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史记》卷八八《蒙恬列传》记录了蒙恬临终有关于主持修筑长城、直道工程“绝地脉”,可能“罪于天”的感叹,司马迁就此亦有议论。考察直道的意义与“地脉”说体现的以“大一统”为基本标志的帝制时代初期的政治地理观,应当有助于深化秦史研究和交通史研究。
中国古代王朝中数见最高执政者第一代与第二代权力交接时发生变乱,甚至导致亲族中血光灾祸的情形。秦作为第一个高度集权的大一统帝国,应是首例。
据《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东巡途中去世,发生胡亥以非法手段取得继承权的政变。起初是赵高与胡亥的合谋。①《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秦始皇三十七年)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棺载辒凉车中,故幸宦者参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辒凉车中可其奏事。独子胡亥、赵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赵高故尝教胡亥书及狱律令法事,胡亥私幸之。高乃与公子胡亥、丞相斯阴谋破去始皇所封书赐公子扶苏者,而更诈为丞相斯受始皇遗诏沙丘,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公子扶苏、蒙恬,数以罪,赐死。语具在《李斯传》中。行,遂从井陉抵九原。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64页。《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记载:“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余众臣皆莫知也。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故秘之。置始皇居辒辌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辄从辒辌车中可诸奏事。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而谓公子胡亥曰:‘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胡亥曰:‘固也。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赵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谫,强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高曰:‘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着之,不为不孝。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子遂之!'胡亥喟然叹曰:‘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赵高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唯恐后时!'”第2548-2549页。位在权力结构顶端的李斯,随即成为赵高与胡亥政治结盟的对象。②《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第2549页。赵高说服李斯,涉及对蒙恬功业、地位及其政治影响力的估量。《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记载,赵高对李斯说:“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李斯说:“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赵高则提出蒙恬的“功”、“谋”,以及“无怨于天下”和“长子旧而信之”等超越李斯之处:“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李斯说:“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赵高预言扶苏登基将任用蒙恬为丞相,则李斯的地位将受到威胁:“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余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赵高又诱使李斯支持胡亥即位:“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君计而定之。”李斯先曾犹疑,但终于顺从赵高。③《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斯曰:‘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高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就变而从时,见末而知本,观指而覩归。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见之晚?'斯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 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于是斯乃听高。高乃报胡亥曰:‘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第2549-2550页。
胡亥与李斯、赵高这一新的执政集团中枢决策组合为处理北边扶苏、蒙恬军事集团的可能威胁,进行了缜密的策划,施展了极其狠毒的手段。“于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封其书以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于上郡。”
扶苏与蒙恬的应对方式有所不同。“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使者数趣之。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①《史记》,第2550-2551页。可以看到,蒙恬较扶苏有更稳健的政治态度和更明智的政治判断。“上郡”与“阳周”的空间位置,也值得秦北边军事防卫史,以及长城史、直道史研究者关注。
《史记》卷八八《蒙恬列传》记载,杀害蒙毅之后,“二世又遣使者之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蒙恬自辩无效,“使者曰:‘臣受诏行法于将军,不敢以将军言闻于上也。'”蒙恬的英雄生涯走向了悲剧性的终结:
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壍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药自杀。②《史记》,第2569-2570页。
蒙恬感叹他主持的国防建设工程“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认定“此乃恬之罪也”。而“罪固当死矣”。“绝地脉”,被看作非常严重的罪过。
蒙恬感叹主持长城工程“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壍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司马迁就此发表的评论则将长城工程与直道工程并说:
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③《史记》,第2570页。
“太史公”的历史评议否定“罪地脉”的态度,视界确实高远。他站在“百姓”“众庶”的立场上,指责蒙恬经营长城、直道工程轻民力“阿意兴功”,甚至以为“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
司马迁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政治态度。他主张“秦之初灭诸侯”即“大一统”政体经历战争苦难之初建阶段,“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执政者应当“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
尽管司马迁基于对民众的同情批评秦“兴功”违背“天下之心”,危害“众庶之和”,甚至以为工程主持者罪可至死,然而有关直道,他笔下“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的记录异常宝贵。司马迁以三十三字的记述,保留了一位历史学家亲自行历直道的感受。蒙恬主持修建的长城工程和直道工程因此得以留下深刻的历史印迹。
《论衡·祸虚》论“世谓受福佑者,既以为行善所致;又谓被祸害者,为恶所得”,分析通常理解,“以为有沉恶伏过,天地罚之,鬼神报之。天地所罚,小大犹发;鬼神所报,远近犹至”,说到秦名将白起之死:“秦襄王赐白起剑,白起伏剑将自刎,曰:‘我有何罪于天乎?'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杀。”于白起自杀之例后,又说蒙恬故事:
秦二世使使者诏杀蒙恬。蒙恬喟然叹曰:“我何过于天?无罪而死!”良久,徐曰:“恬罪故当死矣!夫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径万里,此其中不能毋绝地脉。此乃恬之罪也!”即吞药自杀。太史公非之曰:“夫秦初灭诸侯,天下心未定,夷伤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救百姓之急,养老矜孤,修众庶之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与乃罪地脉也?”王充不赞同司马迁的评论。他就此进行论议时,亦发表了对司马迁的批评:
夫蒙恬之言既非,而太史公非之亦未是。何则?蒙恬绝脉,罪至当死,地养万物,何过于人,而蒙恬绝其脉?知己有绝地脉之罪,不知地脉所以绝之过,自非如此,与不自非何以异?
