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的芬达

2016-04-12 05:28安昌河
长江文艺 2016年4期
关键词:芬达牙医

安昌河

事情首先得从那箱子芬达讲起。芬达这种饮料相信谁也不陌生,随处可见,广告也很显眼,年轻人脚踏滑板,手握芬达,时髦,拉风。这玩意儿挺古老,在欧美流行的时候,新中国还没成立呢。

我之前从来没喝过它。读书的时候没喝过,工作之后更没喝过。我和我身边的一些年轻人不一样,他们一天喝掉的饮料,足够我一个礼拜的生活费。我能喝得起的只有自来水、白开水、茶水。我父亲死得早。母亲义无反顾地改嫁时,我已经懂得了尊严并知道如何笨拙地捍卫它,当然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如果不是我那个当村长的堂兄,我不可能从初中一直念到高中,还读大学,又参加工作。我是村子里的励志榜样,谁家教育儿女都拿我当教材。但是,谁晓得我内心的憋屈呢?谁知道我身处的尴尬呢?我不是个成功的例子,来到这世上,我一直认为来错了地方,起码还不是时候。

“来问吾,你小子来得还真不是个好时候啊!”几个老同志跟我谈起往事,总会如此感慨。他们的往事里有想怎么喝就怎么喝的酒,有想发多少就发多少的过节费,有底下小干部们的孝敬,有求人者擩的信封,有想给谁几耳光就他妈几耳光的威风……

现在一切都没了,不敢了。现在整治“四风”,还有“八项规定”……可不是走形式,来真格的了,不少干部栽在上头了。这才多长时间,土镇就遭了三个干部。林业老王,跟人要了包烟,停职检查。卫生院院长,病人硬塞他一个红包后又突然觉得不应该收,一眼瞥见墙上有个举报电话,随手打了。然后就是堂哥了——来长安,秦村村长。为了使堂哥顺利当上秦村村长,堂嫂当年可是把老母猪都卖了当孝敬钱的。他是怎么栽的呢?妇女主任状告他强奸,有手机照片为证。其实就是个局。妇女主任想逼他退位,自己往上爬,使的下作手段。上头眼睛亮,查出两个家伙都不干净,双双开掉。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要学会自我保护。下去工作的时候,穿朴素点儿,高档烟就别当人面抽了,漂亮的水杯子也收起来,咱们既然是公仆,就得有个仆人样儿!”镇长语重心长,生怕引不起大家的重视,敲着桌面讲话,“现在是拼可怜的时候,尤其是拆迁办的同志,嘴巴甜点儿,婆婆爷爷大伯大婶,一路喊着走,要学会套近乎,学会攀亲结亲,要向来问吾学习,他不刚刚认了个爷爷么?当然,朱子明就表现得更好了,听说他不仅能够顺利地拆掉人家的房子,还抱得美人归呢!猪大肠我是晓得的,那家伙的腰包鼓胀得很哟!”

底下一片哄笑。

我想申明一下。那人我是应该喊祖爷的,辈分摆在那儿呢。他也不是我随便认的。他虽然家在五道河,可是根在秦村,我们同宗同族,他叫来福旺……

谁会听我的呢?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朱子明身上,恭贺他,逗笑他。一下子成了会场的中心人物,他是很得意的,却故意装出一副委屈样,“一切为了工作,有个鸡巴法子呀!”

镇长说散会,拆迁办的留一下——

“晓得大家都很辛苦,下去工作光是喊婆婆爷爷大伯大婶也不行,嘴巴再甜也抵不过一点手信。所以,为了加快工作进度,开发公司为大家准备了一点东西。等一会儿去财政所各自领回去,最好搁寝室里,是自己用,还是送人情随手信,灵活点,根据需要看着办!”

准备了些啥呢?一千块现金,一件方便面,一件火腿肠,一件蛋黄派,一件芬达饮料。

第一次带着方便面、火腿肠、蛋黄派和芬达去见来福旺祖爷,是个下午天,有点太阳烘烘,走上水打户街,左右手甩甩,惬意得就像走老亲。那会儿大家的关系都还没有后来那么紧张,还有见过两面的人跟我点头。几样东西一样拣一点,就装了大半袋,沉甸甸的。我还买了两盒烟,两瓶酒。烟是“九顶山”,酒是“古井贡”。东西往前一递,来福旺祖爷根本就没客气,打着哈哈就接过去,“送我的哇?”他笑得胡子乱颤,“昨晚上梦见大鲤鱼,我还不晓得是为啥呢!”

就是这天下午,福旺祖爷跟我谈了很多。当然,我也跟他谈了很多。我们就像一对祖孙喜相逢。在牙医修建的那个三层楼顶上,我背靠栏杆,他歪躺在烂沙发上,说说笑笑。

开始的时候,福旺祖爷一直往楼梯口张望,我以为还有谁要上来。他打了个呵呵,“狗日的这个人哪,真是个贱东西呢,没看到吃的再不晓得饿了!”他接着说,他每天只吃两顿饭,早饭一顿,晚饭一顿。

我自然是极惊讶的。

“也没啥,好多年了,习惯了。”

我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他的饥饿,慌忙下楼,去找那一大袋食品。我这是第一次深入到牙医的楼房。我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汽油桶、液化气罐,也没看到土炮和弓弩,我只看到每间屋差不多都是空空荡荡的,就像刚刚被洪水洗劫过一般。

