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
(浙江大学,浙江杭州310028)
清康乾年间方志插图谫论
彭志
(浙江大学,浙江杭州310028)
日益成熟的版画技术与满足市场多样需求生成双重动力,催生康乾年间方志在编纂出版时插图蔚然成风。纵览近千年方志编修史,这个时期的插图在量质两极均发生堪称转折性的变化。插图类型呈现出丰富性,有志首的星野天象图、疆域城郭图、地形地貌图、官署学宫图、风景名胜图等,有志中的陈设图、乐舞图、礼器图、乐器图、舞器图等。插图功能趋向多元化,一府一县风物人情的浓缩概括,图画与文辞契合形成共生互动,审美性促进受众阅读与传播,这都反向推动了插图成为方志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将视野聚焦到典型个案上,八景诗词与八景图是方志中语图互文关系的生动展现。清康乾年间方志插图是图书编辑出版史上珍贵的史料,影响深远,颇具借鉴意义。
方志插图多样类型多元功能八景图语图互文
方志在古代典籍四部分类法中从属于史部地理类,两者之间密不可分,早在纪传体滥觞的《史记》中便有十表,即以表格形式集中简列世系、人物和史实。纵横两线交叉构成的表格是图画的雏形,方志不仅继承了表格简明扼要的优点,而且在此基础上引进插图,触生了志书出版机制的巨大变化。方志在文字叙事为主的传统下,图画叙事渐渐成为有力补充,类型丰富的插图发挥着独特功能。通观古代方志出版史,图画与文辞互动交融达至殊无罅隙,首推康乾年间,或可谓是插图进入方志中扮演角色的转捩点。对此演变的细致观照,颇可剖视出方志插图在志书出版日益走向成熟定型时的复杂面貌。
在雕版印刷向活字印刷进阶过程中,刻印版画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版画技术在明嘉靖时期便取得了突破,“经过明代前期各地刻工的技术实践和经验积累,至嘉靖(1522—1566)以后已研制出一套适于刻工笔白描的刀具和雕刻方法,印墨技巧上也有改进,在一部书内同时刻多幅工笔白描插图已不成问题”[1]潘吉星.中国科学技术史:造纸与印刷卷[M].科学出版社,1998.(P403),清康乾年间的版画艺术在此基础上愈发成熟。技术进步提升了插图刻印速度,同时也降低了印刷成本。与此同时,康乾盛世推动经济持续发展,社会阶层的文化水平得以不断提高。图书市场上,除了珍贵秘本较难获取之外,普通书籍印量大,也较易购置,精美性正逐渐成为读者对图书的要求之一。出版者为满足受众口味,不遗余力地采用不同方式吸引读者,插图便是策略之一。版画技术与市场需求关系密切,读者渴盼阅读到精美书籍,催生出版插图不断进行技术革新;而技术进步,插图趋于美观也满足了读者群日益严格的阅读口味,方志插图的量质变化正是在此背景下得以发生。
方志历史悠久,其源头大致有史与地理学两种说法,其发展可分地纪、图经、方志三个阶段。方志阶段编纂体例基本定型是在宋代,以《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及“临安三志”的出现为标志。检视这五种方志,仅有少量插图,且类型较单一,多为城区图及山川图,以《(咸淳)临安志》卷一、卷十六所附图为典型[1]潜说友.(咸淳)临安志[M].清道光十年(1830)刻本.。元朝时,方志插图渐渐增多,如《(至正)金陵新志》卷一收录地理图十八幅[2]张铉.(至正)金陵新志[M].元至正四年(1344)刻本.。明朝时,方志插图更为常见。有此根基,康乾年间编修方志中插图在量质两维都有突破性发展。举凡此间出版的方志,都习惯性地在志书中附录插图,且数量呈增多趋势,种类也更广。插图的画工追求精致,笔墨的浓淡、线条的粗细、比例的安排、画境的营造均达到了炉火纯青,具有很强的审美性。更值得重视的是插图不再是剥离于文字之外,而是处处在与文字进行互动,形成具象化的图像叙事。概言之,康乾年间方志插图借助于不断的量质变化实现了编纂出版体例的定型。
