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治
(西华大学人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9)
张问陶的经世思想(下)——兼与李白、杜甫和袁枚的比较
郑家治
(西华大学人文学院,四川成都610039)
清代以诗书画闻名的张问陶虽受释道观念影响,但主要坚持儒家思想而注重经世。从时序上看,张问陶的经世思想及其方略大致分为三个时期:少年奠定期、仕宦发展期、晚年淡化期。分期考述表明,其经世思想经历了比较复杂的演变过程。联系对照表明,其经世思想无论是与蜀中前贤李白、杜甫的比较,还是与江浙时贤袁枚的比较,都有相应的类似之处和不同之处。这些可以为后世提供借鉴。
张问陶;儒家;经世思想;李白;杜甫;袁枚;比较
嘉庆辛未年(1811),诗人48岁,当年忙于政务,因此仅仅只有十首诗,其中还有七首试文童的“赋得”之作。《正月八日将赴济南发郡城口占》:“农商难返朴,官吏可能仙。”[1]518他赴济南向山东巡抚面呈灾情,请求发放仓谷。这两句感叹当时积弊甚深,灾难很重,农业商业都难以恢复原来的局面,而官吏却可能置身事外。这表现了他经世为政、治理地方的思想,即官员应该积极有为,重点在恢复农商与发展农商。
《辛未除夕柬景朴斋司马时已请病将归》:“一年花雪互追寻,同鼓成连海上琴。拍手乍惊君勇退,关心休笑我沉吟。梦长空绕流亡屋,贫久翻思暮夜金。圣主九重亲万里,负恩无计答高深。”[1]598离正式辞职不过一两个月,他的归隐思想应该已经很坚定。诗歌首联写他在府衙出席鼓琴,二人已成知音;次联写他惊叹对方急流勇退,还关心他的前程,所谓“我沉吟”,表明他还未下定决心隐退。第三联写他关心郡内百姓的痛苦生活,还感叹自己因为不愿受贿而贫困已久。简言之,经世为政难,而且还落得一身贫困,早时的抱负没法实现,因此不如退隐。尾联决定退隐,因为经世不成,既辜负了九重圣主之恩,还辜负了双亲。
嘉庆壬申年(1812)正月诗人辞职,二月正式交卸。任职不过短短一年,就不得不辞职,他抱着经世之念高兴而来,结果却落得扫兴而归。因此他对自己的经世思想有深刻的反思。
其《辞郡留题盖公堂》说:“乐圣何妨且避贤,无田也自说归田。抽簪易了功名局,托钵难销骨肉缘。犬马三生终恋主,蓬壶一掷转登仙。盖公清静师黄老,治谱遥遥竟不传。”[1]521诗歌首联说自己愿意沉溺酒乡,归隐家乡,不过却一生清贫,了无产业,因此有“无田也自说归田”之叹。次联说自己抽簪归隐,很容易了却一生追求的功名,最终脱身事外,但归隐之后无以为业,只能出家求布施,如此则不能奉养父母双亲,因此思想甚为矛盾。第三联以“犬马恋主”为喻,说明他依然有忠君之心,经世报国是最大的忠君,因此他的经世之念仍然没有断绝,但归隐山林终究是痛快之事,所以有“蓬壶一掷转登仙”之说。尾联说盖公用黄老清静无为的方法治理地方,但他的治理之方略却没有传下来。这说明诗人已经决定退隐了,却仍然怀有经世之念。另一诗中他也说:“浮世功名为谁设?此身进退原无例。”[1]522感叹自己的“浮世功名”不知为谁,为官二十多年,刚任知府却又匆匆退隐,究竟因何,自己弄不清楚,历史上也没有先例。接着他在《文泉孝廉以诗送行赋此留别》中云:“穷通命定惟求是,家国恩长莫近名。但使乡闾熏善德,何须谈笑博公卿。”[1]522诗歌勉人又自勉,说自己一生穷通是命定,只求做得对与不对,所谓于心无愧。国家对他的恩情是深长的,本当报答,但却不能报答,因为诗名狂名太著,所以受人攻讦而不得不退隐。只要在任上做了好事,百姓能得到好处,能否博取高位则不必在意。《留别雷慎之司狱》中说:“宦海消磨血性人,官卑真气总难驯。”[1]524诗歌对官场认识深刻,感慨深沉,所谓“宦海消磨血性人”,而自己“官卑”,却又有一腔真气正气,难以驯服以适应官场。换言之,不是自己不想经世为政,而是官场太过黑暗复杂,自己又太过刚直狂傲而做不下去。《濒行和顾文》中说:“我宁还与我周旋?浮世穷通自有天。但捧心肝朝北阙,且留面目见东川。”[1]524首句说他愿意还乡与愿意在官场周旋两种思想相矛盾,最终退隐是因为“浮世穷通自有天”。接着写自己只要忠于朝廷,为官清正,所谓“但捧心肝朝北阙”,就有面目见故乡亲旧。说他是忠直的,经世为政也是尽了力的,因此上对得起朝廷君王,下对得起乡亲百姓。《潍县道中》之二说:“无定官如上下潮,谁从尘海见丰标?百年多少潍夷长,忍俊惟馀郑板桥。”[1]699诗歌感叹官员来去上下升贬无定,很少有人能在世俗官场中保持显示其丰标。比较而言,百年无数齐鲁县令郡守,只有郑板桥能在任上尽职尽责,且一不合意便拂袖而去,有骨气,令人感叹。《邹鲁道中》说:“著书始终为穷愁,匡济原难与命谋。尽有天人出邹鲁,都无长策救春秋。牛生揽辔谁乘势,垂老旋辕总倦游。管晏仪秦方继起,枉将吾道问诸侯。”[1]700诗歌首先感叹自己二十多年为闲职而著书,改变不了穷愁困苦的局面,近两三年官职升迁,最终领郡守,以为能够匡时济世,结果却只能隐退,所谓壮志难酬,命运难测。次联承上写邹鲁一带尽出大才天才,却都不能够经世救乱,言下之意是自己铩羽而归也没什么。第三联转写自己当年如初生牛犊一样乘势出山,“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而今垂老之年厌倦宦游便只得乘车归隐。尾联感叹管仲、晏婴、苏秦、张仪等人前后相继,或倡王霸之道,或行纵横之术,自己如孔孟一样的仁政仁术措施不为世用。诗歌在退隐之际还感叹匡济不成,且回溯历史,感叹古代的天才圣贤能人都没有长策经世平乱,因此吾道不行,只能乘桴浮于海。