太史公为非恬之为名将,不能以强谏,故致此祸。夫当谏不谏,故致受死亡之戮。身任李陵,坐下蚕室,太史公举李陵,陵败降匈奴,而推言其功,遂下蚕室。如太史公之言,所任非其人,故残身之戮,天命而至也。非蒙恬以不强谏,故致此祸,则己下蚕室,有非者矣。己无非,则其非蒙恬,非也。①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72页,第274-276页。
王充批评蒙恬的同时,也批评了司马迁,但是对于蒙恬“自非”以及司马迁“非恬”所言“绝脉”、“绝地脉”体现的意识,似乎是予以认同的。所谓“知己有绝地脉之罪,不知地脉所以绝之过”,可以理解为对于“绝地脉”的说法又有进一步的申发。
对于司马迁评蒙恬“绝地脉”说的表态,“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王充写作“秦初灭诸侯,天下心未定,夷伤未瘳”,省略了助词“之”“者”,而“蒙恬绝其脉”语,司马迁记述“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壍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王充笔下作“夫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径万里,此其中不能毋绝地脉”,言“城径万里”,省去“壍”字。据长城学者总结,秦始皇长城,“一般修建在山梁岭脊之上或大河深谷之侧,以便‘因地形,用制险塞';只有草原、荒漠、川旷无险之处,才平地起城,筑城的基本方法是夯筑或者用石块垒砌”。“秦长城的筑城方法采用在平地者由墙外取土,自然形成沟壕,相对增加了墙体的高度。在河沟者,利用河谷陡立的崖壁,削壁而成,也就是‘堑'。”②段清波、徐卫民编著:《中国历代长城发现与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83-184页。然而,直道工程最典型的施工方式是“堑山堙谷”。《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三十五年,除道,道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直通之。”③《史记》,第256页。《史记》卷八八《蒙恬列传》:“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壍山堙谷,千八百里。道未就。”“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④《史记》,第1566-1567页,第1570页。有关秦人开通的另一条道路的记述,也出现“堑山堙谷”字样。《史记》卷五五《留侯世家》:“汉王之国,良送至褒中。”张守节《正义》:“《括地志》云:‘褒谷在梁州褒城县北五十里南中山。昔秦欲伐蜀,路无由入,乃刻石为牛五头,置金于后,伪言此牛能屎金,以遗蜀。蜀侯贪,信之,乃令五丁共引牛,堑山堙谷,致之成都。秦遂寻道伐之,因号曰石牛道。'”第2039页。王充言蒙恬主持的国防工程“城径万里”,也没有直接说到直道工程。
陈直曾经就《论衡》相关内容指出:“此王充评论太史公《蒙恬传》赞语,已启后代《东莱博议》、《读通鉴论》论史方式。”⑤陈直:《史记新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48页。王充批评司马迁的论说方式有合理的地方,也有无理的地方。我们以为在这里更值得注意的,是在王充的时代,天命、地脉与人功之间,仍然有如此强劲的文化规范在影响着人们意识。
《晋书》卷一〇一《载记序》回顾中原民族与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历史冲突,这样写道:“古者帝王乃生奇类,淳维、伯禹之苖裔,岂异类哉?反首衣皮,飱膻饮湩,而震惊中域,其来自远。天未悔祸,种落弥繁。其风俗险诐,性灵驰突,前史载之,亦以详备。轩帝患其干纪,所以徂征;武王窜以荒服,同乎禽兽。而于露寒之野,候月觇风,覩隙扬埃,乘间骋暴,边城不得缓带,百姓靡有室家。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矣。'此言能教训卒伍,整齐车甲,边场既伏,境内以安。然则燕筑造阳之郊,秦堑临洮之险,登天山,绝地脉,苞玄菟,欵黄河,所以防夷狄之乱中华,其备豫如此。汉宣帝初纳呼韩,居之亭鄣,委以候望,始宽戎狄。