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昆
冒领身份证、伪造签名、篡夺股权,甚至将自己的亲兄弟送进精神病院……本是至亲的骨肉兄弟却一步步深陷利益的漩涡,无止境的欲望,将亲情推向了深渊。
一个特殊的“病人”, 在一群衣着极似特警的保镖簇拥下,匆匆走出温州民康医院5楼的重症病房。他们一言不发,快速奔向停在病房大楼门前的一辆依维柯商务车,登车后尚未坐稳,一直未熄火的汽车已经鸣着警笛,冲出这家温州最大的精神病院。
几乎同时,散布在医院周围的另一群人一愣神,旋即冲向各自的汽车,疯了似的追上去……
那个被簇拥着的“病人”叫王敏,温州远东皮业集团掌门人、中国皮革协会副理事长、业内知名的皮革大王。此刻,他坐在飞奔的依维柯后车厢中央,四周环坐着14个安保公司的彪形大汉。三天的噩梦过后,现在他已略感安心,但身旁的妻子没经历过如此阵势,不住地回望穷追不舍的5辆轿车,一边大喊:“快开!快开!”
司机全力加速,后面的车穷追不舍。依维柯连闯三个红灯,趁追兵被别人挡住之际,拐进了市区曲折复杂的小巷。几经辗转,终于确定甩掉了追兵,直奔机场而去。
2007年3月12日,在这个仓皇“出逃”的下午,王敏下定了决心:和伤害自己的亲人们彻底决裂……
巅峰下的阴影
是什么力量把皮革大王变成了“精神病人”?至亲骨肉何以成为陌路仇雠?一切肇始于2005年。
这一年,是远东皮业十年大庆,这家全球最大的猪皮革生产企业,总资产逾10亿元人民币,上一年皮革进出口额突破了8000万美元。一张覆盖温州、广州、杭州、香港进而延伸至全球的事业大网正在织就,产业横跨皮革、制鞋、房地产等多个领域,自2002年起,公司多年位列中国民企500强。站在事业的巅峰,王敏愈发踌躇满志:怎样才能让企业更进一步?
上市,是他的第一选择。
但巅峰底下往往藏着阴影,山峰越高耸,阴影越深沉。光鲜辉煌的背后,深埋着一触即发的危机。
从1995年温州创业开始,年轻干练的王敏不断在生意上开疆拓土,随着公司进出口业务比例不断加重,王敏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广州,而公司的核心资产、直接产生利润的温州生产基地则交由三弟王怀、四弟王楚打理。在外人眼中,作为“创业家”的王敏和留守后方的两兄弟相得益彰,撑起了远东蓬勃发展的“铁三角”。
然而,财富和权力的日益膨胀,考验着亲情维系着的信任,家族企业中责权不清、财务简陋的弊病开始凸显。在王敏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王怀和王楚私下投资270万元成立了苏宝明胶厂,又在杭州、平阳投资了房地产项目,投资款的记录只有“寥寥几笔”。这让董事长王敏深感“愤怒、伤心、大丢面子”。系列事件的背后,是公司“十年无账”的惊人现实……有如天方夜谭的故事不断上演,雄心勃勃的远东悄无声息地滑向深渊。
此时,身为公司创始人和董事长的王敏发现自己已被边缘化,对公司业务渐趋失控。他决心重回权力中心。
2005年初,借筹备上市之机,王敏开始审查公司账目,要求王怀、王楚提供财务信息。王怀和王楚表示“没有详细数据”,无法提供账目,疑窦丛生的王敏立即通过律师展开独立调查。当年4月,财务乱象逐渐浮现:光是各种银行账户就有50多个,体外循环的资金更是无从查证,估计超过5000万元人民币……
怀疑得到了证实,上市变得遥遥无期。
“削藩”后遗症
毕竟都是亲兄弟,血浓于水,部分资金去向不明,也只好不了了之。当时的王敏只好这样告诉自己。但他从此清楚地看到,公司原始的管理与现代企业制度之间的落差是多么巨大,他决心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切,规范企业管理,加强财务控制,让两个弟弟在制度框架下各司其职,共同推动公司发展。
但这只是王敏的一厢情愿。对于割据而治的远东,激进的“削藩”必然损及家族成员各自的利益,从而招致反弹。
在财务问题被揭露后不到一个月,极为强势的王敏从北京聘请了新的总裁助理、人力资源总监和财务总监,直接对他本人负责,王敏对企业的控制大大加强。在新的企业架构中,过去各公司分散的人事、财权收到职业经理人手中,严重削弱了长期自主的王怀、王楚等人的权力,二人的抵制日益明显。
“我当时确实没有想到阻力这么大,只是觉得这么做能使企业上轨道,也可以减轻他们(王怀和王楚)的工作压力。”前期的考虑不周,引发了一连串的恶果。
只有当王敏在温州时,职业经理人才能勉强行使权力;一旦王敏不在,王怀和王楚就端起老板架子,对人事、财务横加干涉。其他家族股东也或明或暗地表示:自家公司不该交给外人掌管。改革陷入僵局。
此刻,在三兄弟矛盾明摆着而又异常敏感的情况下,外来的和尚们即使再会念经,也不敢触及任何一方的利益。关键问题上的大是大非总是被不痛不痒地推诿、拖延所取代,2006年底,三个尴尬又无奈的空降兵只好递交了辞呈:“因未能完成合同约定的工作,请求辞职。”
王敏重又陷入孤军奋战。