《邳州道中感留侯遗事》之四说:“邺侯匡济武侯忠,未必天人际遇穷。可惜后来名将相,神仙不作作英雄。”[1]530留侯张良是古代功成身退的典型,因此他留诗四首,感慨莫名。此诗前半写李泌有大才,两度受诏,终于匡济天下而封邺侯,诸葛亮恢复汉室之志虽然不成,但却留下了忠臣的名声,二人都算是经世成功的典型,因此不能说天与人的际遇就没指望。换言之,自己一心忠直,既有匡济之心,也有匡济之才,却没能成功,是运气太差的缘故,不应当后悔。不过他仿效的还是功成身退的张良,因此有后半的叹息。
《高邮舟中检阅辛未年诗有感》说:“东莱领郡小支持,破浪抽帆总未迟。有数要当三面海,无端少作一年诗。尽筹荒政穷千虑,敢务空名说四知。今日虚船任飘泊,舟人遥指露筋祠。”[1]702诗歌首联说自己东莱领郡是小支持,即小试牛刀,没想到却没能如愿干好,因此而及时归隐还不算晚。次联承上,感叹自己命中注定要在三面临海的莱州去做官,不料却耽误了自己作诗。第三联转写自己在任上竭尽全力筹备荒政,救济灾民,不敢务空名而自诩啥“四知”。简言之,是尽力实政,不务虚名,但还是没有干好。尾联写自己两袖清风,空船归隐,连家乡也回不了,只能看看古迹,想想贞节之女而已。
《常州怀苏文忠公》中说:“忠孝真诚宁放逐,文章嬉戏亦经纶。”[1]737巴蜀先贤苏轼素以诗词文书法享誉世界,是诗人最为合拍并崇拜的人,但诗人此处却赞美苏轼的另一方面:一是苏轼为践行真诚、实行忠孝而宁愿放逐,二是苏轼文章所包含的经纶思想。黄庭坚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赞的是苏轼的自由精神与文学成就,而诗人却认为苏轼嬉笑怒骂而成的文章都包含着经世思想。苏轼虽以文学艺术享誉后世,但却既有经世之才,也有相当突出的经世之绩,诗人独具只眼,对此加以彰显与赞扬,引为知音,实在是源于他自己的经世大志。他在《尹文端公游摄山图用袁子才前辈与公倡和元韵》中说:“诗清政简游踪古,主圣臣贤道味长。”[1]538诗歌以诗清政简与主圣臣贤对举,说明他的经世思想很浓,而且比较大气具体,其要就是主圣、臣贤、政简,如此则天下清,甚至连诗歌也清,可谓无为而治。
嘉庆癸酉(1813)年,诗人49岁。其《寄莱人》:“经年领郡总思乡,身混鱼龙坠渺茫。手送双丸出东海,梦随千佛到西方。飘摇退鷁情虽隐,散漫哀鸿事可伤。辽左流民安堵未?归人犹自滞金阊。”[1]549诗歌首联写他在知府任上本当经世为政,安民富民,不料却思念家乡,且因为官场鱼龙混杂,置身其间真不知如何是好。次联接写他身在东方,观日月出东海,梦中却思念家乡。第三联写他虽然断然隐退,但却仍然想念并同情莱州的灾民。尾联由莱州的灾民进而想到辽左的流民是否安居而不受骚扰。辽左指辽河以东地区,今辽宁省的东部和南部及吉林省的东南部地区。清初因为关东本来就人烟稀少,加上战争的影响,导致关外更加荒芜,因此清廷屡次颁布诏令,命地方官“招徕流民”,开垦荒田。顺治十年(1653)颁布《辽东招民开垦条例》,宣布开放辽东。因为种种原因,清政府于康熙七年(1668)宣布关闭山海关的大门,《开垦条例》废止,还设置“柳条边”以期禁阻。乾隆五年(1740)上谕命:“寄居奉天府流民,设法行遣……定限十年,令其陆续回籍。”十年后(1750年),流民归籍期限已满,再颁布严令说:“令奉天沿海地方官多拨官兵稽查,不许内地流民再行偷越出口……令守边旗员沿边州县严行禁阻,庶此后流民出口可以杜绝。”[27]但北方流民入关谋生谋事却屡禁不绝,且有不断扩大的趋势。乾隆四十一年(1776),据估计,在关东谋生的华北农民总计达180万人。[28]516此后流民入关东者亦年年不绝。山东离关东近,又有海路与陆路可通,因此为闯关东者最多的地方。张问陶所谓的“辽左流民”即他在任期间不得已闯关东之人。诗人最后感叹自己力不能及,想归隐家乡,却“犹自滞金阊”,清贫得连家乡也回不了,可谓“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哭断肠人”。诗歌写他归隐之后仍然想念任所的灾民及流民,既表爱民之念,也表经世忧国忧民之思。
