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树挂满了哀愁

2016-04-12 05:28张永久
长江文艺 2016年4期
关键词:戴望舒

张永久

1923年9月1日,对于18岁的戴望舒来说是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这一天,他走进上海闸北青云路的弄堂,来到刚创办不久的上海大学报到。金色阳光下,那件白衬衣恍若一块光斑,飘浮在街巷阡陌间,亮得耀眼。他身后是40岁刚出头的父亲戴修甫。中年男子穿一件蓝布长袍,提着一大摞行李,像影子似的,紧一脚慢一脚跟在后面,使人想起朱自清散文《背影》中的那位父亲。

戴望舒的一生与“象征”二字有种神秘的联系,就连他的名字,也充满了象征主义的意味。戴望舒,原名戴丞,字朝寀。名字寓意着父亲的寄托,那位在北戴河火车站当过小职员的戴修甫,一生的梦想是当科长。他给儿子取名朝寀,“寀”的含义是官,象征儿子做朝廷命官;取名戴丞,眼前晃动着戏文中丞相的影子。儿子的想法却和父亲不同。戴望舒认为即便做官,也要像屈原那样出污泥而不染。他为自己改名“望舒”,两个字出自《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戴望舒向往楚人屈原诗中那样的生活:月神(望舒)开路,风神(飞廉)跟班,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地漫游求索。

校园大门口有棵丁香树,枝干遒劲,古朴沧桑,远远看上去像是巨大的盆景,让雅澹的校园变得世俗起来,刹那间生动了许多。眼下是九月,花团锦簇的花期已过,戴望舒站在那里看了一会,无端地想,丁香树,什么时候开花呢?

开学以后,戴望舒迅速被卷入朝气蓬勃的校园生活。好友施蛰存回忆:“上海大学是一个新创办的貌不惊人的‘弄堂大学’,上海人称为‘野鸡大学’。但它的精神却是全国最新的大学。在中国新文学史和中国革命史上,它都起过重要作用。”施蛰存与戴望舒同龄,是班上的班长,他们一起出入于教室、寝室和操场,听老师们讲课。那些老师年纪轻轻,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却已是现代史上熠熠闪光的名字——瞿秋白、恽代英、沈雁冰、刘大白、田汉、邓中夏……那可真是个沧海横流的大时代啊,社会思潮泛滥,各种观念碰撞,整个中国仿佛变成了风云激荡的大海,戴望舒像是一条鱼,仍然在校园的浅水湾里安静地游弋。

上课之余,他静悄悄地写诗和散文,写好后就塞进抽屉里,积攒到一定数目了就去向报刊投稿。戴望舒投稿的报刊都是鸳鸯蝴蝶派,什么《红》啊,《星社》啊,《礼拜六》啊……他也因此认识了姚民哀、周瘦鹃、姚鹓雏等鸳鸯蝴蝶派大将。和他一样对文学有着浓烈兴趣的还是施蛰存、张天翼、杜衡以及一些年轻人,他们甚至秘密结社,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团,办了份名为《兰友》的同人旬刊,戴望舒担任主编。

有一天,教室里来上课的教官是恽代英。他瘦弱文静,戴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是白面书生,开口说话却让戴望舒大吃一惊。天才的雄辩家恽代英说,我身上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只有这副金丝眼镜,值几个钱。我身上的磷,能做四盒洋火。我愿我的磷发出更多的光和热,烧掉古老的中国,诞生一个新中国!恽代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的主要观点是:青年人都应该投身战场,拿起枪去战斗,千万不能躲在书斋里舞文弄墨,文艺属于资产阶级,在扫荡之列,任何耍笔杆子的行为都是懦夫表现,诗歌是什么?诗歌是炸弹,是号角,是旗帜。

仿佛在电光石火之间,戴望舒内心深处蛰伏的一只怪兽被唤醒了。

上完课后,戴望舒向同学们打听到,恽代英是湖北人,比自己只大十岁,但是他丰富的人生经历让人羡慕。革命家恽代英像是江湖上的一名游侠,洒脱不羁,快意恩仇,四处被军阀下令通辑,只身经芜湖、安庆、南京来沪,被上海大学聘为教官。在这样的人面前,戴望舒忽然有了一种羞愧,在风云激荡的大时代里,自己却热衷于写诗作文,该是多么渺小的一个人生目标啊。

