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
我们丁村这地儿,怪。先是村子怪,远看近瞧,都像一把钉耙,挂在东荆河边上;再就是,人怪,箩筐大的字,识不得几个,却个个口才了得!比如编个歇后语啊,打个哑谜啊……这些歇后语多得一钉耙能耙出几篓子。现捋上几个段子,说给你听听。
吃过了?
吃过了。
加一口唦,迈出门槛吃三碗哩!
江汉平原礼性大。听出来了吧?加一口,是吃饭当口串门子说的一句客套话,没想,被我们丁村人套到教书先生肖夫子头上,就变了味。变成了白吃白喝、好吃佬的意思。
肖先生是外村人,本跟丁村不搭界的,况且又作古了好些年。可因了丁村人专为他定制的这句歇后语而声名远播,虽死犹生。不光丁村,就是偌大个江汉平原,至今茶余饭后都在说:
肖夫子串门——加一口。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肖先生家住东荆河对岸的肖家村,早些年因教过几年书,都尊称他为肖先生。丁、肖两村人往来,得过渡。别人过渡要钱。唯有肖先生免费。庄户人一向蛮抬举肚里有墨水的。尤其是我们丁村,祖祖辈辈都是摸牛屁股的土包子,对过日子没什么讲究,能锅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就算祖坟上冒青烟了。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奢望的话,那就是指望后人喝足墨水,跳出农门。自然就格外敬奉肖先生了!那年头,穷。可再怎么穷,大人就是捆住肚子也要供孩子上学。只是大多数孩子不是喝墨水的命,一见课本脑壳就痛。于是纷纷逃学,宁肯回家放牛割猪草,也不愿受这份洋罪。
所以,我们丁村除丁大脑壳墨水喝得多外,大都是睁眼瞎,扁担横在地上不认得是“一”。据说丁大脑壳后来能当上县长,全归功于肖先生的三寸不烂之舌。
丁村的孩子都逃学跑光了。肖先生好不丧气,但他心不甘,怎么也不能让丁村在读书方面“剃光头”。于是在某个黄昏,肖先生着一袭黑长衫,双臂呈“七”字,托了半个下巴,略歪着脑壳,碎着步子来到了丁村。肖先生不时伸出拇指和食指并拢的“丫”字,沿了鼻梁把原本端端正正的眼镜,扶扶或推推。肖先生的打扮、举止以及儒雅的作派,像耍猴把戏一样引来全村人围观。
肖先生说话好斯文,之乎者也成了口头禅。像往常一样,他先干咳三声,然后用两指并拢的“丫”字,沿鼻梁扶扶眼镜,拖声雅气地说:
——古人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古人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人们似懂非懂,只有丁麻子走出人群,摸着脑壳说,先生,我听了半天,你是说读书?一个大脑壳男孩扯着丁麻子的衣襟。
肖先生推推眼镜,不紧不慢地回应:
“是也是也!芸芸众生,尔乃知音!”
丁麻子又糊涂了,捏了自己的耳朵不知所云。
有人说:“这还听不懂麻子,他说你奶的耳朵是他的知音呢!”
丁麻子一本正经:“我奶——都死十多年了。”
人群爆出一阵怪笑。
大脑壳男孩怯怯地望着肖先生。肖先生一眼就认出了他,抖抖长袖,伸出一只手,“嗬,丁八斗!”随后一边摸着丁八斗的大脑壳左看右瞧,一边啧啧称叹:
“瞧这——头大如瓢,天庭饱满,盛文八斗,乃天生一书生也!”
“先生是说……”丁麻子试探着,“说我伢儿天生是个读书坯子?”
“妙哉妙哉!”肖先生竖起大拇指,朝丁麻子也朝众人说:“天生乃读书之人也!不上学堂,悲哉!”
丁八斗,是肖先生给丁大脑壳取的学名,意为文有八斗。不知是丁麻子望子成龙心切,还是肖先生的蛊惑起了作用,反正第二天,丁八斗又重返学堂。
那年头,庄户人都有养儿防老、多子多福的观念,但同时又因“狂风吹不倒犁尾巴”的古训,许多学龄儿童窝在家里。这在肖先生看来极不正常,便常常抽空到周边的一些村子,散播读书的种种好处。
那天晚饭当口,肖先生过渡来丁村,径直去了丁木匠家。丁木匠一向说话做事干脆利落,几板斧了事。丁木匠有个儿子,聪明得连眉毛尖子都是空的。老子整天叮当叮当地做木活,儿子呢守在一边胡乱涂鸦。有一天,路人随手拿过小家伙涂抹的东西一看,咿呀!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小家伙不画猫不画狗,专画那些桌椅板凳、床啊柜的……啧啧,件件有质感,有品相,似乎散溢着淡淡木香,立体得跟他老子打的家什没两样。
“有板眼,有板眼,将来肯定有大板眼。”
“丁木匠,你儿子就叫丁板眼得了!”
