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逝去的北京
——民国时期北京的“梦华体”著述*①

2016-04-13 08:24:14季剑青
关键词:梦华北平北京

季剑青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北京,100101)

追忆逝去的北京
——民国时期北京的“梦华体”著述*①

季剑青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北京,100101)

民国时期的北京经历了剧烈的历史变动,城市风貌发生了巨大变化,来自不同文化背景和社会阶层的作者,出于对北京那已经消逝部分的追怀,借用《东京梦华录》这一经典文本所提供的心态结构,写下了各具特色的“梦华体”著述,呈现了民国时期北京的城市记忆的丰富面貌。身处现代的作者对逝去的北京的追忆和缅怀,本身亦是北京丰富的现代性经验的一部分。

北京;梦华体;夏仁虎;穆儒丐;纪果庵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4.004

拥有数百年都城史的北京,在民国时期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清王朝的覆灭终结了北京作为帝京的历史,现代城市建设的发展不断改变了这座古城的面貌,绵延已久的风物民俗逐渐消失。这一时期的许多作者用文字记录过去的北京,追忆消逝的城市风景,写下了他们各具特色的“北京梦华录”。这些著述不仅提供了有关这座古老都城的现代转型的珍贵史料,更包含了对历史记忆与现代性之间关系的丰富体验和思考。

孟元老的名作《东京梦华录》追述北宋灭亡后开封的城市生活,缅怀已然逝去且无法挽回的都市繁华,对后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部经典著作在问世后不久就催生出了一系列类似的文本,如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西湖老人《西湖老人繁盛录》、周密《武林旧事》,以及经常和《东京梦华录》并列的《梦粱录》等作品。伊永文曾经提出“梦华体”这一概念,用来指称这一类以回忆的口吻追述市井风情的著作。①其实,若从文体上着眼,它们与用通俗语言精细描写都市生活的《东京梦华录》都有着不小的距离。把这些作品联系起来的,与其说是共同的文体特征,不如说是共同的心态结构,即对已然消逝之繁华过去的追忆。这种心态结构源于由时间变化而生发的心理经验,它具有某种抽象性,可以承载不同的内容,因而可灵活地运用或比附于不同类型的文本,也能适应现代语境下的城市书写。我们在民国时期有关北京的书写中,也能找到这一类“梦华体”的著述。

王德威曾指出:“《东京梦华录》的底蕴是关于事后——或后事——的美学(aesthetics ofposterity),悼亡伤逝的动机挥之不去。”①王德威:《千年华胥之梦——董启章、孟元老、“梦华体”叙事》,陈平原、王德威、关爱和:《开封: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444页。理解这种动机的关键在于“梦”。“梦华录”这个书名源于《列子》中黄帝梦游华胥国的典故。孟元老在序言中说:“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目之曰梦华录。”②孟元老:《梦华录序》,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序第4页。梦是一个一旦醒来(“梦觉”)便无从追寻的世界,它和过去一样,一旦消失便不可挽回。吴百益在他研究《东京梦华录》的论文中,比较了中国和西方对“梦”的不同看法:“在现代英语用法中,梦常常被投射到未来上:它们代表了希望或愿望。在中国,梦则经常用作指示过去的意象。尽管梦和过去的事件属于不同的现实秩序,它们却拥有相似之处:它们在自然世界中无法抵达,都储存在记忆中。”③Peiyi Wu,“Memories of Kai-feng”,New Literary History,vol.25,no.1(Winter,1994),p.50.梦的形式强化了消逝的过去不可挽回的心理经验,使得对过去的追忆带上了某种悲伤的色调,这是《东京梦华录》提供的心态结构具有持久感召力的重要原因。

《东京梦华录》以梦的形式来呈现历史和记忆,在文本的层面产生了一个独特的效果: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沉湎于梦境里对过去事物的细细抚摸和品味,由于梦自身具有封闭性,他们无意抽身于梦境之外,去思考那造成过去之消逝的历史变迁本身。孟元老只是在自序中交代了靖康国变的背景,而在《梦粱录》《武林旧事》等类似的作品中,作者更是用“时异事殊”、“时移物换”④吴自牧:《梦粱录序》,《梦粱录》,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序第1页;周密:《序》,《武林旧事》,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序第1页。等语,视朝代兴亡为时间中的自然现象,便将其轻轻打发过去。除此之外,正文部分则纯为对梦境般的过去之追忆,梦中的时间毋宁说是停滞的,精心描绘的城市生活画卷给人一种“无时间性的幻觉”。⑤Peiyi Wu,“Memories of Kai-feng”,New Literary History,vol.25,no.1(Winter,1994),p.55.

晚清以降,现代性的冲击成为一股新的推动历史变迁的力量,比起此前的朝代更替、社会动乱或环境变化,它在短时间内改变城市面貌的强度和力度要大得多。《天咫偶闻》的作者震钧亲历了庚申(1860)、甲申(1884)、庚子(1900)数次之变,“此数变也,京师之为京师,亦仅仅矣”。世居北京熟悉掌故的震钧,作《天咫偶闻》一书,即“以绳《梦华》、《梦粱》二录之前踪者”。⑥震钧:《自叙》,《天咫偶闻》,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24页。对清末北京之变化感受更为强烈的是藏书家刘承幹。他对朱一新编撰的《光绪顺天府志·坊巷志》加以增补重订,1908年以《京师坊巷志》为名刊刻出版。刘承幹在《序》中说:

