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无法超越的生命困顿——杨争光乡土小说中的生存意识
张欣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受存在主义哲学影响,杨争光的小说整体上呈现出以展示和探讨人的生存意识为主旨的时代特征。在新写实风格的乡土小说中,他忠实地记录着故乡黄土地上形形色色的生命形态以及他们的存在与消亡过程。阅读他的作品,读者感受到的是西北农民强烈的生存意识,看到的是西北农民为生存而上演的以暴力与死亡为主要抗争形式的人生悲剧。生存、暴力与死亡是杨争光小说中的三个
,对乡土世界美与丑的展示丰富了新时期乡土小说的表现领域。
杨争光;乡土小说;存在主义
乡土在作家的文学创作中历来占有重要的位置。乡土小说在现代文学的第一个十年就已经发展成当时最成熟的一种文学题材。以鲁迅、台静农、许钦文、王鲁彦、许杰、蹇先艾、彭家煌等为代表的最早一批现代乡土小说家,书写了他们眼中的乡村记忆,那个时代的乡土无疑是愚昧落后、封闭守旧的代名词;直到废名、沈从文、孙犁等作家出现,乡土才成为充满诗情画意的和谐之所;抗战开始以后,乡土逐渐演变为孕育革命火种的圣地,它是作家热情赞颂的对象;而十七年文学里的乡土则是农业合作化题材作品的故事背景,获得政治解放的农民在土地上谱写出新中国壮丽的乡村创业史。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追求刻骨真实的新写实小说崛起,新写实小说家抛弃了过去人们印象中对乡村田园牧歌般的乌托邦想象,转向揭露乡村真实存在的贫穷、丑陋和孤独,试图以生命的悲剧意识来唤醒人们对农民窘困生存状态的关注。这一时期文学中的“乡村大多已经失去其固有的和谐和美好,而变成罪恶和阴谋之地,乡村人格也失去其传统意义上的淳朴和善良,而变得复杂、丑恶、阴险,无论是残雪对乡村寓言式的书写,还是苏童用现代的观念写历史和记忆中的乡村,乡村都呈现出孤独的性格,而这种孤独大多来自当代人的观念,这些获得现代意识和现代感觉的作家用新的观念来书写乡村时,乡村成为其演绎观念的场所”[1]。受人瞩目的新时期西部乡土小说在把贫穷荒寒而又壮丽苍凉的西部风情带入当代文学视阈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种“雄浑深厚的美学风貌与苍凉深广的悲剧精神”[2]。杨争光以黄土地为背景的新写实乡土小说就明显呈现出悲剧化的叙事风格。他“以强烈的平民意识,通过对凡庸卑琐的小人物的生存状态的展现,勾画出芸芸众生一幅幅灰色的人生风景。这些人物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疲惫不堪地生活着,以各自的方式为生存而挣扎。他们以卑微的人生愿望,在各自的人生舞台上,上演着各自的悲剧”[3]。
悲剧风格的形成与杨争光对西北黄土地特有的废土心态有着密切关系。三秦大地在中国历史上辉煌的过去与当下贫穷落后的现状,常常使得西北作家,尤其是陕西作家流露出特有的废土和废都情结。正如当年有的学者指出的“在侧重写‘废土’现象及心态方面,当推年轻作家杨争光为代表;在侧重写‘废都’现象及心态方面,当推中年作家贾平凹为代表。”[4]废土与废都心态背后折射出的是西北作家深刻的忧患与反思。杨争光对发生在这片“废土”上干巴巴却又意深深的故事总是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但“他的瞳孔里失去了具体的历史年代的印记,只放大了黄土地上生命的挣扎、生命的萎弱的灰色视像。即或写到带有英雄气的传奇,也终必落笔于英雄气的消蚀。于是关于英雄的神话和传奇本身也变得黯淡无光,历史上的崇高被消解了,从而走出了出于某种政治观念而精心建构的历史神话”[5]。这种废土心态使杨争光格外关注黄土地上人与生存环境之间紧张的对立和冲突,凸显人在不和谐、不统一关系中的生存抗争,从而形成一种具有张力感的艺术效果。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杨争光的乡土小说与汪曾祺的乡土小说呈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美学风貌。