丁板眼的事儿一下传到了肖先生的耳朵里。这回他是专门来见识见识的。
正是吃饭当口,丁木匠起身相邀:“吃饭吃饭!”
肖先生随手捡起地上一串刨花,放在鼻子前边吸溜,边欣赏四壁贴满的“静物画”,“果真了得,果真了得!”说着,目光就落在了还吊着鼻涕的丁板眼头上:“丁板眼?”
丁木匠一脸得意,“嗯”一声。
肖先生竖起大拇指:“画童乎?神童也!”
肖先生说:“你儿子不入学堂,可惜也!”
肖先生又说:“如果当我的学生,定会成为鲁班!”
“鲁班?”丁木匠不懂。
“你看你,你用的这些锯、钻、刨子、铲子、曲尺、墨斗,乃鲁班发明,却不知鲁班其人,此乃不上学之悲也!”
肖先生最后说:“听老夫一言,把丁板眼交给我,必有大出息!”
丁木匠连连点头,就把儿子丁板眼送进了学堂。可谁知,丁板眼稀泥巴扶不上墙,一拿课本就哈欠连天打瞌睡,一见那些洋码子字,浑身就像蚂蚁呷得慌。
丁板眼没有读书的命,只得辍学回家,还是老子做什么,他就画什么。不到十五岁就丁儿啷当地使上了斧头刨子。丁木匠一脸愁苦,说板眼,你不上学不后悔?丁板眼说,不后悔。我就跟你吃这碗饭。丁木匠长叹一声,说木匠手艺苦啊!丁板眼说,苦,我愿意。你不是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嘛!
丁板眼的退学,无疑像一盆冷水,泼得肖先生透心儿凉。好在丁八斗争气,给他攒足了脸面,没几年就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
肖先生吃饭当口再来丁村串门时,就有了几分成就感。
“吃了?”
“吃罢了吃罢了。”
“吃粑粑了也可吃饭唦。”
肖先生摇头苦笑:“我是说吃过了。”
主人家说:“那就加一口呗。迈过门槛吃三碗哩。”
肖先生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套也。”
其实肖先生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但是,不管再怎么饿,入座的肖先生总是不失体面地用两指并拢的“丫”字,把眼镜往上推推或是扶扶:“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是来吃饭,我乃是为你家……”主人打断:“管他奶是还是爷是,先吃了饭再说。”肖先生语塞,心想,我可是说“乃是”,什么时候说过“奶是”“爷是”呀?唉,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啊!
就这样,丁村人宁可给肖先生白吃白喝,也不肯让孩子上学堂。丁村人信奉的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读书是城里人的事,庄户人家天生是盘泥巴的命。
凡在肖先生手里喝过墨水的学生,多少都有些出息。就连最不及的肖鹏飞,也在肖家村当过文书。当然,最有出息的,要数两个。一个是我们丁村的丁八斗。丁八斗高中毕业没几年,先是当丁村的村支书,后来当上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再后来又当上了县长。每年春节,丁县长都要回家乡给肖先生拜年,偶尔还用吉普车将先生接到县城住上一阵子。然后再用专车送回家。这一“接”一“送”,把个肖先生风光得!还有一个是曾家村的曾春宝。曾春宝是东荆河一带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分到了县物资局当秘书。有了这两个学生的荣耀,肖先生走路腰板挺得更直了。村人再见到肖先生,都会点头哈腰打嘴恭:
——先生您,真是名师出高徒哩!
——先生您,桃李满天下啊!
肖先生听了,两眼喜眯成一条缝。再串门子呢,就多了个嗜好,或者说是习惯:酒杯随身带。
每每一入座,肖先生那长袖三下两下一抖,玩魔术似的,就抖出个白瓷酒杯,不大不小,可以装八钱。酒,向来是自斟自饮,不多不少,九杯。九杯下肚,东家要续,他就学孔乙己用五指罩住酒杯,几分醉意地说:“此酒乎,乃能喝也,岂不知,喝酒喝酒,九杯也!”
吃罢饭,他又说:“吃饭吃饭,吃欠口,留下餐也!”东家就会为他的言行感激不尽,说先生到底是喝墨水的,晓得甘难辛苦呢。
过了一些年,肖先生被公办教师所取代。校长照顾其情绪,安排他打校铃,可识抬举的村人依然叫他“肖先生”。他呢,仍以教书先生自居,这村那村地串门子——当然是在吃饭当口。酒足饭饱后,肖先生照旧酒嗝兮兮地:“喝酒喝酒,九杯也!”“吃饭吃饭,吃欠口,留下餐也!”东家就说,先生看你客气的,下回再来,先招呼一声,好多备几个菜。
“随菜便饭,吃了才香也!”肖先生丢下一句,开路,当然没忘带上那只酒杯。
时日一长,东家就没先前热络了,只是随口说说“加一口”。可肖先生却当真:“加一口么?加一口就加一口。”话音未落,赶紧入座,“叭——”,酒杯一蹾,亮到了桌上。
今三明四的,“加一口”就成了肖先生的外号。紧接着,满是嘲讽的“肖夫子串门——加一口”也随之问世。但加一口(人们已不叫他肖先生了)不管,依旧在吃饭当口准点串门。加一口看出了人们的冷落,却装糊涂,又亮出他的撒手锏:
“丁八斗,可知否?”