光武亦以南庭数万徙入西河,后亦转至五原,连延七郡。董卓之乱,则汾晋之郊萧然矣。……”①《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643页。所谓“绝地脉”,或作“纪地脉”。②《晋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有“地纪”之说③《庄子·说剑》:“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绝浮云,下绝地纪。”刘文典:《庄子补正》,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929页。,意义或可理解为与“地脉”有略同之处。④《艺文类聚》卷一九引《蜀志》诸葛亮《梁父吟》曰:“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强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理。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352页。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艺文类聚》卷一九及《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二二均作“又能绝地纪”,是。“排南山”与“绝地纪”并说,使人联想到蒙恬“堑山堙谷”与“地脉”的关系。
《晋书》作者房玄龄等是在边疆史和民族史的记述中说到“地脉”的,以为长城工程是为了卫护中原农耕社会的安定,“燕筑造阳之郊,秦堑临洮之险”,是有历史正当性的,“登天山,绝地脉,苞玄菟,款黄河,所以防夷狄之乱中华,其备豫如此”。这里没有说到直道。而直道在战略设计上可以归于长城总体规划之中,是可以理解的。长城必然有交通设施作为防务条件之一,是没有疑义的。在长城防务体系中,交通道路对于北边军事局势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战国秦、赵、燕乃至秦汉帝国致力于却敌开边的决策者对此无不予以特别的重视。出于战争的需要,北边交通系统具有较内地道路更完备的结构,不仅有与长城并行横亘万里的主要干线,也包括出塞道路和与内地联系的许多条大道,以及保证北边新经济区正常生产与流通的疏密相间的道路网。⑤王子今:《秦汉长城与北边交通》,《历史研究》,1988年第6 期;《交通史视角的秦汉长城考察》,《石家庄学院学报》,2013年第2 期。
“登天山,绝地脉”文句形成工整对仗。实际上,“燕筑造阳之郊,秦堑临洮之险”,乃至汉代的长城工程未曾“登天山”,而“绝地脉”,蒙恬说:“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壍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以疑问句提出了不确定的认识。但是后世的理解,则大体是确定的。
后世史述与政论多有在总结和批评秦政时言及“绝地脉”说的实例。如《隋书》卷二四《食货志》:“秦氏起自西戎,力正天下,驱之以刑罚,弃之以仁恩,以太半之收,长城绝于地脉,以头会之敛,屯戍穷于岭外。”⑥《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671-672页。
对于“地脉”的认识,却似乎多有不同。
《旧唐书》卷九七《张说传》记载,“则天幸三阳宫,自复涉秋,不时还都”,张说谏止,其中说到宫室营造工程:“池亭奇巧,诱掖上心,削峦起观,堨流涨海,俯贯地脉,仰出云路,易山川之气,夺农桑之土,延木石,运斧斤,山谷连声,春夏不辍。”⑦《旧唐书》,第3050页。这里所谓“俯贯地脉”,指出对“地脉”的破坏,可以与蒙恬事迹联系起来理解。
“地脉”又有指地下水脉的涵义。《宋史》卷二六四《宋琪传》:“上幸景龙门外,观水硙。因谓侍臣曰:‘此水出于山源,清泠甘美,凡近河水味皆甘,岂非余润之所及乎?'琪等对曰:‘实由地脉潜通而然,亦犹人之善恶以染习而成也。'”⑧《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9122页。“地脉”,似说地下水脉。此外,《宋史》卷二八九《高继宣传》:“筑宁远砦,相视地脉,凿石出泉。”⑨《宋史》,第9697页。又《宋史》卷九四《河渠志四》:“元丰五年,诏开在京城濠,阔五十步,深一丈五尺,地脉不及者,至泉止。”⑩《宋史》,第2344页。这里所说的“地脉”,似涉及地层结构与地下水资源储藏相关的知识。