自责归自责,对于诗的爱好已经侵入骨髓,就像呼吸一样成了日常生活的需要。戴望舒依然还在写诗,只不过由公开转入地下,只能独自一人偷偷摸摸地进行。戴望舒此时的状态正如一位学者所说:“一方面狂热地喜爱诗歌,另一方面对诗歌写作的态度又是迟疑、羞涩、暧昧的,仿佛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似的”。

1925年5月30日,上海发生了“五卅血案”。一时间,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学生罢课,上海滩风起云涌,惊涛拍岸。以恽代英为首的上海学联是那场政治漩涡的中心,“五卅血案”后的结果,是上海大学被强制关闭。

戴望舒和他的同学们失学了,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只船,他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继续行驶。未来的路还很长,内心的文学梦想却燃烧得如此炽烈,可是写诗算什么呢?写诗太小我,太私人化,用同学杜衡的话说:“那时候,我们差不多把诗当作另一种人生,一种不敢轻易公开于俗世的人生。”戴望舒有些迷茫,有些困惑。他的心像是一只钟摆,在文学与革命之间跳荡,一会儿摆过去,一会儿摆过来。

1925年秋天,戴望舒转学进入上海震旦大学法文班,预备将来留学法国。不久,施蛰存、杜衡也相继来到震旦大学,几个好朋友又能聚到一起了,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新来的同学中有个人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他叫刘呐鸥,日本话说得很流畅,说起国语来反而结结巴巴,且带有浓浓的福建口音。起先戴望舒把他当作日本人,后来才知道是台湾人。刘呐鸥是个新潮人物,爱追赶时髦。那阵子他喜欢上了日本“新感觉派”,写的小说充满了新感觉的味道。

有段时间,刘呐鸥经常带着大伙去歌舞厅。摇晃的旋律中,整座探戈宫似乎都在旋转——男女的胴体,五彩的灯光,闪闪发亮的酒杯,石榴色的嘴唇……同学们仿佛进入了迷宫似的,心神在奇幻的魔力下摇曳生姿。戴望舒性格有点孤独,对探戈宫里的场景不大习惯,便独自一人坐在桌子边上翻译法国诗歌。那时候,他私下正在迷恋果尔蒙、耶麦等后期象征派诗人。

夜总会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喧哗与骚动,也充满了无穷无尽的诱惑。在戴望舒看来,投身革命,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早期的革命尚未露出其腥风血雨的本质,戴望舒们所理解的革命,无非是游行集会,街头讲演,散发传单……这样的活动神秘刺激,类似于异域探险,新奇陌生,能在某种程度上满足年轻人参与社会生活的自信和虚荣心。

经一个名叫陈钧的同学介绍,戴望舒加入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共青团,不久又加入了国民党。在戴望舒的鼓动下,好友施蛰存、杜衡也先后加入了共青团和国民党。接下来他们开始参加地下革命活动,一个不知道姓名、来去无踪影的地下交通员隔三差五光临,并不与人见面,只是往宿舍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那张纸条写着上级的秘密指示。夜深了,星星在天边一闪一闪,戴望舒和几个同学上街去散发传单。若干年后,好友施蛰存还清晰记得当时的情景:“一个人走在前面,留神有没有巡捕过来。一个人走在后面,提防后面有人跟踪。走在中间的便从口袋里抽出预先折小的传单,塞入每家大门上的信箱里,或门缝里。有时候到小店去买一盒火柴、一包纸烟,随手塞一张传单在柜台底下。”

有一次,戴望舒和杜衡去参加团小组的会议。到达指定地点后,发现屋子里满地纸屑,一片狼藉。情况不妙,戴望舒和杜衡急忙撤退,却已经来不及,身后黑洞洞的枪口抵在他们后背上,两个人被捕了。

当父亲戴修甫得知儿子被捕的消息后,顿时有一种天塌了的感觉。家里出事了,各种传闻纷至沓来,最可怕的一条传闻说,儿子已引渡到金华监狱,要被枪毙。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奔波,求人说情。那场有惊无险的牢狱之灾,最后因为戴望舒的机智应对而侥幸脱生了。父亲从监狱里接回了独儿子戴望舒,付清房租,卖掉家具什物,匆匆忙忙离开上海,回到老家杭州。