“晓得晓得,丁县长哪!”
“嘿嘿!丁县长,乃我学生也!”
“曾春宝,可知否?”
“晓得晓得,大学生哪!”
“嘿嘿!大学生春宝,乃我学生也!”
苦心总算没白费。但加一口只能糊弄一时,却糊弄不了一世。
又过了一些年,加一口退休,不得不落魄回家。儿女们都不愿跟他过,说他好吃懒做;老伴也嫌他是个馋嘴坯子,做饭从不下他的米。加一口不服气,就跟老伴吵嘴。老伴奚落他,说你是不是聋子?加一口说,非也!老伴鼻子一“嗯”,砍脑壳的,你还有心思非也非也!你知不知道外人咋诋毁你?肖夫子串门——加一口!
“哦——”加一口不以为然,“加一口,乃大礼也!”
“砍脑壳的,不要脸!”
加一口只得去串门子。乡里乡亲的,同塆共井几十年,谁好意思在吃饭上打人脸呢?就假惺惺地客套一句“加一口”,可加一口蚂蟥听不得水响,一屁股落座,先前那股子斯文,一扫而光,有的尽是狼吞虎咽的饿相。
世风日下,河水倒流。那年,物资局突然分流解体,曾春宝下岗,跑到广东去打工谋生了。曾春宝下岗的第三个年头,一个爆炸性新闻又在东荆河传开:县长丁八斗因受贿罪锒铛入狱,获刑15年。
更富戏剧性的是,只上过三天学的丁板眼,先是自己背上斧头锯子闯荡武汉,后来又带着两个只读过小学的儿子,一起在武汉搞装潢。十年光景,他在丁村率先盖起了楼房。老了的丁木匠逢人就说:幸亏我儿子板眼没读书!幸亏我俩孙子没喝很多墨水!
——嗨!墨水喝多了顶屁用!
——握笔杆子的不如抡斧子的!
——这年头,读书无用哟!
——丁八斗坐大牢,到头来还不抵盘泥巴的!
加一口的两个得意门生落到如此下场,令村人唏嘘不已,更令加一口万念俱灰。
加一口再挨家挨户串门子时,村人干脆不理睬;挂在嘴边上的“加一口”,也懒得说了。
加一口再怎么馋,也不至于馋到不请自吃、自讨没趣的地步。渐渐地,加一口发现了一个比吃饭还大的问题:村上的壮年劳力,都一窝蜂地到外地打工去了,留下来的,尽是老的老,小的小。更严重的是,竟有许多孩子辍学在家。加一口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又像当年那样挨家挨户地游说,只是没了文绉绉的之乎者也,有的尽是乞求和呐喊:
——快让伢儿们读书吧!
——莫要误了伢儿们啊!
——读书比天大!
——书里自有黄金!
回答他的,要么是沉默,要么是奚落:
——丁县长不是有文化吗?咋个坐牢呢?
——曾春宝不是笔杆子吗?咋不如丁板眼?
——你不是一肚子墨水吗?咋又成了加一口呢?
加一口语塞。
加一口孤零零地走在村路上。一群孩子跟在后头,拍起巴掌唱:
加一口,不怕丑,
串门子,喝烧酒。
加一口,不怕丑,
好吃佬,留欠口……
加一口转过身,瞅着那群孩子,喃喃道:
“呜呼!悲哉悲哉!”
那晚,加一口没回家。他走进东荆河的防浪林,找一棵大树,吊死了。
大前年的清明节,在外头打工的曾春宝回了一趟丁村。他悄悄来到肖先生的墓前,无限伤感化作一滴滴清泪,洒在萋萋坟草上……不到一会儿,村人们拥向坟地,围住他。
“春宝侄儿,带我去打工吧!”
“春宝哥,带上我吧!”
“还有我。”一个半大男孩攥住他的手。
曾春宝望着熟悉而陌生的村人,心头不禁一酸:
唉唉——这世道!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丁鼻子三耳刮。
还是穿开裆裤那会儿,就听说了丁鼻子的厉害。我不服,想,不就是个红鼻子吗,有啥好怕的。大人说,个小屁孩,不懂。就去问隔壁的丁元宝。元宝说,切!哪是怕他人,是怕他三耳刮。
我更不解,不惹他不碰他,他敢随便打人耳刮?元宝说,丁鼻子从不打活人的。还越说越邪乎了,难道打死人不成?得!还真让你蒙对了——就是打死人呢!
