国宣言:一、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为中国今日之必需,本党愿为其彻底的实现而奋斗。二、取消一切推翻国民政权的暴动政策及赤化运动,停止以暴力没收地主土地的政策。三、取消现在的苏维埃政府,实现民权政治,以期全国政权之统一。四、取消红军名义及番号,改编为国民革命军,受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之统辖,并待命出动,担任抗日前线之职责”。*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周恩来军事文选》(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页。四项承诺是对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的进一步回应,也是中国共产党为推动两党合作而在政治和军事上做出的重大妥协。
8月12日,朱德、周恩来同国民党张冲、邵力子、康泽商谈《宣言》内容。康泽提出:不提民主,取消对民族民权民生三条的解释,不提与国民党谅解、共赴国难等。显然,国民党方面认为中共虽然不再被视为“匪”,但也不可能获得与其相互谅解的平等地位,更没有资格来要求民主和对三民主义加以解释。康泽的意见,遭到了朱德、周恩来严辞批驳。8月14日,中共中央特地致电朱德、周恩来,认为宣言可以修改,但决不能照康泽提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3-14页。其后,中共方面多次敦促国民党迅速公开《宣言》,并要求蒋介石发表赞成《宣言》的谈话。
骤然紧张的战争局势成为加速两党合作谈判进程的催化剂。7月底,平津相继陷落。8月13日,日军大举进攻上海,直接威胁到国民党统治的核心地区。14日,国民党政府发布《自卫抗战声明书》,表明:“中国为日本无止境之侵略所逼迫,兹已不得不实行自卫,抵抗暴力”,“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复旦大学历史系中国近代史教研组:《中国近代对外关系史资料选辑(1840-1949)》(下卷)第二分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1、14页。22日,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正式委任朱德、彭德怀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总指挥、副总指挥。至此,关于红军改编等问题基本解决。
9月13日,中共中央机关刊物《解放周刊》发表了《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提出: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二、全国军事的总动员;三、全国人民的总动员;四、改革政治机构;五、抗日的外交政策;六、战时的财政经济政策;七、改良人民生活;八、抗日的教育政策;九、肃清汉奸卖国贼亲日派,巩固后方;十、抗日的民族团结。《纲领》特别在最后一条中提出:“在国共两党彻底合作的基础上,建立全国各党各派各界各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领导抗日战争,精诚团结,共赴国难。”*《抗日救国十大纲领》(1937年8月25日),《解放周刊》第1卷第16期,1937年9月13日。中共继续加强对民族统一战线的宣传,将其作为推进国共合作的重要口号。
9月22日,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发表了拖延已久的《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次日,蒋介石对中共宣言发表谈话,认为“此次中国共产党发表之宣言,即为民族意识胜过一切例证。宣言中所举诸项,如放弃暴动政策与赤化运动,取消苏区与红军,皆为集中力量,救亡御侮之必要条件,且均与本党三中全会之宣言及决议案相合;而其宣称愿为实现三民主义而奋斗,更足证明中国今日只能有一个努力之方向。……对于国内任何派别,只要诚意救国,愿在国民革命抗敌御侮旗帜之下,共同奋斗者,政府无不开诚接纳,咸使集中于本党领导之下,而一致努力”。*《对中国共产党宣言发表后之谈话》(1937年9月23日),秦孝仪:《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三十八),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年,第95-96页。在中共看来,《宣言》的发表和蒋介石的谈话,标志着中共合法地位的确立和两党统一战线的正式形成。9月25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共产党参加政府问题的决定草案》,提出:“共产党中央及地方党部与国民党中央及地方党部在一定的共同纲领并在完全平等的原则之下,可以组织统一战线的组织,如各种联合委员会(例如国民革命同盟会,群众运动委员会,战地动员委员会等);共产党应该经过同国民党的这种共同行动以达到国共两党的在一定纲领下亲密合作。”*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346页。9月29日,毛泽东写成《国共两党统一战线成立后中国革命的迫切任务》一文,提出:“共产党的这个宣言与蒋介石氏的这个谈话,宣布了两党统一战线的成立”,但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不能仅限于国共两个党,它应该“是各党各派各界各军的统一战线,是工农商学兵一切爱国同胞们的统一战线”。*毛泽东:《国共两党统一战线成立后中国革命的迫切任务》,《激流》第1卷第1期,1937年11月15日。
