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中学生辍学行为探析
——基于科尔曼理性选择理论的分析

2016-04-12 12:37:06付林芮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科尔曼行动者理性

付林芮

( 武汉大学 社会学系,武汉 430072)



农村中学生辍学行为探析

——基于科尔曼理性选择理论的分析

付林芮

( 武汉大学 社会学系,武汉 430072)

通过对河南省驻马店市F村辍学中学生、学生家长以及当地村村民的调查,发现农村中学生辍学行为的背后,实质上是农村中学生、学生家长理性选择的结果。从微观的个体层面来看,农村中学生选择辍学以及家长默许子女辍学是基于对经济效益、情感效益和文化效益的追求;从宏观的社会环境来看,由教育投资的高成本低回报而触发的“读书无用论”和打工经济潮的盛行,进一步为学生跟风辍学、家长纵容学生辍学的行为提供了合理性。这两个层次的因素交织影响,共同促成了农村中学生辍学行为的发生。

农村;中学生辍学;理性选择

一、问题的提出

教育是民族振兴和社会进步的基石。21世纪,随着知识经济时代的到来和全球化、现代化的影响,教育被摆在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作为一个农业大国,农村教育在我国的教育体系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大力发展农村教育,提高农村教育质量是我国教育工作的重中之重。然而,辍学问题特别是农村地区中学生辍学问题,已经成为近年来困扰我国教育的一个重要问题。针对这一热点问题,各个领域的专家学者们也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然而这些研究大多立足于经济学、教育学、管理学以及心理学的角度,虽然也有侧重从社会保障、社会政策、社会流动方面进行研究的学术成果,但从社会学尤其是科尔曼的理性选择理论来分析这一问题的研究还不是很多。本文想从社会学的角度对中学生辍学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进行探究。

与以前相比,现在许多农村家庭的经济条件和生活水平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大多数农民有能力负担得起孩子上学,可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的中学生辍学呢?已有的研究表明,经济因素不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那么,触发学生辍学的还有哪些因素呢?在此背景下,本文以自己生活的村庄为研究基地,深入辍学学生家中,通过调查、访谈等研究方法,来描述中学生辍学的现状、特点,并借鉴科尔曼理性选择理论的微观——宏观的分析框架,将农村中学生辍学行为作为研究起点,从微观的个体行动者层次到宏观的社会系统层次,对农村中学生辍学的原因和机制进行再分析,以深化对于这一问题的理解,最后对看似理性的农村中学生辍学行为进行反思。

二、理论视角和研究方法

(一)理论视角:科尔曼理性选择理论

科尔曼理性选择理论又称为社会学的理性行动理论,兴起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社会学界主要的理论流派之一,在社会学领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该理论借鉴了社会学的交换理论、经济学的理性选择模式、法学的代理人理论等众多学科的成就,它是社会学、政治学、人类学以及心理学等众多学科交汇发展的结果。[1]

同大多数实证主义研究者一样,科尔曼认为社会科学的主要任务是解释社会现象,而不是解释个人行为, 强调“社会科学应当以解释社会系统行为为重点”[2]。但是,社会系统往往是复杂多样的,如何才能充分了解系统行动呢,科尔曼同样给出了答案:以系统层次之下的个人层次的行动作为研究的起点,实现微观与宏观之间的自然的过渡和衔接。也就是说, 在方法论的选择上,科尔曼采用了个人主义方法论①,用系统不同的组成部分如个体、群体、组织、制度行为来解释系统的行为,并且对以方法论个体主义和微观层次为基础的理性选择来解释宏观层次的社会现象抱有很大的信心。[3]

科尔曼的理性选择理论研究框架中包含着三个主要的概念:行动系统、社会规范和法人行动。其中,科尔曼认为行动系统包括三个基本元素:行动者、资源和利益,并认为理性选择理论中行动者是“具有目的性的理性人”, 有一定的利益偏好和功利性,行动者在理性选择理论中的首先是理性的,他为了自身的利益最大化而行动,属于“理性人”。[4]在此基础上,科尔曼又论述了社会选择的过程:行动者在一定社会规范的约束下为追求一定利益,利用可能的资源或环境条件,而做出的有目的的行为。