元宝又说:“而且是专打吊死鬼。就是打上吊的人耳刮子。”元宝说着还做了一个上吊的手势。
我听得头皮发麻,脊梁骨直冒冷汗。
元宝突然拉过我,伸出巴掌,朝我的脸,象征性地搧了三耳光,嘴里说:“啪 !啪!啪!三耳刮!”
我哆嗦着护住脸,好像脸上真挨了三耳刮。
“丁鼻子解吊——三耳刮!”元宝佝着身子远去,声音却大得像打雷。
我愣着,老半天回不过神来,想着丁鼻子这人真狠心,咋就专跟吊死鬼过不去呢?唉唉,上吊的人真划不来,人都死了,到头来还要挨丁鼻子的三耳刮。
丁鼻子解吊——三耳刮。这句出自我们丁村的歇后语,像长了脚一样,四邻八乡地到处跑。渐渐地,人们就将这句通了天的歇后语,搬到了世俗的生活中,并活学活用。
比如大人教训孩子:你再哭,老子就丁鼻子解吊——
小孩立马不哭了,懂得大人后头“歇”着的是“三耳刮”,很快又成了乖乖儿。
又比如甲乙二人吵架对骂,甲要给乙一个下马威,就会抡起巴掌吼:你再敢骂一句,老子就丁鼻子解吊——
乙想着甲“歇”在后面的那半句话,忽地就蔫了。
丁鼻子不光鼻子大,还红。红得像一团火,旺旺的,恨不得蹿出火苗子来。村人说,丁鼻子天生火焰旺,煞气大,活该他解吊。丁鼻子这人真怪,世上的活儿千万种,做什么不好,咋就偏要给死人解吊呢?后来才听说,丁鼻子摊上解吊这行当,是有来历的。还记得那个解吊佬不?在丁鼻子之前,那些上吊的,都归他解吊。你晓得解吊佬是谁?嘿,丁鼻子的老子!那时候,丁鼻子的老子给人解吊,连孝子都不敢靠近。只有一人敢,就是丁鼻子。所以,丁鼻子是看着他老子解吊长大的。不光个头高,胆子也往大里长。这真是生成的相,酿成的酱,什么种子出什么苗。命定的。
其实,丁鼻子起先对他老子解吊也埋怨过,尤其是那三耳刮。有本事,就打活人的耳刮唦!干吗打吊死鬼的耳刮?跟死人过不去,犯得着吗你?“切!”老子说,“你当真我是在打吊死鬼?那是在给吊死鬼开路。”老子又说,上吊人在阳世把路走绝了,活人就得帮他找条出路。没人解吊开路,阎王爷就不收,吊死鬼就会成孤魂野鬼。
“做鬼都没个出路……”丁鼻子挠着红鼻子,说,“那是活遭孽了!”
老子“嗯哪”一声,说:“小子,不要小看了解吊这活儿,讲究大着哪!”
也怪,老解吊佬死后,方圆百十里上吊的越来越多了。好像上吊才是了结生命的最好方式。曾有一个时期,周围乡邻接连有好多上吊的,硬是把丁鼻子的手腕子都解软了,人也解趴了,整日失魂落魄似的。只要一碰上人,他就愣愣地盯着别人的一张脸,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巴掌,就要搧耳刮。吓得别人边跑边说,丁鼻子,求饶求饶,我可没上吊啊!
可是,丁鼻子立定,亮出左掌,不动,然后抡起右掌,愤怒地猛击左掌,边击边说,看你上吊!看你上吊!啪——啪——啪!三记类似耳刮的声音,响在天上,地上,抑或是在生死轮回的时空里。
丁鼻子头一回摊上解吊,是被人活活给赖上的。那年,丁村有一对婆媳吵架,婆婆常年受尽恶媳的虐待,气得寻短见。先是从床底下摸出一瓶农药就喝,过了半天不见动静,就拿了绳子上吊。等恶媳回家,婆婆已双脚悬地,吊死在堂屋。恶媳拔腿就跑,四处喊人帮忙解吊。却没一人理睬。哼!狗日的恶媳妇!谁叫你虐待老人呢!其实,人们恨恶媳只是个幌子,怕吊死鬼倒是真。
心急如焚的恶媳一眼发现了人群中的丁鼻子,便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了丁鼻子。
“丁鼻子!”恶媳死死抱住丁鼻子不放,“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恶媳擤一把清鼻涕,抹在丁鼻子的裤腿上,“这回我就赖上你了!”
有人说:“哇,找不着老子找儿子。”
有人说:“还真找对人了!”