汪曾祺作品中有一种道家超然物外、天人合一的精神气质,他的以江南水乡为背景的乡土小说更多地流露出人与自然的和谐融洽以及人性的真善美,而杨争光的乡土小说则有意识地凸显人为了生存同恶劣环境展开的斗争,在紧张的事件冲突中刻画人们不屈的反抗精神。在强大的乡村封建传统与现代城市文明的挤压下,他们的抗争更多的是以遭受打击和走向个体的毁灭而告终,但这并不能令他们放弃为此而进行的挣扎与反抗。杨争光的乡土小说既对西北农民悲剧性的人生命运进行了艺术展示,也深刻剖析了人性中暴露出来的种种弱点和劣根性。暴力与死亡是杨争光小说中使用最多的两种叙事策略,他的作品藉此显示出对生命价值的独特思考。
杨争光一直被视为作家群体中一个不安分的“异类”,这源于他的多重身份。他最初以诗人的身份亮相文坛,随后将精力转向小说创作,担任西安电影制片厂专业编剧期间又与影视结缘,由他编剧的《双旗镇刀客》《五魁》《水浒传》等影视作品,人物粗犷强悍的土匪气、西北荒漠的古朴苍凉都给观众强烈的视觉冲击和震撼性的审美体验。1992年,在市场经济大潮中,他“下海”创办长安影视公司,如今,他已经是影视圈内身价不菲的著名编剧,但是,他没有因涉足影视而终止文学理想,在剧本写作之余,他仍然从事着小说创作。从1981年发表小说《霞姐》至今,杨争光几乎经历了新时期小说发展进程中各种文学思潮的洗礼。因此,即使仅仅是从小说家的身份来看,读者也会惊讶地发现在他三十多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他的作品被文学评论家们贴满了各种标签:寻根小说、先锋小说、新乡土小说、地域文化小说、新写实小说、后寻根小说、土匪小说等“品牌”应有尽有。各持一端的阐释局面也造成了批评家在解读杨争光小说时的纷繁、混乱。
作为从黄土地上渭河平原走出来的乡土小说家,杨争光的小说大多以西北农民为描写对象。他说“我这样做是基于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我熟悉他们;其次,我以为,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家,中国的城市是都市村庄。中国农民最原始最顽固的品性和方式,渗透在我们的各个方面。愚昧还是文明?低劣还是优秀?这只是一种简单的概括。它是靠不住的。他们遇到了一些事情,他们按他们的方式做了。我就这么写。这也是我最感兴趣的。当然,我得按我的方式和语言去说,去讲述。”[6]他敏感地捕捉到几千年来西北乡村生活中不为人们注意的地域文化精髓,凭借他多年来对农民生活方式的深刻体会,继承和发展了“五四”新文学作家所开拓的乡土小说创作表现领域。乡土成为他文学创作中取之不尽的叙事资源和精神宝藏。随着新时期人道主义观念的觉醒和西方现代主义人文思潮的冲击,杨争光的小说整体上呈现出以展示和探讨人的生存意识为主旨的时代特征,这在他的小说里具体表现为:带有地域文化色彩的生存环境;以本能为主要特征的生存欲求;彰显悲剧叙事风格的生存抗争;体现乡土国民性格的生存哲学。通过艺术地表现西北农民的真实生存现状,他在作品中传达出深刻的生命忧患意识。同时,现代主义文学手法的自觉运用和对生存问题的深入思考也使他的小说具有了形而上的哲学意蕴。
杨争光曾用一个比喻形象地描述过小说家的精神价值取向。“如果一个人指着一堵水泥墙说:我要把它碰倒,你可能不以为然;如果他说:我要用头碰倒它,你可能会怀疑他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如果他真的去碰几下,你会以为他是个疯子,你会发笑。可是,如果他一下一下地去碰,无休止地碰,碰得认真而顽强,碰得头破血流,直到碰死在墙根底下,你可能就笑不出来了。也许你会认为,尽管他做的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并不一定可笑。真诚的小说家大概就属于这一类人。他进行的是一场无休止的、绝望的战斗。他知道他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还要做。”[7]杨争光对这种顽强的生命进取精神非常看重,他认为这不仅是一个真诚的小说家所必须具备的素养和创作态度,同时它也应该是一个真诚的、热爱生活的人所应具有的生存精神。坚忍执著的生命意志内化为西北农民的一种真实生存哲学,并在杨争光的小说中得到了具体表现。