总之,科尔曼的理性选择理论是以宏观的社会系统行为作为研究的目标,以微观的个人行动作为研究的起点,以合理性说明行动者有目的行动的综合性理论。[4]这一理论以“理性人”为基本假设和出发点,强调“理性人”既不同于社会学纯粹工具理性的抽象“经济人”假设,也不是帕森斯意义上的仅受限于社会规范的“社会人”,而是处于社会互动、社会关系中的能动选择的主体、力图获取最大利益的主体,兼有“经济人”和“社会人”的性质,他们在追求最大利益的同时又受到社会关系的制约。[5]这是因为,在科尔曼看来,个人不仅有追求经济效益最大化的动机,而且还有寻求共同体生活和被认同的需要,这两个需要也被人称为利益最大的理性和行为的逻辑理性。由此可以看出,经济效益并非是科尔曼所谓的“理性人”所追求的唯一的效益,社会的、情感的、文化的、道德方面的效用也是“理性人”在行动过程中所关注和追逐的,而且他们试图整合各种资源最大化这些效益。

(二)研究方法

作为一种社会研究方法,实地研究最早是由人类学和民族学方法发展而来的,它适用于对少数有代表性的或独特的社会单位进行详细、深入的考察,特别是对那些只有在现场才能很好理解的事件、过程和行为进行研究。[6]本研究使用的就是实地研究方法,以F村为研究基地,以本村的辍学中学生为主要研究对象,通过真实再现他们辍学的情境分析他们辍学行为背后的原因。在具体的资料搜集方法上,本研究采用的是自然观察法和访谈法。

1、自然观察法。由于笔者是F村的一名成员,与辍学学生、辍学学生家长以及其他村民都比较熟悉,关系也比较融洽,所以能够很容易地进入研究现场,观察辍学学生、辍学学生家长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举止、态度倾向以及村民们对于孩子辍学行为的反应,从而深度分析中学生的辍学行为。尤其是在和辍学学生的深度访谈中,也应该注意观察法的使用,让研究对象充分表达自己的想法,并且尽可能不要使研究对象感到自己在被观察和研究,最后要通过观察核实辍学学生、学生家长所反馈信息的真实性。

2、访谈法。根据观察和了解到的一些关于F村中学生辍学的情况,笔者拟定一个主题性的访谈提纲进行访谈。访谈主要包括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对行动者即辍学学生进行深度访谈,详细了解辍学学生的真实想法和把握辍学学生的个体特征如性格、价值偏好;第二部分是对辍学学生家长的访谈,探寻家长对于孩子辍学行为的反应、介入情况以及家长对于孩子受教育程度的期望、对于教育的态度;第三部分是对其他村民的访谈,从侧面进一步了解村民对于当前教育的态度、对于学生辍学行为的看法,从而收集更多的材料,作为对学生辍学原因的补充和完善,进一步呈现F村中学生辍学的情境。

(三)研究对象的选择

本研究之所以选择F村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第一,F村是笔者从小生长的地方,对于F村的人文、经济、社会状况(包括一些学生、学生家长及其他村民的性格特征)都有所了解,而且也不用考虑到语言交流、沟通的困难;第二,笔者(只是一名研究生)、自身所具有的研究条件和研究能力以及所能把握的区域范围有限,所以选择F村比较符合实际的研究情况;第三,F村最近的确存在着大量的中学生辍学现象,并且学生的辍学情况(如辍学原因)各有各的不同,但是也有共同点(如对上学、接受教育的消极态度),笔者认为对于F村中学生辍学情况的分析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三、F村中学生辍学的实地研究