丁鼻子拼命扯恶媳,但怎么也扯不开。
有人说:“这回怕是蚂蟥缠上鹭鸶脚,扯不掉,揪不脱了。”
丁鼻子面红耳赤,急得直喊队长。队长丁大嗓走出人群,嗓门大得像打雷:“我说丁鼻子,不是说子承父业嘛,你不去谁去?”队长朝人群里大喊,“丁大脑壳,给丁鼻子记双倍的工分,外加一担口粮!”丁大脑壳当时是队部的记工员,上衣口袋老是挂着三支笔,一副很有学问的派头。
丁鼻子忽地鼻尖喷火,说:“当真?”
队长说:“不当真,老子把脑壳砍下来给你当夜壶。”
丁鼻子手一挥,“去就去!人死屌朝天,反正光棍一条!”
就这样,开了头一回张,丁鼻子真就接下了老解吊佬撂下的摊子,当上了解吊佬。那一年,丁鼻子已迈过三十的门槛,还是光棍一条。之所以一直打光棍,跟他老子做解吊佬脱不了干系。这世上,有传后人瓦匠、木匠、篾匠、铁匠、锁匠、錾磨匠手艺的,从没听说过传解吊手艺的。可这稀奇古怪的事儿,却偏偏出在了我们丁村。
又熬了三五年,丁鼻子突然交上了桃花运,邻村肖家村的加一口肖夫子,带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寡妇,找上了门。那寡妇叫艾香,就是他后来的堂客。不出四个月,艾香产下一个八斤重的儿子。丁鼻子喜得不行,把遗腹子当亲生的待,还给儿子取名:丁八斤。
丁鼻子经常对村人讲,吊死鬼煞气大,悬在梁上,都是四肢下垂,头发竖起,两眼鼓着,面部乌得发黑,猪肝色的舌头吊得老长,面目可憎,就连脚下蹬倒的板凳或椅子,都有一股凶气。常常是,丁鼻子讲得口水横飞,听者呢,吓得不是浑身起鸡皮疙瘩,就是下巴直打嗑嗑。
面对吊死鬼,丁鼻子自有老子传下的绝招。打蛇打七寸,解吊解舌头。舌头咋解?“嘿!”丁鼻子说,“上去就是三耳刮——啪!啪!啪!”丁鼻子两手一摊,“哧溜——舌头就像乖乖儿缩回嘴里,眼也闭了,凶气也散了。”说着,他伸出右臂冷不丁箍住你的腰,“身子往上一送,”倏地又举起左手快速拧着指头,一边做着解吊的动作,一边说,“三下五除二,得!吊,就解了。”等你反应过来,直骂他砍脑壳的,你才上吊哪!丁鼻子早已哈哈大笑着走人了。
有了三耳刮的绝活,丁鼻子还不肯罢休。他整日琢磨的是,怎样把吊死鬼脖子上的那道又深又紫的勒痕抚平,抹掉。这是他老子死前未了的遗憾。更是他的一块心病。这心病,就像长在肉里的一根刺,一碰,就痛……
吊,解多了,丁鼻子的身上自然积了一股子很重的阴气。日子一长,不光人见了他躲,就连鸡鸭猪狗,也躲得远远的。堂客觉得男人老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就劝他不要解吊了。丁鼻子说,行啊,只要没人上吊。堂客说,这世上没你,怕就没人上吊了?丁鼻子说,真难说呢。你看这四邻八村上吊的,哪个不是我解吊?堂客说,看把你能得!
这天傍晚,堂客又跟丁鼻子大吵起来。
堂客:“你自己去解吊不说,竟敢带上八斤?”
丁鼻子:“我儿子硬要缠着我去呢!”
堂客:“你接你老子的屎吃,莫非还想让我儿子八斤……”
丁鼻子摸着丁八斤的头,一脸嬉笑,“我儿子亲我哩!”
堂客一把拽过八斤,“哼!你儿子?”
丁八斤又犟过身子倚着丁鼻子。忽地,眼尖的八斤指着门外“喏”了一声,就见丁元宝一脸惊惶地跑来了。
丁鼻子兴奋得红鼻子直蹿火苗,“哪个上吊了?”当然,兴奋里还裹着一丝紧张和哀伤。这是多年的职业使然。
堂客艾香抢白道:“你就巴不得有人上吊。”堂客晓得,平日里男人都是狗不理,即便有人请他解吊,还是支使元宝。也就是说,只要元宝找上门,必定是解吊。堂客没好气地横了元宝一眼,杵了一句:“元宝,你还给死人拉纤呢!你咋不去解吊?”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元宝一本正经,“敲锣卖糖,各管各行哩。”
“哼!你俩是双胞胎出生——一条道上的货!”
丁鼻子瞪了元宝一眼,“快说唦!”