其后他在《赵松云前辈翼过访年八十七》中说:“中年勇退公尤早,半世闲吟我亦豪。”[1]551赵翼(1727-1814)清代著名文学家、史学家,江苏阳湖(今江苏省常州市)人。乾隆二十六年进士,官至贵西兵备道,乾隆三十七年(1772)四十五岁时辞官,主讲安定书院,是张氏所崇敬的年长整整两代的前辈诗人。诗歌将赵的“中年勇退”与自己的“半世闲吟”对举,有不能及早归隐的感叹。《京口舟中》说:“此间何乐能忘蜀,只我无才也过江。经世奇书情味短,游仙小枕梦痕双。”[1]556诗歌用典,感叹自己“无才也过江”,不能如刘禅一样乐不思蜀。接着写他以前经常阅读的“经世奇书”,而今看来只觉得没有味道,也没有意义,只能做游仙归乡一类的梦,且为此而落泪而已。此所谓“经世奇书”当不是儒家经典,儒家经典是经世常典。他在《洛社舟中》中说:“学荒只可翻诸子,身退何须问六壬。”[1]557他所谓学荒之学,当指用以修齐治平的儒家经典,诸子是指除儒家经典之外的先秦著作,主要有道墨法兵等,其中道家重内修,墨法兵则多为经世治国安民之学术,六壬又称六壬神课,是用阴阳五行占卜吉凶的一种古老的术数门类,是可用于军事的术数。诗人将诸子与六壬对举,于诸子当主要取老庄以及佛学,其与经世无关,因此与和军事有关的六壬相对。因此身退则不必读儒家经典与六壬,而读老庄及佛学著作。看来他似乎不关注经世之事,倾向淡泊。但他本性难改,因此他在《渊如前辈招集孙子祠》中说:“笑我凭栏聊射鸭,与君赌酒又谈兵。”[1]560“凭栏聊射鸭”是取乐,而“赌酒又谈兵”则显示出他经世之志、清狂之习未改。二月的《闻李松云尧栋前辈调任成都寄怀有作》之二说:“自惭五十枉知非,万里思亲却未归。恼我征愁成夜锦,望公推爱到春晖。中年解组心原苦,远道移家计恐违。箫鼓过门无意绪,江湖流落老莱衣。”[1]704诗歌首联感叹自己五十知命之年却不知命,经世不成,思亲却又远隔万里而不能归。次联写他为在外漂泊而烦恼,希望对方到蜀地能关爱他的家乡及家人。第三联感叹他中年辞官原是不得已,而远道回家也难以实现。他苦的主要是经世大志难以实现,也兼有从此生活无着的担忧。最后写他面对一切,包括箫鼓过门,都提不起兴趣,只能流落江湖作一个不能尽孝的孝子。二月二十日有《二十日……即席作》:“十里楼台容醉舞,半生钟鼎误神仙。”[1]705这是他有关经世的最后表白。意思是他不如沉醉在江南十里楼台之中,而大半生经世报国博取功名,结果却一事无成。
嘉庆庚午年(1810)9月诗人从郎中任上升任莱州知府,但从到任至交卸前后不到一年半,之后辞职到逝世,前后约四年。诗人从中进士到任知府前后约20年,此前任职多为闲官,其间仅仅奉派巡视南城一年,真正治事的时间极短,但他既有极强的经世思想,也羡慕友人外放地方官员,因此上任知府之初他十分兴奋,所表现经世思想:一是决心效法先祖而干好,二是具体的为政经世的构想。辞职之后出世归隐思想占上风,按理应该乐享田园,或者沉溺声色,但他却经常流露出经世出世的矛盾,所谓“犬马三生终恋主,蓬壶一掷转登仙”,所谓“邺侯匡济武侯忠,未必天人际遇穷”,“著书始终为穷愁,匡济原难与命谋”。
四、与李白、杜甫及袁枚比较
从以上大致梳理可知诗人少年时经世思想即很浓烈,且有逐渐发展的趋势,但同时又有出世思想,所谓“三十立功名,四十退山谷”。其经世思想呈现出由一般的豪言壮语向具体的经世方略与方法的过渡,其主体是儒家的仁政理念,但又有王霸兼行的苗头。其出世思想少年时就有苗头,中年之后逐渐发展,在知府任上受挫即断然辞职,不过经世思想直到晚年仍未断绝,有时甚至仍然较为浓烈。诗集中仅仅直接谈经世、匡时、经济、经时、济时等就达约70处之多,间接表现经世思想与经世之情的诗歌则更多,因此可以说诗人一生以经世始,又以经世终。其原因:一是受先辈清能为官经世致用传统的影响,二是传统儒家“达则兼善天下”思想的影响,三是志士情怀的影响。粗粗考察他的一生,可知他不仅有经世志向与经世思想,而且有经世的方略与方法,还有具体的经世之行,而且取得了不错的经世实绩,比如巡视南城与外任知府期间,尽管前后时间只有两年多,但其行政能力与行政实绩却是有目共睹的。诗人之所以经世不成,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乾隆嘉庆之交社会日益黑暗,官场日益腐败,没有他实现抱负展现经世才华的条件;二是诗人本质上是一个诗酒飘零的清狂诗人,而不是一个政治家,因此他尽管出身世家,又少年得志,相对于彭端淑与李调元,他都是最为坎坷而又任职较低的。
(一)李白的经世思想:
与张问陶相较,李白也少有经世之志。粗粗翻阅李白全集,其中直接谈及经世就有十二诸处之多:如《读诸葛武侯传书怀赠长安崔少府叔封昆季》:“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托意在经济。”[5]622诗歌约作于供奉翰林之前,说自己虽然是布衣草根,但却“颇怀拯物情”,拯物即济世经世救民,后面也说自己一生的志向在经济。离开南阳求进时所作的《邺中赠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欲献济时策,此心谁见明。”[5]646说他已经有成套的济世方略,却没有人采纳,或者没地方施展。供奉翰林期间作诗不少,却没有经世之说,原因主要是沉醉于作皇帝的词臣。他遭谗被逐时的《梁甫吟》中说:“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5]210表明诗人即便暂时遭到贬逐,但却仍然希望“逢时”而“壮气思经纶”,所谓“壮气思经纶”即壮志满怀,不忘经世致用,经邦济民。其后的《梁园吟》说:“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5]501诗歌为与高适、杜甫同游梁宋时所作,当时诗人仍然信心满满,要学谢安暂时高卧东山,时机成熟之时再图大展宏图,一济苍生。