昔尝读孟元老《梦华录》、吴自牧《梦粱录》,均从衰落追溯繁华,流连景光,敷演时节,其实铜驼荆棘触目生哀固已,言者津津闻者惓惓已。……志(按,指《光绪顺天府志·坊巷志》)成之后,时有增补。兴化李君审言更为作序,拟重刊而未果。今以稿畀予,虽相距止三十年,而兵燹沧桑,朝市非昔,考其未确者,增其已佚者,改为十卷。昔岁乘舆淀园避暑,贵人邸第均寓西城,淀园相近,夜值较便。后值毁废,常住宫禁寓西城者,均迁东城。迨颐和园修复,又自东而西矣。况庚子联兵入都西城之旃檀寺,各胡同均被烧毁,又因新政学堂兵厂,率占民居,民政部悉改旧名,内务部开辟马路,连甍接栋,折毁一空,阡陌宽广,车马骈集,而旧时之京师,已大改观矣。嗟乎!遗簪坠履,昔人所悲,开元全盛之年,春明梦馀之录,今昔闻见,无不悬殊。徐星伯《东西京城坊考序》云:著名人之故居,供后人之诗料。归元功诗云:城阙河山千古壮,可知不是旧京华。况乎掌故所关,人文所系,郦注杨记,典型斯在,今则世家零落,乔木无多,从新辟之街衢,溯旧京之人物,固与《梦华》《梦粱》二录,同为凭吊之资而已。①刘承幹:《序》,朱一新、缪荃孙:《京师坊巷志》,刘承幹重订,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69年,第7-9页。

有趣的是,虽然改变北京的是现代性的冲击以及伴随而来的帝国主义军事侵略这一新的力量,震钧和刘承幹仍将他们的作品和《东京梦华录》及《梦粱录》等量齐观。这一方面说明《东京梦华录》呈现的心态结构具有持久而巨大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说明震钧和刘承幹对已经降临到他们身上的现代性尚不敏感。后来的作者则对现代性改变北京的力量,有了越来越深切的感受。在他们构筑的各具特色的“北京梦华录”中,剧烈的历史变动已经容不得他们安稳地做梦了,在追忆消逝的过去的同时,他们不得不时时从梦中醒来,关注现代性带来的变迁本身,并反思自身与它的关系。本文以夏仁虎《旧京琐记》、穆儒丐总题为“北京梦华录”的系列随笔、《宇宙风》社编辑出版的《北平一顾》和纪果庵以北平生活为题材的散文为例,探讨现代性条件下,民国北京的“梦华体”著述呈现的独特的文化心理和精神内涵。

在民国年间忆述北京城市生活的笔记类著作中,《旧京琐记》是颇具特色的一部。作者夏仁虎(1874-1963),本是南京人,光绪二十三年(1897)考取拔贡,次年通过朝考,分派刑部,从此开始了京师宦海沉浮的生涯。光绪三十年(1904)起先后任职于商部和邮传部,直至清朝覆亡。民国后,辗转于财政部、交通部、海军部等部门,一度担任过财政部部长和国务院秘书长,堪称北洋政府中的要员。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退出官场,以著作自娱。②王景山:《夏仁虎年表》,王景山主编:《国学家夏仁虎》,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63-269页。《旧京琐记》即写于20世纪30年代初期,最初曾在《京报》上连载,1932年左右刻板印行。

夏仁虎寄居北京30年,熟悉北京的风土和史事。《旧京琐记》便是他对清末北京生活的回忆。全书分“习尚”“语言”等十卷,涉及朝政、风俗、市井、娱乐等方面。作者在书前小引中说:“回忆年时,如隔梦寐”,透出作者回首往事的怅惘心情,又云:“空桑三宿,尚复有情。《梦华》一篇,况乃异代”,则是明确地表示对《东京梦华录》的追摹了。③夏仁虎:《旧京琐记引》,《枝巢四述旧京琐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75页。“异代”云云,自然是指民国取代清朝的巨变。《旧京琐记》记述的时间范围有清晰的限定,上自清代同光以来,下则断至清末。内容则是作者“一时记忆所及”,“其非见闻所及者,有昔贤之记录在,宁阙焉”④夏仁虎:《发凡》,《枝巢四述旧京琐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77页。。与《东京梦华录》类似,这是一部以作者个人记忆为材料,追述一段已成过往如同“梦寐”一般的生活的著作。

夏仁虎出身于士大夫阶层,旧学修养深厚,陈宗蕃评价《旧京琐记》“笔墨古雅”⑤莼衷(陈宗蕃):《燕都丛考馀话》(一),《北平晨报·艺圃》1932年2月26日。,就细节描写的生动而言,自然不逮《东京梦华录》,然而若干片段也颇能写出清末北京的繁华气象来:

正月之灯,向集于前门内之六部,曰六部灯,以工部为最。有冰灯,镂冰为之,飞走百熊,穷极工巧。亦扮杂戏,有役阎姓者,能演判官,立独杠上,为种种姿式,呼之为阎判。殆亦黄胖、游春之遗欤。庚子乱后遂废。灯市旧集于东西四牌楼,后始移廊房头条。⑥夏仁虎:《枝巢四述旧京琐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0-81页。

写清末京官生活之优游宽裕:

赁屋无过四金者,宴客一席亦无过四五金,车马喂养无过十金,仆媪工资只数百文,碾仓米为炊,数口可饱。所入虽微,犹有余力以为娱乐游戏,文酒之宴不废。每一思之,感深今昔矣。①夏仁虎:《枝巢四述旧京琐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9-90页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段文字都以今昔对比作结,流露出变迁之感,却与《东京梦华记》的静态描摹迥异其趣。类似的段落在《旧京琐记》中并不鲜见,作者在追怀旧京风景的同时,常常顺带记述其日后的变化,从中可见作者对时代变迁的敏感。书中甚至专列“时变”一卷,叙述晚清朝政、时局和北京社会生活的流变,并加以作者的论断,在“朝流”“宫闱”“仪制”等卷中,也多有类似的评述。北京作为京师,朝廷实居于中心地位,市井之变与政局之变密不可分,夏仁虎将清末北京城市生活的变迁置于近代政治与社会转型的背景下观察,显出他敏锐的历史感。他并未沉湎于对过去的追忆,而是时时跳出“梦寐”之境,对变迁本身作冷峻的考察和评判,相比之下,《东京梦华录》书写北宋开封的城市生活纯为白描,“当时豫大丰亨,即天下败坏之由,竟不作一语点明”②邓之诚:《东京梦华录注自序》,《东京梦华录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自序第2页。,两者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