元宝支吾了老半天,“加一口。”又说,“就是肖、肖夫子……”
丁鼻子似乎“啊”了一声,这一声,很轻很轻,轻得像飘忽的灵魂,却重重地压在活人的心头。
丁鼻子缓缓地抬起一只腿……
“敢!”堂客发话了。堂客一手叉腰,一手戳着丁鼻子的红鼻头发狠,“你前脚走,我就后脚走——永远不进这个门!”
丁鼻子一脸焦急,“吊死鬼活遭孽哟!”接着又说,“何况肖夫子还是我俩的月老……”
“不行!”
“肖夫子可是喝墨水的人啊!”
“不行!”堂客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拉上八岁的丁八斤就走。丁鼻子张了张口,没喊出声来,只是盯着堂客左耳根的那个痦子发呆。很多年后,丁鼻子都还清晰地记得,堂客当时气得连那个痦子都是肉跳跳的,发红,发紫,又发亮。
元宝忽地扯了扯丁鼻子的衣袖,说肖夫子吊在东荆河林子里好些天了,尸壳子都发臭了。
“快!”丁鼻子猛地回过神来,径直朝东荆河的防浪林走去。这时,闻讯赶来的一干乡邻,都缩在林子外头,没一人敢进林子半步。
“啪——!”
“啪——!”
“啪——!”
三记响亮的耳刮声,从林子深处传出,又被一群黑老鸹叼起,在苍凉的暮色中,久久盘旋。
一连好多年,又成了光棍的丁鼻子逢人就讲:
“嗨!喝墨水的就是不一样,上吊都找大树哩!”
堂客和儿子丁八斤的永远出走,似乎跟他无关,或者压根儿就忘了。丁鼻子呢,孤老孤活,把一个个吊死鬼送入天堂。
三十年后的某一天,东荆河下游某村的一个老妇,吊死在河边的一棵水柳树上。树枝颤颤地直往下压。湍急的河水一个劲地呜咽。死者随时都有掉入水中被冲走的可能。丁鼻子怔怔地看着,心想:这老妇,成心跟我过不去呢!成心不让我解吊收尸呢!
围观的人们干着急。
丁鼻子吃力地爬上树身,抓住一根树枝,喘着粗气。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真正地老了。
一下,两下,三下,五下……他用昏花的老眼仔细打量着老妇,越看越觉得面熟,越看越觉得左耳根有个痦子,越看越觉得像一个人,越看心越慌……
“艾香……”
他一把抱着老妇,失声大叫。
“咔嚓——”
枝断人落。他跟老妇“扑通”一声掉进河里……
好在早有船只泊在河中。人们将丁鼻子打捞上岸时,他还死死地抱着老妇的尸体,口里不停地喊着什么。
耳尖的人说,他喊他那个跑了的堂客艾香的名字呢。
第二天,丁鼻子疯了。
在丁村的村口,人们几乎天天都能看到,丁鼻子双腿叉开站定,伸出巴掌,左右开弓,一边抽打自己的耳刮,一边说:
“啪!啪!啪!看我解吊——三耳刮!”
有一天,一辆黑色宝马忽然驶入丁村,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丁鼻子跟前。车上走下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车内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年轻人跟丁鼻子打招呼,可他浑然不觉,依旧重复着他解吊的动作和口令。
有人认出,那个年轻人就是丁八斤。
还有人说,车内的那个老妇人,左耳根有一颗肉肉的痦子。
“喂——听说八斤在荆州古城做陵园生意呢!”
“啥子陵园生意?”
“就是看风水啊卖墓地墓碑什么的。”
“嗬,这个遗腹子,怕是真享了丁鼻子积下的阴福哩!”
“可惜哟,丁鼻子疯了。”
村人一向把到寡妇家上门叫做抵后门。可这档子事一旦落到丁老幺头上,丁村就又多了个歇后语:
倒大腿抵后门——不怕死。
丁老幺自然排行老幺,前头的三个兄长除了丁元宝打光棍外,都成家立了门户。娘老子瞅着两个光棍儿子,愁得要死,就四处托人“倒插门”(做上门女婿),却没有一家愿意的。最后只得降低门槛,“抵后门也成唦!”谁知,那些寡妇见了,都连连摇头,说这两个活宝,米汤捞不上筷子呢,宁肯守一辈子寡,也不肯要这种人抵后门。说得娘老子从头凉到脚,到死都没闭上眼。
丁老幺这条“秋黄瓜”,生来就病蔫蔫的,脖子、胳膊和大腿儿,细如麻秆,却偏偏小腿子粗得像水桶。人们就说,这杂种腿子倒着长,是个“倒大腿”,干脆就给他取了绰号“倒大腿”。
倒大腿叉着两条大腿,整日在村里晃荡,滑稽得像个螳螂。晃到三十岁的当口,某一天,好撮吃撮喝的加一口突然杵到门前。那时,倒大腿跟元宝正一人捧着个缺口大瓷碗,稀里哗啦地喝糊糊。元宝伸出舌头,舔着碗沿,“加一口,你走错门了,我还想加一口呢!”又亮出空碗,“哪个给我加一口?”