(一)F村基本情况

F村是河南省驻马店市汝南县三里店乡的一个自然村(该村由于人口规模较小,实质上隶属于一个行政村,为叙述的方便笔者简称它为F村),该村位于驻马店东南部,地处汝南城郊,地理位置优越,西临京广铁路、107国道,毗邻新阳高速公路,交通顺畅。经济上以农业为主,村内没有任何村办企业或工厂,有少数的以农户个体经营的大棚种植区和生猪蓄养厂。凭借着便利的交通条件和优越的地理位置,农闲时节一大部分剩余劳动力去县城、市区甚至南方的厂区或建筑工地打工的情况比较普遍。尤其是最近几年来,出外打工的青年人日益增加,而且在外打工的时间都比较长,一年回来一两次的情况也很常见。由于农业机械化、国家对农业的投入力度不断增大以及各项补贴政策的实施,村民的农业负担有所减轻,再加上农民外出打工的额外收益,村民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然而就是在大部分家庭都有供应子女接受中等教育的经济条件下,每一次返乡回家,笔者还是能听到许多本应该读初中、念高中的学生相继辍学的消息。与此同时,笔者还发现当下社会上盛行的“读书无用论”、教育功利思想正在日益严重地侵蚀农民的教育观念;很多学生、学生家长对于教育的悲观态度、以及追求物质利益的功利思想也在进一步滋生。

(二)中学生辍学现状

F村人口相对稀少,现有人口236人,人均耕地2亩。目前统计的年龄在12至19岁的青少年共有32人,只有9人在读中学,其余都已辍学,辍学学生大多进入南方深圳、东莞等城市打工。仍在上学的具体情况是,读初中的有7人,读高中的只有2人。

(三)中学生辍学特点

通过调研访谈,发现F村辍学中学生呈现如下特点:

1、辍学往往发生在初中阶段。一般情况下,父母还是会严格要求子女念完小学,初一下学期和初二上学期是一个关键的过渡阶段,许多学生在这一阶段辍学。

2、学习成绩不理想。根据F村近几年的辍学情况来看,辍学者大多学习成绩较差,存在跟不上学校课程进度以及留级的情况。

3、存在沉迷网络、厌学问题。由于中学实行寄宿式管理制度,学生一周回家一次,多数辍学学生脱离了家长的管理视线,又受到学校附近网吧的诱惑,开始沉迷网络,经常旷课、逃课,渐渐对学习失去兴趣,产生厌学心理。

4、缺失学校、家庭教育。多数辍学学生尤其是学习成绩差的学生反映,教师、家长对于自己的学习、生活情况关心较少,彼此之间的沟通交流也极为缺乏。

四、理性选择理论视角下的农村中学生辍学原因分析

从微观层面上来看,辍学可能主要是一种个人行为。但是,以宏观层面上来看,辍学是对目前普遍存在的教育功利化的社会现状的一种反映,因而在本质上是一种社会行为。因此,从微观层面出发,通过对辍学学生、学生家长个体层面的分析,再转向目前农村社会的环境和整个社会风气以及社会变迁的探索,使个人行动层次上升到系统行动层次,以便进一步对农村中学生辍学现象做出一个更为深入、系统的分析,将会帮助我们深化对这一问题的认识,这也正是科尔曼理性选择理论分析社会现象的主要思路和框架。按照科尔曼这一微观——宏观的分析思路和框架,本文尝试从行动者(学生及学生家长)、社会系统这两个层面来对农村中学生辍学行为进行分析。

(一)行动者层面

科尔曼在对行动者的行为进行分析时,重点关注行动者,认为行动者是理性人,他们的选择和决定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取效益,行动者依据这一原则在不同目的之间进行着有目的的选择。行动者是个体行为的主宰者,因此对于辍学行为的考察必须先从辍学学生这一行动者出发。F村无论是差生、还是普通生、优等生,他们选择辍学也是基于 “最大限度地获取效益”这一理性原则的考虑。而正如科尔曼所强调的那样,这里的“效益”并不是单纯指经济效益。也就是说,行动者在进行理性选择时,并不仅仅考虑经济效益,文化的、情感的、道德的、社会等方面的效益也影响着行动者的行为选择,行动者追求的是一种综合效益的最大化。通过访谈调研,笔者发现F村中学生也是如此,他们的辍学行为是基于经济效益、情感效益和文化效益的理性选择。

1、经济效益

追求经济利益的最大化,是“理性人”行为选择的重要目的,这同样适用于辍学学生,尤其是那些家庭经济条件较差的学生,比如单亲家庭的小超。②虽然父母离异,跟着好吃懒做的父亲生活,但是小超学习成绩很好,曾多次获得学校奖学金和助学金。但是在高二上学期,小超突然辍学,并且在辍学一周后立刻去了深圳的一个电子厂打工。笔者利用春节假期,在小超家中对他进行了访谈。在被问到“你为什么辍学”时,小超有些难为情:

你知道,我爸爸也不正混,我上学基本上是我爷爷还有我几个姑姑兑钱来维持的。我都十七八了,每次问他们要钱,我觉得开不了口,我不想再花他们的钱了。

当笔者追问:“你学习成绩很好啊,据我所知,你爷爷和姑姑挺支持你上学的,他们感觉为你上学花钱值得”,小超不以为然地回答道:

我知道,他们愿意为我花钱。但是,当我进入县城高中,我发现身边的同学学习都很好,感觉压力挺大的,尤其是看到爷爷为了我上学而省吃俭用并且帮我打听高考消息时,我就很难受。我害怕让他失望,我觉得如果对于考大学把握不大,趁早不上,省得白白花费那么多金钱和时间。

从小超的回答中,可以看出他主要是由于家庭经济条件所迫,为了不再花爷爷和姑姑的钱而选择辍学。然而,要说明的是,F村辍学学生中由于家庭经济条件所迫而辍学的仅占少数。那么,是什么因素促使那些有经济条件接受教育的学生辍学的呢?笔者发现,目前农村学生对于上学所持的功利主义思想,即片面追求短期的物质利益是另一个导致中学生辍学的诱因。在F村,很多学生及其家长普遍持有的一个观点就是:考大学没有那么容易,要花钱买复习资料,要和城里学生一样上补习班甚至请家教,即使考上大学还要花钱并且大学毕业后依旧面临着找工作难的残酷现实,所以还不如辍学,早点打工挣钱。可见,教育的投资成本与教育回报率之间的张力,促成了学生辍学行为的发生。

2、情感效益

除了考虑经济效益之外,中学生辍学行为的发生也是其逃离学校、追求自由、寻求自我价值的情感效益的体现。笔者在调研的过程中就发现了这样一个案例。小凯,男,15岁,2015年九月份升入初二,目前在跟着亲戚学做糕点,下面是笔者与小凯的一些访谈记录。在被问道“你为什么辍学时”,小凯说:

我学习差啊。初一各门成绩还勉强及格,初二课程更难,我完全跟不上课了。

当被追问“就因为你学习不好,所以你就要辍学,你的老师不管你么?”时,小凯答道:

老师只对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好,百般照顾,嘘寒问暖;而对我们这种差生,老师才懒得管。

笔者继续追问:“那你爸妈就同意你辍学了?”,小凯答道:

一开始他们是不同意的,觉得最起码也要混个初中毕业,不然太没面子了,所以坚决不让我退学。但后来他们看我的成绩真是一塌糊涂,每次开家长会都会被班主任点名批评,弄得他们也很难堪,就同意我辍学了,他们大概也对我不抱希望了。

与小凯有着相似经历的还有小鹏、小娟等三五个学生,他们学习成绩一直不好,还都有厌学情绪和逃学经历,是村里公认的“坏孩子”,老师和同学眼中的“差生”。由于学习成绩差,这些学生在学校被同学、老师忽视、嘲讽、排斥和孤立,并逐渐丧失了对学习的兴趣和对班集体、学校的归属感。在家里,父母认为他们学习差,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干脆对他们的学习不管不问,甚至打骂体罚孩子。这样,孩子在学校得不到老师、同学的帮助,在家里父母又对他们失望至极。而此时的他们正值少年,正处于人生观、价值观形成的关键时期,他们往往是从身边的人对自己的评价中获得关于自己的个人价值、班级地位的基本印象,再加上由于意志力薄弱,容易产生自卑感。当被老师和家长同时抛弃时,他们会产生希望通过逃离也就是辍学的方法来获取新的社会身份和社会地位,不再被学校、老师和父母管制,寻求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也是寻求新的情感和心理慰藉。