《金史》卷四六《食货志一》:“凡产铜地脉,遣吏境内访察无遗,且及外界,而民用铜器不可阙者,皆造于官而鬻之。”⑪《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029页。所谓“产铜地脉”,则指地下矿藏构成。地质学名词称“矿脉”者,指后成的矿物填积于岩石大裂缝中形成的板状结构。“矿脉”之说,或与史籍所谓“产铜地脉”有某种关联。
《隋书》卷五七《薛道衡传》记载,薛道衡上《高祖文皇帝颂》,其中写道:“天街之表,地脉之外,獯猃孔炽,其来自久,横行十万,樊哙于是失辞,提步五千,李陵所以陷没。”①《隋书》,第1410页。似理解长城走向与“地脉”平行。如此,则长城工程不当“绝地脉”,而南北“直通之”的直道,则难免“绝地脉”。
《旧唐书》卷四七《经籍志下》可见载录“《葬书地脉经》一卷”,归于“五行”一类。②《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044页。《新唐书》卷五九《艺文志三》“五行”类亦载录这部著作:“《葬书地脉经》一卷。”③《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557页。这是中国传统风水学说的“地脉”。墓葬选址,十分重视“地脉”的观察判断。
贡禹曾经批评“今汉家铸钱,及诸铁官皆置吏徒卒,攻山取铜铁”,导致“凿地数百丈,销阴气之精,地臧空虚,不能含气出云”。④《汉书》卷七二《贡禹传》,第3075页。对于“销阴气之精”的指责,强调了地“气”的意义。可见当时“攻山”工程有损害地气的顾虑。《后汉书》卷六《顺帝纪》记载,汉顺帝永建四年(129)“二月戊戌,诏以民入山凿石,发泄藏气,敕有司检察所当禁绝,如建武、永平故事”⑤《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56页。。说明汉光武帝和汉明帝时代,都曾因“发泄藏气”,严厉“禁绝”“民入山凿石”的工程。所谓“发泄藏气”,可以与贡禹所言“地臧空虚,不能含气出云”联系起来理解。汉安帝延光年间,杨震上书也曾经对所谓“今盛夏土王,而攻山采石”事提出指责。⑥《后汉书》卷五四《杨震传》,第1764页。结合湖北云梦睡虎地秦简《日书》中“土忌”颇为繁密,“土攻”、“土事”受到严重限制的事实⑦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有明确的“土忌”日,规定“不可为土攻”,“不可兴土攻”,“不可起土攻”。例如,在“土忌”题下有这样的内容:“土徼正月壬,二月癸,三月甲,四月乙,五月戊,六月己,七月丙,八月丁,九月戊,十月庚,十一月辛,十二月乙,不可为土攻。”(一〇四正壹)“春三月寅,夏巳,秋三月申,冬三月亥,不可兴土攻,必死。●五月、六月不可兴土攻,十一月、十二月不可兴土攻,必或死。申不可兴土攻。”(一〇六正)在“作事”题下又有这样的内容:“二月利兴土西方,八月东方,三月南方,九月北方。”(一一〇正壹)在另一处“土忌”题下,又有:“土良日,癸巳、乙巳、甲戌,凡有土事必果。”(一二九背)“土忌日,戊、己及癸酉、癸未、庚申、丁未,凡有土事弗果居。”(一三〇背)“正月寅、二月巳、三月未、四月亥、五月卯、六月午、七月酉、八月子、九月辰、十月未、十一月戌、十二月丑,当其地不可起土攻。”(一三一背)“正月亥、二月酉、三月未、四月寅、五月子、六月戌、七月巳、八月卯、九月丑、十月申、十一月午、十二月辰,是胃(谓)土神,毋起土攻,凶。”(一三二背~一三三背)“春三月戊辰、己巳,夏三月戊申、己未,秋三月戊戌、己亥,冬三月戊寅、己丑,是胃(谓)地冲,不可为土攻。”(一三四背~一三五背)“春之乙亥,秋之辛亥,冬之癸亥,是胃(谓)牝日,百事不吉。以起土攻,有女丧。”(一三六背)“正月申,四月寅,六月巳,十月亥,是胃(谓)地杓,神以毁宫,毋起土攻,凶。”(一三八背),也可以有助于我们理解蒙恬“绝地脉”“罪固当死”之喟叹的心理背景。
《新唐书》卷二〇四《方技传·杜生》说“浮屠泓”故事,也涉及风水理念:“尝为燕国公张说市宅,戒曰:‘无穿东北,王隅也。'它日见说曰:‘宅气索然,云何?'与说共视,隅有三坎丈余,泓惊曰:‘公富贵一世而已,诸子将不终。'说惧,将平之,泓曰:‘客土无气,与地脉不连,譬身疮痏补它肉,无益也。'说子皆污贼死斥云。”⑧《新唐书》,第5806-5809页。