可以看出,蒋介石所提出的“国民革命同盟会”,只限于国共两党的合作,甚至是中共与其个人的合作,“对其他各党派不必谈合作”。他希望的国共合作,实际上就是由国民党接纳、收编共产党,实现“政令军令统一”。而中共设想的民族统一战线,则是包括全国各党派和军队在内的民族联盟,各党派在其中的地位是平等的,协定并遵守联盟的共同纲领。国共两党合作由于战争形势所迫而确立起来,但是双方只解决了最为迫切的红军改编等军事问题,对于合作形式及共同纲领等问题并未达成一致,甚至存在根本分歧。特别是国民党方面始终不肯放弃对中共的敌视和不信任,希望通过两党合作来削弱、限制中共,这为本就不甚牢固的合作关系埋下了隐患。
以“国民革命同盟会”作为国共合作共同组织的方案没有实现,蒋介石又提出了“从新造成一个大党”的设想,双方围绕“一个大党”展开了新的话语较量。1937年12月21日,周恩来、王明、博古在武汉同蒋介石就协同合作事宜继续会谈。周恩来具体解释了中共提出的成立国共两党关系委员会、商定两党共同纲领、出版报纸、建立国防军事机关等两党合作的重要问题。对于建立合作的领导机构,蒋介石表示:所谈极好,照此做去,前途定见好转,彼想的也不过如此,对于我们所谈完全同意。彼也认为外敌不足虑,他欲(应为愈—笔者注)前进困难愈多,军事虽失利,并不足虑,只要内部团结,胜利定有把握。今后两党关系已告陈立夫等同你们共商一切。*中央统战部、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文件选集》(下册),北京:档案出版社,1984年,第61页。双方就成立两党关系委员会达成协议,初步拟定中共方面以王明、周恩来、博古、叶剑英为代表,国民党方面则是陈立夫、康泽、刘建群、张冲。*中国共产党提出的“两党关系委员会”与大革命时期国民党曾提出的国共两党“联席会议”有类似之处。1926年5月,国民党召开二届二中全会,会议先后通过了四项整理党务的决议案。在5月17日通过的《整理党务第一决议案》中,提出:“为实现此基点之意义,解除本党内部之纠纷计,特提议组织国民党、共产党之联席会议”。同日又通过了《联席会议组织大纲案》,对会议的组织形式作了详细规定:“(一)本会议以国民党代表五名、共产党代表三名组织之。(二)本会议之议题范围为:审查两党党员妨碍两党合作之行动、言论及两党党员之纠纷问题,并协定两党有连带关系之各种重要事件。(三)国民党党员对于共产党党员,或共产党党员对于国民党党员,有怀疑或不满之处,应呈诉或报告于各该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提交本会议审查后,交各该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分别执行。(四)联席会议之代表,有代表其党之全权。(五)联席会议聘第三国际代表为顾问。(六)国民党或共产党之执行委员会,对联席会议议决案不满时,得提交复议一次。(七)联席会议之代表任期一年。(八)联席会议无修改整理党务案之权。”参见荣孟源主编:《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上册),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年,第231-233页。然二者亦有明显区别,“联席会议”主要侧重消极方面,即解决两党合作过程中的纷争,尤其针对国民党内部对中共“跨党合作”的不信任问题;而抗战时期中共提议的“两党关系委员会”则立意积极,希望使之成为国共共商各项合作事宜的组织机构。12月26日,两党关系委员会会议推定刘建群、周恩来代表国共起草共同纲领。但是,在30日召开委员会会议上,国民党方面代表却将议题转至希望中共帮助使苏联出兵援助中国抗日的问题上,而周恩来起草的《中国人民抗日救国纲领草案》则未及讨论。1938年春,委员会又协商草就了一份共同纲领草案,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却始终没有提出正式意见。显然,国民党对中共坚持独立性基础上的合作并不满意,对共同纲领亦不甚关心,因为此时蒋介石正在酝酿“一个大党”的合作模式。
1938年春,国民党计划召开临时全国代表大会,以期集中解决国内党派问题。会前,蒋介石多次谈及各党派合并事宜,以制造空气。1938年2月5日,蒋介石对高级干部发表了“西安事变以来最重要的一次训词”,严厉批评部分国民党干部骄奢淫逸、官僚作风严重。他指出:“我们国民党的态度对于其他各党各派,还是要求他们加入本党,从新造成一个大党;抑或联合各党派,在一个目标下共同努力,都要有适宜的决定。不论如何,我们现在总要设法使全国的力量,能够统一集中,以促进抗战建国的成功!我们要统一或联合国内各党派,首先就要使本党自身加以整顿改造。前次中央已通过组织三民主义青年团,意思就是使本党以内的青年干部——如过去党部方面和力行社以及改组派两部分的青年干部都要联合起来,打成一片,立定一个重心,从新成立一个三民主义青年团。”*《对高级干部的期望》(1938年2月5日),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十五),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年,第117页。