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东方
(晋中学院政治与历史学院,山西晋中030619)
清末民初传统士绅政治路径的选择——以梁善济为例的考察
朱东方
(晋中学院政治与历史学院,山西晋中030619)
清末民初的士绅阶层是行动上较为活跃,政治上又极为迷茫的阶层。山西崞县籍士绅梁善济,是清末经历科举考试跻身上层的最后一批传统社会精英之一。感受到先进制度、接受过先进教育,并在新思想的指导下走向政治改良的代表人物之一。以梁善济为例,透过其曲折的经历,分析其在社会大动荡时期,个人思想、行为发生的变化,反映传统士绅在社会向近代转型时的路径选择。
清末民初旧士绅转型资产阶级改良派梁善济
清末至民国初年,是中国社会剧烈动荡,迅速变迁的时期。外来资本主义的入侵一方面瓦解了中国传统的社会结构,另一方面也在带动中国近代化的过程中,为传统士绅提供了政治路径选择的机会。清末山西第一位民选的谘议局议长梁善济,便是一位从传统士绅,转化而成的具有立宪思想的资产阶级改良派。他的一生不仅仅是个人在动荡时局下思想的转向,而应该是一个群体现象——代表中国一部分士绅阶层分化后的走向。梁善济在接受立宪思想、向往新社会之时,尝试摒弃旧的认识和行为;又在时代迅速前进发展后,表现出了滞后、保守的一面。这样看似矛盾的思想与行为集中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恰恰反映了近代中国新旧时代交替的变迁。
梁善济,字伯强,同治元年(1862年)九月初六生于山西崞县北社西村(今属山西定襄)一个书香之家。幼年时,他便表现出了过人的聪颖,祖父和父亲都对他寄予厚望,“每谓此子,必能大兴吾门,为乃祖吐气”[1]梁上栋.伯强府君讣告.1924.。梁善济的祖父一生苦读考功名,却都未中秀才。因此他对梁善济的教育十分重视,亲自给幼年的梁善济制定严格的读书计划表,“某年读某书某月毕某书一一详记以示”[2]梁上栋.伯强府君讣告.1924.。梁善济的父亲梁友鱣是一位岁贡生,他以当地名宦徐继畬的学习方法教年幼的梁善济手抄经典著作;还以吴锡麒、吴伟业的著作引导他。
出生在书香门第的梁善济二十岁时离乡到五台县一边读书考功名一边授徒为业,由于刻苦钻研,二十五岁时考中了秀才。1894年,他以岁试第一进入省城令德堂学习。
1896年梁善济赴晋南芮城县担任儒学训导[1]芮城县志(卷六).民国十二年.。因为被山西巡抚岑春煊密任调查晋南州县利弊得到赏识,仕途逐渐通达。1902年山西大学初创,便被聘为山西大学校士馆馆长。梁善济虽有公职,但功名的缺失无疑是事业发展最大的障碍,因此他仍在科名事业上努力。直到1903年中举人,1904年连捷考中进士,被授翰林院庶吉士。至是,跻身官场上层。
1905年是梁善济走向新学的关键一年。这一年他被进士馆送入日本东京法政大学速成科留学。一年半的留学经历,成为梁善济一生最重要的永生难忘的时光,也是对梁善济思想转型产生关键作用的事件,对于他以后世界观的转变,甚至于仕途发展,影响都十分深刻。
虽然清末社会转型时期传统士大夫的自身因时适变,弃旧图新的愿望引起的转变的新动向成为普遍的趋势。但在日益强大的新兴资本主义国家日本,切身感受君主立宪制度的优越性,对于梁善济这样的“最后一批士绅”仍然不失为一个震撼。梁身为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知识精英,且在学界与政界已有实际经验。加之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使他急切地希望从日本学到富国强兵的本领。因而作为已具有进士、翰林身份的士大夫,也甘愿充当学生,接受“再教育”。
《日本宪法与各国宪法比较》《刑法》《刑事诉讼法》《民法》《民事诉讼法》《警察法》《地方行政法》《商法大意》《经济学》《财政学》《外交史》《政治学》等课程的学习,对于已过不惑之年的梁善济来说,这使他真正接触到近代法律与政治知识。速成班还组织学生参观日本监狱、见习日本的司法程序等,也让中国留学生加深了对近代法制的认识[2]法政大学史料集.第十一集(法政大学清国留学生法政速成科特集),1989.P263,P258.转引自贺跃夫.清末士大夫留学日本热透视——论法政大学中国留学生速成科.近代史研究,1993,(2).(P44,52)。