戴望舒在上海大学读书时,有位同学名叫孔另境,浙江乌镇人,是沈雁冰的妻弟(沈夫人孔德沚的弟弟)。孔另境早年加入共产党,后赴广州参加革命,随北伐军北上,在武昌前敌总指挥部任宣传科长。“四·一二”事件后,共产党的活动转入地下,孔另境担任杭县宣传部秘书。不久,武装暴动失败,杭县县委遭破坏,孔另境与党组织失去联系,住在戴望舒家中避难。

孔另境选择在戴家栖身有两个原因。其一,戴望舒和他是大学同学,关系一直不错。而且,戴望舒北京之行认识了湖畔诗人冯雪峰,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冯雪峰当时已是中共党员,受冯影响,戴望舒参加“左联”,成了同志。更重要的是其二,孔另境当时与戴望舒的姐姐戴瑛正在热恋中。

据孔另境自传云,1928年春,各地纷纷举行武装暴动,杭州也不例外。中共杭县县委书记池菊章在湖滨饭店主持开会,布置暴动事宜,孔另境当晚留守机关值勤。第二天,孔另境去找池菊章,刚到湖滨饭店大门前,见一个茶役远远地向他摇手,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孔另境顿时感觉情况不妙,拔腿就跑。事后得知,前一天参加开会的人员全部被捕,“我即携个人行李及池菊章的一断手指瓶至一姓戴家躲避”。

风起云涌的大时代,恋爱与革命是青年人的两大永恒主题。据孔另境向戴望舒讲述,革命者池菊章原本也是个痴迷于恋爱的人,一边谈恋爱,一边闹革命,恋爱的成分甚至还要大于革命。只不过后来池菊章失恋了,用刀剁下一截手指,全部心思才转移到革命中来。孔另境转述的这个故事,带给戴望舒的是深深触动。此刻,戴望舒也正陷入到一场疯狂的恋爱中,藏在骨子里的忧郁一次次泛起:如果将来自己失恋了,会不会也像池菊章一样,义无反顾地去投身革命?

戴望舒在其后不久创作的诗歌《断指》中写道:

这是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断指,它是惨白的,枯瘦的,

和我的友人一样;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这可笑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在零落的生涯中,

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

像一个叹息,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泪水,虽然微笑在脸上……

浸泡在酒精瓶中的断指,勾起了戴望舒心中无数哀愁的记忆。戴望舒在诗中继续写道:“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的痕迹,是赤色的,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正如他责备别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头一样。”

这一时期,戴望舒先后创作了《断指》、《流水》、《我们的小母亲》等歌颂赞美赤色的诗,左翼思想倾向明显。在《流水》中他写道:

穿过暗黑的,暗黑的林,

流到那边去!

到升起赤色的太阳的海里去!

在另一首《我们的小母亲》中他写道:

是啊,我们将没有了恐慌,没有了憎恨,

我们将热烈地爱它,用我们多数的心。

我们不会觉得它是一个静默的铁的神秘,

在我们,它是有一颗充着慈爱的血的心的,

一个人间的孩子们的母亲。

戴望舒在这首诗中一共用了16个“我们”,个人化的小我已经退场,取而代之的是“我们”。此时的戴望舒,似乎完全认同了集体的视角,愿意把“我”融入到“我们”之中。

关于池菊章牺牲的情况,孔另境的自传中也有记载:“住戴家约一、二个月,未得组织任何指示。一日,我出外至湖滨,突见有短工十余人,抬了七、八口白皮棺材沿湖滨而来,我驻足而观,见每一棺材头均有黑字标明共匪某某之姓名,其中除县委书记池菊章、沈资田、马东林等人外,尚有一口为张秋人。至此,我知道被捕诸人都为反动派危害了!”