浮屠泓所谓“宅气索然”、“客土无气”的“气”,是古典风水意识的重要主题。《史记》卷八《高祖本纪》记载:“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对于吕后为刘邦进行的舆论宣传“季所居上常有云气”,张守节《正义》:“京房《易飞候》云:‘何以知贤人隐?师曰:四方常有大云,五色具而不雨,其下有贤人隐矣。'故吕后望云气而得之。”⑨《史记》,第348-349页。所谓刘邦“所居上常有云气”,是“贤人”之“气”。亦有刘邦“其气”为“天子气”之说①《史记》卷七《项羽本纪》:“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第311页。,但亦生自个人。而“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的“气”,则类同“宅气索然”、“客土无气”的“气”,具有神秘主义观念背景下的地理元素。类似情形还有《后汉书》卷一二《王昌传》:“王昌一名郎,赵国邯郸人也。素为卜相工,明星历,常以为河北有天子气。”②《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491页。《后汉书》卷八二下《方术传下·董扶》:“扶私谓太常刘焉曰:‘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③《后汉书》,第2734页。《三国志》卷二《魏书·文帝纪》裴松之注引《献帝传》也说到“新天子气见东南”④《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2页。。又《三国志》卷六三《吴书·吴范传》:“初,权为将军时,范尝言江南有王气,……”⑤《三国志》,第1422页。《三国志》卷六三《吴书·赵达传》裴松之注引孙盛曰:“《吳史》书达知东南当有王气,故轻举济江。”⑥《三国志》,第1429页。情形亦类同,都体现了以“气”的迷信为表征的政治地理观。
强势政治人物秦始皇曾经努力破坏可能于自己不利的具有神秘优势的地貌形势。《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述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东巡回程事:“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⑦《史记》,第248页。又《续汉书·郡国志四》吴郡“由拳”条刘昭注补引干宝《搜神记》曰:“秦始皇东巡,望气者云:‘五百年后,江东有天子气。'始皇至,令囚徒十万人掘汙其地,表以恶名,故改之曰由拳县。”⑧《后汉书》,第3490页。所谓“掘汙其地”的工程形式,可以在讨论“绝地脉”问题时参考。⑨类似事件,稍晚又有《三国志》卷四八《吴书·三嗣主传·孙晧》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初望气者云荆州有王气破扬州而建业宫不利,故(孙)晧徙武昌,遣使者发民掘荆州界大臣名家冢与山冈连者以厌之。既闻(施)但反,自以为徙土得计也。使数百人鼓噪入建业,杀但妻子,云天子使荆州兵来破扬州贼,以厌前气。”这也是以“掘”的方式“徙土”“以厌”“王气”的故事。第1166页。
或以为汉代与“地脉”接近的概念还有“地络”。
张衡《西京赋》:“尔乃振天维,衍地络。……”此“地络”与“天维”对应。薛综注:“维,纲也。络,网也。”⑩(南北朝)萧统:《六臣注文选》卷二,《四部丛刊》景宋本。《后汉书》卷一三《隗嚣传》:“立庙邑东,祀高祖、太宗、世宗。嚣等皆称臣执事,史奉璧而告。”随即“移檄告郡国”,对王莽有“慢侮天地,悖道逆理”的指责。其中写道:“盖天为父,地为母⑪李贤注:“《尚书》曰:‘惟天地,万物父母。'”,祸福之应,各以事降。莽明知之。而冥昧触冒,不顾大忌……”有“逆天之大罪”。此外,又有“逆地之大罪”:
分裂郡国,断截地络。田为王田,卖买不得。规锢山泽,夺民本业。造起九庙,穷极土作。发冢河东,攻劫丘垄。此其逆地之大罪也。