在一楼的睡屋里,我看到了一张床,床角落里堆着一堆棉被,床对面摆着一台14吋黑白长虹电视机。那袋食品摆在客厅里的矮桌上。矮桌对面,是个神龛。神龛上摆着一个相框,里头是个女人。她是谁?我觉得这可以是个话题。我仔细看了神榜,“天地君亲师”位旁边有行小字,“曾氏一门”……错不了,牙医姓曾,他供奉的是他曾家的家神祖宗。堂哥说得没错,这房子跟我的这个叫来福旺的祖爷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吃饭还早呢。”福旺祖爷口里这么说,眼睛却紧盯袋子。

我摸出蛋黄派递给他。我说饿了就吃嘛,吃完了我又给你送嘛。

“那咋好意思呢?”他呵呵笑着。

他连包装都不会撕,捏在手里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像是找不着地方下手。我只能帮他。“这么好看,撕烂了可惜。”他说。我笑起来。他接过蛋黄派,捏在嘴边,“真的呢。”我说啥真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刚才说吃完了又给我送,我咋好意思呢?”

我说一家人莫说两家话。

他似乎终于放心了,咬了一口,咀嚼一阵,有些噎,我拧开芬达递给他,他抿了一口。不晓得是因为好吃,还是激动,他的手直打战。

我心酸。我想起我爸爸了。他从来都没吃过蛋黄派,没吃过火腿肠,更没喝过芬达。看着福旺祖爷很小心地啜饮芬达,我记起了我爸爸喝水的样子,手捧水瓢,咕咚咕咚,声音很响,喉结像奔跑的老鼠。“喝个水就像水牛,你说你咋不命苦嘛!”妈妈在一旁说。爸爸停下来,嘿嘿一笑,继续喝。我还记起了爸爸喝药的样子,手捧药碗,浑身哆嗦。“喝嘛!你看你,这又不是毒药!”妈妈不耐烦。“烫的嘛。”爸爸小心地说。“烫死了?你喝下去,我看是不是要烫死!”妈妈发起火了。

“增广永毓尚,安国银宝享,福禄寿长疆,一世多男康……这是我们来家的班辈,记得哇?你老祖爷我是见过好多回的。秦村的来家是老祖屋,每年清明,五道河的、安镇的,都要回秦村。嗬哟,要摆一百多桌,流水席,从早吃到晚。你老祖爷威风,来福德老举人呀,论文,一百单八卷诗书倒背如流;论武,一对大石锁耍得水都泼不进。呃,那对石锁就摆在来家祠堂门口的酸枣树下,你看到过没有?”

我摆摆脑壳。不仅石锁没见过,我连祠堂在秦村哪个位置都不晓得。

“咳,那时候,光彩哪!我们走在路上,人家都会指指戳戳。那是来家屋里的人呢!遇到官司了我们才不怕呢,一报来家的名头,刀笔手都不敢接冤对头的状纸。咳,一代不如一代啰!”福旺祖爷连吃了几个蛋黄派,眼珠子又落到了火腿肠上头。我撕开,递给他,他嘿嘿一笑,“像啃甘蔗呢。”我也嘿嘿一笑。他不再斯文,咬了一大口。“其实败就败在你上头两代!你看你,多有出息呢!年纪轻轻,就当上干部了。好好整,要不了几年,小则镇长,大则县长……”他噎住了,赶紧喝口水,拿手上剩下的一小截火腿肠指指我,“多大的官,都是你手头的把戏!”

我笑笑,我说我算个啥哦,现在这个社会,我这样的人,只怕连屁都算不上。

“嘿!莫乱讲话!”受了惊吓一般,福旺祖爷眼珠子一瞪,唬着脸,“还是念过大学的人,咋个这样讲呢?”

我说福旺祖爷呢,你哪里晓得我现在的苦楚哟!

我爸爸死后,我妈妈为了再嫁的事,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外婆都看不过意了,苦口婆心地劝,说你也等七七四十九天过了再说嘛。我妈妈说等到七七四十九天,人家床上怕早就躺起别个啰。我外婆点点头,说也是。

她们都很清楚那个男人的,他是个香饽饽。他之所以是个香饽饽,是因为他婆娘被一个有背景的人撞死了,私下和解的,赔了一大笔钱。当我妈妈听媒婆介绍了这个人的情况后,果断地终止了与跛子医生的关系。她要嫁给这个人。

“跟我呢,首先一个,是要换姓的。”那个男人瞄了我一眼,“书念多了容易患糊涂,记得个账就可以了,还读啥呢?容易痴!”

他讲换姓的事,我妈妈还点了头,改嫁改姓,理所当然。但是他讲这个不念书了,我妈妈就不敢轻易答应了,她看着我。她晓得我的爱好,肯定也没忘记我爸爸临死前的叮嘱。

“我们隔壁有个姑娘,生得那才叫漂亮呢。念书念到高中,说要考大学。结果,读了本啥子《红楼梦》,一下子就成花痴了——见了男人就脱裤子。”那个男人笑起来,浑身乱颤,“哎呀,臭烘烘的,虱子乱爬,哪个敢上嘛!”

我狠狠地盯住我妈妈,我妈妈就像个小姑娘似的,笑得很羞涩,还两手绞着衣角。

“还有一个,有生育能力没得哦?怎么说嘛,也要养两个娃娃,儿子最好,一人一栋房子修起,屋基我都看好了!”