孔另境与戴瑛的恋爱故事,如今已经成了一个迷宫似的疑案,其中存在诸多难以说清的地方,经笔者梳理,事情经过大致如下:

孔另境追求的戴瑛此时寡居在戴家,她比孔另境大一岁,有两个孩子,那场恋爱是姐弟恋。孔另境18岁离开故乡闯荡在外,全靠姐姐孔德沚和姐夫沈雁冰照顾,姐姐对他管教非常严格。听说孔另境与大他一岁且有两个孩子的寡妇同居,孔德沚坚决反对。遗憾的是,此时孔德沚家庭出了问题,丈夫沈雁冰在日本期间与四川女子秦德君公开同居,这一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孔德沚自顾不暇,对弟弟与寡妇戴瑛同居之事放松了追问。客观地说,戴瑛起初对孔另境是有感情的。但是经过一番折腾,尤其是得知孔另境的姐姐孔德沚极力反对之后,她对恋爱的态度急剧转变——由倾心相爱到冷漠淡然。而孔另境恋爱的热度依然如故,即便离开了杭州回到上海,依然与戴瑛保持着密切联系。1929年春,孔另境经潘漠华介绍,到天津南开中学教书。他认为这是一个获得自由的机会,于是邀约戴瑛离家私奔,像两只逃出笼子的鸟儿,从南方飞到了北方。

事情还没有完。孔另境与戴瑛在天津同居三年之后,忽然不明不白地被天津警备司令部抓捕。关于1932年初夏那次抓捕的原因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孔另境在河北女子师范学校教书期间,担任学校出版部主任兼《好报》编辑,这时虽无组织关系,但是他的公开地址作为共产党与国外联络通讯处,经常收到苏联寄来的若干宣传品,邮件屡屡被没收。另一种说法是,孔另境与戴瑛居住天津期间,戴瑛移情别恋,爱上了孔另境的朋友王德甫,再一次离家私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戴瑛为了彻底摆脱孔另境,竟然诬告孔是共产党。正是因为戴瑛的诬告,孔另境才被捕入狱。

这两种说法究竟孰对孰错?抑或事情的真相另有隐情?如今已经难于说清楚了。对两种说法,沈雁冰与孔另境的后人各执一词,甚至还引起了一场笔墨官司。再说孔另境在监狱中关押了一百天后,被李霁野和台静农联名作保获释。那天下午,台静农到军法处去接他出狱,季节已进入盛夏,知了在树梢上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孔另境想起这几年来人生路上云谲波诡的变幻,一种愁苦情绪浓雾似的弥漫心头。事后孔另境得知,他被捕后姐姐孔德沚焦急万分,硬拉着姐夫沈雁冰去求鲁迅,通过鲁迅帮忙,才让他脱离了牢狱之灾。

戴望舒的成名作是《雨巷》。梅雨时节江南小巷的一幅幅图景,构成了极富象征色彩的诗歌意境,这首诗如今已经家喻户晓,脍炙人口,正如他的同乡作家冯亦代先生所说:“当年在家乡时,每逢雨天,在深巷里行着,雨水滴在撑着的伞上,滴答滴答,我便想起了《雨巷》里的韵节。”

众所周知,《雨巷》是戴望舒写给初恋情人施绛年的。1928年,施蛰存、戴望舒、杜衡、冯雪峰等人在上海“文学工场”劳作时,戴被施邀至家中小住,认识了施的妹妹施绛年。那一年,戴望舒22岁,才华横溢,小有诗名。施绛年18岁,正是花一样的年龄。

刚开始,戴望舒把施绛年当作小妹妹,但是来往多了,他发现自己掉入了爱河,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对于诗人戴望舒的追求,正在师范学校读书的施绛年并没有多少感觉。这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受哥哥施蛰存的影响,对文学的兴趣也十分浓厚。在她眼里,戴望舒是个能写一手好诗的哥哥,但是性格腼腆木讷,因为小时候出过天花,脸上还有麻子,显然不适合成为自己的未婚夫。但是问题在于,施绛年并没有明确拒绝,也许是少不更事,也许是碍于情面,施绛年把戴望舒的追求当作一种精神恋爱游戏,她陪戴望舒散步,有时帮忙抄抄稿子,有一次,她竟让戴望舒亲吻了脸颊,作为对诗人孜孜不倦追求的一个奖赏。

戴望舒掉进了热恋的漩涡,仿佛是激流中漂浮的一片叶子,一会儿送上浪尖,一会儿跌入谷底,他有点晕头转向。他对施绛年的狂热追求已经认真到了偏执的程度,对施绛年嬉皮笑脸的应对方式无可奈何。戴望舒在诗中写道:

不要微笑,亲爱的,

啼泣一些是温柔的。

啼泣吧,亲爱的,啼泣在我底膝上,

在我底胸头,在我底颈边。

啼泣不是一个短促的欢乐。

戴望舒渴望的爱情是“像花一样地燃着的,像红宝石一样晶耀着的嘴唇,它会给我蜜底味,酒底味”,而施绛年回应他的却“只有青色的橄榄底味,和未熟的苹果底味”。戴望舒感到自己被一只小蜜蜂深深地螫痛了,他在诗作《三顶礼》中写出了内心里的苦闷与纠结:

给的苦痛的螫的,

苦痛的但是欢乐的螫的,

你小小的红翅的蜜蜂。

我的恋人的唇,

受我怨恨的顶礼。

一场漫长的恋爱断断续续坚持了三年,到了1931年,戴望舒开始冲刺,也就是说,爱情马拉松的终点线快到了。眼看着长期追求无果,继续追求无望,戴望舒选择了激情诗人才会做出的决绝之举——跳楼自杀。在诗人如此疯狂的举动面前,施家人失去了主意,加上哥哥施蛰存当说客,施绛年勉强让步,答应与戴望舒订婚。但是有个附加条件:戴望舒必须出国留学,取得学位,回国找份体面的工作后,他们才能正式结婚。

1932年10月8日,戴望舒搭乘达特安号邮船启航去法国。前来送行的有父亲戴修甫,姐姐戴瑛以及女儿钟萸,未婚妻施绛年,施父施亦政,好友施蛰存、杜衡、穆时英、刘呐鸥、叶秋原等。施绛年一直在哭,眼睛红肿得让人心疼。戴望舒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自己嗓子眼也酸酸的,生怕多说一句会碰落了眼泪。大家一起在船头合影后,一个个走下了邮船。

邮船启航了,汽笛声给大海带来了一阵震颤,岸上的施绛年放声大哭起来。站在船舷边的戴望舒急忙抽出钢笔,在纸条上写了句话:“绛,不要哭。”他使劲将纸条朝岸上扔去,纸条在空中飘舞一会落入水中。戴望舒的眼里,久久晃动着施绛年朝空中去抓纸条的影子。

戴望舒在巴黎生活窘迫,穷困潦倒,经济上大多都是靠好友施蛰存接济。当时也在法国留学、与戴有过交往的罗大冈回忆说,戴望舒是自费留法的,“他到法国后,先在巴黎混了一年,没有正式上学,过着闲散的艺术家生活。一年之后,他手上钱花光了,生活发生问题,于是按预定计划下第二步棋,向里昂中法大学申请救济。他在国内是名诗人,有人替他向中法大学推荐,里昂中法大学接受了他的申请,条件是他必须和别的留学生一样,在里昂大学正式报名,选习一张文凭。学年终了,如考试不及格,可以再学一年。第二学年考试再不及格,即被中法大学开除学籍,遣送返国。”

罗大冈文章中说到的“替他向中法大学申请”的那个人是马尔洛。马尔洛是小说家,曾经获得过法国文学最高奖——龚古尔文学奖,他对中国文化兴趣浓厚,对于中国革命事业尤其是中国共产党格外关心。

戴望舒转入里昂大学,缴了学费,正式注册,但是他从来不去上课听讲。据罗大冈说:“他在里昂两年干什么呢?在我的记忆中,他成天坐在桌前埋头用功,几乎用全部时间搞翻译。”戴望舒翻译的书稿,经好友施蛰存介绍到上海几家书局出版,换取一些稿酬贴补生活。

除了翻译书稿之外,戴望舒身上还有一种“特别的脾气”令罗大冈惊讶。“他对于进步群众运动怀有热烈的同情,甚至可以说怀有自己不能遏制的激情。”1934年春天,巴黎及法国若干大城市的工人先后上街游行示威,反对日益猖獗的法西斯势力。戴望舒兴奋地告诉罗大冈,他去参加游行示威了,和一些示威群众掀翻了停在路旁的小轿车,打开油箱,放火焚烧。看见警察追过来,他混入熙熙攘攘的群众队伍侥幸逃脱了。罗大冈却为他捏了一把汗,小声说道:“别去冒险了,人群中你是唯一黄面孔的中国人,很难隐蔽,容易被警察抓住。”戴望舒说:“胸中热血一旦沸腾,也就不去考虑什么后果了!”戴望舒说着像个孩子似的大声笑了起来,眼睛里燃烧着憧憬与渴望之光。