时任蒋介石侍从室第二处主任的陈布雷在回忆临时代表大会前后,蒋介石对国内其他党派的态度时,说道:“蒋公以为中国之问题,不仅在对外,而尤在对内能否集中民族力量以建国,中国之困难,亦不在战时而在战后如何奠立民族久远之生存,若当此抗战而犹不能造成一个信仰,一个政党,一个意志,则暴日驱除以后,内部思想斗争之排拒仍伏争夺相杀之端,而眈眈旁伺者何止倭夷一国,又安保无第二次国际侵略之祸患。蒋公之理想,以为与其用政权力量抑制其他党派或思想之存在,不如融合其他党派于一个信仰——三民主义与一个组织之下,共为民族国家前途而努力。简言之,即化多党为一党,而后公政权于誓行革命之民众。顾犹虑其他党派(如中国青年党、国家社会党及中国共产党)以合并为嫌,不能使其党徒谅解,因之主张苟各党能赞成合并,则中国国民党可更改党名,或酌改组织,以泯吞并或降服之嫌猜。”*陈布雷:《陈布雷回忆录》,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189页。蒋介石在此时提出“从新造成一个大党”和成立三民主义青年团的方案,是希望在集中团结国民党内各派别的基础上,整合全国各党派,形成一个政党、一个主义的局面。正是此时,国民党控制的舆论也纷纷为“一个大党”宣传造势。1月22日,曾为中共党员、后投靠国民党成为反共理论家的叶青发表文章,劝说包括共产党在内的“各党各派”应该合并于国民党。他认为:国民党“一党掌握政权,乃是历史的决定”,“它以外的党派,根本不能与它讲平等”,因而“今天国民党外的一切党派都没有独立存在底理由。从它们底言论看来,不止今天,就是将来也没有独立存在底理由”。*叶青:《关于政治党派》,《血路周刊》1938年第2期,第29-30页。《扫荡报》《武汉时报》《抗战与文化》等报刊也大力宣传鼓吹“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要求以政治统一之名取消其他党派。
针对国民党“化多党为一党”的合作模式,国内其他党派相继做出回应。中国青年党表示接受,国家社会党认为可以考虑,只有中共对该提议坚决拒绝。*陈布雷:《陈布雷回忆录》,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189页。1938年2月6日,中共中央代表团和中央长江局联席会议向国民党建议,指出其取消各党派、限制信仰自由的错误,提议建立民族革命联盟以巩固统一战线。*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412页。2月10日,周恩来同蒋介石见面,特别就《扫荡报》一事问询蒋介石。蒋介石表示:对主义的信仰并不准备加以限制,孙中山已经说了共产主义与三民主义并不矛盾,任何人都不能修改与反对;也无意取消各党派或不允许存在,为了“集中力量来应付当前关系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大战”,国民党“竭诚盼望各党各派能够合而为一,并且为实现这个举国一致的新党起见,虽具有光荣悠久历史的‘国民党’名义亦可以取消”。他特别强调:“我始终认定我们要对外战胜,要革命成功,就只能有一个党,一个团体。”对于蒋介石的提议,周恩来回应道:党不能取消,国共两党都不可能取消,只有从联合中找出路。蒋介石认为可以研究。随后,周恩来与陈立夫会谈,陈立夫提出在两党外共同组织双方都可以参加的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共湖北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委员会、中共武汉市委党史资料征集研委员会:《抗战初期中共中央长江局》,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6-157页。并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412页。以目前所掌握资料看,尚不能明确成立三民主义青年团的设想,是否就是蒋介石所希望的“从新造成的一个大党”计划。*关于蒋介石成立三青团的原始动机问题,曾引起学界的探讨和争鸣。有学者认为蒋介石从合并国内各党派为一党为出发点成立三青团,以替代先前提出的国民革命同盟会,而统一党内各派别、组织训练全国青年则是次要原因。见马烈:《试析蒋介石成立三青团的原始动机》,《民国档案》1996年第4期。也有观点认为,三青团的成立,其首要目的在于统一党内派别和组训青年,且与成立一个大党是平行的两件事,仅是时间上有部分重合而已。见贾维:《三青团的成立与中共对策》,《近代史研究》1995年第2期;《也论蒋介石成立三青团的动机问题——与马烈先生商榷》,《一九四○年代的中国》(上卷),社科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91-105页。除此之外,还有学者提出排斥汪精卫的改组派,加强蒋介石个人独裁统治,也是蒋介石成立三青团的动机之一。见杨焕鹏:《三青团成立的动因再探——兼与马烈先生商榷》,《安徽史学》2002年第1期。本文认为,蒋介石在此时提出成立三青团,其总动机是加强集中统一,造成一个以蒋介石为领袖的政治组织,既包括统一党内派别,也包括统一全国各党派,也是要组织训练全国青年,为国民党提供优秀的后备人员。但三青团构想蕴含整合国内各党派之意,应是无疑。周恩来在向中共中央报告会谈情况的电报中,指出:蒋介石一个党的思想仍有,但目前并无强制执行意思。*中共湖北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委员会、中共武汉市委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委员会:《抗战初期中共中央长江局》,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7页。可以看出,蒋介石的首要目标是取消各党派,共组一个大党。此方案遭到中共的拒绝后,又以三民主义青年团相号召,作为共同的政治组织,以便于进一步合并。总之,蒋介石的主张是,不论抗战还是建国,只能有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一个军队。