有着童年乡土生活经历的杨争光在农民的世界里,看到了他们对生活的执著和热爱,也看到了他们的顽固和偏执。他们活得很辛苦,但是,也活得认真而顽强。杨争光在他的小说里塑造了很多这类执著或者说是偏执的人物。老旦是最为典型的一个,他偏执、顽固、认死理、毫不松动,当他认准“人一辈子应该有个仇人”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全部的心思放在如何整倒仇人赵镇上面,为此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他却丝毫没有后悔的意思。《赌徒》里的甘草、八墩、骆驼也属于这类极端固执的人。这些人物之所以能够光彩尽出,恰恰就在于他们的偏执,相应的,作家的小说也藉此深入人性与心性。“当杨争光把这些人物有意识地置于模糊的时代背景之下的时候,他试图展开的并不是所谓的时代生活和故事,而是一种哲学化的存在”[8]。从这些固执己见的人的努力中,我们能够看到那种“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的执着劲儿。
杨争光更多的是受到了存在主义文学理念的影响。他的乡土小说十分关注西北农民的精神生活状态,与陕西的许多小说家相比,“杨争光的小说属于以人为本体的一类,如海明威、契诃夫,而不属于以社会事件、社会思考为本体的小说。比起现实事件与人,社会政治、历史与人,他更关心在一种大的时间和空间中,个体和群体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他们的自尊与自卑、脆弱与坚韧、困窘与孤独、伟大和渺小。”[9]杨争光通过塑造小说人物绝望的挣扎与反抗来彰显他一贯强烈的悲剧叙事风格。小说中进行生存抗争的主体多是希望走出贫乏状态,过上新生活的乡村青年男女。他们反抗艰辛恶劣的生存环境和无法满足的生存欲求,以及那些直接关系到他们生死存亡的现实问题,反抗的形式以暴力与死亡为主要特征,而这种激进和极端的抗争方式又往往导致了他们心灵的扭曲与人性的异变,他们的生存抗争几乎总是以主人公的失败和逃亡而告终,从而突出农民注定的悲惨命运。暴力与死亡不仅体现在他的乡土小说创作中,也反映在他的其他类型题材的作品里。例如,《流放》是以清朝白莲教教民起义为背景的新历史小说,整部作品在描写由于信仰之争而引发的屠杀和流放过程中,始终没有离开对暴力与死亡的描述。还有《爆炸事件》《谢尔盖的遗憾》《高潮》等新市民小说也同样展示出作家对暴力与死亡现象的关注。
乡土社会既保留着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形成的传统美德,是人们心中远离都市喧嚣的精神净土和心灵家园,但它同时也是现代人眼中愚昧和落后的象征。两种不同的乡村想象背后,折射出的是农民身上看似矛盾的生存哲学。一方面,乡民在同恶劣的生存环境抗争中展示出坚韧顽强的生命意志;另一方面,则表现为愚昧麻木、逆来顺受、不思进取的安逸守旧的生活态度。这种生存哲学背后体现出一个民族的国民性。鲁迅对此早有敏锐的观察与深刻的批判。他笔下的闰土、阿Q、祥林嫂等江浙农民形象传神地展示出农民的劣根性。正如林语堂所说“中国人的智慧在牢牢地控制着周围的物质世界,它意味着人类的狡黠可以使一个众所周知充满了痛苦和悲伤的世界变成一个人类可以居住的地方。”[10]通过对西北农民根性的深入体会,杨争光在他的作品中成功揭示出西北农民执著坚忍的生命意志和愚昧狡黠的生活态度,为研究西北农民的生存哲学和独特思维逻辑提供了一把钥匙。