戴望舒一直幻想能够游历西班牙。当初他一到巴黎,就在一所学校学习西班牙语,为将来做准备。第二年夏天,戴望舒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他不断给施蛰存写信要钱,施蛰存认为不妥,劝他不要去,应以完成学业为人生目标。但是在戴望舒一封封电报和信件的催促下,施蛰存还是汇了一笔钱,满足了戴望舒游历西班牙的愿望。

1934年8月22日,戴望舒在里昂贝拉式车站踏上了开往西班牙的旅程。送行的朋友只有罗大冈一个人,场景有点冷清,戴望舒并没有感觉惆怅和寂寞,诗人在西班牙旅行记中写道:“久居异乡,随遇而安,离开这一个国土而到那一个国土,也就像迁一家旅舍一样。”

戴望舒在西班牙呆了两个月,除了旅行之外,就是逛书店、读书和写作。他将此前通过阅读得到的关于西班牙的印象与实地考察相对照,写出了不少瑰丽浪漫的游记文字,“这就是最深沉的西班牙,它过着一个寒伧、静默、坚忍而安命的生活,但是它却具有怎样的使人充满了深深的爱的魅力啊!”这种美好的记忆,后来一直陪伴了戴望舒许多年。

但是生活并不是永远都会那么惬意的。在西班牙期间,戴望舒再一次参加了进步群众游行示威的抗议活动,被西班牙警方逮捕后通知了法国警方。这一次,戴望舒没有以前那么幸运了,法国警方通知了里昂大学,他被开除学籍,遣返回国。

如果是学成归国的留学生,可以享受校方购买的车船票,此外还要发放一些零用钱。戴望舒被开除学籍遣返回国,自然不能享受优惠条件。据他的同学罗大冈回忆,当时戴望舒买的是四等舱船票,没有拿到一分钱的零用钱,“四等舱待遇的恶劣,还不如难民收容所:铁床上夜间不给毯子,冻得要命,白天舱内除铁床之外,没有桌凳,不是坐在床边,就得席地而坐,大盆伙食,粗得像喂牲口的饲料……”

戴望舒回到上海,在街角一个转弯处看见了丁香树,凄婉忧伤的情绪像浓雾一样环绕在周围,刹那间,他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在法国巴黎读书时,就隐约听到了施绛年移情别恋的消息,戴望舒半信半疑,与其说是不愿相信,不如说是不敢相信。虽然早已清楚终归有这么一天,但是当施绛年亲口说出她已爱上了别人时,戴望舒还是气愤难忍,当着施家人的面打了她一个耳光。

戴望舒登报与施绛年解除婚约,把家临时搬到了刘呐鸥的公寓里,成天和刘呐鸥、穆时英、杜衡等人出入跳舞场、咖啡馆、电影院等场所。据穆时英回忆,那段时间,戴望舒特别爱到乡间散步,他提着一条打狗棒,到处寻找野狗,一旦遭遇,迎头就是一闷棒,闪电般的速度让同伴们感到惊讶。穆时英在给叶灵凤的一封信中感叹道:“老戴在写诗之外,还有一种特长和嗜好,他打狗的本事真不错。在这一礼拜中,他至少打了十七头野狗。”

看着戴望舒因为失恋几近疯狂的模样,同伴们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有一天,穆时英与戴望舒在一起聊天,谈着谈着,穆时英忽然说了一句:“施绛年算什么呀,我妹妹比她漂亮多了,我来给你介绍。”

穆时英的妹妹叫穆丽娟,温婉善良,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那个女孩子戴望舒是见过的,也对她颇有好感。经过穆时英介绍,两个人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一起看过几场电影,吃过几次饭,一来二去,感情逐渐加深。一切都那么美好,戴望舒熄灭了的爱情火焰,重新旺旺地燃烧起来。

1935年冬,戴望舒委托杜衡向穆家提亲,没有任何波折,穆家愉快地答应了这桩婚事。1936年6月,戴望舒与穆丽娟在上海新亚大酒店举行婚礼,好友徐迟是男傧相。据徐迟在自传体长篇小说《江南小镇》中叙述,那是他第一次穿燕尾服,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当男傧相。新娘子非常漂亮,穿了白色婚纱,长纱一直拖到地上。徐迟说他自己却幼稚而且瘦小,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看上去有点滑稽可笑。