《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5]611诗歌为肃宗末年作,感叹名相名将管仲、乐毅“已成灰”,古往今来都无人珍视管乐一类经纶大才,暗含以管乐一类经纶才自负之意,有同病相怜之感。即便在遭李璘之祸之后,其经世思想仍然不衰,《赠秘书子春》说:“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5]615儒家兼济与独善并重,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二者相辅相成,诗人却认为如果不思兼济,或者兼济不成,独善也就无益,说明他以兼济为主为重。《赠溧阳宋少府陟》:“早怀经济策,特受龙颜顾。”“何日清中原,相期廓天步。”[5]696诗歌回忆自己因“早怀经济策”,因而“特受龙颜顾”,供奉翰林,荣耀一时,而今虽遭谗被逐,但仍旧怀有经世之志,希望在国家危难之时大展雄才,一举平定战乱,扭转国运。《避地司空原言怀》:“南风昔不竞,豪圣思经纶。刘琨与祖逖,起舞鸡鸣晨。虽有匡济心,终为乐祸人。”唐玄宗天宝十五载(756)末,李白因为永王李璘兵败而受累,已经避居于佛教名山司空山,但诗歌却感叹有经纶之才、豪杰盖世的刘琨与祖逖,他们“虽有匡济心,终为乐祸人”,自己亦然,因此就想访道求仙,甚至成仙长寿,所谓“倾家事金鼎,年貌可长新。所愿得此道,终然保清真。”[5]1404创作时间不详的《嘲鲁儒》说:“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5]1452认为儒生文人理当既有经世之志,又有经济之策,而不是终生孜孜矻矻于儒家经典。诗中如此,文中也如此,他在遭李璘之祸之后所作的《为宋中丞自荐表》中说:“怀经济之策,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5]1520文中在策、节、文、学等方面自许极高,将“怀经济之策”放在第一,说明他对经济之策的极度重视。
具体而言,李白的经世思想一是王霸兼重,且偏重于武略。所以其《长歌行》说:“功名不早著,竹帛将何宣。”[5]460希望早日建功立业,将来能名垂竹帛。为此则不能空谈,因此他在《门有车马客行》说:“空谈帝王略,紫绶不挂身。雄剑藏玉匣,阴符生素尘。”[5]347认为帝王略高而不切,或者不能施展,便难以加官进爵,联系后文,他所谓帝王略指的是武功与军事战略。因此他常常鄙视章句之儒与穷儒,而崇尚游侠,如上举的《嘲鲁儒》,又如《行行且游猎篇》说:“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5]229《侠客行》中说:“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手太玄经。”[5]276《少年行》也说:“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衣冠半是征战士,穷儒浪作林泉民。”[5]458为此他大谈王霸之策,如《经乱离后》说:“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5]726还大谈匡君之策,如《赠友人三首》所谓“匡君怀长策。”[5]795在国家战乱急难的时候则多次想从军平乱,因此他先入李璘幕府,后来还想随李光弼从军,先后作了不少诗歌,如《永王东巡歌十一首》说:“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5]547以高卧东山而后统军大败号称百万的前秦军队,以安定晋室的谢安自许。《南奔书怀》说:“感遇明主恩,颇高祖逖言。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5]1432以闻鸡起舞、击楫渡江祖的逖自许。
二是同时也重视文治与教化。《古风》说:“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5]91诗歌语出《周易》:“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29]501认为根本的经世之策是恢复上古圣代黄帝尧舜时期的纯真朴素之风,垂拱而治,与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同义。他在《明堂赋》中对此有较为具体的阐述:“下明诏,班旧章。振穷乏,散敖仓。毁玉沉珠,卑宫颓墙。使山泽无间,往来相望。帝躬乎天田,后亲于郊桑。弃末反本,人和时康。”[5]56这种观点完全来源于儒家经典。《大猎赋》中说:“内以中华为天心,外以穷发为海口。”[5]66即明华夷之辨,而行仁德之政,所谓“居安思危,防险戒逸。斯驰骋以发狂,非至理之弘术。且夫人君以端拱为尊,玄妙为宝。暴殄天物,是谓不道”。[5]83而且要“六宫斥其珠玉,百姓乐于耕织。寝郑卫之声,却靡曼之色”。