夏仁虎写北京之变,对其现代性动因了然于胸。他认为慈禧在同治中兴之后,一味侈泰,遭致甲午之败,于是“因畏外而仇外,再致庚子之乱”,庚子之后,清廷厉行新政,只是表面敷衍,并无实心诚意,终至“逊位亡家”③夏仁虎:《枝巢四述旧京琐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12-116页。,所论皆切中肯綮。写庚子之变对北京市民心理的影响,“庚子巨创以后,都人心理由轻洋仇洋,一变而为学洋媚洋”④夏仁虎:《枝巢四述旧京琐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16页。,可谓一针见血。从这些只言片语,可以见出夏仁虎把握现代性冲击下国人进退失据不能自主之心理的洞察力。

虽然出身士大夫阶层,又做过十几年的京官,夏仁虎却没有腐儒的保守气息,而是表现出顺应时代变化的态度。他怀恋旧京,但并不执着,笔下的旧京习俗并不完全是“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东京梦华录序》),也有世家之虚伪和平民之懒惰的一面。⑤夏仁虎:《枝巢四述旧京琐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79-80页。他写亲贵对外国情形之愚昧无知,讽刺北京人“好为大言,自谓天朝,人皆夷狄”⑥夏仁虎:《枝巢四述旧京琐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14页。,最能见出他明敏通达的现代眼光。夏仁虎清末曾任职商部,参与了北京商会的筹设,可谓新政的实践者。《旧京琐记》记录了他创设商会并说服商人参与的情形。⑦夏仁虎:《枝巢四述旧京琐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29页。对于现代事物,他不仅不抵拒,反而推动其发展,自觉扮演了北京现代化的促进者的角色。

明了夏仁虎对待现代性的态度,便不难想见其政治认同。民国成立后,夏仁虎在北洋政府中历任要职,他对民国的认同确定无疑,绝非一般意义上的遗民。《旧京琐记》记载了清亡时宗人府某小官自杀的事迹,称其“愚不可及”⑧夏仁虎:《枝巢四述旧京琐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17页。,说明他已完全摆脱传统政教伦理观念的束缚。整体而言,夏仁虎对那个逝去的王朝并无留恋之意,看不出有什么兴亡之感和故国之思。《旧京琐记》将时限断至清末,或许不过是一种方便的选择,事实上,书中记述的内容常有涉及民国者。⑨如“习尚”卷谈及北京贫民的生活状况,便延伸到民国时期(第83页),“城厢”卷也谈到民国后前门的变化(第122页)。旧京虽已逝去,新的北京仍继续着自己的生命历程。夏仁虎打破了梦与现实的界限,跳出了追忆繁华过去的心态结构,以平和宽松的心态面对现代性带来的转变,这使得他的《旧京琐记》不仅承载了“旧京”的历史记忆,同时也记录下了“新”“旧”之间北京变迁的痕迹。

20世纪30年代,还有一位书写清末民初北京城市生活的文人,这就是旗人作家穆儒丐(1884—1961)。穆儒丐原名穆都哩,号辰公,字六田,笔名儒丐。他出身于香山健锐营,属正蓝旗。早年就学于北京八旗学堂,光绪三十一年(1905)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修习历史地理和政治经济等学科。宣统三年(1911)回国后不久,尚未来得及走入仕途,清朝便灭亡了。民国初年他在北京的《国华报》担任编辑和记者,同时开始小说创作。1916年春,穆儒丐离开北京,来到沈阳,就职于《盛京时报》。1918 年1月,他创立了《盛京时报》文艺栏“神皋杂俎”,主持该栏目一直到1945年8月伪满洲国覆亡,期间写下了大量小说、随笔、文艺评论等,还翻译了不少西方和日本的长篇小说。穆儒丐的创作实绩中,以小说最受瞩目。①关于穆儒丐的生平和小说创作的总体成就,参见张菊玲:《香山健锐营与京城八大胡同——穆儒丐笔下民国初年北京旗人的悲情》,载陈平原、王德威编:《北京: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日]长井裕子:《满族作家穆儒丐的文学生涯》,莎日娜译,《民族文学研究》2006年第2期。我们这里要说明的是他于1934年在《盛京时报》“神皋杂俎”栏连载的一组题为“北京梦华录”的笔记。

“北京梦华录”连载于1934年2月6日至7月25日的《盛京时报》“神皋杂俎”栏,署名儒丐,共刊出125期。作者在开篇写道:

记者久拟仿照东京梦华录的体裁,作一本北京梦华录。因为时间和材料的关系,久久未成。现在我把我所记忆的事情,片断的写在下面,集凑起来或者也可以成了一部北京梦华录。②儒丐(穆儒丐):《北京的粥类》(一),《盛京时报》1934年2月6日。