中共十分重视国民党提出的“一个大党”的说法。2月27日至3月1日,中共中央就此问题专门召开政治局会议。经过讨论,会议认为“只许一个党合法存在同时不承认其他党派合法并存的办法,既为事实所不许;取消现存一切党派而合并为一党组织的办法,亦为事实所不能”。因此,“解决此问题的唯一正确办法,在于遵照中山先生的精神建立一种包括各党各派共同参加的某种形式的民族革命联盟。这种联盟建立的基本原则,应有下列三点:(一)各党各派各团体拟定一统一战线纲领作为各方宣传行动共同遵守的方针;(二)由各方代表组成一由上而下的即中央与地方的统一战线组织,以规划抗日救国的大计和调整各党派各团体间的关系;(三)参加此联盟之各党派仍保存其政治上和组织上的独立”。*陈绍禹:《三月政治局会议的总结》(1938年3月11日),《解放》第36期,1938年5月1日。按照政治局会议的讨论,中共于3月24日发出《致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电》,明确表示:“继续扩大与巩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首先即须发布以孙先生三民主义为基本原则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共同纲领,作为动员全国人民共同奋斗的明显鹄的。再在这一纲领下,遵照孙先生过去联共的精神建立一种各党派共同参加的某种形式的民族解放同盟。只有这样,才能使全国人民与全国各党派最坚固的团结起来,增强抗战力量到最高限度,任何其他取消一党一派或一切党派的勉强办法,都是不能达到这个目的的。”*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482页。
1938年3月底至4月初,国民党召开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由于中共的反对,“一个大党”计划未能在会前得到落实。蒋介石在会议闭幕词中指出:“这半年多以来,我们国内团结已有良好基础,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巩固这个团结,造成统一的力量,……也就是本党如何领导全国团结各党派的问题。……只要不违反三民主义,服从本党政府法令,都应该推诚相与,使大家与我们团结一致,共同为抗战建国来效命。……所以这个问题的关键,完全要看本党同志今后能否自强自立,能否真正努力,由改造个人来改造本党,复兴本党。如果本党今后能日趋健全,日益充实,负得起革命建国的责任,不仅共产党要尊重本党,服从领导,国内现存一切党派都必然消融于三民主义之下,共同为完成国民革命而努力,丝毫没有问题!”*荣孟源:《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下册),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年,第511-512页。大会决定成立三民主义青年团,指出:“本党应以执政党之地位,训练全国青年,使人人信仰三民主义。故应设立青年团,将预备党员制取消。”*荣孟源:《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下册),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年,第476页。在接着召开的五届四中全会上,又通过了《三民主义青年团组织要旨案》,对三青团的组织形式作了规定。
国民党所提出的“一个大党”与中共倡导的“民族革命联盟”,其根本区别仍在于组织原则之不同,即各参加政党是否能够保持自身的组织独立性。蒋介石所希望的合作,不论组织名称为何,无非就是要求取消中共作为政党的独立存在。而这恰恰是中共方面所坚守的底线。1938年4月5日,毛泽东在陕北公学的讲演清楚地说明了这个分歧,驳斥了国民党借“统一”而取消共产党的谬论。他指出:中国现在有地主、资本家、工人、农民等,因此有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存在,目前谁也不能吞并谁,国民党要取消共产党是不可能的。两个不同的政党要统一起来就要有一个桥梁,组织一个共同的委员会,或者是另外组织一个党,国共两党都参加进去,作为统一战线的上层组织。*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63-64页。