企业改革流产,兄弟间的信任也不断流失。王敏试图以亲情相感召,与两个弟弟握手言和,却又愈发感到两个弟弟阳奉阴违。而在两个弟弟心中,从当初“四家人共用一个浴室、三家人住一套半房子”,大家艰苦创业,到现在拥有了庞大的家族资产,自己都“从来没乱花过一分钱”,有些投资虽然王敏不知情,但出发点都是为家族利益着想。王敏现在猜忌他们,是一心夺权,“利用外人对付亲人”,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事实上,这也正是王敏和家族股东们的根本分歧所在。王敏认为,自己一手缔造了远东,又是董事长,理应掌控企业的主导权;但兄弟们却认为,远东是家族的公司,“以前是你做得多,但后来你都不在温州,事情都是我们在做。”
公司清盘绝非易事,但王怀和王楚深感危险迫近,为求自保,他们开始悄悄转移公司资产。之前的一切纷争,此刻出现了质的变化。
2006年6月,王敏很偶然地接到了荷兰领事馆的一个电话,向他了解其下属子公司在荷兰的投资情况。王敏先是一头雾水,接着便愤怒地拍了桌子。不多时,几乎不抽烟的他已将烟头塞满了一烟缸。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始终理不出头绪。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亲弟弟竟然如此胆大妄为,背着他将公司资产转移到海外;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仅仅是个开始……
谁动了我的股权
当王敏开始集中精力清查公司海外资产的时候,另一个危机已然逼近。
从2006年5月1日到6月1日的一个月间,远东旗下的浙江远东皮革有限公司、温州远东皮革有限公司、温州艾莎皮革有限公司相继发生重大股权变更。变更前,王敏夫妇分别持有三家公司76.22%、51.67%和36.6%的股份;变更后,王敏夫妇则被彻底“清除”出远东在浙江的家族企业。
王敏夫妇的股权到哪里去了呢?原来,为“维护家族利益”,家族股东们瓜分了王敏的股权,除了王怀夫妇、王楚夫妇,受益者名单上还囊括了母亲蔡爱华、大姐王萍及其儿子陈鼎,甚至大哥王伟的岳父邱朝宗。如此一来,家族成员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共同体。
蒙在鼓里的王敏被彻底孤立了。
2006年9月,律师在调查公司海外资产问题时,偶然翻开了公司的工商股权登记,王敏这才发现股权“被盗”。两个月后,被转移股权全部浮出水面,最早竟可追溯到2005年5月31日,王怀私自转移了王敏持有的20%温州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股权。因为缺乏可靠的财务数据,王敏无法确定这些股权的实际价值,但仅计算这4家公司的注册资金,其总额就达到了546.88万美元,外加200万元人民币(除温州房地产公司外,其他三家公司因涉及境外公司持股,注册资金均为美元)。
当事人不知情,公司股权怎能说变就变?原来,尽管王敏持有这几家公司大量股份,但因常年身在广州,公司的实际控制者一直是王怀、王楚等人,这让他们获得了职务上的便利。同时,家族股东们伪造了大量王敏夫妇的签名,经司法鉴定,他们在各项股权转让协议中伪造王敏签名12处,王敏妻子林秉珍签名5处。王怀更是在2006年4月13日用自己的照片冒领了王敏的第二代身份证,冒名顶替,完成了股权变更。
一阵彻骨的寒意,从王敏后背窜向心口。他意识到至亲们的背叛已经超出了利益博弈,伪造签名、篡夺股权的行为早已触犯了法律。家族反目已在所难免,王敏终于放下了“家丑不可外扬”的顾虑。
2006年12月15日,王敏以王怀、王楚、王萍等人涉嫌职务侵占为由,正式向温州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报案。
撕裂的亲情
“报案让他们慌了神。”这是王敏对于报案后家族成员们反应的第一判断。但在其大哥王伟看来,兄弟们之所以迅速与王敏沟通要求撤案,根本原因是“不想事情闹大”。
无论动机如何,报案后没两天,曾经难以协商的兄弟们主动找到了王敏,要求“家里的事在家里解决”。为此,王怀还写下一份《重大错误事件解释》,对过去的错误作出解释、道歉。“没有王敏,哪来远东?”“一切都可以调整,唯一不能调整的是我们兄弟肝胆相照的手足之情……”态度诚挚,令人动容。
经不住这些恳切言辞,又考虑到兄弟们可能因此入狱,王敏再次心软了。
2007年1月,经过5轮家族股东会议,王氏家族签署了一份内部的《家族股东协议》,确认王敏的创始人身份,由王敏担任家族企业法人代表和董事长,持有家族企业30%股份(王萍、王怀、王楚各持股20%,蔡爱华持股10%),并对企业决策拥有一票否决权……在此基础上,2007年1月17日,王敏在公安局的撤案笔录上签了字。
但事情并未就此了结,股东协议更像是一招缓兵之计。
更惊人的事件发生了。
3月10日,刚从泰国度假归来的王敏带着3个负责财务的干部飞赴温州,准备按协议正式接管温州业务。走出机场,王怀安排接机的两辆车早已等在了外面。上车后,王敏接到了母亲蔡爱华的电话,让他先回家里,接同为公司股东的母亲一起去参加董事会。于是,王敏让其他人先去会场,自己则乘坐王怀副总的车,回到了母亲家中。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母亲家里,迎接他的并不是久违的亲情,而是更加冷酷的无情:当他正与母亲寒暄的时候,外甥陈鼎突然从里间扑了出来!