关于“断截地络”,李贤注:“络犹经络也。谓莽分坼郡县,断割疆界也。”⑫《后汉书》,第516页。一说“经络”,一说“疆界”,并不能完全协调。有的辞书遂两义并说。如《汉语大词典》“地络”条:“【地络】犹地脉。土地的脉络。亦之疆界。《后汉书·隗嚣传》:‘分裂郡国,断绝地络。'李贤注:‘络犹经络也。谓莽分坼郡县,断割疆界也。'……”⑬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汉语大词典》第2 卷,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8年版,第1031页。又如三民书局《大辞典》这样解释“地络”:“地脉,土地的脉络。参见地脉条《文选·张衡·西京赋》「尔乃振天维,衍地络。土地的疆界。《后汉书·隗嚣传》「分裂郡国,断截地络。」注:「络,犹经络也,谓‘莽'分坼郡县,断割疆界也。」……”①三民书局大辞典编纂委员会:《大辞典》,台北: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867页。其实,李贤注“络犹经络也”已经明确解释了“地络”的意义。“谓莽分坼郡县,断割疆界也”者,言王莽行政地理变革举措破坏了“地络”,似未可以“疆界”直接解说“地络”。
王莽当政后有意祭礼改革,言:“祀天则天文从。祭墬则墬理从。三光,天文也。山川,地理也。”又奏言:“天文日月星辰,所昭仰也;地理山川海泽,所生殖也。易有八卦,乾坤六子,水火不相逮,雷风不相誖,山泽通气,然后能变化,既成万物也。”②颜师古注:“墬,古地字也。”《汉书》卷二五下《郊祀志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266页,第1268页。所谓“山川地理”、“地理山川”值得注意,而“山泽通气”又说到了“气”。理解蒙恬“堑山堙谷”导致“绝地脉”,应当注意“山川”“山泽”与所谓“地理”的关系。上文说到诸葛亮《梁父吟》“绝地纪”或写作“绝地理”,此“地理”有风水学说涵义。宋明以来称“地理学”、“地理家”、“地理师”、“地理先生”之所谓“地理”,均有与风水环境学相关的内容。
秦汉时期医学重视切脉、诊脉之法,即所谓“诊切其脉”,《史记》卷一〇五《扁鹊仓公列传》说到当时通行的“传黄帝、扁鹊之脉书”,“古圣人为之脉法”以及所谓“诊脉法”。③《史记》,第2798页,第2794页,第2796页,第2813页,第2810页。李学勤指出,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医学经典《五十二病方》卷前佚篇,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曾经试划为四篇,分题为《足臂十一经脉灸经》、《阴阳十一脉灸经甲本》、《脉法》、《阴阳脉死候》等,后来湖北江陵张家山汉简出土,可知四篇中的后三篇即简中的《脉书》。《脉书》各部分和《内经·灵枢》的《经脉》篇有密切的关系,是《经脉》篇的一种祖本,而帛书被题为《足臂十一经脉灸经》的一篇又是另一种祖本。④李学勤:《〈二十世纪出土中国古医书集成〉导言》,魏启鹏、胡翔骅:《马王堆汉墓医书校释(壹)》,成都:成都出版社,1992年版;高大伦:《张家山汉简〈脉书〉校释》,成都:成都出版社,1995年版。看来,有关“地脉”和“绝地脉”的观念,很可能也是以对于人体的知识说明地理地质的一例。
前引《论衡·祸虚》言“蒙恬绝脉,罪至当死,地养万物,何过于人,而蒙恬绝其脉”。关于所谓“绝脉”,黄晖说:“‘绝脉'当作‘绝地脉',上下文并作‘地脉'可证。‘绝脉'非其义。”⑤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276页。或许这样的意见还可以讨论。今按:《论衡》“上下文”其实还说到“绝脉”,不过说的是人体的“脉”。《论衡·书虚》:“秦武王与孟说举鼎不任,绝脉而死。举鼎用力,力由筋脉,筋脉不堪,绝伤而死,道理宜也。”⑥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172页。《论衡·效力》:“秦武王与孟说举鼎不任,绝脉而死。少文之人,与董仲舒等涌胸中之思,必将不任,有绝脉之变。王莽之时,省五经章句,皆为二十万,博士弟子郭路夜定旧说,死于烛下,精思不任,绝脉气灭也。”⑦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583页。王充言“秦武王”故事,说“脉”与“力”“气”乃至生命密切关联。⑧“秦武王”故事的特殊性,还体现了秦文化传统对于“力”的看重。参看王子今:《略说秦“力士”——兼及秦文化的“尚力”风格》,《秦汉研究》第7 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这是中国传统医学长期遵循的理念。