成立三民主义青年团,蒋介石的本意是希望以此来统一党内各派别、组织训练青年后备力量,在此基础之上,再逐步吸收、整合国内其他党派团体。针对新成立的三青团,中共仍努力将其改造为实现民族联合的重要渠道。1938年5月12日,毛泽东、张闻天等复电陈绍禹、周恩来,就三民主义青年团的性质问题作了说明,指出:三民主义青年团为国民党青年团,为国民党候补党员性质的组织。强调中共对其方针为:一、使三民主义青年团实质上成为各阶级、各党派广大革命青年的民族联合;二、经过三民主义青年团去改造国民党,一方面以青年团的力量推动国民党进步,另一方面经过它使大批革命青年加入国民党,发展与巩固国民党内部的革命力量。因此,建议陈绍禹、周恩来应向国民党提议扩大三青团团员范围,其他团体会员入团后仍应保持其本身的组织。*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71页。中共要求扩大三青团为民族联合,甚至保持其他团体团员的组织独立性,显然与蒋介石“为求国民革命新的力量之集中”而组织和训练青年的初衷背道而驰。国民党在6月16日颁布的《三民主义青年团团章》中,更是明确规定了团员的七条组织纪律,包括“不得加入其他任何党派”,“不得发表有背本团宗旨之政治主张”以及“不得在本团体内有任何小组织”等。*《三民主义青年团团章》(1938年6月16日),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三民主义青年团团史资料第一辑初稿》(上编),出版社不详,1946年,第12页。这种用以组织和规训青年的团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改造为“各阶级、各党派广大革命青年的民族联合”,也不可能成为政党统一的“桥梁”。
正是由于国共双方在政治底线方面存在无法协调的根本冲突,使得蒋介石“从新造成一个大党”的设想未能实现,而中共提出的各党各派共同参加的民族革命联盟亦难以推动。1938年,国共双方关于陕甘宁边区所辖区域、八路军新四军扩编等问题的谈判陷入僵持,加之陕西、河北等部分地区发生的捕杀共产党员及军事摩擦,以及解散中共领导的群众组织和《新华日报》被勒令停刊等,迫使国共双方寻求合作的新途径。
1938年6月3日,国民党中央检查委员会第十四次常委会通过了恢复陈独秀等26人的国民党党籍的决议,其中包括毛泽东、周恩来、林伯渠、吴玉章、董必武、邓颖超、叶剑英等7人,希望以此造成“一个大党”的既成事实。由于恢复这些人的国民党党籍为国民党单方面所为,事先并未与中共中央和当事人协商,同时还将上述7人与已经被开除中共党籍的陈独秀、张国焘并列,因此中共方面拒绝接受该案。吴玉章和周恩来先后就此事同国民党方面进行交涉。国民党中央监委张继向吴玉章承认错误,后以国民党中央委员会的名义发表声明,取消了“恢复党籍案”*黄修荣:《抗日战争时期国共关系纪事》,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5年,第321页。。6月12日,毛泽东和谭政致电八路军总部及各师、晋察冀边区和新四军军部,对恢复党籍一事作了分析说明。电报指出:“国民党监委会恢复毛、周等党籍的举动,表示国民党在徐州失守武汉紧急的时候,进一步联合我党坚持抗日,将来趋势有恢复十三年办法之可能。但监委会此举尚须执委会通过,并须先征求我们的意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78-79页。所谓“十三年办法”,指的是1924年(即中华民国十三年)国共第一次合作时期,共产党员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同时保留共产党党籍的合作形式,即“跨党”合作。也就是说,中共这时候希望能以“跨党”合作的方式来实现两党合作。
1938年9月29日至11月6日,中国共产党在延安召开扩大的六届六中全会,重申了加强两党组织合作的重要性。毛泽东在会上作了《论新阶段》的政治报告和会议总结。关于国共两党合作问题,毛泽东在《论新阶段》中设想了三种具体形式:
第一种,国民党本身变为民族联盟,各党派加入国民党而又保存其独立性,但与第一次国共合作不同。如果国民党同意共产党员加入,我们将取何种态度呢?首先,我们是赞成这种办法的,因为这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最好的一种统一组织形式,有利于抗日建国。不但共产党,任何其他抗日党派都可加入国民党,只要国民党同意,我们是决不反对的。如果这样做,那我们可以实行同十三年合作不相同的办法,即第一,所有加入国民党的共产党员都是公开的,将加入党员之名单提交国民党的领导机关。第二,不招收任何国民党员加入共产党,有要求加入的,劝他们顾全大局,不要加入。第三,如果我们的青年党员得到国民党同意,加入三民主义青年团的话,也是一样,不组秘密党团,不收非共产党员入党。用这种办法,可以大家相安,有利无害。这是第一种统一战线的组织形式。
第二种统一战线的组织形式,就是各党共同组织民族联盟,拥戴蒋介石先生作这个联盟的最高领袖,各党以平等形式互派代表组织中央以至地方的各级共同委员会,为着执行共同纲领处理共同事务而努力。这也是一种很好的形式,我们也是赞成的。这种形式,我们很早就提议了,可惜还没有实行。
第三种统一战线的组织形式,就是现在的办法,没有成文,不要固定,遇事协商,解决两党有关之问题。但这种形式太不密切,许多问题不能恰当地及时地得到解决。例如许多大政方针之推行,下级磨擦问题之调整,都因没有一种固定组织,让它延缓下去,所以这种办法对于长期合作是不利的。然而如果第一二种办法不行,这种办法暂时也只得仍之。*毛泽东:《论新阶段》(1938年10月12日-10月14日),《解放》第57期,1938年11月5日。
毛泽东在报告的最后又特别强调了中共在民族统一战线中要坚持独立性原则。他指出:“如果中国只有一个阶级,一个党派,那就再不要什么统一战线。所谓统一战线,就是拿两个以上的阶级与党派之存在作前提的。……必须保持加入统一战线中的任何党派在思想上政治上与组织上的独立性,不论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其它党派也好,都是一样。三民主义中的民权主义是什么呢?在党派问题上说来,就是容许联合统一,同时又容许其独立共存。”*毛泽东:《论新阶段》(1938年10月12日-10月14日),《解放》第57期,1938年11月5日。