“生肯定是没问题的,死人没害病的时候,才流了一个的嘛!”我妈妈的脸红彤彤的,那羞羞怯怯的挤眉弄眼的样子,真叫人恶心!

外婆死后,我的日子就全靠堂兄了。他首先送给了我一辆自行车。我一个礼拜只上四天学——礼拜五只有半天,下午基本上都是自习。所以,礼拜四晚上自习课做完作业,我就骑自行车连更晓夜回家。回家先去堂兄家,听他安排接下来几天的农活。

那阵子呀,我明显感觉到自己正在长身体,总觉得吃不饱,刚搁下筷子就饿得心头发慌,瞌睡也睡不够,粪桶压在肩膀上都可以睡着。一使农活儿,筋骨就嘎巴嘎巴往紧里缩,农活儿一搁下,筋骨又嘎巴嘎巴往外伸展。遇到抢种抢收栽秧打谷,累得呀,感到都活不成了!好几回,心一横就想去找我妈妈,不就是改姓么?姓啥不是姓?我还是我!不就是不读书么?书读得再多又有啥用?食不过三餐,睡不过一榻。可是又转念一想,如果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终于熬到上大学了,只是再也种不成地了。种不了地就没有吃的,没有钱花。堂兄说你贷款吧,反正国家有优惠政策。于是我就贷款。贷款几个钱呢?咋个可能供得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花销呢?我就到处磨皮磨脸地申请这个补贴,申请那个补助,遇到有捐资助学了,就一个劲地跟人家写感谢信讨好……大学几年,花在怎么挣钱怎么吃饱肚皮的心思远比学习上多得多。我当过家庭教师,卖过手机,在小餐馆跑堂,摆过地摊,到医院当过陪护,替人考试,送快递,陪人聊天,遛狗……大城市诱惑多,我这样的年轻人就是摆在刀案上的小鲜肉,稍不留心就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了。

因此,就算我如此这般地小心翼翼,还是三番五次上当。没有社会经验,心肠又不坏,咋个不被人欺哄嘛?有时候一个暑期工打下来,不光没挣到钱,还亏人家一大截。

工作了吧。虽然讲的是公招公选,但是也得拼背景。像我这样十屁股债还了九屁股的人,咋个可能留在大城市?而且当初选专业的时候,也就考虑着怎样省钱,怎样好找工作。如果有一点办法,我咋个可能会回到土镇呢?

跟我一个批次考入土镇的还有两个人,朱子明和小露。小露是我女朋友,我们已经好两年了。那时候我觉得土镇也不错,房价低,生活水平也不高,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一起煎熬些年头,还完了欠债,买套房子,生个娃儿,日子一定会过得很舒坦。但是她不干,她说要么你想办法,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要么我自己想办法。我有啥子办法想呢?想得到办法我就不回土镇了。她是有办法的。她天天跑镇长办公室去汇报工作,也时常往爱城里跑,请这个吃饭,请那个唱歌……虽然大家都把我当个笑话,我还是默默地支持她。咋个支持呢?省吃俭用把大半月的工资给她,她喝醉了又哭又闹的时候去安慰她,收拾她留下的各种烂摊子,尽量保护她,别让她把脸丢尽了。她是个好姑娘,只是被逼的。我舍不得她。虽然她越来越看我不顺眼,但是我觉得,她早晚会明白我对她的好,她一定会在某个时候幡然醒悟,嫁给我。

她当然没嫁给我。三个月后,她就调到了爱城。四个月后,她结婚了,对象是爱城法院一个副院长,离异过,年岁也不小。不管怎么说,从她风风光光回土镇给大家散发喜糖的情形来看,她是很幸福的。她请了土镇机关所有的干部,唯独没请我。

“妈的,这个世道,我算是啥都看透了!”我捡起一个塑料袋,望风一兜,塑料袋鼓鼓胀胀。一阵风过来。我扬手一放,那只塑料袋就那么在空中飘荡,起落,越飞越远。

福旺祖爷喝掉了一整瓶芬达。碳酸起了作用,他开始打嗝。嗝声饱满富足,他的脸上泛着红光。

“我活了八十七岁。”福旺祖爷伸出指头比划,“照理,我是早该死了的。也有好多事逼迫得我活不下去……归根结底,为啥我还活着呢?为啥我总也死不下去呢?”

我想了想,在我有限的人生经历中,这还是第一次和年岁这样大的老人如此近距离对视。他头发花白,稀少但是蓬乱,密布的皱纹沟壑一样深,那些皱褶里尽是岁月残留的污垢。他眼睛浑浊,像一面快要被时间磨穿了的镜子。这面镜子照着我,我在里头小针尖一样,很模糊。

“你说呢?”

我摇摇头。

“你不晓得就听我讲!”福旺祖爷一拍膝盖,端坐了身子,“天老爷给人的公平只一件,死!不会过日子的人老是往远处看,一眼就看到了死,那就没法欢心了,日子就像一团抹布,黏乎乎,臭烘烘,还理不伸展,咋过得攒劲?会过日子的人呀,总是往近看,近处好咧,随手一薅尽是可喜的事,一棒叶子烟哇,一口二锅烧哇,一个热被窝哇……都是高兴事呢!”