大西北张扬着原始的野性和强悍的民风,西北人更是以坚毅勇敢著称,但在“强悍的民风背后体现出的是西北农民勇武好斗的性格特征和血腥复仇的文化基因。”[11]以擅长书写血腥暴力场面著称的小说家余华认为“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12]在余华看来,暴力是人性中固有的一种丑恶的本质力量,它来源于人类本性中的施虐和自虐冲动。在杨争光的小说里,则表现为乡民对暴力复仇的迷狂。农民在非理性状态下的暴力行为,常常表现为一种狂野而迫不及待采取行动的智力低下的激情,人由此被动地成为自己本能冲动的施暴者与受害者。
小说《泡泡》里初来乍到的老眼为了在村民中树立权威,竟用一锅滚烫的开水把说话有分量的风水先生活活烫死。《鬼地上的月光》里,窦瓜因不堪忍受无爱的婚姻折磨之苦,用石头砸死了自己的丈夫。《霖雨》里的富士与村中的寡妇焕彩有染,焕彩的小叔子知道后,领着人阉割了他。《盖佬》里的矮个子男人因为自己的女人与一个来矿上务工的外乡人相好,就在沟底用镢头砸碎了外乡人的脑袋。《黑俊》里开烧砖窑的外乡人因为不堪忍受流氓无赖的多次欺侮,用炕上的半截砖头直接把对方拍死在地上。暴力叙事在杨争光的中篇小说《棺材铺》里表现得更为惊心动魄。土匪出身的杨明远收心洗手,回新镇当了一名规矩的村民。他在新镇开了一家棺材铺,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可让他发愁的是棺材做出来了却卖不掉。为了卖掉棺材,他借机挑拨当铺掌柜胡为和地主李兆连家的关系,但屡次以失败告终,因不断失望而陷入疯狂的杨明远最后亲手掐死了李兆连的儿子贵贵,嫁祸给胡为,胡、李两家终于爆发了械斗,结果李兆连和胡为在械斗中惨死,杨明远的儿子坎子也因误用火枪而死于非命。双方死伤无数,幸存者纷纷逃离新镇,新镇变成了一座空镇、死镇,空旷的街道只有杨明远一个人在反复高喊“收尸啊”。新镇的悲剧固然与杨明远的煽风点火有直接关系,但如果不是暴力、仇杀、嗜血这些劣根性让新镇人丧失了理性,恐怕杨明远的险恶用心最终也只能落空,缺乏理性和宽容精神是新镇发生悲剧的根本原因。杨争光很少去描写人性中的崇高品质,他发现和揭露的往往是卑下低劣的人性弱点,审丑是杨争光小说创作中的重要特征。
杨争光的暴力叙事还常常结合反讽的艺术手法以突出悲剧色彩,作家思考和批判悲剧现象的力度也因此而显得越发深刻。小说《蓝鱼儿》通过特殊年代里极“左”政治引发的乡村悲剧,揭示出政治运动给乡村百姓带来的身心伤害。工作组到仁家堡开展“四清”工作,三个月下来却找不出一个贪污分子,这让工作组的同志们犯了难,大家都希望村保管员旺旺承认贪污,但旺旺就是不认,在村长和工作组的同志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民兵队长仁俊义无意中发现自己婆姨蓝鱼儿的手像老头乐,于是他提出让蓝鱼儿去胳肢旺旺。旺旺怕痒,只好承认贪污,此后,蓝鱼儿的“老头乐”让村里越来越多的人成了“贪污分子”,甚至连村长和仁俊义也在这双手下成为“贪污分子”。从此,仁俊义对蓝鱼儿的手产生了严重的心理恐惧,以至于连夫妻间的房事也无法进行,备受煎熬的仁俊义在蓝鱼儿切红薯时,用菜刀把她的两只手剁下来,扔到了房顶上。此后,村民看到没了手的蓝鱼儿经常站在村口向远处张望,她是在等被关在监狱的丈夫回来。小说总的基调仍然是暴力叙事,但不同之处在于杨争光运用反讽的艺术手法来嘲弄政治本应具有的庄严感,他把人物悲剧性的生存状态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展现于读者面前。为了达到反讽的艺术效果,“作者运用了高反差的情境与情绪的对立修辞描写手法,即如在严肃的言行和场景描绘下,往往会蹦出一种戏谑性的甚而恶作剧式的情绪表述;相反,在喜剧效果的情境描写中却往往涌出一种貌似庄严的情绪描述,这种‘反讽’的修辞形式导致了现代读者乐此不疲的阅读快感”[3]283。堂而皇之的四清工作组竟然抵不过一个普通农村妇女的双手更能够有效地“解决问题”,庄严肃穆的批斗会因为蓝鱼儿的“老头乐”竟然让许多人笑得流眼泪、淌鼻涕、直不起腰,这不能不说是绝妙的反讽。杨争光的其他小说,如《叛徒刘法郎》《老旦是一棵树》等,同样在暴力叙事的过程中运用了反讽的艺术手法。刘法郎家境贫穷,以致生计成了问题,为了不向村里交公粮,他向村干部吹嘘自己是老革命,还拿出了他早年参加革命的“证据”,结果却因不识字而闹出了笑话。