根据毛泽东的报告,中共六届六中全会通过了《抗日民族自卫战争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发展的新阶段》的政治决议。决议宣称:“中国共产党认为国共两党合作的最好的组织形式是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和三民主义青年团,并将加入国民党和青年团的共产党员的名单交给国民党领导机关,并且不在国民党及青年团中进行征收共产党员的活动。第二种形式则是由两党组织各级的共同委员会来进行两党合作的事宜。”*《抗日民族自卫战争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发展的新阶段》(1938年11月6日),《解放》第57期,1938年11月5日。可以说,六届六中全会对抗战一年多来国共双方合作形式问题作了总回答,也是中共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话语的全面表述。与“十三年办法”相比,六中全会仍然坚持在加入国民党的同时,必须保持自身独立性的组织原则,但具体的组织方式则比大革命时期更为公开透明。然而,即便是这种公开的“跨党”方式,也是蒋介石绝不能接受的。
随着1938年10月下旬广州、武汉相继失陷,抗战进入长期对峙相持的阶段,国共两党关系也出现了一些新变化。1938年底,日本近卫内阁先后两次发表声明,提出了“善邻友好”、“共同防共”、“建设东亚新秩序”等口号,加强对国民党政府的政治诱降。12月19日,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出逃越南,后发电公开响应近卫声明,主张“和平救国”,停止抗战,对日求和。蒋介石虽然继续坚持抗战,但是在他看来,日本的军事威胁已经大大减轻,从而将更多精力转到如何限制中共日益壮大的敌后根据地和军事力量,在国共合作问题上的态度也愈发强硬。
为巩固两党关系,1938年12月,周恩来、王明、董必武、博古等又先后同蒋介石进行了两次会谈,蒋介石仍坚持以国共合并为合作之唯一形式。在12月6日的会谈中,蒋介石表示:跨党不赞成,中共既行三民主义,最好合成一个组织;如果此点可谈,蒋拟约毛泽东面谈;如全体做不到,可否以一部分中共党员加入革命而不跨党。对此,周恩来明确答复道:(一)中共实行三民主义,不仅因为这是抗战的出路,而且因为这是达到社会主义的必要之路,国民党员则不都如此想,所以国共终究是两个党。(二)跨党,我们不强求,如认为时机未到,可采用他法。(三)加入国民党,退出共产党,这是不可能和做不到的。(四)少数人退出共产党而加入国民党,不仅失节失信仰,而且于国家有害无益。蒋表示:如果考虑合并事不可能,就不必约毛泽东到西安会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437页。12月12日,王明、董必武等再次同蒋介石举行会谈。在给中共中央书记处的报告中,他们再次指出蒋介石对国共合并的决绝态度。对两党问题,蒋介石说:共产党员退出共产党,加入国民党,或共产党取消名义将整个加入国民党,我都欢迎,或共产党仍然保存自己的党我也赞成,但跨党办法是绝对办不到。我的责任是将共产党合并国民党成一个组织,国民党名义可以取消,我过去打你们也是为保存共产党革命分子合于国民党,此事乃我的生死问题,此目的如达不到,我死了心也不安,抗战胜利了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我的这个意见,至死也不变的。共产党不在国民党内发展也不行,因为民众也是国民党的,如果共产党在民众中发展,冲突也是不可免,三民主义青年团章程如果革命需要,可以修改,不过这是枝节问题。根本问题不解决,一切均无意义。中共代表分别解释一个组织办法做不到,如跨党办法做不到,则可采取我们提议的其他方式合作。蒋答:其他方式均无用。*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2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5-6页。实际上,除了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实现跨党合作外,中共方面认为的“其他方式”,就是“由两党组织各级的共同委员会”了。但从之前已经成立并运行的情况看,确实与蒋介石要求取消中共的打算相去甚远,不可能令其满意。
为何两党合并事宜在这时成为蒋介石的“生死问题”了呢?一方面,武汉会战后日本对国民党政府的攻势有所减缓,使得国民党政府有了喘息之机;一方面,中共的敌后根据地和武装力量不但没有被日军的扫荡所削弱,反而日益发展壮大。蒋介石在1938年12月31日的日记中写道:“共党乘机扩张势力,实为内在之殷忧”,“共党祸乱成性,叛迹日著,明年惟对此为最大问题之一,倭寇实已不能再为深患矣”。*金冲及:《抗战期间国共合作中的联合与斗争(二)》,《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8期。正是出于对不断壮大的共产党力量的担心,使得蒋介石对两党合并表现得愈益迫切和强硬。