没等加一口开口,倒大腿伸了一根指头,朝碗沿勒了一圈,然后放进嘴里,边吸溜边说,“是唦,加一口,我们哥俩还指望别人倒加一口呢!”
“狗杂种!”加一口一改往日的斯文,气呼呼地冲进屋子,拍着咕咕直叫的肚子吼道,“哼!老子肚子胀得打饱嗝呢,还稀罕你那一口?!”
“那是……”哥俩异口同声。
“那是为你们的好事,老子才上门的。”加一口就说了丁村豌豆的事儿。
“还好事呢。”元宝嘴一撇,“呸!你是说那个克夫堂客呀,白送我都不要!”
加一口一笑,那个豌豆咋啦?长得白白净净、标标致致的,人说胸大屁股大,才好生娃娃。
“那咋连个死虾子都没生下呢?”元宝又说,“怕是只会克夫!”
“你……真是吃不到鱼说鱼腥!”
一直看着哥哥和加一口拌嘴皮的倒大腿,早就听出了话音儿:那个叫豌豆的女人,一连嫁了三个男人。三个男人都是新婚不久就死了。最后死去的男人,就是本村的丁泥巴。豌豆本意想再往前走一步的,可人们都说她命里克夫,没人敢娶,就只好留在丁泥巴家守寡。这样守满了三年,丁泥巴的父母不忍心再让她守下去,想续个“抵后门”的,便放出了“十担谷子”的海话托人说媒。这不,加一口找上门来了。
元宝最后说:“我说加一口,你就莫枉费口舌了,投一回人胎不易呢,哪个肯把自己的命不当命?”
加一口撩起长衫,知趣地也是大失所望地转回身,想这“十担谷子”泡汤了。
“慢!”
加一口一个趔趄,差点没从台阶上摔倒。
喊话的是倒大腿。
加一口回过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去!”
倒大腿胸脯拍得山响。
元宝一旁直打破:
“不怕死呀你!想女人想疯了哩!想女人想得不要命了哩!”
你听倒大腿咋个说:“早死早托生。没女人的日子,老子熬够了!”
加一口生怕元宝搅黄了好事——其实是怕他的“十担谷子”落空,于是一把拉起倒大腿,往豌豆家走。
怕夜长梦多,仅三天工夫,加一口促成了这桩婚事。自然那十担谷子就归了他。
倒大腿填了丁泥巴的空,成了豌豆的男人。豌豆呢,不但没拒绝倒大腿,还像宝贝似的欣然接纳了他。她想,前头三个男人,走得陡,不是她的“克”,就是因为他们太理想惹怒了阎王爷,才成了短命鬼。可眼前这个二不挂五的男人,丑得连鬼见了都打瞌睡,阎王爷自然瞧不上,就该他命大福大抵后门。也该她白捡一个男人。
关于倒大腿跟豌豆的婚事,村人的说道多得是:
补锅匠补锅——一个要补锅,一个锅要补;
瞌睡遇枕头——想什么来什么;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当然,最经典也是最来劲的,还数丁村人的发明:
倒大腿抵后门——不怕死!
也难怪,倒大腿自小就胆子大,不怕死。爬高上梯,玩火下河,拿起小命耍。六岁那年,爬到十几米高的楝树顶上掏鸟窝,地上的大人小孩见了,吓得魂不附体,可他悠哉着在树上吹口哨。忽然“扑通”一声,人随断枝落地。人们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可他连个哼哼都没有,一个翻身,两条倒大腿忽地叉开,就支棱起了身子。
狗日的命大!
当说倒大腿抵后门这些年,莫说豌豆“克”命,他就连喷嚏也没打一个。圆房的第二年,豌豆头胎就生了一对龙凤胎。一不留神儿,倒大腿成了有堂客有儿女的主。
这抵后门的了得!
夜壶里头涨了大水哩!
莫看倒大腿大腿细得像麻秆,胯下那玩意厉害哟!
村人对倒大腿鼓捣出龙凤胎,又好奇又妒忌。尤其是当年那些拒绝抵后门的光棍们,肠子都悔青。
真是憨人有憨福,鸿运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倒大腿摊上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不说,学大寨那年竟当上了生产队长,接过老队长丁大嗓的洋铁皮子话筒,每天像叫鸡公打鸣,人五人六地喊工:
——丁癞子、丁脑壳今日个到东荆河挖沙啰!
——丁鼻子听好啰,你带丁铁匠挨家挨户割尾巴,见鸡杀鸡见鸭宰鸭,不杀不宰老子就杀你!