[5]87虽然他在《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笑孔子急欲经世为不识时务,所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5]863,但他仍然以孔子为大圣,以孔子之法为法。其《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并序》说:“仲尼,大圣也,宰中都而四方取则。”[5]1670《史记》载:“定公以孔子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则之。由中都宰为司空,由司空为大司寇。”[30]501认为孔子是经世为政的典范,值得后世效法。他既重视儒家礼法,也重视教化,所谓“惠如春风,三月大化。奸吏束手,豪宗侧目”。[5]1674就具体实施执行而言,则既不能过急,也不能过缓,如《虞城县李公去思颂碑并序》所说:“急则狠戾,缓则鸟散。”为官行政还要俭约、敬让,所谓“观其约而吏俭,仰其敬而俗让”,以便“激直士之素节,扬廉夫之清波”。[5]1681
(二)杜甫的经世思想:
杜甫的经世之情比李白更浓,青年时即有经世之志,充满豪壮之情,如《望岳》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2]2。但在诗歌中表达经世之情与赞人经世者,却是在安史之乱发生以后,计有二十二处以上。
流寓秦陇的诗歌,如《洗兵马》:“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2]216殷切希望二三豪杰能臣应时而出,平定叛乱,整顿乾坤,以完成济时救国之功。
流寓成都及东川诗歌,如《寄彭州高三十五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济世宜公等,安贫亦士常。”[2]273将济世大业寄予朋友高适、岑参等人的身上,而自己则准备安于贫贱。《奉送严公入朝十韵》:“与时安反侧,自昔有经纶。”杜甫对严武寄予厚望,赞其为古代的经纶之才,进而说:“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2]405稍后他在《奉寄严大夫》又说:“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2]509认为蜀地是大唐的经济中心与战略后方,所谓“重镇”,因此得有严武这样的济世大才来镇抚。他在《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得开字》也说:“艰危深仗济时才。”[2]456《岁暮》:“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2]483诗人自表其济时而不惜牺牲生命之情,可谓掷地有金石声,古今诗人有此类壮志者不多。《客堂》:“主忧岂济时?身远弥旷职。循文庙算正,献可天衢直。尚想趋朝廷,毫发裨社稷。”[2]586认为危乱时代,只有皇帝的谋划忧虑肯定不能平定叛乱,而自己虽然因严武的推荐而任职,但却身在远方,地位低下,因此无以尽责。但他仍然要尽力而行,具体而言,便是实行文治,使朝廷庙算正确,群臣要献上良策,进而任意通行。自己尽管在蜀地,却想到朝廷去,以尽毫发之力,裨益国家大业。因此他在《赠郑十八贲》中说:“仗子济物身。”[2]588
流寓夔府以后的诗歌,如《谒先主庙》说:“力侔分社稷,志屈偃经纶。”[2]597认为刘备与诸葛亮主与臣才力相当,分任社稷之事,却不能一统天下,以致不能发挥其经纶之才。《夔府书怀四十四韵》说:“社稷经纶地,风云际会期。”[2]709认为国家应该是经纶之才施展之地,英雄豪杰当时时际会风云。他既为自己不能展示经世才能而常常感到惭愧,如《偶题》:“经济惭长策,飞栖假一枝。”[2]714也为自己年老心力弱难以身体力行而感到遗憾,如《西阁曝日》说:“忧世心力弱。”[2]725《暮春瀼西新赁草屋五首》说:“欲陈济世策,已老尚书郎。”[2]746此时他对周孔的仁德、仁政感到失望,如《晚登瀼上堂》:“凄其望吕葛,不复梦孔周。济世数向时,斯人各枯冢。”[2]752不过他仍以经世济时赞美勉励人,如《别崔潩因寄薛据孟云卿》说:“夙夜听忧主,飞腾急济时。”[2]792《奉贺阳城郡王太夫人恩命加邓国太夫人》说:“济时瞻上将,锡号戴慈亲。”[2]748出川时的《寄族弟唐十八使君》说:“介立实吾弟,济时肯杀身。”[2]908《上水遣怀》说:“古来经济才,何事独罕有。”[2]958《湖南送敬十使君适广陵》:“遭乱实漂泊,济时曾琢磨。”[2]985漂泊湖南时的《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近呈苏涣侍御》说:“圣朝尚飞战斗尘,济世宜引英俊人。”因此他“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2]994《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叹我凄凄求友篇,感君郁郁匡时略。”[2]1006