1939年1月,国民党筹备召开五届五中全会。1月21日,也就是在五中全会召开的前一天晚上,蒋介石约见周恩来,再次提出将两党合并为一个大党之事。在得到周恩来不可能的回答后,蒋介石仍执意要求周恩来请示延安。周恩来将此时各地发生的反共捉人事件要蒋解决,蒋反说根本问题不解决,不仅敌人造谣,即下级也常不安定,影响上级。同时,蒋还认为汪精卫的出走,是两党团结的好机会,即暂不成统一也要有新办法。周问有何具体办法。蒋答曰尚未想得。*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2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7页。蒋介石所说的“根本问题”,即指两党合并。合并问题如果在五中全会得不到解决,那么受下级不安定的影响,此次全会可能会做出不利于中共的决定。蒋介石对周恩来的这次谈话,不啻就合并之事对中共下达了最后通牒。
作为对蒋介石要求的正式回复,中共中央于1月24日、25日连续发出《致国民党总裁及五中全会电》和《为国共关系问题致蒋介石电》,明确表示:两党应坚持团结抗战,“但两党为反对共同敌人与实现共同纲领而进行抗战建国之合作为一事,所谓两党合并,则纯为另一事。前者为现代中国之必然,后者则为根本原则所不许。共产党诚意的愿与国民党共同为实现民族独立、民权自由、民生幸福之三民主义新中华民国而奋斗,但共产党绝不能放弃马克思主义之信仰,绝不能将共产党的组织合并于其他任何政党。此不论根据抗战建国之根本利益,根据两党长期合作之要求,根据中国社会历史之事实,根据三民主义中民权主义之原则,以及孙中山先生之遗训,都非如此不可”。*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2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17-18页。电报再次亮明了中共的底线,即信奉三民主义不等于放弃马克思主义,两党合作不等于两党合并,即使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也要保持自身的组织独立性,甚至还搬出了一向被国民党视为金科玉律的“国父遗教”来辩护说明。
1939年1月21日至30日,国民党召开五届五中全会。26日,蒋介石作了《外交趋势与抗战前途》的报告,提出:“对于共产党问题,国民党不再采取武力摧残或斗争之手段;但须以严正之态度处之,共产党有不当之行为,当纠正指责之。国民党尤不可重蹈民国十五、十六年之覆辙,且决不能接受共产党最近所提跨党之办法。”*吕芳上:《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六册),台北:国史馆、国立中正纪念堂管理处、财团法人中正文教基金会,2014年,第14页。会议公开发表的《宣言》更直接提出:“本会议郑重声明,吾人绝不愿见领导革命之本党发生二种党籍之事实,更不忍中国实行三民主义完成革命建国一贯之志业,因信仰不笃与意志不坚,致生顿挫。”毫无疑问,这是对中国共产党“跨党”合作提议的明确回绝,仍然希望通过主义和理论的话语宣传来限制、消融中共。1939年3月12日,国民党政府公布《国民精神总动员纲领及其实施办法》,更直截了当地提出国民精神改造的标准规范:“(一)不违反国民革命最高标准之三民主义,(二)不鼓吹超越民族之理想与损害国家绝对性之言论,(三)不破坏军政军令及行政系统之统一,(四)不利用抗战形势以达成国家利益之外的任何企图。”“一切思想言论,悉以此为准绳,有违此义,则一体纠绳,共同摒绝。”*《国民精神总动员纲领及其实施办法》(1939年3月12日),《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三十一),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年,第26页。其后,又相继颁布了《限制异党活动办法》(1939年4月)、《共党问题处置办法》(1939年6月)等一系列反共的政策性文件,各地也接连不断发生军事摩擦。至此,经过两年多的谈判协商,国共两党关于合作形式问题的论争基本告一段落。
抗战初期国共合作的建立,是两党为共御外侮而相互妥协的结果,也是继大革命和十年内战后双方处理党际关系的又一次政治尝试。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使合作抗日的谈判进入到实质阶段,国共都希望通过某种形式的合作实现抗战建国。由于战争的迅速扩大,双方率先完成了红军改编等亟待解决的军事问题。但是,对于两党合作的具体组织形式,却始终未能达成一致。中共以各党派共同成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相号召,先后提出“民族革命联盟”、“两党关系委员会”以及参加国民党等形式;国民党则希望通过“国民革命同盟会”、“一个大党”以及“两党合并”等方案,将中共融于其中。概言之,双方论争的焦点即合作抑或合并。具体来说,就是各党派在合作共同体中的地位是否平等,是否允许各参加党派继续保持其自身独立性。中共坚持各党派在平等基础上建立统一战线的民族联盟,即便在1938年下半年同意参加国民党,也要保持共产党的组织独立性,并改造国民党为民族联盟性质,这类似于大革命时期实行的“跨党合作”。然而,国民党为维护其一党独尊地位,决不允许“跨党”。它将中共的妥协让步当作“输诚”,视改编红军为“收编”,强调“政令军令统一”以消除中共的独立性,甚至不惜以取消国民党来实现合并。
