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玉芳,张正峰
(1.西安职业技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077;2.陕西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陕西 西安 710077)
我国近代西式教育建立之后,由于对传统和现有体制产生不满而爆发的学生运动贯穿于我国整个近代时期,终生从事教育事业的蔡元培自然深陷其中。考察蔡元培一生在学生运动中的身份与立场及其变化可以更全面地展现他的教育理念和实践。在现有研究蔡元培与学生运动关系的学术论述中,一般论者都把蔡元培曾提出的“爱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爱国”之名言作为论述的着眼点,揭示蔡元培的理想主义及其自身的矛盾。但是,这些研究没能清楚地指出影响蔡元培对学生运动态度变化的原因,本文试图从社会学角度进行一些探索。
蔡元培生于1868年1月11日,早年参加科举考试,于1892年春赴京补应殿试、朝考,被录取二甲第34名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1894年春应散馆试,得授职翰林院编修。是年甲午战争爆发,清廷战败后被迫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和租让胶州湾等丧权辱国的合约,蔡元培对此深感失望和不满。由于受到民族危机和变法维新思潮的刺激与影响,蔡元培在阅读中国古书之外,开始广泛阅读西学书报,逐渐从一名封建翰林转变成为一名新型知识分子。1898年清廷发动了戊戌政变导致了戊戌变法失败。鉴于满清政治的腐败和国家的衰败及面临的生死存亡之境,蔡元培认为清廷已经“不可救药,必觅良方以治之。”[1]7因此,有感于清廷无望, 1898年冬,蔡元培毅然抛弃京职,返回他的家乡绍兴,担任绍兴中西学堂监督,探索从教育改革入手,鼓动革命,“吾人在专制政府之下,男子思革命,女子亦思革命,同心协力,振起尚武精神,驱除专制,宜也。”[2]从此,走上了教育救国之路。
1901年,在南洋公学总理的张元济的邀请下,蔡元培出任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提倡军国民教育,传播新思想。1902年,蔡元培与叶浩吾等人发起成立了中国教育会,从事政治革命活动,其“表面办理教育,暗中鼓吹革命”[3]。为收容南洋公学退学青年设立爱国学社、爱国女学。他曾自述,自1902年以后,决定参加革命工作,认为革命工作只有两条途径,即暴动和暗杀。他在爱国学社中竭力进行军事训练,为暴动做好准备。又在爱国女学,预备下暗杀的种子。[4]后来在爱国女学校之演说中也谈到:“本校初办时,在满清季年,含有革命性质。……革命者,即治病之方药也。……辛亥革命时,本校学生多有从事于南京之役者,不可谓非教育之成效也。当满清政府未推到时,自以革命为精神。”[1]71903年春,蔡元培和爱国学社社员发起抗法、拒俄运动,并为《苏报》撰写文章,宣传爱国、民主思想。由此,蔡元培成为当时国内一位有名的资产阶级爱国民主主义者。1903年7月“苏报案”发生后,蔡元培不但没有被清廷的镇压吓倒,反而走上革命道路。是年12月,他在上海创办《俄事警闻》(次年2月改为《警钟日报》),以报道俄事为名,宣传鼓吹革命,并以爱国女学为据点,加入暗杀团,秘密试制炸弹。1904年夏秋间,蔡元培参加军国民教育会,12月,与陶成章在上海成立光复会,并任会长,从事反清革命,积极投身革命。1905年10月,蔡元培加入中国同盟会,并任同盟会上海分会会长,积极发展会员,走上革命的道路。蔡元培在这个时期不仅支持学生参加革命,而且还亲自参与组织各种学生运动。“这一时期的教育活动带有很强的革命功利主义的色彩,教育更多的是为革命目标服务,蔡元培主张革命,与政府或旧学校校方处于对立的地位,其对学潮的态度自然是支持的,而且亲身参与其中组织和策划。”[5]150因此,吴玉章称其为“中国初期知识分子学生革命运动的重要发起人”[6]。后因革命工作屡遭挫折,蔡元培于1907年转而去德国留学。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蔡元培发动留学生响应革命,并于11月28日返抵上海,参与创建民国活动。1912年1月4日,蔡元培就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教育总长,筹组教育部,改革封建教育制度,创立资产阶级教育新体制,从此走上了仕途之路。同年7月,蔡元培为反对袁世凯专治独裁统治,决然辞去教育总长,再度赴德留学。1913年5月,又奉孙中山之诏,自柏林归国,参加反袁的“二次革命”。革命失败后,蔡元培携眷赴法。旅法期间,他与李石曾等发起成立勤工俭学会,出任华法教育会中方会长,积极推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致力传播西方文化,与国内刚刚兴起的新文化运动遥相呼应。1916年12月26日,受教育总长范源廉之邀请,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1917年1月4日,蔡元培正式到北京大学就职视事,9日发表就职演说。