杜甫的经世思想主要来源于儒家。尽管诗人在《醉时歌》中说过“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2]61的愤激话,《独酌成诗》也感叹“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2]155,流落夔府以后对周孔的仁德、仁政更感到有些失望,但他的经世之方仍然以儒家的德治、仁政为根本,重视风化,如早年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2]24推崇行仁德而淳风俗,使皇帝成为尧舜那样的贤明君主,天下大治。《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说:“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2]108语出王逸的《九思·守志》:“配稷契兮恢唐功,嗟英俊兮未为双。”[31]稷即后稷,传说他在舜时教人稼穑,为周人祖先,契则传说为舜时掌管民治与治水的大臣,商人的祖先。稷与契都以功德盖世,是后世称颂的忠君爱民治世有大功的贤德之臣。杜甫以二人自许,足见其经世之志至大,与其价值取向在于儒家的仁义与仁政。其他如早年《偶题》中所谓“法自儒家有”[2]714,晚年还在《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中说:“周室宜中兴,孔门未应弃。”[2]1026认为唐朝中兴应该依靠儒家思想,尤其是仁政。具体而言,其经世方略有下列几点:
一是在强调仁德经世的同时,强调纪纲与法制。如《草堂》说:“义士皆痛愤,纪纲乱相逾。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眼前列杻械,背后吹笙竽。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鬼妾与鬼马,色悲充尔娱。国家法令在,此又足惊吁。”[2]515诗歌痛心纲纪混乱,一国三公,政出多门,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甚至肆行杀戮,完全无视国家法令。反之,他又主张废除烦苛法令,如《述古三首》:“秦时任商鞅,法令如牛毛。”[2]454《秋日夔府咏怀》:“哀痛丝纶切,烦苛法令蠲。”[2]803即便用刑也当用轻刑,如《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说:“吾闻聪明主,治国用轻刑。”[2]796
二是战乱时经世之要在拥护国家的统一,坚决平定战乱与叛乱。拥护统一,如《题桃树》所谓“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正一家。”[2]517《黄河二首》说:“愿驱众庶戴君王,混一车书弃金玉。”《长江二首》:“众流归海意,万国奉君心。”[2]527对周围的少数民族政权,他主张实行怀柔政策,如《奉送王信州岑北归》:“九重思谏诤,八极念怀柔。”[2]572反之,他又反对无原则的和亲,如《警急》说:“和亲知技拙,公主漫无归。青海今谁得,西戎实饱飞。”[2]768他坚决主张平定战乱与叛乱,且为此不遗余力,如《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说:“必若救疮痍,先应去蟊贼。”[2]534将害民的贪官污吏与军阀、叛军比作蟊贼,要如同除杂草一样铲除干净,如《除草》所谓“芟夷不可阙,疾恶信如雠”。[2]554对争权夺利割据地方的将帅,他主张毫不留情地杀头,所谓“回首黎元病,争权将帅诛”。[2]907主张先扫氛埃而后灭蚊虫,老虎苍蝇一起打,如《入衡州》所说:“氛埃期必扫,蚊蚋焉能当?”[2]1021
三是在平定战乱的同时,要大力发展农业,恢复民生。如《雷》:“请先偃甲兵,处分听人主。万邦但各业,一物休尽取。”[2]614关键是平定战乱,恢复一统,而后则当轻赋薄敛,恢复民生各业,使百姓安居乐业。《湘江宴饯裴二端公赴道州》:“上请减兵甲,下请安井田。”[2]980战乱平定之后既要裁军,还要重视农业生产。此所谓“安井田”并不是要恢复周代以前的井田制,而是要合理分配与尽力耕种在战争中荒芜的土地,如《蚕谷行》所说:“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2]1004在平定战乱同时,还要平定冤狱,停止狱讼,薄敛轻赋,如《同元使君舂陵行》所说:“狱讼永衰息,岂唯偃甲兵!凄恻念诛求,薄敛近休明。”[2]604