我点点头。我是真觉得福旺祖爷这番话有道理。

“娃儿呀,你还稚嫩,一棵树才生芽芽,一朵花才打骨朵,你咋能说那些啥都看透了的话?你今天给祖爷带这么多好吃的来,也没啥子还你的礼,教你个本事吧!”福旺祖爷抹抹嘴巴,眯缝着眼睛,亲切地看着我。“你呢,每天起床头一桩就想想高兴的事,别往大了想,大了你得不到,就是白想,就是白日梦。白日梦会叫你觉得天下处处不公,处处不平,你是最倒霉最窝囊的家伙,你就会伤心,就会变成瞎叫唤的疯狗,到处撕咬,咬不着就逮自己下口……所以啊,你得想小的。小是小,就像鸡啄豆,多了就饱了,就容易长大了。等长大了,你再去想大的。那时候,你尽可以想吃哪盘子菜就吃哪盘子菜,尽可以想放过哪个不放过哪个,尽可以想和哪个睡不和哪个睡……”

必须要承认,福旺祖爷教我的这个方法非常好使。在这个基础上,我又进行了举一反三。每天早晨起来,想高兴的事情那是必须的,这能让我的起床变得有动力,让我对这一天充满期待。我还会想这一天都有哪些事情需要办,排列个轻重缓急。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也会将这一天经历的事从脑子里滤一遍,哪些事没办好?哪些人的话里可能有话?弥补措施在哪里?

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了。谁都知道,在机关里头混,心计是多么重要。你将不再会被人卖了还帮他数钱,你还能轻易地从某人一句话里头分析出他将转嫁给你的大麻烦,你还可以把一些棘手的事情处理得既圆滑又讨领导欢心……

所以,隔三差五,我就会去看望我的福旺祖爷。我堂兄再来向我催债的时候,我建议他去见见福旺祖爷,我说我去砍半块猪头肉和卤鸭子,再买些酒,去好好跟他摆摆条,领教一些他的人生感悟。我说你现在的处境,很需要这些。堂兄看着我,很吃惊的样子。我说我时常这么干。我们已经在三楼楼顶上支了张小桌子,一顿酒吃下来往往需要三五个小时,时间主要用来说话了。夜深人静,月光洒在土镇上,听着爱河流水潺潺和福旺祖爷的絮叨,突然觉得内心一下子安静了,世间一切东西仿佛都落了地。

堂兄拒绝和福旺祖爷会面,不仅如此,他还向我敲响了警钟:“你最好离这个死老头远点儿!我专门给你打听了,他可是个犯过大事的家伙!”

其实不消堂兄说。福旺祖爷已经跟我讲过了,他连少年时期怎么偷偷摸他大嫂奶子的事都跟我说了,还会隐藏什么秘密呢?他是坐过牢的,但那是被人家陷害的。事情挺曲折,我当时听得都入了迷。

解放军打到北县的时候,福旺祖爷正在那里当挖瓢匠。一伙人说,就这么几个当兵的,也想霸占北县?反正我们有几条枪,干脆把他们打跑,北县就落我们手上了。福旺祖爷第一个站出来响应。讲到这里,福旺祖爷叹口气,“我虽然年轻,心气还是很高的。那阵我们来姓人家倒霉透顶了,男的在外头抓吃骗拿赊,女的在家舀水不上锅,往里的威风和光彩哪里还剩有半点?我想,如果霸占了北县,我起码也可以捞个官来当当。再不顶事嘛,也可以当个局长,到时候风风光光回去,谁不赞我来福旺光宗耀祖?”

他们打死一个解放军。这下惹大祸了。解放军出动了几百人,当场打死他们好几个。福旺祖爷跑得快,在茶坪山躲了六年,餐风露宿,茹毛饮血,当最后被抓住的时候,他已经不会讲人话了。

“啊呸!”堂兄实在听不下去了,狠狠地往地上唾了一口,“老龟儿子骗人!”

堂兄说事实是这样的。福旺祖爷一直是个混烂滚龙的,吃喝嫖赌骗,五毒俱全。在五道河混得没下场了,就跑到秦村老祖屋,拿刀子扎大腿,手板心里搁火炭,如此耍狠为哪般?他说当年分家不公平,要“打烂重来”。那时候秦村的来姓人家四分五裂,个个都是泥菩萨过河,哪里有精力跟这个烂滚龙胡扯。于是,就任由福旺祖爷霸占了祠堂。福旺祖爷霸占了祠堂不说,还担了箩筐,挨家挨户要粮食。想着一笔难写两个“来”字,好歹也是自家人,大家就你给点我给点,花椒胡椒,顺口气。谁承想这个烂滚龙,竟然打起了我们来家一个寡妇的主意。照辈分,这个寡妇应该算是我们的隔房曾祖母。为了表明她守节的信心,鼻子都是割掉的。

守节多年,一朝被坏了名声,我们的这位隔房曾祖母一绳子吊了喉。福旺祖爷惹下大祸,四处躲藏。晓得自己一旦落到本姓人家手里,不仅活不成,还会被倒着埋,于是,干脆投了官。

哪一个才是事实的真相?我没有与福旺祖爷对质过。这不是我跟他如此亲近的目的。我接近他是为了拆掉他的房屋。在列举的十多个钉子户里,我最开始挑的并不是他,而是朱国华,土镇有名的屠夫,绰号“猪大肠”。根据摸底情况,我晓得猪大肠虽然是个狠角色,年轻时候因为跟人动刀子差点“吃花生米”,但也因为下河救人上过新闻。关键是,他还有一个贤惠的老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谁都晓得,像这样的人,就算逞凶斗狠,也不会厉害到哪里去。过去逞凶是年轻气盛拳头硬,现在斗狠只是比比嘴巴劲。每天好烟吃着,好酒喝着,老婆像照顾先人一样围着他转圈,三个女儿美好幸福的生活就等着他欣赏了,他能怎么着?还能怎么着?他比谁都珍惜!他没钱么?有钱!一天两头猪,一头猪赚两百,一年赚多少?他都当多少年屠夫了?有人见他们在楼顶上晒钞票呢!他当钉子户,只是为了引起注意,为了叫土镇不要忽视他的存在。我都已经想好该怎么做猪大肠的工作了,朱子明找到我,死缠烂打要跟我换人,说我都给你打听清楚了,给牙医看房子的老头姓来,是牙医的爹!