1918年夏,北京各大学学生,因为外交问题,曾组织结队游行,以向总统府请愿。当时蔡元培竭力阻止北大学生参与游行。当北大学生决意参与游行时,蔡元培只好引咎辞职,后经过多方慰留而罢。1919年4、5月间,在巴黎和会中,亲日派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等赞成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由日本承袭。但国内舆论主张我国不应该在此丧权辱国之条约上签字。于是,在1919年5月4日爆发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五四运动”。北京大学学生与北京各高等学校学生结队游行示威。蔡元培这次却没有去阻止,因为他认为:“如果学生的行为不超出公民身份的范围,如果学生的行为怀有良好的爱国主义信念,那么,学生是无可指责。学校当局对此应正确判断,不应干预学生运动,也不应把干预学生运动看成是自己对学生的责任。”[7]196而且,学生游行原因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一方面是政府的办理不善,深可慨叹;一方面是学生的热诚与勇敢,很可佩服。”[8]123后来在游行过程中,军警逮捕了许多游行示威的学生,蔡元培基于其校长职责而四处活动积极营救被捕学生。后来传言政府将明令免去蔡元培校长之职,蔡元培恐若因此增加学生对于政府的纠纷及使自己将担有运动学生保持地位之嫌疑,他认为:“不可以不速去。”[9]他于5日递交辞呈,9日出京离校。蔡元培在9月份回校任职前,发表《告北京大学学生及全国学生联合会书》,指出:“诸君以环境之适宜,而有受教育之机会,且有受纯粹科学之机会,所以树吾国新文化之基础;而参加于世界学术之林者,皆将有赖于诸君。诸君之责任,何等重大,今乃为参加大多数国民政治运动之故,而绝对牺牲之乎?”[1]312-313告以学生爱国救国,重在研究学术。正如他1917年在爱国女校学校演讲中所言,“至民国成立,改革之目的已达,如病已医愈,不再有死亡之忧。则欲副爱国之名称,其精神不在提倡革命,而在养成完全之人格。……造成完全人格,使国家隆盛而不衰亡,真所谓爱国矣。”[1]7-8这与他在北大就职演说中所强调的大学是研究高深学问之场所之论调是一致的。蔡元培此时没有坚定地支持学生运动,而是从校长的角度对学生提出了研究学术之天职,告诫学生们应该把更多的精力用于学问,而不要过多地分心于政治运动。当然,对于学生的爱国行为是给予理解的,他说:“至若学生去岁干涉政治问题,本是不对的事情,不过当此一发千钧的时候,我们一般有智识的人,如果不肯牺牲自己的光阴,去唤醒一般平民,那么,中国更无振兴的希望了。”但是,他同时又指出,学生运动“也可能使学生本身受害,危及他们已取得的进步。学校当局也是基于这点才以极大的同情与慈爱而保护他们。”[7]196不过,他又指出,“现在各位的牺牲,是偶然的,不得已的。若是习以为常,永荒学业,那就错了。”[10]尽管作为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对当时的北京政府极为不满也同情学生的举动,但是,就其大学校长本职来说,他更多的是从学校的角度考虑,要求学生不应过多地从事运动而荒废学业,这样对己对国家来说都是得不偿失的。“因学问不足,办事很困难,办事须从学问上入手,不得不专心求学。”[11]蔡元培后来追述他对学生运动的态度时说:“五四运动发生的时候,我对于学生运动素有一种成见,以为学生在学校里面,应以求学为最大目的,不应有何等政治组织。其有年在二十岁以上、对于政治有特殊兴趣者,可以个人资格,参加政治团体,不必牵涉学校。”[8]124
1922年10月,北京大学发生了“讲义费风潮”。蔡元培极其反感北大学生以请愿方式要求学校废止讲义费的举动。他认为:“此种越轨举动,出于全国最高学府之学生,殊可惋惜。废止讲义费之事甚小,而破坏学校纪律之事实大,涓涓之水,将成江河,风气所至,将使全国学校共受其祸。”[12]
1927年4月,国民革命军攻克南京并成立南京国民政府。蔡元培选择了支持蒋介石成为国民党领袖,因此他被任命为中央监察委员、国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员会委员,因为他和李石曾相信“可以利用他们在国民党的影响在中国建立一个吸取他们两人都倾慕的法国教育制度的近代教育体系。”[13]于是,在10月1日蔡元培宣誓就任大学院院长,主管全国教育工作,开始了大学区的教育独立实验。此时,蔡元培对于学生运动青年运动的看法和国民党的态度相一致,而表现为与他在军阀政府统治时期的看法有所不同。因为他认为,从前国内政治不好,教员都不能安心做事,学生不能一心求学,学生迫于爱国之热诚,不得已参加爱国运动,因此而牺牲学业虽尤为可惜,但情有可原。“至于今日,铲除恶政府之责任,既为数十万之党军所担负;而十六省以内之行政,又悉受党部之指挥,付托有人,为学生者,正可潜心修业,以备他日之大用。即就昭雪国耻而言,亦当以励行军事教育,研讨时事,为正当之准备。”[14]因此,他号召全国教育家应该挽回学生运动之积习,导入正规。在军阀的势力已经去掉,到了训政之时期,“大家可以抱定宗旨,将精神收敛在学校以内,来做国家建设的人才。”[15]从前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这个“不得已”不需要了,学生只该读书了。[16]207