原来他拿出来的是一张被国民党军队俘虏后写的自首书,全村因此召开了一场揭发刘法郎罪行的斗争会。气氛严肃的批判会上,刘法郎的注意力被人们吐痰和吸鼻子的声音所吸引,痔疮引起的瘙痒感又让他不停地做着抠屁股的动作,最为荒唐的是存钱媳妇控诉他的理由竟然是刘法郎和她发生性关系后,没有兑现给她三斤粮票的承诺。这些都使得庄严的批判会显出荒诞可笑,杨争光以此消解掉政治的庄严与神圣。在他的代表作《老旦是一棵树》里,为了表现老旦悲剧性的生存状态,杨争光仍然采取了喜剧甚至是闹剧式的反讽手法。老旦把人贩子赵镇当作自己的仇人,这让老旦原本枯燥而单调的生活充满了寻衅复仇所带来的激情,儿媳妇环环与赵镇通奸让老旦找到了名正言顺的复仇理由,他挨家挨户向村民诉苦、向村长告状,原想获得同情和支持,却反被大家当作笑柄。老旦的行为原本富于维持道德的正义色彩,但是在道德感较为松弛的乡村文化氛围中,老旦的一系列举动招致了村民的拆解与改装,被抹上了厚重的喜剧感,成为笑料进入乡村日常生活,老旦无望的努力最终以希望变成一棵树而结束。但事件真正的悲剧性却在一系列闹剧式场景的边缘顽强地浮现,那就是:人与环境的错位使得人与现实的沟通成为西绪弗斯式的无望举动,个人的任何努力都会遭到现实不屑一顾的嘲笑,并阴差阳错地付诸东流。这不能不让我们联想到卡夫卡式的荒诞。小说《公羊串门》引发了邻里之间的血案,疯狂可笑的利益争夺最后竟然以凶残的杀戮而告终,这不能不说是对乡村中暴力复仇传统的一种深切讽喻。杨争光的作品常常以幽默调侃的喜剧形式反映悲剧的生命内容。他以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和哲学观念去解析人生,从而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具有现代意味的反讽效应。
暴力叙事有力地揭示出乡村荒诞事件背后的悲剧特征,拓展了乡土写实小说的表现视野和社会意义。“根植于中国乡村的仇恨意识形态,散布在每一个细微的生活细节里,它并没有受到政治制度的直接鼓励,却为历史上悠久的政治暴力传统提供了深厚而广阔的基础。在乡村社会的分配正义制度崩溃之后,农民的暴力主义成为解决冲突的惟一途径。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地狱。每一个农民都是潜在的杀手,在无政府的致命呼吸中生活,为维护卑微的生存利益而展开殊死搏斗。长期以来,中国意识形态批判掩盖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即所谓‘东方专制主义’不过是农民的‘多数人暴政’的一种政治表述而已。或者说,暴力并不是国家的发明,恰恰相反,它不过是中国民间的一种基本属性而已。国家仅仅复制了这种话语模式,并把它转换成了一种残酷的宪政。”[13]除杨争光外,新时期文坛上热衷于对残暴、阴谋、疯狂、邪恶、变态、丑陋、死亡进行细腻描摹的作家还有莫言、残雪、苏童、余华等,他们的小说注重对现代社会人生悲剧命运的思索,展示人的本性中低劣的成分和人的生存处境的危险与恶劣。这印证了存在主义者对于人的绝望情绪,从尼采宣称“上帝死了”到福柯提出“人之死”,人性的丑恶似乎才是存在主义者悲观颓废的真正原因。
杨争光笔下的乡村成为他演绎现代性的空间,但如果只是从乡村存在着的现代主义情绪和感觉的焦虑还不足以解释杨争光的全部乡土小说。作家在书写乡村个体进行的生存抗争时,格外关注个体在注定的失败命运中走向毁灭的过程,于是死亡成为杨争光小说中又一个极为重要的叙事策略,死亡意象在他的小说里更是反复地出现,并通过与人物强烈生存欲望的比照而达到一种特殊的美学效果。存在主义哲学指出“死亡对于个人的存在意义至关重要。人只有面临死亡,才能最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存在。因为死亡就是非存在和虚无,面临死亡就是由存在转向非存在”,“一个人只有在濒临死亡时,才能把自己与他人、社会、集体完全分开,才能突然面对自己,懂得自己存在与其他存在的根本不同。因此,只有对死亡的畏惧才能使人醒悟,懂得个性,成为他自己”[14]。因此,现代感强烈的杨争光才会格外关注故乡黄土地上的各种死亡现象以及生命被逐渐吞噬的消亡过程。