正是由于较好的自身素质与受教育的基础,切身经历积累的社会经验,较为强烈的对先进文化的学习渴望,加之在日本接受的较好的教育,使得梁善济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内基本完成了思想上由传统到近代的转型。
1906年9月,清政府正式宣布“预备仿行宪政”,“法大(东京法政大学)速成科的学生中,更多的人转向了立宪派或立宪派的支持拥护者……还有一些法大速成科的毕业生回国后直接投身于立宪运动,成为国内新成立的立宪团体及其机关刊物的骨干人物。”[3]贺跃夫.清末士大夫留学日本热透视——论法政大学中国留学生速成科.近代史研究,1993,(2).(P53)适逢梁善济留学归来,从此他成为君主立宪的提倡者之一。1908年,时任翰林院检讨奏留山西的梁善济被推为山西谘议局筹备处处长。1909年山西宪政筹备处组织民主选举,梁善济被选为谘议局议长,9月1日谘议局正式成立。
“山西谘议局产生后,一方面通过合法程序提交了……一系列议案,行使了自己的参政权。另一方面则利用既有阵地,进行民主启蒙。”[4]山西省史志研究院.山西通志(卷七).山西人民出版社,2001.(P23)此后梁善济积极参与立宪运动。如1909年以后数次的国会请愿运动,梁善济作为山西代表,与其他省的代表一同上书清廷请求速开国会,就国事提出建议等,在当时颇具影响力。
此外,梁善济还通过组织参与政党实现宪政目标。宪友会是中国的首批合法政党之一,它在国会请愿同志会和谘议局联合会的基础上建立。1909年11月国会情愿代表团解散时,即决定在国会请愿同志会的基础之上改组政党,培养积蓄实力。1911年6月宪友会正式成立。成立大会上,梁善济被会员推举为山西支部的发起人、会员之一。宪友会及其支部的成立使得全国大多数立宪团体和立宪派人士在其旗帜之下加强了联系和团结,从而进一步统一思想认识,形成一股在野的庞大的社会政治力量。
由资产阶级立宪派结合组成的宪友会,向往追求资产阶级民主政治,务期实现真正的君主立宪制度,主张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实行国民外交,提倡军国民教育,要把中国建设成为一个民主富强的资本主义国家,代表了民族资产阶级的利益[1]侯宜杰.清末合法政党宪友会的成立.社会科学战线,1991,(4).(P216)。
辛亥革命后,山西“光复”,梁善济以谘议局名义主持民政稳定省内。当时时局未稳,梁说:“既在责任中,危险亦常事,但支持一日即尽力一日,身之安危不暇计也。”[2]梁上栋.伯强府君讣告.1924.梁在当时对阎锡山为都督的军政府表示了支持并协助军政府筹办各项事务。
1912年清朝结束后,梁善济应汤化龙、孙洪伊等人之邀赴上海组建共和建设讨论会,后至北京改组为共和党。梁也到达北京被选为国会众议院议员。1914年出任民国政府教育部次长。袁世凯策划复辟帝制之时,朝野上下有很多人曲意逢迎,也有人拉拢梁善济向袁“劝进”。梁拒绝说“劝进者为将来做官计耳,余不只不要官而命亦不要焉。”[2]梁上栋.伯强府君讣告.1924.还与汤化龙等赴天津发起反对运动。
袁世凯垮台后,梁善济与梁启超、汤化龙等进步党人组织“宪法研究会”,成为“研究系”首领之一。研究系虽以实现中国的民主立宪为己任,周旋于各派政治人物之间。
