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丽
(广东文艺职业学院 广东·广州 511400)
妓与中国古代文人的女性心态——从白居易《琵琶行》谈起
王红丽
(广东文艺职业学院广东·广州511400)
中国古代文人“女性心态”的形成,是封建专制统治对其心理的压抑和人格的扭曲的结果,与封建社会男子对女子的不合理态度十分类似:士大夫的得意或失意,与妓的风华绝代或年长沦落天然相通。白居易的大声疾呼中,包含着对琵琶女的真诚同情,但更重要的是其中辛酸的失宠心态和深刻的身世之感。
妓;文人士大夫;女性心态;白居易;《琵琶行》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其《琵琶行》中曾大呼:“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这振聋发聩的呼喊中,他将技艺精湛的琵琶女引为知己。但是事实上,琵琶女和江州司马间地位等级的差距何止云泥!其之所以有此感喟,与古代文人的女性心态是密不可分的。本文拟由此感喟出发,对中国古代文人的女性心态作一浅探。
一
林语堂在其《中国人》一书中云:“中国人的心灵在许多方面都类似女性心态。”[1](P90)此处所谓女性,非封建社会伦理关系之内的女性,它特指封建社会一种特殊的女性——妓。在古代社会中,妓处于封建社会伦理关系之外,她们的生活,与正统女教中之女子截然不同。
对于处于封建社会社会伦理关系之内的女子,无论身处皇宫内苑、富贵人家,还是生活于贩夫走卒、贫寒人家,她们应当遵从的是“三从四德”:
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仪礼·丧服·子夏传》
九嫔掌妇学之法,以九教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周礼·天官·九嫔》
《仪礼》《周礼》皆是中国封建社会中被统治者奉为经典的著作,其效力几乎与制度相等。“三从四德”即指顺从、贤淑、端庄、勤劳。“摘句寻章、簪花咏絮之事”,正统女教中之女子,“非所谓学也”。(《大戴礼·女小学》)即便是礼法较为松弛的中唐,亦是如此。“为妇之道,不可不知书,倘更作诗,反似姬妾耳。”[2](109)女子习诗是有违妇道的。《女论语·训男女章》中也说:“莫纵歌词,恐她淫污”,更将诗词之道与“淫污”联系在一起。
那对于社会伦理关系之外的女子,是否也有同样的要求?回答是否定的。唐代,社会伦理关系之外的女子称妓,是娼妓和女艺人的合称。虽然名义上有卖身卖艺之别,事实上又不能截然分开,卖身者须有一技之长方能求得善价,卖艺者须长相出众方可大受欢迎。其来源,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有言:“妓女来路有三种:(一)自幼丐有者;(二)或慵其下里贫家,为不调之徒所渔猎,失身至此者;(三)良家子为其家聘之,以转求厚赂,误陷其中者。”[3](97)不论以那种方式,入了风尘的女子,主观地讲,必得有—技傍身,取悦不同的客人以求得生存所需的一切。客观地讲,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她们赚取利益,其所有者也需要她们有一技之长吸引顾客:“教之歌令而责之,其赋甚急,微涉退怠,则鞭扑备至。”[3](98)如此,妓练就了过人的技艺,这是她们维持生存和生命的根本。
端庄贤淑的正统女子和风情解语的歌姬舞女,对于“矜诩风流”“尚文好狎”的唐代文人士大夫而言,谁更具吸引力是不言而喻的。由于歌姬舞女身份的特殊性,许多人在面对她们时存在狎玩心理是必然的,在其时其地也是无可厚非的,白居易也不例外。但是,正如有论者云“他们锐意进取、大济天下的雄心遭到打击和挫折时,往往转而向女性世界中讨生活。”[4](27)此所谓“女性世界”,当然不是家中妻子的世界,正统女子提供不了放松身心所需氛围,或许更多的只有压力。此所谓女性世界,主要是或者说就是指“妓”的世界,她们以自己动听的歌声和婀娜的舞姿为身心疲惫的文人士大夫提供了很好的放松。更进一步讲,经历过得意和失意的歌姬舞女,与文人士大夫堪称心灵相通。其相通之处有二:
每一个有一技傍身、年轻貌美的歌姬舞女,都有自己的黄金时代,例如琵琶女,“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正如同刚刚踏入仕途的文人士大夫,各个怀有修齐治平的理想,渴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得到统治者赏识,一展雄伟抱负,其中有很多如白居易者也确实曾位高权重权倾一时。此其一。其二,“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歌姬舞女度过了黄金时代,必然会落到“飘沦憔悴,转徙於江湖间”的地步。琵琶女就是因为“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最后不得已“老大嫁作商人妇”。这是她们为数不多的出路之一:或为人外室;或为人妾;或入佛入道。无论哪一条路,都始终摆脱不了悲惨的命运。抱有雄才伟略宏图大志的文人士大夫,在种种因素的作用下,大多都有外任、左迁、流放甚至处死等不济的命运,其凄凉惨淡与歌姬舞女差可比拟。
二
可见,文人的得意失意与妓的得势沦落,有着惊人的相似、相通之处。他们之间的交流,便带上了心灵之交的意味。表现在诗歌中,就有了将歌姬舞女引为知己的表达。在善写妇女题材的白居易诗中,多有此种表达。正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往往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样,白居易的这种表达,也有其过程。白居易诗中有狎玩娼妓之诗,这毋庸讳言,也无可厚非。有唐一代的文人士大夫,少有不为此事者,即使曾借李戡之口激烈批评白居易的杜牧,不是也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风流韵事吗?