为了对方志插图类型进行系统调查,笔者翻览了《中国地方志集成》著录的千余种各地方志。若以在书中的位置来区划的话,可分成志首插图与志中插图,相比起来,志首插图更常见且种类繁多,是方志插图的大宗。以历时视角检视方志插图的变迁,则可见从简略粗糙走向复杂精细,许多新种类的插图形式丰富了方志内容,让不宜以文字表述的内容生动可观。
《(康熙)建宁府志》起首有一卷图纪,申明“古天府之藏左图右书,盖书以纪事,图以表形,二者兼该而史名焉……凡诸建设、方隅、山川、关隘,以及宫署、坛壝、疆里之属,星罗棋布,悉绘简端,一披卷而了然指掌,岂仅纪碧水丹山之胜览已哉”[3]张琦,邹山,蔡登龙.(康熙)建宁府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5.上海书店,2000.(P10),不仅介绍图绘内容,而且言说遵循原则。在是志中,收录了建宁府八县总图及各县地理图,并附有武夷山图。《(康熙)松溪县志》卷首有图说,附了星纪、疆域、城郭、县治、学宫、石壁潭、湛庐山、松源镇八幅图[4]潘拱辰,黄鉴.(康熙)松溪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8.上海书店,2000.(P196-200)。《(乾隆)开泰县志》有星野图、舆图及八景图,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八景图中采用了右图左集句诗的编排方式[5]郝大成,王师泰.(乾隆)开泰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19.巴蜀书社,2006.(P6-13)。《(乾隆)淄川县志》有幅员图、城池图、县治图、学宫图、二十四景图,在每一景图中皆有说明文字[6]张鸣铎,张廷寀.(乾隆)淄川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6.凤凰出版社,2004.(P10-25)。通过对千余种方志的爬梳,志首图大致有星野天象图、疆域城郭图、地形地貌图、官署学宫图、风景名胜图数种,有的在图像前后还附有图考、图说或景物诗词类文字。
志中插图种类较少,多集中在学校志中,有陈设图、礼器图、舞器图、乐器图等,形制上多为上图下文。《(康熙)沙县志》卷六学校志有县学旧图和新图,卷七祀典志有陈设图、舞器图、乐器图、奏乐位次图,在每幅舞器图、乐器图之下配上文字解释礼器材料、尺寸与功用,如“象尊,范金为之,通足高九寸八分,穴其背以受酒……贮亚献酒”[1]林采,乐成.(康熙)沙县志[M].清康熙四十年(1701)刻本.。《(乾隆)湘潭县志》卷八有陈设图、乐舞图、礼器图、乐器图、舞器图,且在每部分前有考证文,如礼器图前有礼器考[2]吕正音,欧阳正焕.(乾隆)湘潭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12.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P91-114)。《(乾隆)嘉禾县志》卷十学校志有舞器图[3]高大成,李光甲.(乾隆)嘉禾县志[M].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刻本.,绘制生动精美。
方志修纂目的之一便是介绍府县风物人情,插图在此时往往与文字一道发挥作用。举凡一地地形地貌、城郭官署、山水人文景致等构成风土人情的基本要素,在插图中都有系统体现。《(乾隆)天门县志》卷首十二幅插图便为读者建构出了天门县的风土人情,疆域图界定一县空间位置,城垣图圈定一县防御形势,文庙图阐解一县文化教育,官廨图象征一县政治运行,堤垸图介绍一县防洪设施,塘铺图归属一县备战建筑,岳口镇、西塔寺、天门山、五华山、松石湖、莲台寺图则是一县自然人文名胜的推介。天门县的特色点俱在舆图中得到较完整呈现,诚如图说总序“天门泽国、湖绕河环、城郭之聚、坟防之保、原隰之敷、村落之结、堠表之联络、胜地之接引,莅兹土者按本而稽,恍逢旧游,以区别利弊而布之,政如指诸掌,盖在斯矣”[4]胡翼,章钊庶,章学诚.(乾隆)天门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44.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P353)所言。藉此可见,插图对于一地风物人情的浓缩概括,窥斑见豹。