1928年7月,在国民党二届五中全会上,蔡元培在其提出的《对于青年运动提案》中指出,过去国民政府在广州,全国大部分地区都在军阀统治之下,为了聚集革命力量,不得不求助于各地青年学生之力量,由此造成了学生学业巨大之牺牲。“及后革命势力克定长江,学生鼓励民气之功绩已著,而青年牺牲学行训练之大弊亦彰,改弦易策,人同此心。”“革命军兴之时,与建设之时,理应不同。昔谋革命之早日成功,今图建设之人格培养。则过去之青年运动,现今不能继续,以多破坏而少建设,理甚显也。”“就今日受痛最大之点言之,无过于未成年之学生参加政治斗争之一事。”[17]所以,他提出应该采用广州中山大学及广州教育厅所提出之提案,取消学生会及学生联合会等组织,以避免学术界之牺牲。此时,已表明了蔡元培反对学生运动之态度。在后来的一些学生运动中,蔡元培与学生几乎成对立之状态而被视为政府之代表。1928年4月,东南大学学生组织发动了为抗议大学院将原东南大学改名为“江苏大学”之运动游行,以向大学院请愿。蔡元培对江苏大学当局和学生严加训斥,并认为抬牌游行是“儿戏举动,学生不类受高等教育者之所为”等等。[5]151-1521928年4月16日蔡元培在西湖国立艺术院开学式演说中告诫说,“不愿跟着教职员创作的学生,想做别的政治活动的学生,可以离开这里,到别处去,到社会上去做政客。”“学校为纯粹的学术机关、神圣之地,一个学生没有也不要紧;教职员能创作,一样可以办下去。……嗣后再有什么不正当的活动,有浙江省政府来防御、制止。”[18]可见,此时蔡元培站在了学生的对立面。1931年12月9日,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决定,设立应付学潮之“特种教育委员会”,蔡元培被任命为委员长。“他一生维护国民党,对于国民党的阴暗面此时亦未尽了解,对蒋介石本质自无认识。”[16]195在维护国民党的前提下,他参与了国民政府清党及制止青年学生的爱国运动。但从1927年到1931年,蔡元培对蒋介石政府已经有四年的观察,特别是“九一八事变”发生后,蔡元培对蒋介石置民族大敌的入侵于不顾,而在国内肆意践踏民主和蹂躏人权之行为产生了强烈的不满。同时,因大学区改革失败,大学院被改为教育部,蔡元培因此辞去了大学院院长,而专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基本上离开了教育界,也不再参与教育行政。
在心理学有关“社会范畴”(social categorization)的实验中,实验对象被任意地分为两组,各组内部没有任何互动或内部结构,也没有任何共同目标。但是,人们的行为却“自然而然”地按自己所属群体的成员角色去行为,维护自己群体的利益而排斥另一群体的利益。这意味着人们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是按照他们扮演的角色行事的。也就是说,他们的行为受到所扮演角色的制约,促使他们得出不同的结论。[19]在中华民国成立之前,蔡元培基于对清政府的极度失望和不满,离开体制,加入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从事推翻清政府的革命活动,此时,他积极号召和参与学生运动。1912年辛亥革命成功之后,由于民国政府符合其政治理想,蔡元培回国出任首任教育总长,又进入体制之内,但是蔡元培为了表达对袁世凯独裁统治之反对,谓不能任此“伴食”之阁员,辞却教育总长职务,再一次离开体制。1916年12月26日,蔡元培受教育总长范源廉之邀请,出任北京大学校长。虽然出任北洋政府所任命的大学校长,但是,因为他把北京政府看作是个“臭虫窠”(“不愿再任北京大学校长的宣言”中所言),他对北京政府是不支持和不认可的。此时,蔡元培仅仅是站在学校管理者的角度来看待学生运动,所以他仅理解同情但不支持学生运动。国民党领导下的国民政府取得北伐战争胜利之后,由于蔡元培选择支持蒋介石[20]77,因此,他被国民政府任命为大学院院长,再一次掌管全国的教育事务。作为体制内的一员,他对待学生运动的态度也由过去的支持和同情变为了反对。正如蔡元培在五四运动发生时所言:“居校长的地位,即使十二分赞助学生,而在校言校,不能不引咎辞职。”[21]当他不是大学的管理者时可以支持和参与学生运动,而当他是学校管理者时就要强调维持学校纪律,当他是政府中人时自然强调政府的权威,成为政府的代表,反对学生运动。正是由于他身份的变化造成了其看待问题角度的变化,使之对学生运动的立场发生了改变。