白居易的可贵之处,首先在于他流露在一些诗歌中的对于妓的深深赞赏和理解:
清紧如敲玉,浑圆似转簧。一声肠一断,能有几多肠。
——《题周家歌者》
花脸云鬟坐玉楼,十三弦里一时愁。凭君向道休弹去,白尽江州司马头。
——《听崔七妓人筝》
夜泊鹦鹉洲,江月秋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词堪愁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如真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夜闻歌者(宿鄂州)》
第一首诗描写了一位歌女,先直述此女唱功深厚:清脆紧凑如同敲击玉石的声音,厚实婉转如同张弛有度的弹簧。再间接渲染歌声中蕴含的愁绪,声声令人愁肠寸断,具有巨大的艺术感染力。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对歌者毫不吝惜的赞赏和难能可贵的理解。第二首诗写美人如玉,筝艺高超,一曲奏罢居然使得诗人头发全白,不能不说其令人叹服的艺术表现力,而隐含其中的必定是此女子难与人言说的苦涩经历,表现出的仍是诗人的赞赏和理解。如果说前两首诗还仅仅是对妓之技艺的赞赏和叹服,表现出的还只是他从歌声和乐声中所解读出的她们的痛苦的话,那么第三首诗已经可以看出,他渴望通过与当事人对话进一步了解她们痛苦的原因:该诗描写的也是一位歌者,诗中却没有正面描写她歌艺的句子,只是说其歌声“愁绝”;由此出发,引出女子的哭泣,重点也便落到了哭泣上:“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夜泪如真珠,双双堕明月”“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这个袅袅婷婷清秀漂亮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子,在秋天夜晚清冷的江面上,一个人唱着令人心碎的愁歌,一个人悲悲切切地不停啜泣,怎能不让人心生怜悯,渴望探究她内心痛苦的原因?能够有此努力,白居易已经足够令人感动,毕竟那是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
其次,诗人最终没能与其形成对话,但是此种渴望无疑为他进一步了解这些女子提供了可能性。正因如此,才产生了千古名篇《琵琶行》。此诗最能详切地体现白居易对于妓内心世界的了解。这种了解的媒介自是其高超的琵琶技艺: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从校弦试音起,便有深情蕴含其中。心中有情,弦上才会有情。是什么样的情呢?通过琵琶声,她将“心中无限事”、“平生不得志”倾诉了出来:其中,有她昔日的风光,也有她今天的落寞。如果仅仅到此为止,白居易对于这些女子的理解也就仅限于对其技艺的赞赏和对其苦涩的猜测而已。他更可贵的地方,在于他愿意聆听其苦涩,并推己及人,理解其痛楚。从琵琶女的自述中,诗人更深刻地体会到了琵琶声包含的先“滑”后“涩”两种境界的蕴涵。她弹的不是琵琶,而是人生。白居易听的也不是音乐,而是女子及自己千回百转的经历。在这样的诗中,得出的结论绝对不是“狎玩”,而是赞赏、尊重、理解。有感于此,白居易对于自身的经历展开了深刻的反思。
我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男子在与女子的关系中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因而,女子面对男子时便存在一种天然的取宠心理。而这,正与封建社会文人士大夫由于有出仕的要求,对于最高统治者所存在的心理恰恰相似。不论“文死谏”,还是“武死战”,皆是此种心理的表现。此即中国古代文人的“女性心态”。究其实质,则正是由于封建专制统治者对士大夫心理压抑和人格扭曲的结果。而这又与封建社会男子对女子的不合理态度相通。所以,士大夫的升迁或贬谪在一定程度上与女性的得宠或失宠发生了联系。或者竟然可以说,士大夫的得意或失意,尤其与妓的黄金时代或年长沦落天然相通。如斯种种,才有了白居易喊出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名言。其中虽然包含着对琵琶女真诚的同情,但更重要的是蕴涵其中的辛酸的失宠心态和深刻的身世之感。
[1].林语堂著.郝志东、沈益洪译.中国人(全译本)[M].学林出版社,1994:12
[2].高世瑜著.唐代妇女[M].西安:三秦出版社,1988:6
[3].陈东原著.中国妇女生活史[M].商务印书馆,1998:4(影印版)
[4].毛庆.论宋玉辞赋的女性美及其创作心态[J].山西师范大学学报,1992(3)
I206.2
A
1009-8534(2016)05-0027-02
王红丽,广东文艺职业学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