杨争光小说中上演的一幕幕死亡悲剧往往与乡村社会里人们的愚昧无知有关。《打糜子的》里的主人公想用铁丝和酒瓶取出女人肚子里的节育环,结果女人得了破伤风而死。《霖雨》中的寡妇徐培兰腿上长了脓包,疼得直叫,叫声扰得村民们心神不宁、无法安睡,被村民们认为是不祥的征兆,于是,愚昧的村民夜里将她装进麻袋砸死后抛尸枯井。《死刑犯》里的“他”在县城集市上卖花生,因为看不惯买花生的人那股神气模样,就动手将人打死,“他”因此而成了死刑犯。《多巧》里偷拿了麦客20元钱的多巧,因为被负疚感折磨、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宁,最后竟抑郁而死。在这些小说里,读者或许还能感受到农民单纯、善良的一面,但是在小说《黑风景》里,杨争光则完全遮蔽掉了人性中的脉脉温情,赤裸裸地向读者展现发生在乡村中的一幕幕谋杀。来米爹和鳖娃为了挽救村庄不受土匪的劫掠而先后死于村子里自私、残忍村民的合伙谋杀。土匪最终包围了村庄,等待村民们的是命运的惩罚。在人性的“黑风景”中,作家对死亡的思考得到了升华。
杨争光对乡村中的自杀现象也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和忧虑,他在对自杀现象的审视中,对那些以毁灭自我来表达对生命形态不满的抗争者寄予了极大的同情,同时,也对造成这些悲剧发生的生存困境进行了分析,从而引起人们对于生命价值的思考。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告诫世人:自杀是唯一值得严肃思考的哲学问题,它是对个体生存意义的否定和对个体所在社会的否定。因此,他主张对人类荒谬的生存处境进行反叛,并在这种反叛中重新确立自己的生存意义[15]。杨争光的小说里,自杀是绝望的村民进行命运抗争的极端方式,他们用自杀表达自己对于生存现状的愤怒和抗议,显示出一种决绝的人生态度。
《高坎的儿子》里的棒棒想在丧宴上唱酸曲。他爸当着乡亲们的面骂了他几句。他指着他爸的鼻子说“你丢了我的脸”“我死给你看”,结果就真的上吊而死。然而,不惜以死抗争的代价并没有为他换来父亲对他的尊重,悲恸欲绝的父亲在他的尸身旁仍然骂着“我狗日的儿啊”。戏剧性的结局不仅表现出父子间的隔膜,也传达出作家对自杀意义的消解。长篇小说《从两个蛋开始》里,很多村民也最终选择了自杀,如茂升、杨乐善、祥林、道明。他们有的因不堪生活的重压而自杀;有的以死来反击流言蜚语,证明自身的清白;有的因理想破灭而心灰意冷;有的因性格悲剧而走上绝路。在同一部作品中出现如此多的自杀者,这在中国当代小说里实属罕见。乡土世界里日益严峻的自杀现象,暴露出乡土生命的日趋脆弱,将这种自杀现象放在小说里进行表现无疑具有文学价值,但是,在不如意的现实人生面前动辄采取自杀这种极端的方式,与其说是对命运的反抗,还不如说是对命运的逃避更为恰切。杨争光对乡村中自杀现象的格外关注,与其受到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有一定关系,存在主义哲学表现出人对于自身所处的社会现实的绝望情绪,正是这种带有消极厌世的处世态度,无形中影响着杨争光的小说创作。
暴力与死亡是杨争光乡土小说中最常使用的两种生存抗争叙事策略,抗争的大结局常常表现为主人公的逃亡。例如,《干沟》里的哥哥在亲手杀死自己的妹妹后逃进人迹罕至的干沟。《洼牢的大大》里的父亲因为丧失了生活的希望就离家出走。《他好像听到了一声狗叫》里的儿子因为对贫穷恶劣的生存状况不满,就用土坯把父亲活活闷死在土窑里,自己逃离了荒凉的居住地。《黑俊》里外乡来的烧砖人在打死了地痞无赖后,丧了胆,失了魂,要回老家。《棺材铺》里胡、李两家在杨明远的挑拨下发生械斗,活着的人们则纷纷逃离新镇。逃亡是新时期乡土小说的重要母题,作家通过对衰败乡村的逃亡寄寓人们对幸福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小说《赌徒》也是大逃亡的结局,但它的悲剧意识和哲学思辨色彩却更为浓厚。骆驼喜欢甘草,为了博得甘草的欢心,他在空旷孤寂的戈壁滩上替人拉脚,把辛苦赚来的钱毫无保留地交给甘草保管,但甘草喜欢的人却是赌徒八墩。