我说牙医不是姓曾么?

反正他就是姓来,你来问吾的来!朱子明找到镇长,请他帮忙协调。

“把这个房子拆了,你会得到啥好处?”福旺祖爷问我。

我说能得到啥好处呢?这是我的工作呀!我的工作就是动员你配合拆迁,拆掉房子。你的这个房子拆不掉,我不仅要受批评,还要被扣工资呢。

福旺祖爷啧啧感叹两声,有些不太相信,“真没点啥好处?我还以为要给你官升一级呢。”他的手上拿着一瓶芬达,他已经迷恋上了这玩意。他拧开盖子,抿一口,叹口气,再抿一口,看着我,晃晃手上的芬达,“这个,不是你自己花钱买的吧?”

我觉得没必要骗他。我说我哪里有钱给你买这些呀,就算你是我亲祖爷,我也顶多给你买点糖果糕点或者烟酒,哪里会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呢?再说了,这个东西喝多了也不好,会造成钙质流失骨头疏松。

“好喝!”福旺祖爷嘿嘿笑笑,“跟你讲啰,有时候半夜睡不着,我就会爬起来抿上一口!”他突然停住笑,看着我,“你就没花你的钱给我买点啥?”

我索性给他报账。我说上头发了一千块钱叫来跟你勾兑关系,买烟酒花了两百多一点儿,买猪头肉和卤鸭子花了三百多,给你买风湿药酒和膏药两百多,还剩一百多块。一箱子方便面全送给你了,火腿肠还剩一点,芬达好像还有两瓶……

最后我说,不管你以后在哪里,我都会经常来看你的。我讲的当然不是场面话。我实事求是地讲了,他传授给我的那套本事十分好使,还谈了点儿心得,表示非常感激。我说我没见过爷爷婆婆,爸爸也死得早,这一路上的成长,从来都没有个贴心的老师,哪里错了哪里对了,无人鼓励也无人纠正,全靠瞎摸索。我说如果要早认识你些年头,福旺祖爷,我可能就不会跌那么多筋斗,不会犯那么多错误,也不会因为绝望和害怕,深更半夜把枕头都打湿。自然,我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窝囊样子。

“娃儿呀,你已经很了不起啰!”福旺祖爷显然被我这番话感动了,两眼潮湿,打望了一眼我们身处的这栋小楼,长声叹息,“有些事情,我也做不了主!老啰,干狗屎都不臭啰!”

我说你也别为难,我晓得房子是曾牙医的,你把我们的意思跟他讲一下,拆是必须要拆的,迟早的事,有法律依据!到时候,你老人家就躲远一点。

“你明天来么?”福旺祖爷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说来,还剩两瓶芬达吧?方便面吃厌没?

“啥也别带了,有空了就过来说说话。“福旺祖爷抹抹嘴,”人是个贱东西,喂饱肚皮就不想嘴巴空闲。”他嘿嘿笑两声,双手背在身后,带我下了楼,领进客厅,指指矮桌,上头一堆食物,饼干、火腿肠、方便面,还有芬达……

我说牙医送的?

福旺祖爷看着神龛上的那个女人,叹口气,“他要早些懂事该多好哇!他照着你送来的东西买的。”

很多人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急匆匆地撒掉憋了一夜的陈尿。也有人慌慌张张地查看隔夜的短消息。如果一夜情,那就赶紧搞最后一盘。酗酒者往往是拍着脑瓜子想昨夜的德性,开始追悔莫及……

我醒来的第一件事,是预想这一天可能的高兴事——

第一桩当然是爱城报社招聘公布结果。第二桩是享受土镇米粉,那油汪汪的肥肠粉呀。第三桩是给镇长送汇报材料,这份材料前后整了半个月,自己看一次感动一次。第四桩是领工资,可以拿一部分出来还给堂兄,缓解一下他的压力和我们之间的矛盾。第五桩,小露昨夜发了短信,说她今天将可能来土镇,希望单独会个面。

喝下一大杯白开水,我兔子一样蹦蹦跳跳下了楼,开始了晨跑。

土镇之所以叫土镇,据说这里曾经出产一种黏度极高可塑性极强的黄土,用于制作陶器,行销爱河流域。给镇长写汇报材料时,我专门翻看过几回《爱河志》,书上形容土镇是“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后万盏明灯”。土镇的败落是从民国初年军阀混战开始的,到了解放,常住人口只有不到两千。近十年是土镇发展最快的时候,人口剧增,已经达到了五万多。