3、文化效益

与由于成绩差而辍学的情况不同,普通生甚至个别优等生由于受好朋友相继辍学的影响而辍学的情况也十分常见。从下面一个普通生辍学案例,我们能找出其辍学的缘由。

迪迪,女,2014年读初三时辍学。笔者去迪迪家访谈时,迪迪已去南方打工,只能访谈到她的妈妈。谈到迪迪辍学的情况时,迪迪妈妈说:

俺们家一直是支持迪迪上学的,她学习也一直很用功。可到初中,情况就变了。

当被追问变化的方面及迪迪辍学的原因时,迪迪妈妈接着说:

周末回家学习看书的时间少了,多数是和咱村的琳琳、圆圆上街玩儿了。后来迪迪不愿意上学,也是跟大家学的。先是咱村的圆圆不上学了,过了小半年吧,琳琳也不上了,迪迪就明显表现出也不想上学的情绪。有一次,她就直接给我说她不想上学了。我问她为啥不上了,她说,其他小伙伴们都不上了,她一个人上也没意思,连个朋友都没有。再说其他小伙伴都不上了,她还继续上着,如果以后考不上大学,其他朋友也会挖苦她。

在这一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出群体亚文化的作用,这里所说的群体指同辈群体。对于中学生来说,同辈群体或朋友圈子就是一个具有高凝聚力的群体,他们年龄相仿、爱好接近、地位相同,彼此之间更易于交流互动。而且,由于年龄较小,抗拒群体压力的意志力和心理承受能力较为薄弱,中学生更容易受同辈群体辍学的影响并向群体妥协。所以,当看到群体中的一个朋友辍学时,迪迪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然而当她周围的同伴陆续辍学时即辍学群体的规模不断增大时,其继续读书的信念开始动摇,模仿同伴,辍学的念头慢慢滋生。此外,社会动机是促使中学生社会行为的内在力量,和同辈群体保持一致的行为往往可以使其获得一种群体归属感和认同感。迪迪最终选择辍学也为了与自己的亲密伙伴保持一致,避免被他们排斥和孤立,是其寻求文化认同和追求文化效益的选择。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从行动者个人层面上来看,农村中学生的辍学行为是他们综合考虑经济效益、情感效益和文化效益的结果。值得注意是,以上我们仅仅从中学生这一行动者主体来分析其辍学行为,实际情况则是,任何一位学生辍学的过程都有家长的参与,也就是说学生上不上学并不完全由学生个体选择和决定,父母的决策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影响着学生能否辍学。家长纵容、默许孩子辍学的行为也为学生能够成功辍学提供了最直接的支持,他们的行为不可忽视。在迪迪辍学的案例中,当笔者最后问“那您为什么同意迪迪辍学”时,迪迪妈妈回答到:

哎,看到村里这么多和迪迪差不多的孩子都出去打工了,读高中的就一两个。现在大家又都说上大学也没啥用。俺家迪迪,本来觉得她学习还可以,指望她上大学跳农门。可现在的形势不好,她自己也不想学,俺和她爸也就没再怎么管她,俺们也害怕村里人说长道短的,说俺们家为培养大学生不惜血汗钱。到时候如果她没有上出来个名堂就丢人了。

其实,在F村有很多家长对于孩子辍学的想法和迪迪妈妈是一样的,他们通过新闻媒体的报道,意识到现在大学生就业难的形势,又看到周围越来越多和自己孩子年龄差不多的学生都相继辍学而后进入到打工赚钱的大潮中,在“读书无用论”、“上学还不如打工的”氛围的影响下,也对读书的价值产生了怀疑。为了及早避免教育投资的失败和风险,为了和村里多数家庭保持一致,为了获取大家的认同,也就是说,同辍学学生一样,学生家长也是在权衡经济效益、情感效益和文化效益的基础上,采取了对孩子辍学听之任之、任其发展的措施。而家长的这一行为,进一步致使学生辍学的想法和行动合理化。

(二)社会系统层面

前文从行动者个体这一微观层次分析了农村中学生辍学的原因,认为辍学学生、学生家长作为理性的行动者,之所以选择辍学或者默许孩子辍学是其对于辍学这一事件能够带来经济效益、情感效益和文化效益的考虑,是个体行动者做出的理性选择。另外,从宏观的社会系统层次上来看,目前盛行于农村的“读书无用论”和打工经济潮对行动者也就是农村中学生和学生家长产生的消极影响在不断增加, 是促使农村中学生选择辍学、家长放任孩子辍学的重要原因。