和陈鼎一起冲出来的还有4个青年男子,王敏立马转身朝楼下跑去。空旷的停车场上,来时的汽车已经不见踪影,陈鼎带着人追了出来。体态发福的王敏哪里跑得过这群年轻人!陈鼎率先冲上来将王敏撂倒,其他人则用绳索将王敏捆绑起来。他们把王敏扔进了另一辆汽车,送往温州的精神病院民康医院。此时,王怀、王楚等人早已为他办好了入院手续,在医院恭候多时了。
打过镇静剂后,王敏直到第2天上午才醒来。在严密监视下,他趁隙向医生要来手机,找到了尚在广州的妻子。妻子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到律师、媒体以及安保公司,于3月12日上午抵达民康医院。在律师和媒体的陪同之下,交涉一直从早上持续到下午4点,民康医院终于同意王敏出院,从而引发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家族罗生门
亲情彻底破裂,家族利益之争走到了最后关头。
心已凉透的王敏坚称,王怀等人的行为构成了犯罪:“我可以承认他们的股权,但该坐牢的就要去坐牢!”但平阳县公安局、温州市工商局一直不予立案,为此,今年5月,王敏发起了行政诉讼,将这两家机关连同平阳县外经贸局告上了法院,要求以上单位改正错误,对王怀等人展开调查、提起公诉。
王氏家族的其他成员却强调,他们并没有犯罪,股权变动王敏事先知情,事情闹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原因,是“王敏有精神病”。
事情陷入了一场罗生门,但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王怀拒绝正面回应此事,现任平阳县公安局户政科科长的大哥王伟,则给记者发来了据称是2006年4月签订的《关于远东皮业集团有限公司资产结构调整方案》,其中的确写明“按区域进行资产的初步划分”,王伟称,这是经王敏同意的方案。然而,方案末尾“同意本方案”的签字栏却是一片空白。王敏表示,根本没见过这个方案。
那王敏是不是精神病呢?在与记者的接触中,王敏的言谈举止均无异常,远东广州公司的员工也表示,从未发觉王敏有精神病。民康医院的病历似乎也印证了记者的观察:在2007年3月12日的出院诊断一栏里,民康的诊断是“目前暂无精神病性症状”。
王敏父母署名的各种报告曾反复提及,“经心理学专家汪先玲教授鉴定,证明(王敏)已患有中度忧郁症”,这成为王敏有精神病的重要佐证。但事实上,汪先玲的职业是“健康管理师”,从事健康保健方面的工作。汪先玲女士亲口表示,自己不可能做这方面的鉴定。
在王敏看来,父母之所以要把他“变成”精神病,本质上是一个舍车保帅的行为。“如果我成了精神病,王怀王楚他们都不用坐牢了。舍了我一个,身边的几个儿子都能保住。何况我在精神病院里生活也算有保障,当时还有医生说我‘很幸福,生病全家都很关心你。”
至此,事态的发展早已超出了当事任何一方的掌控。至今未拿回股权的王敏已被彻底踢出远东的核心业务,数亿身家也只剩下了广州、香港的几千万。“温州方面因为贷款压力、业务拓展停滞等问题,工厂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王怀说。
一边是精神病院,一边是牢狱之灾,曾经骨肉情浓的兄弟,如今已势同水火……
惟有对那些久远的往事,兄弟们才能达成罕见的共识。他们都会想起,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一列陈旧列车上,年轻的王敏正和未成年的王楚分享仅有的一盒盒饭。一盒饭的分量实在不够这两个大小伙子吃,但他们都竭力克制自己的欲望,生怕对方没吃饱。
这是何等的辛酸,又是何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