最初刊载时并未使用“北京梦华录”这一题目,而是以专题为名连载,陆续刊出“北京的粥类”、“北京之点心”、“北京之饮食店”三个专题。“北京之饮食店”刊出7期后,自1934年3 月29日起,开始使用“北京梦华录”作为标题,而将专题名称作为副标题,直到最后一期。“北京之饮食店”之后刊出的专题尚有“大戏和杂耍”、“奇巧手工”、“骑射游猎”和“风俗礼节”。从内容上看,“北京梦华录”展示了清末民初北京市民生活包括饮食、娱乐、手工艺和礼俗等在内的各个层面,作者下笔时已经有了完整的构思,将这些连载的短文集合起来,确实可以编成一部题为《北京梦华录》的著作。不过,穆儒丐并没有把这组文章汇编成书,其间缘故不得而知。③最近,北京出版社整理出版了穆儒丐的《北京梦华录》。

生活在沈阳的穆儒丐,对他生长的故乡北京怀着深深的思念之情,这可能是他动笔写作“北京梦华录”的动机之一。北京的豆汁儿尤其令他魂萦梦牵:

一个人到了旁处去做事,总要思想乡味的。如同张翰之思莼鲈,真是人情之所难免。但是北京人一到外方,你要问他想北京的什么吃,他必说我想豆汁喝。其实北京的好饮食多了,何必单想豆汁呢?这也因为豆汁是北京特产,再说其中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神秘。除了久住北京沾染豆汁嗜好的,能解其中奥秘,否则怎说也不解其味。④儒丐(穆儒丐):《北京的粥类》(一),《盛京时报》1934年2月6日。

没有比食物更能引发对故乡的回忆的了。“北京梦华录”以很大的篇幅描述了北京的饮食,特别是平民风味的各种粥类和点心,除了豆汁儿,还有用玉米粒子心(俗称棒身儿)熬成的棒身粥⑤儒丐(穆儒丐):《北京之粥类》(五),《盛京时报》1934年2月10日。,饽饽铺里的萨其马⑥儒丐(穆儒丐):《北京之点心》(三),《盛京时报》1934年2月22日。,茶汤铺里的闷炉烧饼⑦儒丐(穆儒丐):《北京之点心》(十),《盛京时报》1934年3月8日。,各种花样皆能触动作者的乡思。不过,穆儒丐所怀恋的是清末北京的风味,对于民国以来的北京,他是极为失望甚至绝望的。这种态度,可以从他对周作人《北京的茶食》一文有趣的评论中看出来:

前天晚上,见泽儿案头上,放着一本小品文选,内中有周作人先生的一篇小品文,题曰《茶食》。他说在北京十年,不曾吃过一回好的茶食,他以为不想五六百年的帝都,竟自没有适口的点心,未免骇怪之意。这是真的,不但周先生外来的人,有此感,便是北京的土著,也有此感。不过周先生所说的,是民国以后的北京,民国以前的北京,恐怕周先生还不曾到过。民国以后的北京,什么都退化了。以点心铺而论,现在所存的,连百分之一都不到,而这百分之一的点心铺,也无非勉强支持。他们所做的吃食,无不名存实亡,甚且不做的也太多了。西四牌楼兰花斋,总算上个老铺子,我曾亲自问过他们说,怎么现在的点心,没有从前的好了,难道我们的口味高了不成。他们说不是您的口味高了,实在告诉您说吧,现在吃主少了,没有那么大的卖项,我们无非混嚼里而已。①儒丐(穆儒丐):《北京之粥类》(七),《盛京时报》1934年2月13日。

在穆儒丐看来,北京的饮食已经陷入到不可挽回的退化趋势中,“北京的退化,不仅饮食细节,什么都完了,可是我们不能说,历来北京就是这样”②儒丐(穆儒丐):《北京之粥类》(八),《盛京时报》1934年2月17日。。今昔对比之下,以前的北京更加令人留恋,作者用文字写下他对清末北京的记忆,“也可以说是吊古伤今,作以前的梦吧”。③儒丐(穆儒丐):《北京之点心》(一),《盛京时报》1934年2月20日。

与夏仁虎一样,穆儒丐在追忆清末北京的同时,也表达了他对北京之变迁的感受,不过两人对这一变迁的看法却大相径庭。在穆儒丐看来,较之清末,今天的北京一切都陷入衰退之中。这并非完全出自个人日常生活的记忆,而是包含着明确的政治判断。即便是最普通的饮食,也折射出世道的隆污,穆儒丐写到与豆汁同为北京特色的甜浆粥,近来一落千丈,就与政体的变化有着莫大的关系。“早年城厢各处,皆有粥铺”,供应甜浆粥,主要是服务于早起上朝的官员和当差的仆役,“民国以后,人皆偷安,不但没有早朝,而且也没有早市,一切都在夜里。大人先生,非过午不能起床,这种专供早食的粥类,也就得自告落伍了”。④儒丐(穆儒丐):《北京之粥类》(四),《盛京时报》1934年2月9日。不独饮食如此,其他如手工业的衰落,亦可归结于帝制的终结:“好的时代,已然随着帝王成功而退了,帝王时代,不惜金钱,优待艺术家,所以才有那样好成绩,以后不但没人管,也没人提倡。”⑤儒丐(穆儒丐):《北京梦华录》(三十二),《盛京时报》1934年5月9日。一切礼俗仪式“多从苟简”,也是“人心不安,时局紊乱”的反映。

作为旗人作家,穆儒丐对清朝怀有强烈的政治认同,对民国则基本上持否定态度,他与伪满洲国的关系也很复杂。穆儒丐供职的《盛京时报》一直是日本人控制的,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日伪政权的政治活动,但拥护伪满洲国的立场却是很明显的。⑥参见铁峰、郑丽秋:《东北现代文学的开拓者与建设者——满族作家儒丐》,《学习与探索》1993年第4期。在“北京梦华录”中,他甚至在攻击民国的腐败的同时,公开吹捧伪满洲国的王道。⑦儒丐(穆儒丐):《北京梦华录》(五十八),《盛京时报》1934年5月19日。不过,穆儒丐的政治立场与其说是基于某种政治理念,不如说是决定于其满族和旗人的身份。穆儒丐梦中的北京其实是旗人的北京,他所说的“北京人”或“北京的土著”也是旗人。而在清朝的统治终结后,失去了政治上的荫庇,大量普通旗人的生活迅速跌到谷底,满族和旗人作为一个群体的命运急转直下。亲身见证这个历史过程的经历,是塑造穆儒丐的政治态度和他笔下北京形象的主要因素。民国初年,身为报社记者和编辑的穆儒丐,目睹了北京的旗人平民的悲惨境遇,男人沦为车夫,女人堕入青楼,这些都被写到了小说《北京》中。早在创作于20世纪20年代的这部作品中,作者就借主人公宁伯雍之口,宣告了北京的死刑:

你看看吧!北京完了。已过去的北京,我们看不见了。他几经摧残,他的灵魂早已没有了。我们脑子只可把他忘了,权当他被火山崩落了,被洪水漂去了。现在和未来的北京,不必拿他当人的世界,是魔馆,是盗贼,是淫宅,是一所惨不忍闻见的地狱。①穆儒丐:《北京》,台北:酿出版,2013年,第109页。

这段话昭示出作者极为愤激和决绝的态度,《北京》中的民初北京也呈现出可怖的末日色彩。②刘大先:《遗民情怀下的萧骚侘傺——穆儒丐的北京书写》,《文化中国》(加拿大)2006年第4期,第119页。幸抑或不幸,穆儒丐并没有忘记或者无法忘记那“过去的北京”,这未曾遗忘的北京,便凝结为“北京梦华录”。虽然字里行间还时时流露出不平,但在对过去北京风俗物事的细细描摹和品味中,主导的是充满温情甚至骄傲的基调。对挣扎于乱世之中的穆儒丐来说,“北京梦华录”是一种抚慰,同时也是将美好的过去从必然毁灭的命运中拯救出来的一种救赎。

1936年5月1日,上海《宇宙风》杂志第16期上登出了一则征稿启事,其中云:“本刊六月特大号拟出一北平特辑,征求关于北平的风光文物,衣食住行,城市个性,胡同生活,书摊庙会,花市鸟集,戏园茶馆,及一切社会民生之断片速写等等文稿,小大由之,长短不论。”③《宇宙风北平特辑征稿》,《宇宙风》第16期,1936年5月1日,第191页。5月16日,“北平特辑(一)”作为《宇宙风》第19期“六月特大号”如期出版,篇幅较往常增加一倍,刊载了记述北平城市生活的文章十九篇,作者中不乏周作人、老舍这样的名家。《宇宙风》征集到的稿件当然不止这些,第20期和第21期又登出“北平特辑(二)”和“北平特辑(三)”,此后还有零星的以北平为主题的散文发表。不久,《宇宙风》杂志社从这些文章中选出41篇,编成《北平一顾》一书,于1936年12月出版。“顾”可作“回眸”“反顾”解,隐隐透露出编者对即将失去的北平的眷恋之意。

此时,北平的上空正笼罩着战争的阴云。1935年6月,国民政府与日本先后签订了《何梅协定》和《秦土协定》,华北的主权丧失殆尽,日本策动的华北“自治运动”一度甚嚣尘上。当年年底北平爆发了“一二·九”运动,新成立的冀察政务委员会逐步走向抗日。1936年,华北的局势日趋紧张,逼近战争的边缘。《北平一顾》的作者自然了解北平的处境,也能体会编者的用心。开篇周作人《北平的好坏》一文,在结尾处就明言北平已经“变成了边塞”,并把北平比作放在门外将要给别人拿去的“一把破椅子”,“这个社会有人来出北平特辑,未免有点不识时务吧,但是我们在北平的人总是很感激的”。④周作人:《北平的好坏》,陶亢德编:《北平一顾》,上海:宇宙风社,1936年,第6-7页。郁达夫把他对北平四季的书写,当作“对这日就沦亡的故国的哀歌”,温情的回忆、深重的忧虑和诚挚的祝愿融汇在作者的文字中:“五六百年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无一日不好的北平,我在遥忆,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进展,永久地为我们黄帝子孙所保有的旧都城”。⑤郁达夫:《北平的四季》,陶亢德编:《北平一顾》,上海:宇宙风社,1936年,第60页。纪果庵描写豆汁儿之类的平民食物,如数家珍,却无法挥去迫在眉睫的战争威胁带来的忧惧之感:“这些可怀念而又极贫俭的食物,或者也要到了末日吗?”⑥果轩(纪果庵):《北平的豆汁儿之类》,陶亢德编:《北平一顾》,上海:宇宙风社,1936年,第102页。最有意味的是吞吐《北平今日的三多》一文,他提到北平当年的游客特别多,对国人的心理作了如下一番推测:“眼看山河变色,如此锦绣江山,不知尚能保存几时,何不趁此美景,安然的一游,后人恐再愿游,也非环境所允”⑦吞吐:《北平今日的三多》,陶亢德编:《北平一顾》,上海:宇宙风社,1936年,第245页。,语带讥讽。如果游人已经将北平当作“未来失地”看,那么《北平一顾》的作者何尝不也是如此呢?