下面是笔者与F村一位村民的访谈记录:

在回答“请谈谈您对子女接受教育的看法”这一问题时,该村民回答到:

反正,俺觉得现在上学没啥大的前途了。现在小孩都聪明,科技、网络啥的又发达,让孩子上个初中懂点基本的知识就行了,其他的自己慢慢学就中,升高中上大学吧好像比较困难也没有必要。

当笔者继续追问“您为什么感觉上大学没有必要”时,该村民有如下一段回答:

以前,只要孩子愿意上学,家里哪怕是砸锅卖铁也会供应孩子念书,因为那时候如果家里出来一个大学生,那可不得了,等孩子一毕业那可是国家分配工作啊,还是好工作。现在呢,你看电视上说的,大学生毕了业工作找不到的太多了,就算是找到了工作也是跟着人家老板打工。再一个说法,你看看咱村包括周边十里八乡的其他村子,凡是家里供着孩子念书的有一个富裕的没有。好不容易等到孩子毕业了,想找到一份工作,父母还是得花钱跑。咱村那个莹莹不是吗,你看她爸妈愁得。所以,现在上学不吃香了,特别是如果小孩学习成绩也不好,家里条件也不行,最明智的做法还是别让小孩继续上了,瞎花钱。

在与学生家长以及其他村民的访谈过程中,笔者发现,类似于上述的对于读书、教育持消极态度的情况普遍存在。诸如“上学没啥用”、“继续读书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大学生不如农民工”的言论较为盛行,而这些错误观念作为一种社会态度对于学生、学生家长的行为起着导向作用,为学生跟风辍学、家长纵容学生辍学的行为提供了合理性。一方面,这种消极态度直接导致了家长对于孩子的学习重视不足、监管不力、对学生的辍学行为不加干预。另一方面,家长的这种消极思想和“无所谓”态度作为一种心理准备状态,直接影响着中学生对于自己是否继续上学的思考、判断,特别是在中学生本身存在厌学情感和辍学想法时,家长、学校再不以积极、正向的态度给予正确的引导和介入,那么中学生便会更坚定辍学的念头,辍学行为由此产生。

按照科尔曼理性选择理论的解释,尽管行动者的行为是由行动者的目的或意图引发的,但它至少要受到两个因素的制约:社会制度、资源的稀缺程度。[7]也就是说,在社会系统层次,行动者理性的行为还受到制度、资源、环境条件的影响。一方面,制度(包括社会制度、传统观念等)对行动者的行为起到鼓励或削弱的作用;另一方面,行动者掌握资源的多少影响其目标的实现,拥有较多资源的人能够相对容易的达成目的,而拥有资源较少的人则很难实现目标。所以,在社会系统层次上,农村中学生辍学行为的原因表面上看是“读书无用论”和打工经济潮的盛行,实质上反映的是目前我国教育制度和社会结构存在的资源分配不均问题,具体如下:

1、高等教育扩招制度引发教育效用的下降。高校扩招制度在促进高等教育逐渐向大众化教育发展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其中之一就是降低了教育的效用。随着高校扩招政策的不断深入,上大学已不再是件“稀罕事”,正如访谈到的村民说的“现在大学生一抓一大把”情况一样,其所导致的一个后果就是学历贬值,“知识型劳动力”相对过剩,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研究生本科化,本科生专科化”。一些大学生尤其是农村出来的大学生在毕业后找不到好的工作,即使找到工作的也普遍反映起薪低、待遇差、生活压力大等等,学历贬值、教育效用下降也使“读书无用论”思想在农村蔓延。[8]