“这是最好的时代,因为充满了机遇,再不抓住,我们就会成为时代的弃儿!”这是市长来土镇视察的原话,镇长在各个场合引用。

我跑过洗衣街,再跑过迎宾大道,绕着东风广场跑了一圈,身子一折,进了水巷子,直接爬上河堤。堤柳轻拂,河水潺潺,几个夜钓者在伸懒腰打哈欠。跑过老码头,再跑过龙王庙,我的脚步慢下来,下头就是湾滩了。根据规划,将在湾滩下游的钳口渡槽修建一道拦河坝,河水上涨,那么湾滩也就成了一个巨大的漂亮的湖。市长给这个湖起名叫“乐民湖”。傍湖而建的叫“滨水花园”。滨水花园的布局是一条商业街,叫“大马路”;三个星级酒店,分别是“水天宾馆”、“望江楼宾馆”和“胜景酒店”;两个高档社区,一个叫“乐民居”,一个叫“幸福苑”。

“不破不立”,所有的兴建,都是从破拆开始的。从五谷祠一路拆到土殓纸厂,没人讲啥。拆到水打户街的时候,不行了,遭到了强烈抵抗。

不过这并不叫大家感到意外。

为啥叫水打户街呢?镇长在大会上讲得非常透彻。因为濒临爱河,土镇每年都会有一些人家被洪水洗劫一空,瞬间成为赤贫,这种人就叫“水打户”。对于走投无路的水打户,当时的政府和慈善机构会帮助募集些木头和草帘,让他们搭建个栖身之所。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安居在湾滩河边,因为这里虽然到处是乱坟岗,但是河道宽阔,洪水再大也不会漫堤。经年累月,这里就形成了街市,就是水打户街。镇长说,在解放前,西部有八大烂县,爱城居首。爱城之烂,源于土镇;土镇之烂,根在水打户街。古往今来,水打户街的人都好斗,几乎每年都有上刑场的,这是因为那些人原来都是有家有产的,洪水一涌全家洗白。为了养家糊口,只有刀口舔血,火中取栗。慢慢地就养成了他们的匪气和戾气。根据镇长的统计,“文革”武斗的时候,水打户街闹得最厉害,死人也最多。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严打,一次就从水打户街抓了三十人。改革开放后,水打户街就是典型的赌窝子黄窝子。

水打户街头,张贴满了标语,到处都是横幅。这些标语和横幅来自两派,一派是政府的“依法拆迁”、“坚持发展不动摇”。一派是水打户街居民的“私有财产不容侵犯”、“誓死保卫家园”。

我一进米粉店就发现气氛不对。

“姓来的,是不是今天就要动手哇?”

问我这话的是一个绰号叫二锤的家伙。我笑笑,反问他啥子要动手。

“砰”一声巨响,把我惊了一跳。扭头一看,是二锤,他仗着铁匠的手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醋碟盐罐都震到了地上,“还骗我们?来嘛,整了几个铁西瓜正等着你们呢!”

“我也准备了点好东西!”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这应该是那个绰号叫“干虮子”的家伙,“哼哼,整一个垫背,整两个赚一个……”

这顿充满期待的米粉让我狼狈不堪,没扒拉几口,我就落荒而逃了。

我把材料送到镇长办公室,他根本没心思看,他在不停地接打电话。担心他认不得“劬俭”的“劬”,我又注了同音字,还标明那是“勤俭”的意思。他还在接打电话,瞟也没瞟我一眼。

路过厕所的时候顺带撒个尿。朱子明在里头呕吐,弓着身子,满眼泪花地盯着便槽,干呕几声,不见东西出来,就把手指伸进喉咙,接连掏了几下,才急促地发出一声“呕”,滴沥出几线清水。

咋个,昨晚上又整多了?

朱子明揩着手上的涎水,艰难地直起腰,“整多了。”

跟哪个嘛?

“还有哪个嘛。爱城几个领导。老丈人设的局,镇长也在那儿,我咋个不表现呢?”

想到跟朱子明好上的是猪大肠三个女儿中最难看的那个,我的心头多少舒坦了点儿。还有,据说那女子并不那么清白,机关里好几个都跟她有过一腿……

刚走出厕所,就听见吆喝声:“拆迁办的,紧急会议!”

根据会议安排,我们要将各自负责的拆迁户情况讲一讲。轮到我说了。我说,他叫来福旺,家住五道河村,和我们秦村的来家同宗同族,我叫他福旺祖爷。福旺祖爷其实只是个看房子的,他完全决定不了那栋房子的命运。那栋房子的主人是牙医曾广龙,对外,他们声称是父子关系,其实没有半点血缘——我福旺祖爷是他后爹。

“照你这么说事情就简单了。”镇长插话了,他刚刚被任命为这次依法强拆的总指挥,负责调度从爱城抽调过来的强拆队,“不过,我听人反映,说他可是跑到加油站买过汽油的哟!”