结婚以后,戴望舒一家人搬到了亨利路永利村30号。爱情的滋润使得他内心充满了喜悦,这一段时间,是戴望舒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诗人上午要么写作要么翻译,整幢楼房静悄悄的,只听见笔尖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到了下午,这里就成了文艺沙龙,纪弦、徐迟、金克木、南星、林庚等作家诗人经常聚集在这里,或坐或立,有的抽着雪茄,有的喝着咖啡,海阔天空,侃侃而谈。到了夜晚,如果来访的客人意犹未尽,还会增办一场舞会,合着大上海摩登新潮的节奏,红男绿女翩翩起舞,整个戴家犹如天上人间。

戴望舒平时在家话不多,总是默默地看书和写作。若有朋友来了,戴望舒与朋友相谈甚欢,无形中把穆丽娟晾在了一边。他们感情产生裂痕的根本性原因,则是戴望舒心中一直念念不忘施绛年。穆丽娟说:“我们从来不吵架,也很少交谈,他是他,我是我。他对我没有什么感情,他的感情给施绛年去了。”

穆时英之死,给了这个濒临破裂的家庭致命一击。

穆时英被暗杀后不久,母亲石翠凤伤心欲绝,也选择了服毒自杀。哥哥和母亲相继死亡,使穆丽娟的精神受到强烈刺激。她希望丈夫能够安慰自己,可是戴望舒彻底让她失望了。由于哥哥穆时英的身份涉嫌汉奸,戴望舒此时的态度多少有些暧昧,他瞒住了岳母石翠凤自杀的消息,不想让穆丽娟回上海奔丧。有一天,穆丽娟穿着件大红的衣裳,被叶灵凤的妻子赵克臻看见了,脸上神色显得异常。穆丽娟是个敏感的女子,被她一问,赵克臻说出了她母亲自杀的消息。

像是被雷电击中了一般,穆丽娟呆若木鸡,神思恍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第二天,穆丽娟带着女儿咏絮匆匆赶赴上海。然而,母亲的丧事已经结束,穆丽娟想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愿望落空了。

伤心至极的穆丽娟给戴望舒写了一封信,断然提出了离婚。戴望舒接到这封信后,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很快,诗人给穆丽娟写了封“绝命书”,说他不能失去妻子,否则将要自杀。穆丽娟的态度非常坚决,说什么也不肯回心转意。戴望舒无可奈何,果真选择了服毒自杀,幸亏被人及时发现,才从黄泉路上捡回了一条命。

这个故事的后续结局是,和穆丽娟分手后,戴望舒始终在香港主编《星岛日报》副刊。此时已是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攻香港,香港与内地的航道几乎断绝。有人说,诗人本来有机会在东江游击队的保护下安全撤离香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放弃了那次机会。日军占领香港后,戴望舒又被作为抗日人士被捕入狱,受到严刑拷打,后经好友叶灵凤保释才得以释放。1943年,戴望舒在与穆丽娟复婚无望的情况下,与杨静在香港大酒店举行了婚礼。遗憾的是,这次婚姻也并不长久,1948年末,杨静爱上了一蔡姓青年,向戴望舒提出离婚,戴望舒做了种种努力仍然无力回天,最终两人天各一方。

1949年,戴望舒来到北京,被安排到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国际新闻局负责法文科的工作。这时候他的哮喘病已经十分严重了,连上楼都要停下来休息一会。他听从医生的建议,到医院去做了手术。病情还未好转,他便提前出院,在家治疗,给自己注射麻黄素针。1950年2月28日上午,戴望舒照例自己打麻黄素针,由于剂量过大,注射后不久心脏跳动剧烈,他扑倒在床上,昏迷不醒。送到医院抢救时,已经停止了呼吸。

多年以后,诗人的女儿戴咏絮说:“父亲死时,我才6岁。我当时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父亲忽然去世,我感到害怕,只觉得家里来了许多人,便跑到离家很远的僻静的地方发呆。现在想来真是一场梦……”女儿戴咏絮的梦中,不知道有没有那棵挂满了哀愁的丁香树?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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