2、教育不公平导致农村教育资源的短缺。教育不公平突出表现在区域(城乡之间、地区之间等)、阶层等方面教育资源分配的失衡。城市家庭的子女比农村家庭的子女有更多的受教育机会和更优越的受教育条件。就F村辍学学生小凯所说,与有足够的经济条件购买各种参考书目、上得起补习班、请得起家教的城市学生相比,农村学生在竞争日趋激烈的升学考试中越来越处于劣势地位。此外,地级市高中和省级高中对于农村地区高中和县级高中的挤压,使得农村地区中学的师资力量和教育管理水平不断削弱,降低了区域范围内农村学生升学的机会。同时,重点高中往往对大多数学生收取高额择校费,从而阻断了许多缺乏经济能力的农村学生纵向流动的通道。[9]笔者所在的县城高中即面临着这样的困境,据观察和了解,本县高中的优秀教师在近十年中被市高中或者其他县级高中以优厚待遇“挖走”,县级一高作为有着百年历史的高中现在面临着师资力量薄弱、政策支持不足、教育经费短缺等一系列发展的困境,这在一定程度上直接影响着农村学生的受教育质量和升学机会。

3、教育的选拔功能和实现向上流动的功能失灵。知识改变命运,长期以来出身底层的农民都把教育视为实现向上流动的重要途径。然而,转型期的中国社会,社会资本尤其是出生门第对代际流动的影响日益凸显,“拼爹”和各种“二代”现象正向人们证明:教育和学历已经不再是人才选拔的必要条件,个体所拥有的社会资本和各种社会资源逐渐成为找到一个好工作的关键。[10]而越来越多的农民子弟尽管很优秀,但由于缺乏一定的社会资本和社会关系,往往在工作竞争中处于劣势,难以通过读书这条途径来改变自己的社会身份、社会地位和命运。所以使得农村学生、学生家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既然教育不能增加未来的就业机会,也不能实现向上流动,那么继续上学也没有意义,还不如趁早学个技能或者出去打工赚钱。这样看来,农村中学生的辍学行为也便具有了一定的合理性。

五、总结与反思

已有的对于农村中学生辍学问题的研究,着重从社会、学校、家庭等宏观方面分析,从科尔曼理性选择理论的视角对该问题的研究则较少。本文在分析农村中学生辍学行为时,主要借用的是科尔曼理性选择理论的微观——宏观的分析框架。通过对F村中学生辍学行为进行实地研究发现,农村中学生、学生家长作为理性行动者,是具有一定的利益需求和价值偏好的。

首先,从行动者个体层面上来看,农村中学生选择辍学、学生家长默许甚至纵容孩子辍学不仅仅是基于经济效益的考虑,情感效益和文化效益也是他们追求的目标。一部分学生和家长是在权衡教育投资的成本和收益的基础上,基于经济效益的考虑而做出了辍学的选择,尤其是在学生学习成绩比较差、不愿意上学的情况下,往往会引发家长采取不予干涉、放纵孩子辍学并允许孩子加入到出外打工的大军之中的策略;一部分学生的辍学行为是其追求情感效益的体现,他们在学习能力薄弱、学习兴趣淡漠、学习压力加大而目前农村教育体制存在一定缺陷的条件下借由辍学来实现其逃离学校和家庭、获取自由的目标;还有一部分学生和学生家长是迫于周围很多学生辍学以及被奉为真理的“上学不如打工”的群体文化压力之下,为了保持和群体的一致,获取群体文化上的认同而选择辍学。

其次,从宏观社会系统上来看,他们这一看似理性的行为还受到资源和环境条件的制约和影响。一方面,教育资源的区域分配不均衡导致农村教育资源的相对匮乏如农村地区教育经费不足、师资力量薄弱以及农村地区教学水平不高、教育和管理方式的落后等,影响着农村学生升学和获取高等教育的机会。另一方面,在高等教育扩招制度带来的高等教育大众化的背景下,农村大学生甚至研究生不仅面临着学历日益贬值的残酷现实,而且又由于出身农村社会资本相对缺乏,所拥有的组织资源、社会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相对稀缺,又加之当前转型期中国社会代际传承和阶层固化的凸显,进一步加剧了其求职和晋升的难度,使得广大农村学生、学生家长感到通过教育投资实现向上层社会流动的希望渺茫。这两方面的因素层层叠加,大大降低了农村地区人们对于教育投资的热情,进而引发 “读书无用论”以及打工经济潮在农村地区的盛行,诱导着越来越多的农村中学生走向辍学之路,并且使得农村学生辍学、家长放任辍学的行为进一步合理化。