也许正是因为预感到北平即将无可挽回地落入敌人之手的命运,《北平一顾》的作者才会以如此珍视的心情,细致地书写北平的风土人情和城市生活:四季宜人的气候,平民风味却并不寒碜的食物,幽静的公园,热闹的庙会,浓厚的文化气氛和多彩的市井风景。就像是提前回忆那将要消失的世界,北平的一切都如此美好,令人留恋:“回忆里的事物,是蜜糖,是醇酒,北平究竟是安静甜美的所在。”①吕方邑:《北平的货声》,陶亢德编:《北平一顾》,上海:宇宙风社,1936年,第106页。周作人后来评论《帝京景物略》等著作时的一段话,“总之是在一个不很好的境地,感到洚水在后面,对于目前光景自然深致流连,此与劫馀梦想者不同,而其情绪之迫切或者有过无不及,也是可有的事”②周作人:《〈文载道文抄〉序》,《立春以前》,上海:太平书局,1945年,第182页。(按:洚即洪水之意),移用于《北平一顾》相当贴切。不过,这在当时却引起了杂文作家唐弢的不满,他批判《宇宙风》“北平特辑”中的文章“并非报告病状的书信,却是宣传福音的教义。喝豆汁、吊嗓子,上稷园品茶,到天桥拆字,往广和楼捧角,太平盛世,猗欤休哉”,国难当头,却沉湎于对承平景象的流连和抚摩,未免有些粉饰太平,“而且北平也的确并不只有这些。它曾经是敌人欲壑里的自由市,学者幻想里的文化城,长官计划里的游览区;在北平,虽然有太监,有小脚,有官僚气,有‘瑟瑟地落下来的腐朽的部分',但却也有血,有肉,有声音,有为着整个民族生存的抗争。有了后者,这才觉得琐琐屑屑的不够”。③唐弢:《私议二章》,《作家》第2卷第1号,1936年10月,第280页。唐弢希望写出战斗着的充满活力的北平,虽然与《北平一顾》的作者针锋相对,其实两种态度都是对北平面临的深重危机的反应。

北平沦陷以后,“北平特辑”和《北平一顾》倒真的成了令人追怀的抗战前北平恬静优雅的生活的记录,就像是提前写好的“北京梦华录”一样。1942年,困居南京的纪果庵怀念起战前的北平,感慨历史的沧桑无情:“清朝人对着《春明梦馀录》一类纪述咨嗟,同光间人则已慨叹《啸亭杂录》中之种种,时至今日,岂唯《天咫偶闻》《藤阴杂记》等竟如三代以上,即《宇宙风》之‘北平特辑'亦邈若山河矣。”④纪果庵:《两都赋——南京与北京》,《两都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第34页。抗战结束后,一位北平的作者仿佛感到故都旧影的重现,想到了《北平一顾》:“在抗战前,上海《宇宙风》社半月刊曾出过北平特辑,后来印成小册子,名为《北平一顾》,中间有好几篇都是谈北平的风物,本来旧京是中国最伟大最美丽的都城,再经名人文士笔底下一番描绘渲染,又举出它许多优点,特征,真不愧是理想的世界。”⑤果堂:《故都本来的面目》,《纪事报每周增刊》第3期,1946年7月6日。可见《北平一顾》给人留下的印象之深。

严格地说,对北平的追忆是在抗战以后才开始的,特别是在沦陷区的报刊,如上海的《古今》《风雨谈》、北平的《朔风》等杂志上面,时时可见以北平为题材的散文创作,它们接续了《宇宙风》的小品文传统,风格上也与《北平一顾》颇为接近,大多都是以个人笔调忆述战前北平的日常生活,只是少了些《北平一顾》温润丰厚的空气,多了一点寒苦之音。这其中最为突出的,是曾经为“北平特辑”撰文的纪果庵(1909-1965)。

纪果庵在自己的文章中,有时把北平称作第二故乡,有时则直接称为故乡⑥《怀孔德》和《我与〈两都集〉》中称北平为故乡,见纪果庵:《不执室杂记——纪果庵文史随笔选》,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16、99页。《知堂老人南游纪事诗》和《市书日记》则称北平为第二故乡,见纪果庵:《篁轩杂记——纪果庵散文选》,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150页;《不执室杂记——纪果庵文史随笔选》,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163页。,这大概是因为他的家乡河北蓟县离北平不远的缘故。纪果庵生于河北蓟县一个破落地主家庭,1929年考入北平师范大学国文系,成为周作人的弟子,日后的散文创作深受其影响。1933年毕业后曾任教于察哈尔宣化省立师范,整个30年代,纪果庵主要生活在北京或附近地区。直到1940年,由于南京汪伪政权教育部政务次长和中央大学校长樊仲云的邀请,纪果庵举家南下,任教于中央大学,直至抗战结束。①关于纪果庵的生平,参见黄恽:《知堂弟子纪果庵》,载《篁轩杂记——纪果庵散文选》,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

虽然在抗战前,纪果庵就曾经以果轩等笔名在《文化建设》《宇宙风》等杂志上发表文章,但他作为一位卓有成就的散文家的声名,主要是在沦陷时期确立的。纪果庵在沦陷区的文坛极为活跃,《朔风》《中国文艺》《古今》《天地》《风雨谈》等有影响的文学期刊上都可以见到他的作品。纪果庵的散文,有相当一部分或以北平为题材,或在行文中述及北平的风物,特别是对战前北平生活的回忆,是他这一时期创作的重要内容。身经战乱又远离故土,怀乡之情难以自抑,“举目河山,不胜今昔,三千里外,尤绕梦魂”②纪果庵:《白门买书记》,《两都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第223页。,发为文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在纪果庵的笔下,北平处处都是惹人回想的所在。《两都赋——南京与北京》虽题曰“两都”,实则南京只是陪衬。③纪果庵:《〈古今〉与我》,《不执室杂记——纪果庵文史随笔选》,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26页。文章写北平气候之调和,居住之便利,花事的繁盛,研究学问的方便,饮食和游赏之乐更不在话下。④纪果庵:《两都赋——南京与北京》,《两都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第28-34页。《北平的“味儿”》写北平“特殊的味道”,不仅限于饮食,也涵括人情的悠然闲适,风气的宽大深厚,字里行间透出作者深深的怀恋:“北平的味儿,不知何日再享受一番。”⑤纪果庵:《北平的“味儿”》,《两都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第106页。即便是那些并非以北平为主题的散文,作者也随时怀想起北平的风物,这里有种类繁多的面食,不分等级皆可入内的大酒缸,价格极其便宜而味道不恶的小馆,有无论哪里都比不上的热烈的年节情趣,有秋天虫鸣声音的清越,有冬日围坐在火炉旁边耳边不时传来叫卖萝卜的货声的温暖。⑥见《语稼》、《林渊杂记》、《蟋蟀》、《炉》,《两都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第52-53、56-57、94-95、154、170页;《风尘澒洞室日抄(下)》,《不执室杂记——纪果庵文史随笔选》,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265-266页。即便是荒僻的小胡同,半夜也有硬面饽饽的唤声,给生活以应有的点缀。⑦纪果庵:《冶城随笔》,《篁轩杂记——纪果庵散文选》,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75页。“今日回想,都成梦寐。”⑧纪果庵:《风尘澒洞室日抄(下)》,《不执室杂记——纪果庵文史随笔选》,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266页。纪果庵记忆中的北平,不是繁华热闹的都市,却有着乡野山林般的自然宁静的气息:

我家住在古老的北京十五年,虽是如此,我倒是漂流在外的机会多,只有夏天和冬天偶然回来一下,不去剧院,除买书外,不去市场,也不特别为寻觅风雅与清静到陶然亭或西山,只是悠然的睡一个中觉,到胡同口买买烧饼油条和青菜,听听卖菱角的叫卖声而入午梦,以至寒风中因击柝人而想及遐远等等,一切只是自然,单纯,过着普通平民的安份日子罢了,故亦殊有小城市之思,若非大街上时有汽车往来,走路得小心一点,北京的某一角隅生活,固大可作城市山林观也。⑨纪果庵:《小城之恋》,《两都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第127页。

特别是在秋天,更是充满了静谧的乡村风味:

北京原是秋天比春天好,春日多风,一暖和就是酷暑,将有溽热和淫雨,秋日风静天晶,卖新柿子的,新落花生的,烤白薯的,叫唤着高朗幽扬的韵调,每一个胡同里好似都充满闲暇与逸豫,虽然没有钱去逛西山八大处,就在那宽阔而洒了水的街道上走走,看看路边分成一堆一堆卖炒花生的小贩,都市空气也如乡村一般,好像由喧嚣而静寂了,于是花一点钱,把花生买好,放在可以插手的旧夹袍袋里,一边走一边吃,到西四牌楼了,这里有说善书的,卖破铁器的,摆饭摊的,站住,看一会,听一会,没人管你,尽管是困穷,尽管是忧郁,这时也可以忘记了罢?①纪果庵:《苌楚篇》,《篁轩杂记——纪果庵散文选》,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213页。

纪果庵怀念的平淡安稳的北平日常生活,和《北平一顾》中恬静优雅的北平风光颇为异趣,距离《东京梦华录》铺陈的市井繁华更是遥远。考虑到沦陷区文坛的特殊情形,纪果庵的选择并不奇怪。钱理群分析了沦陷区作家面临的历史困境,由于特定政治环境的制约,他们在作品中无法直接处理政治问题,又不甘心于谈论完全脱离社会人生的“风月”,个人琐细的日常生活便作为作品的主要素材。②钱理群:《“言”与“不言”之间——〈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总序》,《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年第1期。然而,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沦陷区作家在个人的出处进退方面,往往与日伪政权发生不同程度的关系,纪果庵本人就是如此。民族立场和传统道德的要求,使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某种紧张感。在这种心态下,执着于最基本的日常生活,不失为化解——至少是掩盖——这种紧张感的方法。沦陷区作家对《东京梦华录》等著作的看法,正可以用来说明这个问题。周作人在谈到“风土志”时,指出其中一类是“关于前代的”:

因为在变乱之后,举目有河山之异,著者大都是逸民遗老,追怀昔年风景,自不禁感慨系之,其文章既含有感情分子,追逐过去的梦影,鄙事俚语悉不忍舍弃,又其人率有豪气,大胆的抒写,所以读者自然为之感动倾倒。宋之《梦华》、《梦粱》二录,明之《如梦录》,《陶庵梦忆》,都是好例。③周作人:《十堂笔谈》,《立春以前》,上海:太平书局,1945年,第149页。

周作人并不讳言《东京梦华录》中包含着遗民的政治立场,但值得注意的是,周作人用“变乱”一语来指称易代鼎革之变,表明他是从日常生活经验而非民族和国家的角度来看待世变,而在他当时写的《中国的思想问题》《中国文学上的两种思想》等重要文章中,则明确地表达了以防乱和生存为本的思想主张。另一位追随周作人风格的散文家文载道,此时也对宋代和明代的遗民文学产生浓厚兴趣,认为“一切记载风土、节候、景物的著述,也以出诸遗民的笔下者最有声色。无论写景,记物,道故实,谈胜迹,虽然娓娓道来,却无不含着至性至情,成为‘笔锋常带情感'之作”。虽然没有明确提及《东京梦华录》,但文载道的观点听上去就像是周作人的回声。更重要的是,文载道接下来引用了张岱的《陶庵梦忆序》,说道:“人们在‘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之后,所留下来的,却是经过千锤百炼之馀的一种生的执着。”④文载道:《关于风土人情》,《风土小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4页。这亦与周作人的看法不谋而合,或者受到后者的影响也未可知。在周作人和文载道对遗民文学的重新阐释中,变乱代替了鼎革,生的执着代替了气节的坚持。通过这种微妙的转换,日常生活的价值得到凸显,而宏大的道德命题则退居幕后。⑤周作人和文载道的观点在当时活跃的“《古今》作家群”(包括纪果庵)中颇具代表性,参见[美]傅葆石:《灰色上海,1937-1945——中国文人的隐退、反抗与合作》,张霖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187-188页。