八墩每天心里想着怎样赢柳林镇的大赌头麻九。八墩与麻九打赌,输掉了心爱的枣红马,甘草把马偷回来激怒了麻九,为了保护甘草,骆驼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小说结尾当甘草和八墩准备一起逃离,开始新的生活时,八墩打赌输给了八岁的琐阳,他因此而彻底崩溃。小说中的骆驼、甘草、八墩都在为各自不同的想头而活,甘草是骆驼的想头,八墩是甘草的想头,麻九是八墩的想头,他们都在为自己的希望而苦苦挣扎,却由此引发了一场连锁性的悲剧效应。作家向读者展示出的是“他人即是地狱”的存在主义哲学思考。这种命运的抗争本身充满了注定失败的悲剧色彩。
杨争光始终把自己看成是客观世界的一个理性观察者、一个客观叙述者。在新写实风格的乡土小说中,他忠实地记录着故乡黄土地上形形色色的生命形态以及他们的存在与消亡过程。在他的作品中,读者感受到的是西北农民强烈的生存意识,看到的是西北农民为生存而上演的以暴力与死亡为主要抗争形式的人生悲剧。生存、暴力与死亡是杨争光小说中的三个关键词,对乡土世界美与丑的展示丰富了新时期乡土小说的表现领域。这种视野维度中的杨争光小说研究也因此而具有更加积极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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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dships beyond Survival——Consciousness of Survival in Yang Zhengguang’s Local Novels
Zhang Xin
(College ofLiberal Arts,Renmin 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872)
The countryside is the major spiritual resource of Yang Zhengguang’s early novels.Influenced by existentialism,Yang’s novels demonstrat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imes by displaying and discussing the survival consciousness of people.In his new realistic style of local colorism,he recorded the life patterns of the local people as well as their life and death.In his works,the readers can feel the strong sense of survival of the northwestern people in China,observing the fights for survival and tragedies caused by violence.Survival,violence and death are the three key words ofYang’s novels,which have enriched the contents oflocal colorismbydisplayingthe beautyand ugliness in the local world.
YangZhengguang;local novel;existentialism
I206.7
A
1674-5450(2016)02-0105-06
2015-12-17
张欣,男,吉林通化人,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詹丽责任校对:赵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