我觉得有必要占用一点时间讲讲福旺祖爷。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福旺祖爷收留了一对落难的母子,起初他们的生活还很平静。但是福旺祖爷很快就发现那个男娃儿又懒又馋,还撒谎,就动手教育了几回。那个娃儿哪里肯服他的管教,一次冲突之后,就离家出走了,剩下福旺祖爷和那个娃儿的妈妈,两人相依为命。

那个娃儿在流浪了一阵子后,认识了个江湖牙医,学起了拔牙镶牙的技术。他勤学肯钻,很快就远近有名了。后来他在土镇修建了栋房子,把他妈妈从我福旺祖爷手上夺了过去,跟他一起生活。那个娃儿,就是牙医曾广龙。

牙医的妈妈和我福旺祖爷一起那么些年头,感情自然深厚,怎么离开得了?所以老想回去,但总是被儿子阻拦。我福旺祖爷光棍了半辈子,终于遇到个可心的女人了,突然被抢走,怎么心甘,就跑到土镇来讨要。但是,每来一回,都会被牙医找人暴打一顿。

翻开我们土镇机关的档案,应该能够找到他们双方投官告状的不少记录。我福旺祖爷希望政府能够为他做主,将老伴还给他。牙医希望政府能够主持公道,因为他不能失去妈妈,当然,也无法接受我福旺祖爷做他爸爸。根据我福旺祖爷的回忆,土镇政府曾经组织了几个部门为他们做了一次调解。当时的一致意见是征求牙医妈妈的意愿,她愿意回到我福旺祖爷身边,就回去,她愿意留在她儿子身边,就留下。一锤子买卖,永不反悔。只可惜,牙医的妈妈,我福旺祖爷的老伴,做出的决定前后矛盾,一会儿要跟我福旺祖爷,一会儿要跟牙医,一会儿又谁都不跟……她的脑子已经在我福旺祖爷和她儿子那持续不断的纠缠中坏掉了。

我福旺祖爷把他老伴得病归罪于牙医,反之,牙医则归罪于我福旺祖爷,他们之间的交恶不断升级。争执并没有随那个可怜的女人死去而终止。我福旺祖爷曾经扬言要炸掉牙医那院墙高耸的楼房,而牙医则扬言要搞死我福旺祖爷给他妈妈陪葬。不过他们并没有付诸实施。

牙医因为一桩纠缠不清的医疗官司和一场同样纠缠不清的男女关系离开了土镇,我福旺祖爷也因为悲伤再不愿踏上土镇这片土地,只剩下那栋楼,就像标志一样耸在那儿,表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预示着事情可能还没有完。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到了去年腊月。我福旺祖爷正无比哀伤和焦灼,他思念他的老伴,他不知道即将到来的这个孤苦寒冷的新年又将如何度过,每年的这个时节,他都身处在生死两难的困境里。突然,他的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灯光一照,是牙医。

牙医是来寻求我福旺祖爷帮助的。他说土镇要拆掉他辛辛苦苦修建的楼房,而那栋楼房,是他专门为妈妈修建的。他说尽管那阵子和我福旺祖爷闹了不少纠纷,尽管那阵子惹妈妈生了不少气,但是,那阵子是他这辈子最美好最值得怀念的时光,所以,他希望我福旺祖爷去帮他保护好房子,不准任何人前来破拆。

我福旺祖爷同意了牙医的请求。

当我讲完后,大家都看着我,那神情,就好像我在讲一个书本上的故事。

“说说你的判断吧!”镇长敲敲桌子,“该是你们拿出成绩的时候了。”

我说相关文书早就通过我福旺祖爷送达了,不过听他讲,牙医连看都没看就撕掉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如果我们强拆的话,会遭遇到哪些可能?”镇长为我没能充分领会他的意思而不悦。

我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阻拦。我福旺祖爷主动跟我谈起过牙医的真正打算。他说牙医从小就是个自私的家伙,如果他顾念他妈妈的感受,就不会阻拦他们在一起。他说牙医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怀念什么狗屁美好时光,那阵子他把他妈妈都快逼疯了,有啥值得怀念的?他这么干,主要是不满意拆迁赔偿,他只想要更多的钱!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好办了。”镇长对于我的分析很满意,他做了简单的动员,大手一挥,“出发!”

两辆推土机、三辆挖机,都是大型的,一开动,别说地皮颤悠,你连牙关都咬不闭缝,眼睛被震动得看什么都是重影。除了从爱城调来的一百多名强拆队员,还有武装部组织的四十多名基干民兵,派出所十多名警察、协警,以及检察院、法院派来的执法人员,土镇机关所有干部也都被动员起来,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依法强拆呐喊助威。此外,还有担当这次依法强拆医疗救护工作的救护队,防止意外发生的消防队……

高音喇叭先是通告了这次依法强拆的法律依据,表明强拆的态度和决心,希望被拆迁户能够积极配合工作,如果违反强制执行,将承担怎样的后果。

最先拆除的是猪大肠的房子。猪大肠一家人站得远远的,除了猪大肠的女人抹眼泪外,他的三个女儿都高举着手机在专心致志地拍照留念。朱子明当即受到了镇长的表扬。他摸出手机,显示上头的一条短信给镇长看,镇长一边看,一边向朱子明跷大拇指。镇长看了,又递给爱城的一位领导看。那个领导在还给朱子明手机的时候,还和他亲切握手。

干虮子的样子是要拼命的。气势很凶,又吵又闹,手握一把小刀子要往前冲,被他老婆给拽住了。再怎么说,干虮子比他老婆是要强壮许多的,但是,他怎么都挣不脱,还被拽到边上。他就像发气似的,将刀子往地上一掷,双手往怀里一抱,好像嚷了句“我不管了”,拉长脸看起了热闹。

接下来的几家子,一家比一家来得快。稍微耽搁了点儿时间的是二锤家。二锤五个儿子有两个都犯过大事,据说光是烟花弹都准备了十几箱子,此外还有四五桶汽油。他们挂在房子前的“誓死保卫家园”几个大字,据说都是用血写的。为了做他们家的工作,多派了两个人。二锤并没表现出早上在米粉店里气概,他只是马着脸叫嚷,“给老子等一下嘛,还有东西没拿出来!”那就等吧,等他们拿。都是些破棉絮、锅碗瓢盆、凳子桌子……最后,他们一家还愉快地站在房屋跟前,请记者帮忙照了几张合影。