与文载道一样,纪果庵也是遗民文学的爱好者,他从《东京梦华录》中读出的同样是乱世中的日常生活:

我屡次讲过,自己是一个缺乏色泽平淡无奇的人,文章也是如此。没有传奇,没有惊险,没有波澜,只是一味平常。不过乱世平常之事,往往亦成新奇,譬如生事之艰难,便远非想象所及,如果详细记录,岂非后世的好谈资?由后之观今,才想起今之视昔,我是及用古人成语的意思,《梦梁录》,《梦华录》,《陶庵梦忆》等,皆追念昔时繁华者也,一饮一啄,一草一木,一烟火,一游艇,一菜馆,一街道,皆是惆怅。这惆怅乃是硬而重的,读书人轻轻滑过,作等闲观,便可骂其文无裨世道,足败传统,未免稍稍冤枉,自然,诸贤的本意总会明白,但社会侮辱也颇不好受。⑥纪果庵:《自序》,《篁轩杂记——纪果庵散文选》,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序第vii页。

纪果庵意在表示,即便是日常生活的记录,因为是在乱世,也自有其厚重的价值,不必一味苛责。这里颇有些自我辩解的意味,而在另一处谈及《东京梦华录》的地方,则是主动的出击了:“因为乡土与食品有关,遂很愿意看看风土吃食等记载的书,像《东京梦华录》那么,把故国风土叙述一番,颇比唱高调激励别人爱国有意思,可惜这种书太少。”①纪果庵:《谈吃饭》,《篁轩杂记——纪果庵散文选》,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309页。不论取何种姿态,纪果庵显然意识到,他对日常生活价值的肯定和他所面对的道德压力之间存在着的紧张和冲突,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他的策略只能是不断地强调前者,尽可能地淡化乃至否定后者。于是,我们看到他对20世纪30年代北平生活的回忆的重心,便落在了其平淡安稳的一面。至于北平沦陷的巨变,往往只用“事变前”这一较为中性的说法一笔带过②纪果庵在《风雨小谭》一文中说:“我自己也是常常把‘事变前'三个字挂在口边的。”见《两都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第80页。,对这场战争的性质却只字不提。

“怀旧之感,依恋之情,每当乱世,人所愈增。”③纪果庵:《风尘澒洞室日抄》(下),《不执室杂记——纪果庵文史随笔选》,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308页。《两都集》跋中的这句话,可以作为40年代纪果庵追怀北平之作的注脚。乱世中执着于回忆,就像这回忆执着于“平常之事”一样,都是一种自然合理的常情。诉诸常情,则危机时刻政治和道德抉择的难题亦变得无足轻重了。颇有意味的是,在纪果庵对近代以来北京历史的回溯中,变与乱亦成了常态。他在一则笔记中考述了北京宴席费用的变化,光绪年间每席所费在六两至八两,“事变前”则每席不过十元,如今则一席达五百元。“光宣追溯乾嘉,以为盛世,民国之人,未尝不忆同光余韵,至今日则又以战前为不可即矣,世事如丸走阪,滋可叹息”④纪果庵:《风尘澒洞室日抄》(上),《不执室杂记——纪果庵文史随笔选》,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236 -237页。。把现代性冲击下北京城市生活的变迁描述为“如丸走阪”一般的自然运动,事实上把战争带来的痛苦也自然化了。如果说《东京梦华录》提供了追忆过去的心态结构的原型,这种心态结构具有某种抽象性(仅仅是过去已无法挽回本身就足以引发我们的梦和记忆),那么颇具反讽意味的是在纪果庵这里,由于沦陷时期的特殊语境,这种抽象的心态结构,却成了化解政治和道德上的紧张感的工具。

小结

民国时期北京的“梦华体”著述,体例和风格不同,所追怀的具体内容也各异。更重要的是,由于民族身份、社会地位和文化背景上的差异,这些著述的作者对现代性冲击下北京所经历的历史变迁,也怀着迥然不同的态度和感情。“梦华体”只是在抽象层面上,为他们提供了相似的心态结构,而在具体的表达上,则显示出人们对“过去的北京”的复杂感受。城市记忆的这种丰富性和多元性,是传统的“梦华体”著述中看不到的,而身处现代的人们对逝去的北京的追忆和缅怀,本身亦是北京现代性经验的重要组成部分。

In Search of the Lost Beijing:“Menghua Style”Writings in Republican Beijing

Ji Jianqing
(Institute of Literature,Beiji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100101)

Living in Republican Beijing,a city which had undergone a drastic historic transformation and witnessed a huge change in urban landscape,authors from various cultural backgrounds and social statuses wrote variegated“menghua style”essays and books on the lost old Beijing.They appropriated the mentality manifested in the Dongjing Menghualu(a classical memorial description of the urban life of the destroyed Northern Song capital by Meng Yuanlao),expressed their nostalgia for the disappeared part of Beijing,and presented the complexity of the rich memories of Republican Beijing.The memories of and nostalgia for the lost old Beijing of modern writers themselves also belong to the rich experience of Beijing's modernity.

Beijing;menghua style;Xia Renhu;Mu Rugai;Ji Guo'an

I207.65

A

1001-5973(2016)04-0038-12

责任编辑:李宗刚

2016-07-10

季剑青(1979— ),男,安徽肥东人,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博士。

本文为作者主持研究的2014年度北京市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抗战时期北京的都市文化空间”(14WYC060)的阶段性成果。

②伊永文:《以〈东京梦华录〉为中心的“梦华体”文学》,《求是学刊》200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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