《论衡·书虚》写道:“夫地之有百川也,犹人之有血脉也。血脉流行,泛扬动静,自有节度。百川亦然,其朝夕往来,犹人之呼吸,气出入也,天地之性,自古有之。”⑨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184页。《论衡·感虚》又说:“夫山崩壅河,犹人之有痈肿,血脉不通也。”⑩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255页。又如《论衡·道虚》:“夫血脉之藏于身也,犹江河之流地。江河之流,浊而不清;血脉之动,亦扰不安。不安,则犹人勤苦无聊也,安能得久生乎?”①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337页。又《论衡·祀义》:“山,犹人之有骨节也,水,犹人之有血脉也。”②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1048页。山川,被理解为与人体“血脉”有对应关系。
“地之有百川也”,一如“人之有血脉”。“江河之流地”,一如“血脉之藏于身也”。“山,犹人之有骨节也,水,犹人之有血脉也。”这种意识,或许是接近蒙恬以“绝地脉”自责时的想法的。而直道施工“壍山堙谷”确实破坏了原始地貌,“山”“水”形势应当都有所变化。
蒙恬“绝地脉”说,如果从生态环境史视角进行思考,也许可以有新的理解。
长城工程的兴建,施工队伍以及随后戍防军人和屯垦民户的进入,往往致使当地生产形态的变化,原有生态环境的破坏难以避免。这种破坏有时导致无以挽回的灾难。③参看侯仁之、俞伟超、李宝田:《乌兰布和沙漠北部的汉代垦区》,《治沙研究》第7号,北京:科学出版社,1965年版;侯仁之:《我国西北风沙区的历史地理管窥》,《中国历史地理论丛》第1 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史念海曾经指出,西汉一代在鄂尔多斯高原所设的县多达二十多个,这个数字尚不包括一些未知确地的县。当时的县址,有一处今天已经在沙漠之中,有七处已经接近沙漠。“应当有理由说,在西汉初在这里设县时,还没有库布齐沙漠。至于毛乌素沙漠,暂置其南部不论,其北部若乌审旗和伊金霍旗在当时也应该是没有沙漠的。”土壤大面积沙化的情形各有其具体的原因,但是至少农林牧分布地区的演变也是一个促进的因素。除了可以防风防沙的森林被破坏,沙漠于是可以因风扩展而外,草原也有减低风蚀的作用。“可是草原的载畜量过高,也会促使草原的破坏。草原破坏,必然助长风蚀的力量,促成当地的沙化。”史念海:《两千三百年来鄂尔多斯高原和河套平原农林牧地区的分布及其变迁》,《河山集》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99-103页。有的学者认为,过度的开垦,甚至也可以导致自然灾害的逐渐增加。秦汉时期,由于大批的士兵、农民移入鄂尔多斯地区进行开垦,在一定范围内破坏了原始植被,自然灾害增加,这个时期全内蒙古旱灾增加到27 次,其中鄂尔多斯地区就有5 次。王尚义:《历史时期鄂尔多斯高原农牧业的交替及其对自然环境的影响》,《历史地理》第5 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页。至于长城营造本身对生态环境的影响,可以参考有的学者对河西汉塞相关现象的分析。研究者写道:“古代弱水沿岸有良好的森林植被,胡杨(又作梧桐)和红柳组成为森林的主体,它们都是极耐干旱的植物。汉时,在弱水两岸修筑了一系列的烽燧,在烽燧之外又修筑了塞墙,所谓居延塞是指这种军防体系而言。在这种军事工程的修建中,都要大量地使用木材。在城障中(如破城子)和烽燧中,至今仍可以发现木材的残存。因此,居延塞的修建,砍伐了大量的森林。”“额济纳河沿岸现在是戈壁沙漠景观。然而在薄薄的沙砾下面却是黄土层。在黄土层之下则是深厚的沙砾层。当地的主风向是西北风,全年平均风速为4.2 米/秒,春季平均风速为4.8 米/秒,年平均八级以上大风37 次,持续52天,年平均沙暴日数21 天。而年平均降水量只有41.3 毫米。年平均蒸发量3706 毫米,蒸发量为降水量的90 倍。在此情况下,黄土层一旦遭到破坏,地下的沙砾便在烈风的作用下飞扬移动。掘土方堆烽燧、建塞墙挖沟壕以及修筑城障等项活动,都要破坏黄土层,导致地下沙砾出露,被暴露出来的沙砾,顺西北风向东南移动,恰与额济纳河道呈垂直相交的状态。由于河东岸处于迎风坡,便具有沙障的作用,风沙在此产生涡流现象,纷纷下落堆积形成沙丘。日久天长,流沙的堆积越来越多,最后便在河的东岸形成了连绵不断的沙丘。”论者还指出:“额济纳河东岸沙丘的堆积有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这个过程从汉代即已开始,随着人类活动的不断加剧而增强。”④景爱:《额济纳河下游环境变迁的考察》,《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4年第1 期。蒙恬主持的长城工程尚未伸展到河西地方,北河地理形势自有不同。但施工会破坏原有生态环境是必然的。⑤王子今:《秦汉长城的生态史考察》,《中国(香港)长城历史文化研讨会论文集》,长城(香港)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版。