正如科尔曼所说,“理性行动是为达到一定目的而通过人际交往或社会交换所表现出来的社会性行动,这种行动需要理性地考虑(或计算)对其目的有影响的各种因素。”[11]总体而言,无论是从个体行动者的层次还是从社会系统的层次来看,农村中学生的辍学行为是学生、学生家长权衡各种因素,最大限度地满足个人及家庭利益需求的理性选择的结果。然而,这一看似理性的辍学行为,也引发我们进一步思考:辍学真的理性吗?理性和非理性的判断标准又是什么?在此,笔者想澄清的一点就是,我们上述的分析和结论是建立在科尔曼的理性选择理论基础上的,遵循的是科尔曼所主张的从行动者的眼光而不是局外人的标准来衡量理性和非理性。

因而,当我们站在国家和社会的角度来看待目前日益严重的农村中学生辍学行为时,农民个体看似理性的行为背后实则潜藏着巨大的群体非理性。这种非理性主要体现在看似理性的行为所造成的非理性的后果上,农村中学生跟风辍学、家长放任孩子辍学的行为必然会阻碍我国教育和文化事业的发展,造成国民整体素质的下降、人力资源的浪费、社会流动受阻、社会冲突加剧、民主与法制的退步等一系列问题。[12]这样看来,个体农民家庭看似理性的投资策略,对于国家和社会整体来说必然是非理性的。此外,农民放弃教育投资的短视行为,不仅不利于子女的全面发展,而且直接切断了子女通过教育向上层社会流动的路径和机会,进而加剧阶层固化。从长远来看,也不利于农业现代化,最终还是不利于农民自身的长远利益。因此,我们这里所得出的辍学行为是农村中学生、农民基于个体经济效益、情感效益和文化效益而做出的理性选择的结论,只是基于行动者角度而言的,我们并没有否认其中蕴含的非理性。同时,我们也注意到这一看似理性的行为是农民在农村教育资源匮乏和教育质量低下、教育与就业机会严重不均等、教育投资收益率不断降低、教育投资风险不断增加的背景下而做出的无奈选择,是农民对于当下通过教育不一定能改变命运的一种不满和失望。[13]所以,对农民一味地指责和批评也是不合理的。目前,我们要做的就是深刻认识到目前愈演愈烈的农村中学生辍学并不仅仅是一个教育问题,其关涉到经济、文化、社会、心理等各个层面,而要解决这一问题,还需要社会各界协同努力。

注释:

①科尔曼将这一分析方法称之为“系统行为的内部分析”,该种分析方法是对社会科学中另一种分析方法——整体方法论的补充。

②出于保护访谈对象的隐私考虑,本研究中的人名均为化名。

[1][美]乔治·瑞泽尔.当代社会学理论及其古典根源[M].杨淑娇,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23.

[2][11][美]詹姆斯·科尔曼.社会理论的基础[M].邓方,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4,20.

[3][7]文军.从生存理性到社会理性选择:当代中国农民外出就业动因的社会学分析[J].社会学研究,2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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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翟瑞青)

Research on Reasons of Rural Middle School Students' Dropping Out:an Analysis Based on Rational Choice Theory of Coleman

FU Lin-rui

( Sociology Department ,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China )

In view of the current intensified problem of rural middle school students' drop out, through the survey on the dropout students, their parents and the local village villagers in the village F, Zhumadian City, Henan Province, the investigation found that students choosed to drop out of school and their parents allowed to, even indulged in it, the essence of which lies the result of rational choice.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the individual micro level, the rural middle school students selected to drop out of school and parents acquiesced in the children drop out of school is based on the pursuit of economic and emotional benefits and cultural benefits;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macro social environment, the idea of "reading useless" triggered by the education investment of high cost and low return and the popularity of labor economy tide provide the rationality for their behavior further. The two levels of factors intertwined, jointly contributed to the occurrence of rural middle school students' dropout behavior.

Rural area; middle school students dropping out of school; Rational choice

2016-05-06

付林芮(1991-),女,河南驻马店人,在读硕士,主要从事消费社会学方面的研究。

G626

A

1008-7605(2016)04-005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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