四是倡导俭德、廉能,反对贪腐,提倡公平。如《寄题江外草堂》说:“古来贤达士,宁受外物牵?”[2]451认为古代真正的贤达之士都不能被外物所牵累,即不能过重物欲,而要廉洁奉公,抚民爱民。如《送陵州路使君之任》说:“战伐乾坤破,疮痍府库贫。众僚宜洁白,万役但平均。”[2]463战乱导致满目疮痍,府库空虚,因此格外需要提倡廉洁与赋役公平。他在《夔府书怀四十四韵》谴责朝廷官员与割据者之恶政:“恐乖均赋敛,不似问疮痍。”应该“即事须尝胆,苍生可察眉。”[2]709即卧薪尝胆,痛改前非,痛惩前失,深察民情,不然就不能改变乱局。为此他专门提倡俭德,《有感五首》之三说:“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2]494朝廷不能仗恃关塞城池的险固,而要天天思过,天天进步,少犯错误,厉行俭德,如此则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说:“文王日俭德,俊乂始盈庭。”[2]796《提封》也说:“何如俭德临,时征俊乂入。”[2]828朝廷与皇帝大力推行俭德,以吸纳人才,使之成为行政经世的人才队伍。反之,则反对割剥、诛求、贪婪,如上引《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庶官务割剥,不暇忧反侧。诛求何多门,贤者贵为德。”说这种贪官污吏一味割剥,多方多门诛求不已,如同蟊贼一样,影响百姓生计的恢复与国家的安定,因此“必若救疮痍,先应去蟊贼。”
(三)袁枚的经世思想:
袁枚诗文集中极少经世一类词汇出现,但他青少年时却有强烈的经世之志,如《入翰林》说:“国恩岂是文章报,况复文章尚未工。”[32]20报国恩就得经世,经世是根本,而文章则是末事,只不过归隐之后迅速淡化。具体而言,他的经世思想表现为以下几点:
一是以儒家仁爱与仁政思想为主。他在《陶渊明有饮酒诗二十首余天性不饮故反之作不饮酒诗二十首》中说:“大道有周孔,奇兵出庄周。横绝万万古,此外皆蚍蜉。”[32]343以儒家为主为重,认同儒家的仁政,而道家思想则不过是奇兵。又说:“德盛一家荣,政和万民享。”[32]104将德盛与政和对举,齐家与治国相连,认为二者相辅相成。但他又认为仁义虽然是经世之本,理论上高超,但却难以实行,如《易水怀古》说:“仁义非不佳,急则治其标。”[32]14《读论语有感》:“天下归仁理自超,谁知此柄也难操。”[32]1000他还认为儒家思想的精要在开物成务,因此比道家与道教更有作用与影响,于是他在《重修中和道院碑记》中说:“不知周孔之教,以开物成务为贵。”“人但知道教无为,不知惟有为也而后可以无为。有为者,勇猛精进,所以成天下之务也;无为者,幽深玄妙,所以研天下之几也。务之不成,几之何有?”“夫但言清虚之守,而不言创造之功,此道法所以不振也。”[32]1782
二是向往管仲、萧何一类经世立功的人物,甚至有从军之念。他在《送张鹭洲御史巡台湾》中说:“奇功有管萧”,“人自爱班超。”[32]17后来回忆青少年时,他在《杂诗》中说:“幼年负奇气,开口谈兵书。择官必将相,致身须唐虞。”[32]137在《秋夜杂诗》中也说:“仆也齿相击,能读十三篇。愿得丈二殳,为国铭燕然。”“少小气盖世,于书靡不窥。上探皇王略,下慕管乐才。天文及阵法,一一穷根荄。”只不过后来“年岁日以增,志气日以卑。静观天下事,非我所能为。”[32]232因此他便乐世玩世,或者诗文自娱,或者为好色好味好钱财。
三是对经世有较为系统全面的论述。他在《寄雅抚军》中说:“古臣扶皇极,其道有两宗。大者治本源,启沃始君衷。赤水驱玄象,探珠出蛟宫。从此鼓万化,一气如春风。其次任经画,礼乐兼兵农。一事受调停,一物多苏融。活国如魏相,救时如姚崇。”[32]102认为士人经世“扶皇极”“其道有两宗”,一是本,一是标。本是行仁德与仁政,标是筹划调停办理好礼乐兵农等事务,如西汉政治家魏相、唐代姚崇一样既活国,又救时。他在《偶然作》之六中重点阐述这个问题,说:“太上贵道德,其次务施报。惟其本此心,所以有忠孝。”以道德感化为上,其次是报答君恩以尽忠。又说:“圣人重躬行,不以道自拘。其治贵清平,科条简且疏。”认为躬行示范很重要,且不要被所谓圣道所拘束,要点在追求“清平”,更不必拘束于儒家经典,所以他说:“琐琐角毛郑,空空谈程朱。求之日益严,失之日益迂。”[32]285他在《送方讱庵观察》中说:“我知公经纶,十未施三五。”[32]1041诗中赞美对方重视选拔经纶之才,备武平乱、直言敢谏、爱民教化等等,这些都是经世之要,且非常全面,而“十未施三五”则说明了经世之难。因为祖父与父亲都长期做幕僚,他耳濡目染,且自翰林院散馆之后做县令数任,对经世为政,尤其是治理地方有深刻的理会与经验,因此有治绩,进而有“爱民心易治民难”[32]74之类的经验之谈,还写出了不少表现民生疾苦与治理地方的诗歌,如《苦灾行》、《苦疮》、《捕蝗曲》、《征漕叹》、《俗吏篇》、《水灾行》、《捕蝗歌》、《南漕叹》,就这些诗歌看来,至少在治理地方方面,比李白、杜甫高明,即便起张问陶来也不逊色多少。
综合而言,张问陶与李白、杜甫及袁枚都有很强的经世之志与经世思想,其中以张问陶、杜甫最为强烈,且贯彻始终,诗歌中直接出现经世等词,张问陶达七十多处,杜甫达二十多处,李白有十多处,与袁枚则多为间接表现。四人本质上都是诗人文士,而不是政治家或者循良官员,其行政为主官的时间极短,因此对具体经世为官都体会不深,经世思想浓烈但具体方略方法不多,只有袁枚有“爱民心易治民难”的感慨。