插图进入方志的最佳状态是图志能够相互契合,水乳交融。插图一方面是在文字叙事捉襟见肘时的有力补充,另一方面也要具有不被文字同化的独立色彩,即插图的角色定位应是植根并超脱文字。《(乾隆)行唐县新志》卷二图经志有县治乡社图、山川道里图、学宫图、宫廨图、龙泉书院图、礼翼四教图、忍性怀刑图、读书化俗图,在卷前有总论,其后每幅图后都附有图说或记体文,且遵循左图右史的定例,形成图史共生互动。如《行唐县山川道里图》与《县治山川道里图说》的关系,图说“东通新乐,西达灵寿,南届正定,由南而北至阜平为巡幸经临之所”的地理位置,“西北多山,环若屏障,然强半无名,非有奇岩秀谷,足称胜地也;河有五……惟派河与二池终年不涸”[5]吴高增.(乾隆)行唐县新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4.上海书店,2006.(P337)的山水状况,再看图,四周疆界、山峦河道与图说一一契合。方志插图渐渐改变依附赘疣角色,在与文字互动中改变地位。
以美感为尺度衡量文字叙事与图画叙事,显然图画在视觉观感上更胜一筹。如县境、县治之类,图画可以直观简洁地呈现出来,观者一目了然;文字在表述上则易陷于冗长,不得要领。在方志编纂中引入插图,且其主要发挥功效的地方往往在于对某府县地形地貌、城市轮廓的展现中。这种将地理、空间等要素具象化的过程,可以给读者带来大于文字阅读的审美冲击,在观摩品鉴中获得心理认同与快感。体现尤其明显的是八景图,如《(康熙)徐沟县志》卷一图考便采用前图后文的方式推介。《谯楼晚照图》图后释文“谯楼者,即徐城之南门楼也,每黄昏傍晚,日之馀晖犹照其上,故名之为景”[6]王嘉谟.(康熙)徐沟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山西府县志辑3.凤凰出版社,2005..(P75-76),将景点得名原因予以详细介绍。图文结合摆脱了单一文字叙述的单调乏味,观察图画的同时阅读释文,增强了读者对某地美的感悟,强化印象,自然也会助益于方志的进一步阅读与传播。
方志中以“数字+景”摹状地域山水景色及人文风貌渐次作为一种书写定例存在,如八景、十六景、二十四景。其中八景出现最早,尤以潇湘八景最著名,早在北宋中后期,宋迪便绘制了《八景图》,《(嘉靖)长沙府志》卷五名胜纪对其地理位置、修建时间及八景图诗关系有详细记载:“八景台在府城西,宋嘉祐中筑,宋迪因作《八景图》,僧慧洪赋诗,更名八境,陈传良复其旧,并建二亭于旁”[1]]孙存,潘钊益,杨林,张治.(嘉靖)长沙府志[M].明嘉靖十二年(1533)刻本.,并界定了八景准确名称顺次为:潇湘夜雨、洞庭秋月、远浦归帆、平沙落雁、烟寺晚钟、渔村落照、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潇湘八景图》因对地方风情的精致描绘,吸引了众多文人题诗填词,一代代文人墨客踵武赓和,形成了文化史上引人瞩目的八景图及其衍生的诗词创作现象。在历代纂修的《长沙府志》中,《(乾隆)长沙府志》因晚出而累积了数量、质量两个层面都堪称完备上乘的八景诗词,故择选其为样本探讨方志中八景图画艺与八景诗词意境的互文关系。
在《(乾隆)长沙府志》卷一图象中收录了八景图[2]吕肃高,张雄图,王文清.(乾隆)长沙府志(一)[M].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1.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P52-56),在艺文部分完整收录八景诗词的有六人,分别是米芾、陈孚、朱瞻基、薛瑄、赵又昂、钟世贤。志首八景图与志中八景诗词虽然在方志排版上间隔较远,但却存在着密切的共生互文关系。宋人米芾的《潇湘八景图诗》体制较为独特,在每首之前都撰写一韵文小序,如第三首:
远浦归帆序
晴岚漾波,落霞照水。有叶其丹,揵如飞羽。幸济洪涛,将以宁处。家人候门,观笑容与。
汉江游女石榴裙,一道菱歌两岸闻。估客归帆休怅望,闺中红粉正思君[3]吕肃高,张雄图,王文清.(乾隆)长沙府志(二)[M].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2.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P643)。
在《远浦归帆图》中,画意疏朗通透,一叶叶扁舟由远及近次序前行,船上或坐或立的游子翘首热望,与草屋中面朝湖水而坐之人展开眼神交流,加之更远处渐自模糊的起伏山峦与曾经熟悉的草木映入眼帘形成鲜明比照,寥寥画笔便将游子羁旅盼归的心境深入刻画。而米芾诗则在小序中描绘了湛蓝晴空、霞光入水的景致,侧面烘托深闺红粉佳人企盼游子归来相偎的心情。在这里,诗相对于图做了引申,但画意与诗境别无二致。
元人陈孚《潇湘八景》其二:
洞庭秋月
月明水无痕,冷光泫清露。微风一披拂,金影散无数。天地青茫茫,白者独有鹭。鹭去月不摇,一镜湛如故[3]吕肃高,张雄图,王文清.(乾隆)长沙府志(二)[M].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2.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P512)。
先观《洞庭秋月图》,画面主观营造巨大反差,波光粼粼的湖面占了绝大比例,而湖中小岛及岸边建筑成为点缀,在皎洁月光映照下仿若白昼,更让人击节赞赏的是湖中月也照亮了水中世界,天上与水中两轮圆月彼此辉映,营造出万籁俱寂、澄澈无尘的画境。而陈孚的诗循此升华,冷光、清露等暗色调意象叠加,借以强化天地间茫茫一片的静默感。诗与画在手法、内容、意蕴诸多层面达到深度契合。
明人钟世贤八景词末首:
浪淘沙江天暮雪
云暗楚天遥。万木萧萧。朔风剪就六花飘。画角数声吹不散,一片琼瑶。压损腊梅梢。冻倒渔樵。月明无影玉生苗。只恐飞来双鬓上,白了难消[1]吕肃高,张雄图,王文清.(乾隆)长沙府志(二)[M].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2.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P657)。
在《江天暮雪图》中,极力凸显人相对于自然万物的渺小孤寂,耸立的层峦,光秃的虬枝,简陋的草屋,飘荡的芦苇,如镜的水面,众多同类型意象的重复运用,传达出渔樵的生存心态。而钟世贤的小令上阕纯写景,铺陈了萧瑟静寂的外在氛围,下阕人物出现,白描出渔樵的孤寂难消。词境可以说是对画意的生动演绎。从以上择选的图、诗词的对照剖析,分明可看出方志中八景图画艺与八景诗词意境存在着无处不在的互文关系。
方志是古代典籍的重要组成部分,择选千余种各地方志爬梳披览,探讨插图在康乾年间发生转折性变化的社会背景,区分插图的多样类型及多元功能,以八景图与八景诗词为例阐述语图互文,可见在近千年方志插图演进史中,康乾年间确为关键阶段。当下,地方文献整理如火如荼,各地也时常推出新修方志,插图也成为除文字外重要的叙事形式。相比于康乾年间方志插图,现当代新修方志插图类型更加丰富多样,技术应用及质量表现上均取得了较大突破,但绝非无根之木,而是植根于古代方志插图的不断实践。康乾年间方志插图,乃至更大范围的古代方志插图,无论是起源、发展、成熟等不同阶段,都取得了不同层次的进步,是编辑出版史上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相信加深对古代方志插图的认知、研究,对现阶段的方志及其他类型书籍的编纂出版都不无裨益。
(责编:高生记)
彭志(1990—),男,安徽淮南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联合培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