该是牙医的房子了。我被叫到镇长跟前。“没事吧?”镇长大声问我。

我说先推掉围墙吧。

推土机推倒了围墙。

和水打户街所有对抗强拆的房屋一样,为了防止强拆队进入,牙医这栋房子一楼的门窗也被封闭得严严实实。我福旺祖爷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他的手里还握着瓶芬达。他大声嚷嚷着什么。我说先关一下喇叭吧,听听他讲什么。

“关掉喇叭,开始对话!”镇长说。

“你们这些龟儿子,土匪哇?哪里有这么凶哦……”福旺祖爷穿戴一新,咦?不对,咋个是寿衣呢?

镇长看着我,“咋回事?”

福旺祖爷,福旺祖爷……

福旺祖爷还在自顾自地叫骂,眼睛根本没转到我这里来。旁边有人将喇叭递给我,可能是激动,也可能是害怕,当时的心情很难说清楚,我只觉得喇叭很重,就像一条活鲤鱼,有些抓不住。

喂,喂,福旺祖爷,福旺祖爷,你听我讲……

他的叫骂声被我的喇叭声盖住了,但是他的眼睛还是不转向我这边来。我又吆喝了一阵,大致都是高音喇叭宣讲的那些内容,什么这是法院的决定,这是依法强制拆除,这是为了土镇的发展,请他配合工作。

镇长不耐烦了,凑到我耳朵边上讲,“直接喊他下来,上机器了!”

于是我就喊,福旺祖爷,你赶紧下来,上机器了,莫要伤着你!

有人过来,跟镇长说,挖掘机可以从旁边上,先扒掉一只角。我说你先给我在一楼戳个洞,最好戳门上,我进去,我把他背下来。正说着,福旺祖爷从二楼阳台上一闪,不见了。

都看着门,左右两道侧门,中间一道正门。我觉得他应该从正门出来,手上还应该抱着那幅照片。

我的猜测对了一半。他抱着那幅照片。不,不是抱着的,是挂在胸口的。他的老伴,我从未谋面的福旺祖婆,牙医的妈妈,他把她正正中中挂在胸口上,出现在三楼阳台。他的手上还拿着那瓶芬达。

“是汽油么?”镇长皱着眉头。

我说可能是芬达吧,一件都送他了,他喜欢那东西,喜欢碳酸饮料,他说打嗝的声音听起来很饱胀,很满足。

挖掘机突突地靠近了房子,只轻轻一戳,墙上就出现了个大洞。

福旺祖爷,福旺祖爷,我来了,我来了……

我刚没走两步,就听见了人群发出嗬嗬声。我抬头一看,我的福旺祖爷正将那瓶芬达往头上浇。他又开了一瓶,仰脖子灌两口,继续浇。我似乎都听见了他的饱嗝声。

我正要说那是芬达,突然轰一声,我的福旺祖爷,他成了一团火球。

前面的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后面又发生了些事。首先,我因为工作失误被严厉批评。土镇湾滩惠民城市改造工程依法强制拆除总指挥——也就是镇长,因为闹出了人命被调离。爱城报社招聘的结果是半个月后公布的,我被录取了。听说我出事后,小露一直没有来土镇,我是到爱城报社上班后第二个礼拜,她从报纸上见到了我的名字,才找到我。她离婚了,我们继续着我们的恋爱。

就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天,快递员将一个纸箱送到我们租住的那个窄而破烂的小屋。“谁这么懒?爱城几多大?姓曾?还同城快递?都啥东西?这么沉?”小露和以前一样,还是爱唠叨,“嗨,你快来看稀奇呀,是不是你的哪个穷同学?居然有送这东西的呢!”

我说啥东西嘛。

“芬达。”

我心头一咯噔。

是的,芬达。只是表面。下头还有东西,钱。我感觉小露摇摇晃晃都快站不住了,我也觉得天旋地转。很多钱。数了数,十万。

婚礼完毕的那天下午,我带小露去看了福旺祖爷。在“来福旺”这个名字旁边,还有个名字,“曾璞瑄”。小露不确定那个“瑄”字的读音。我跟她说了,我说那是古代祭天用的璧玉,平圆形,中间有孔。我认得这个字并不是我博学,而是我福旺祖爷跟我写过,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写在楼顶的墙面上,“她爸爸可是个了不起的教书先生,还当过一阵子县太爷呢!”

我说真了不起。

“你将来也肯定一样了不起啦!”福旺祖爷打着哈哈,“我说,你爸爸给你起名咋不照规矩来呢?‘增广永毓尚,安国银宝享,福禄寿长疆,一世多男康’,你不是该‘长’字辈么?”

我说是的。

“乱整要不得!规矩得讲!要不,亲人相见不相识,都驴毬乱搞了!”

我说,我爸爸给我起名字的时候也是大费了一番脑筋。他说我该给你起个啥名字呢?我不希望你将来多有钱多富贵,我希望你有学问,天文地理啥都晓得,这样的人,历史书才留得下名字。你就叫“来问我”吧。后来,我的小学老师觉得“来问我”这个名字没文化还有些怪怪的,就把“我”字改成了“吾”。字不同,理是一样的,“我”就是“吾”,“吾”就是“我”。

事实就是这样。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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