——菜花菊花葵花荷花还有金银花,跟我到大禾场晒谷子噢。
喊工完毕,倒大腿就把锈迹斑驳的洋铁皮话筒,斜八字挂在腰间,学着肖夫子双臂呈“七”字地托了半个下巴,在村子里来回走动,两条笨拙的大腿,把日影划拉得丑陋不堪。村人见了,个个没话找话地抬举敬奉:队长走路啊;走路啊队长……那些喜欢讨好卖乖的女人,还丢几个媚眼。撩得倒大腿心头痒。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他倒大腿不是英雄呢。往后的日子,倒大腿就成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货色。他把汉子们都安排去做重活路,稍有几分姿色的娘儿们,一律跟他到禾场打情骂俏磨洋工。想那事了,就随便招呼着到公屋或草垛根浪几下。村上凡是看着顺眼的妇女,都领教过倒大腿的“施舍”。到了夜里,倒大腿要是想哪朵“花”了,就喊哪朵“花”的男人去守夜。守夜是美差,在公屋里睡大觉,还顺带挣八个工分,谁不守,谁傻。倒大腿呢,就去守守夜人的婆娘。完事了,倒大腿还说,你男人守夜挣工分,我守你却亏精损气,划不来哟。
那年头,倒大腿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有虎气的男人,比如丁铁匠就举起铁锤要把他的脑壳砸开花。倒大腿伸直螳螂脖子,拍着胸脯吼,“砸,砸呀你!”又三巴掌冷不丁搧过去,比丁鼻子解吊还要响。丁铁匠吃了三耳刮,整个人就蔫了。那些戴绿帽子的男人们,从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宽慰自己:哎——女人嘛,反正天生是男人的一碗菜,你狗日的倒大腿,又一口吃不完。
没想到,几年后倒大腿倒了大霉。那天,公社突然通知要来丁村检查积农家肥的工作,这可把倒大腿“抵”得够呛。平日闲散惯了的倒大腿,像叫花子死了蛇,来到荒坡野地打转,寻思着应付公社检查组的对策。突然,他眼前一亮,目光落在了坟场鼓起的一个个坟茔上。
“有啦!”他举起随身携带的洋铁皮话筒,开喊:
“各家各户男女老少爷们都听好啰,赶紧带上马灯铁锹箢箕扁担来坟场积肥啦——”
已是掌灯时分。坟场上,马灯,鬼火,交错闪烁;人影,鬼影,络绎穿梭。担塘泥、抹塘泥的人们,把个阳世阴间的灯火,弄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人不人,鬼不鬼的。倒大腿亲自督战,一个通宵,硬是把白天的一大片坟茔,全部抹上了又稠又厚的黑塘泥。
坟场变成了肥场。
公社检查组对丁村全民大造农家肥的事迹。给予了高度评价。队长倒大腿作为公社农业学大赛的先进典型,推荐给县里,不久,全村每人还得到了国家拨给的十公斤返销粮。
事后,村人们私下议论,说狗日的倒大腿,真是不怕死,连公社都敢欺骗!
就在倒大腿飘飘然的当儿,一群民兵突然将他押到了公社。原来村上有人告发了他用坟茔包冒充积肥堆的事。于是,倒大腿被五花大绑捆起来,开始在公社游斗。
七七四十九天游斗下来,倒大腿的脖子,越发地细了。那两条“倒大腿”又肿又粗,拖在地上,半天都挪不开步子。
游斗总算告一段落,倒大腿又回到了关押他的黑屋子。那黑屋子真黑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心慌。铁门“哐啷”一声,又有两个中年男人关进来了。他想,往后的游斗终于有轮换的人了。
可是,倒大腿高兴得太早了。民兵们将两个中年人押上敞篷车时,同样也将他“揪”上了车。他仰着头,摆出一副极不服气的架势。
“啪——”一个高个子民兵朝他的后脖猛击一掌,“老实点!向人民低头认罪!”
那一刻,死这个字,在倒大腿的脑子里闪了一下。但很快又被他摁灭:呸!老子凭什么死?老子叫不怕死哩!狗日的,把老子往死里整,老子偏不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么想着想着,敞篷车就开到了东荆河大桥上。他低头,瞟一眼洪水泛滥的河水,不由心一横,眼一闭,双腿一跃,一个筋斗,整个身子就栽进了东荆河。一个大漩涡,他从此不见音信了……
最后,政府给倒大腿定性:畏罪自杀!
若干年过去,在东莞打工的乡邻中,有人说看见过倒大腿。说他在虎门镇开了一家服装批发门市部,生意红火得很;还说他乡音未改,仍是一口地道的江汉平原口音。总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话传到丁村,村人们打死都不信。传到豌豆的耳朵呢,她先是笑笑,然后瘪着漏风的嘴说:说不定呢,我那口子命根子硬,不怕死哩!
传闻没过多久,豌豆和她的一双龙凤胎儿女,一夜之间都从丁村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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