就经世理想而言,其基础都是儒家思想,所谓“达则兼善天下”,不过李白道家思想较浓,因此想成为帝王师,如“如逢渭水猎,犹可帝王师”,[5]803然后欲效法张良、谢安而功成身退,杜甫儒家始终不衰,因此“窃比稷与契”而“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袁枚的世俗享乐思想很浓,因此其最高理想是“择官必将相,致身须唐虞”,壮年看穿世道,悟透人生,因此追求美食美色与诗名,张问陶则儒家思想为主,道家思想为辅,且欲光大祖先,因此他既希望“公卿早致身”,后又断然归隐。前后相较,唐代的经世思想高而不切,清代则俗而可望,较为具体可行。高而不切的具体表现便是好谈王霸大略。唐代,尤其是盛唐以后,庶族知识分子初登政治舞台,英雄主义理想主义高扬,因此经世情怀强烈,即后世所谓唐人好谈王霸大略,如《旧唐书·高适传》谓:“适喜言王霸大略,务功名,尚节义。逢时多难,以安危为己任,然言过其术,为大臣所轻。”[32]宋代以后则多谈忠君爱民,循良为官,文人经世理想不过是为将相、公卿而已。清中期的张问陶与袁枚也如此,不过他们都有几分狂气,因此也注意军事,甚至还谈论王霸大略,与一般的循吏、词臣颇不相同。
张问陶与李白相较,相似者一在二人经世思想都很强烈,二在二人的佛道思想都较杜甫浓烈,都有入世经世与出世归隐的矛盾,向往功成身退。差别较大者一在张问陶直接表现济世较早且较多,而李白则较晚较少;二在张问陶主要受儒家思想影响,且一生为官,故其经世策略与方法较为具体,而李白则受赵蕤《长短经》的影响较大,且未正式为官行政,所以空谈王霸之略较多,其唯一论政之文《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中的见解实在不大高明,难以实施。因为自永嘉南渡以后,建都金陵的政权都不免衰弱而迅速垮台。
张问陶与杜甫相比较,近似之处一在二人的经世思想都很浓烈,而且始终不衰;二在二人经世思想的内涵相似,都以儒家仁德思想为主导,经世策略与方法也近似,比如在强调仁政的同时强调纪纲与法制,主张华夷之辨,拥护国家的统一,坚决主张平定战乱与叛乱,倡导俭德、廉能,反对贪腐,提倡公平等等,简言之,以儒家思想为主,又杂有一些法家、墨家、道家思想。差别较大者则一在张问陶的经世思想产生于少年时期,较杜甫更早,直接表达更多,而杜甫直接表达在安史之乱发生之后的壮年时期,相对则较晚较少;二在张问陶的经世思想表达得虽然较早,也很强烈,但却有起伏,且在四十八岁正当盛年时即断然隐退,而杜甫则始终不衰;三在张问陶自翰林院散馆之后至隐退始终为官,且曾巡视南城、知莱州,时间虽短,却是治民为政的长官,因此其经世思想与策略方法较为具体,而杜甫四十四岁至五十三岁前后岁曾任功曹参军、左拾遗、华州司功参军、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都任职时间都极短,且不是主官,因此其经世策略与方法偏于宏观空泛,尽管他在《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寇形势图状》、《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表现出不错的经世才能。
张问陶与袁枚相较,相似在二人都经世之志,相异处则甚多:一在张问陶的济世思想表现得极早也极多,而袁枚则除在早年有过经世之志的近似表达之外,此后则几乎闭口不谈;二在张问陶一生经世不懈,而袁枚则在三十三岁时,即相当于他人初入仕途时就归隐悠游,大半生享尽世俗之乐,这不仅在清代,即便在隋唐以后至清代的漫长历史时期中也不多见;三在二人归隐的目的不同,张问陶是经世难遂之时不得已愤而辞职,而袁枚则是在举荐知州,由正七品越级提从五品不成之后辞职;四在张问陶的经世思想与策略方法以儒家思想为主,杂有一定的法家墨家道家思想,较为全面宏观,又较为具体可行,而袁枚因受祖辈父辈为幕僚的影响,且为县令数任多年,因而其经世策略与方法偏于系统具体的地方吏治与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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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周哲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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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94(2016)04-0046-09
2016-03-09
本文为四川省教育厅李白文化研究中心课题“李白张问陶儒家思想比较研究”中期成果之一。
郑家治(1953-),男,四川营山人,西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古典诗学、古典诗歌及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