蔡元培在其一生的教育实践中,从清末的教育革命救国,到民国初期的教育学术救国,再到国民政府时期的教育独立实验,都受到他所持之教育理想的影响,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教育理想无一不是要借助于其所处之地位(职位)才能得以实现。[20]77而其所处之地位又成为理想无法超脱的桎梏,蔡元培就是这样在理想与现实的要求之间苦苦挣扎。正如舒禾所言,他可能在精神上保持了独立,却难以在具体的生活中逃避不理想状态的限制。[22]最后蔡元培无法承受这种负重而淡出了教育界。
参考文献:
[1]蔡元培.在爱国女学校之演说[A].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3卷)[C].北京:中华书局,1984.
[2]蔡元培.在上海城东女学演说词[A].张圣华.蔡元培教育名篇[C].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8:20.
[3]蒋维乔.中国教育会之回忆[A].中国蔡元培研究会.蔡元培纪念集[C].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52.
[4]蔡元培.我在教育界的经验[A]. 张圣华.蔡元培教育名篇[C].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8:301.
[5]严海建.读书与救国间的两难:对蔡元培与学生运动关系之考察[J].社会科学辑刊,2008,(5).
[6]吴玉章.纪念蔡孑民先生[A].萧夏林.为了忘却的纪念:北大校长蔡元培[C].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296.
[7]蔡元培.中国现代大学观念及教育趋向[A]. 张圣华.蔡元培教育名篇[C].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8.
[8]蔡元培.蔡元培自述[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
[9]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A]. 张圣华.蔡元培教育名篇[C].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8:269.
[10]蔡元培.学生的责任与快乐[A]. 张圣华.蔡元培教育名篇[C].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8:125.
[11]蔡元培.对师范生的希望[A]. 张圣华.蔡元培教育名篇[C].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8:143.
[12]蔡元培.为北大讲义费风潮辞职呈[A].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4卷)[C].北京:中华书局,1984:270.
[13]林敦(Allen B. Linden).蔡元培和中国国民党(1926-1940)[A].蔡元培研究会.论蔡元培[C].北京:旅游教育出版社,1989:283.
[14]蔡元培.全国教育会议开会词[A].蔡元培研究会.蔡元培全集(第六卷)[C].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228.
[15]蔡元培.中国新教育的趋势——在暨南大学演说词[A].张圣华.蔡元培教育名篇[C].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8:221.
[16]唐振常.蔡元培传[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17]蔡元培.对于青年运动提案[A].蔡元培研究会.蔡元培全集(第六卷)[C].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260-264.
[18]蔡元培.学校是为研究学术而设——在西湖国立艺术院开学式演说词[A]. 张圣华.蔡元培教育名篇[C].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8:224.
[19]周雪光.组织社会学十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295-296.
[20]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21]蔡元培.蔡元培自述[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123.
[22]舒禾.昨夜启明之星辰——蔡元培先生的“内在理路”[J].读书,199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