事实上,在国共第一次合作期间,能否“跨党”就曾引发两党的激烈争论。1923年11月,孙中山计划吸收共产党员改组国民党时,国民党临时中央执行委员、大本营建设部长邓泽如等11人,即反对“联俄容共”政策,认为鲍罗廷和共产党人帮助改组国民党是“借国民党之躯壳,注入共产党之灵魂”。*罗家伦、黄季陆主编,秦孝仪、李云汉增订:《国父年谱(增订本)》(下册),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94年,第1409页。其后,国民党右派分子又频频发出对中共的检举案、弹劾案,反对“党内有党”。1925年,戴季陶在《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中更是将共产党的跨党比作“寄生政策”,要求共产党人“要真把三民主义,认为唯一的理论,把国民党认为唯一救国的政党”,“要实际的导指国民革命,非诚心诚意牺牲了自己的空想,脱离一切党派,作单纯的国民党党员不可”*戴季陶:《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明东书局,出版地及出版时间不详,第60、56页。。这种对中共固有认识的历史惯性,使得国民党在抗战时期的合作中,仍坚定认为跨党合作方式极不可取。加之双方在十年内战中所累积的互相不信任,两党终究未能建立一个共同认可的政治组织。*关于国共两党互不信任问题,中共方面也并不避讳。1938年10月,张闻天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的报告中指出:“过去的长期的斗争,又在两党间造成了很深的成见与鸿沟;共产党方面怕国民党‘反水’;国民党方面怕共产党‘争夺领导权’;相互间存在的互相防范与警戒;特别是国民党的‘联共’与‘防共’政策的矛盾性。而在共产党手里,也有武装与政权。这些均是摩擦的来源。”洛甫:《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与党的组织问题》(1938年10月15日),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667页。合作的基本形式也只能是毛泽东所提之“第三种形式”,即“没有成文,不要固定,遇事协商,解决两党有关之问题”。也正是由于这种战时不密切的组织形式,使得长期合作基本不可能。因此,当抗战即将胜利之时,国共双方围绕战后政权分配问题又引发了新的论争,以至最终分道扬镳,再次走上兵戎相见的道路。
责任编辑:寇金玲
Cooperation or Combination: the Discourse Debate on the Cooperation Form between the KMT and the CPC during the Early Period of Anti-Japanese War
Li Yongjin
(School of Marxism,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The cooperation of the KMT and the CPC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 was the second cooperation of the two parties after the National Revolution (1924-1927). However, there was a fierce discourse debate on the cooperation form between them from the beginning of 1937 to the middle of 1939. The KMT put forward several proposals, such as the National Revolution Allies, One Party and Combination of the Two Parties, with the attempt to annul the independence of the CPC. At the same time, the CPC called for the establishment of National United Front, in which all the parties could cooperate equally to complete the task of the Anti-Japanese War and found a new nation. Thus, cooperation or combination became the focus of the debate. Due to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different political principles, the two parties had to maintain a loose form of cooperation, which foretold that this cooperation would not last long.
National United Front; National Allies;One Party;cross-party cooperation
2016-08-20
李永进(1988— ),男,山东济南人,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①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马克思主义和平理论研究”(13AGJ002)的阶段性成果。
D231
A
1001-5973(2016)05-013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