除了施工现场山林植被的摧毁性破坏以外,直道工程“堑山堙谷”,地貌的变化可能是蒙恬所谓“绝地脉”的直接表现。我们确实看到如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张在明研究员主持的直道考古发掘和考古调查所发现南桂花路段“堑山堙谷”完全改变了原来沟谷形势的情形。⑥据2013年8月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侯海英组织的直道考察收获。前引《论衡》言“夫地之有百川也,犹人之有血脉也”,“水,犹人之有血脉也”,“夫血脉之藏于身也,犹江河之流地”,“夫山崩壅河,犹人之有痈肿,血脉不通也”,南桂花的情形,可以说类同于“山崩壅河”,“血脉不通”。
这样的情形,在“堑山堙谷”的直道工程史上,应当是很普遍的。
秦始皇“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实现统一之后,如琅邪刻石所言,“皇帝之明,临察四方”,“皇帝之德,存定四极”,“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之罘刻石又有“周定四极”,“经纬天下”,“宇县之中,承顺圣意”语。①《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3页,第245页,第249页。所谓“四极”、“六合”等,已经成为体现帝国辽阔空间控制能力的政治地理符号。在大一统政体建设初期,作为秦帝国执政集团重要人物的蒙恬对于宏观区域的“地脉”损害心怀警觉,是很自然的。而这种“地脉”破坏涉及规模至于“万余里”的北边防线,并非局部的个别的地理变化。长城工程和直道工程“绝地脉”可能造成的危害的严重性,或许会形成蒙恬的心理压力。
还有一种现象值得我们注意。长城和直道工程都致力于线型人为建筑形式的营造,蒙恬说:“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壍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长城防卫体系“城壍万余里”。直道亦纵贯南北,“自九原抵甘泉,壍山堙谷,千八百里”,“道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直通之”。这种承载较频繁人类活动的带状人文景观的出现,将阻断某些野生动物季节性迁徙以及其他活动的原有自然路线,有可能导致其生存危机。这也是长城工程和直道工程可能严重影响生态环境形势的变化。虽然这种情形也许并不在蒙恬“绝地脉”原本所言内容之内,却也是生态史学者应当予以充分关注的。
对于蒙恬“绝地脉”事,后人有诗作从另外的角度评判:“长城三十万人夫,版筑罢劳骨已枯。万里尝忧绝地脉,丁夫命绝亦知无?”②(元)叶朱:《古筑城曲二解》之二,《新安文献志》卷五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说蒙恬本人和感叹蒙恬英雄悲剧的人们多谈论“地脉”之“绝”,却往往忽略了“丁夫命绝”的惨痛的历史事实。
在传说中,蒙恬又是笔的发明家。其实,笔的使用,早在蒙恬之前。很可能这位北边名将的名字和笔联系在一起,与狼毫笔的开始通行有关。元人陆文圭在诗作中又把笔的发明和“地脉”的绝断联系在了一起:“我爱古人巧,创物揜前闻。遐哉仓颉氏,赖此蒙将军。将军绝地脉,乃解开人文。”③(元)陆文圭:《赠笔生林君实》,《墙东类稿》卷一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蒙将军”虽然有“绝地脉”的行为,但是又知道“开人文”即创造人文成就的意义,因而值得赞颂。其实,仅就秦直道工程而言,所谓“绝地脉”如果真的破坏了“地”的自然秩序,但是却以交通基本建设的成功,便利了文化的联系,推动了文明的进步,实际上又开通了人文社会的“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