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后,梁善济提出《报告应付各方面办法呈》。这份不足五百字的建议,涉及当时国家用人和中央与地方关系等问题。梁善济认为府院用人不应有南北地域成见,以平衡各方;同时官员换血时,不能“大加刷新”,对支持帝制的官员要妥善安置,“勿轻予以重要位置,免惹起社会之恶感……旧友僚中撑其稍有知识者录用之,但须以新人为主体,以期逐渐融化。”[3]梁善济.各界政见·梁善济报告应付各方面办法呈(一九一六年六月).张黎汇,蒋原环.北洋军阀史料·黎元洪卷·1.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P120)中央与地方方面,梁主张南北统一后应加强中央的力量,“不可事事出之外省要求”[3]梁善济.各界政见·梁善济报告应付各方面办法呈(一九一六年六月).张黎汇,蒋原环.北洋军阀史料·黎元洪卷·1.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P121)。由于当时国会尚未恢复,在这份呈报中也未见府院之争的端倪。梁善济在呈报中表现出对待政治问题思虑之周全,注重各方力量的平衡。同时也不乏对国家统一,中央集权的期待。
梁善济的种种政治活动都是他实践立宪思想,以己之力影响政局的表现。
进入民国,时局持续动荡。1919年以后梁善济意识到:“改造政治必自改造社会始,改造社会尤必自改造个人始,第一须输入新思想新智识,尤以交换智识为重要。”[4]梁上栋.伯强府君讣告.1924.梁凭借自己广泛的社交,与友人如吴冠英、蓝志先、林长民发起自由讲坛,胡适、陈独秀都曾受邀演讲。还有国外知名学者,如英国哲学家罗素。美国哲学家杜威来华演讲时,梁作为主办方代表北京大学、教育部、尚志学会、新学会致欢迎词。此外,梁自己往往也会登台演讲,“每临讲坛,滔滔雄辩层峦起伏无不如志”[4]梁上栋.伯强府君讣告.1924.。听众倍受鼓舞,不知梁已年近花甲,称之为“老青年”。
“五四运动”后,梁善济发表讲演《学生的文化运动》。演讲以反帝爱国、思想启蒙运动为背景,阐述了梁个人对文化的理解,高度赞扬了学生的文化运动。
清末传统士绅,在经历了西学东渐和辛亥革命之后,大都高度重视教育事业。这在曾以授徒为业,并担任过山西省教育会会长的梁善济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民国初年,他担任众议院议员,兼任教育部次长。一直从事着与教育有关的事业,他深知教育对于国家和民族的重要意义。作为一名传统文化精英,在学习了资本主义制度与文化后,他深刻地认识到传统学问对国家近代化的局限。他对西学的推崇,反映了他对于下一代知识分子接受什么样的教育、将青年培养为什么样的人的明确答案——学习西方近代科学与文化,将学生们培养成符合时代需求、适应时代变化、懂得近代文化科学、有能力为国做贡献的新型知识分子。
民国教育次长的职务,成为梁继续致力于发展教育事业的优势。“在次长任内,提倡人格教育与社会教育,不遗余力。凡所建议,多见诸实行。”[1]周邦道.近代教育先进传略·初集.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1981.(P297)后来在袁世凯倒行逆施打算恢复科举制时,“善济虑其横决而不可为,于是讬同志之士,为袁氏左右导言罕譬。”[1]周邦道.近代教育先进传略·初集.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1981.(P297)极力维护教育改革的成果,以致各行各业在复辟均有倒退,唯有教育领域的近代化成果不但被保留,还被延续了下来。“其苦心孤弈,有功教育,至足钦已。”[1]周邦道.近代教育先进传略·初集.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1981.(P297)
梁推崇近代新式教育也反映在他对子女的教育上。20世纪初,晋中民风保守,面对新事物裹足不前,学子报名山西大学西斋者寥寥。梁善济为了鼓励学子学习西学,便让次子梁上栋入学西斋,其他学子见状纷纷跟随。上栋毕业后,梁善济又敦促他赴英留学,同时命三子上椿入山西大学读书。
重视教育实际反映的是重视文化。五四运动后,学生的力量震撼了当局,也启发了梁善济。1919年8月梁在旅京晋学会上的发表题为《学生的文化运动》[2]该演讲后被高尚德即高君宇记录刊登于1919年12月30日与31日的《晨报》第七版.的演讲,盛赞五四学生运动,鼓励青年关心、参与国事,为国家早日走上富裕道路做出贡献。该演讲是梁文化观的完整表述。
演讲中,梁善济以从文化的含义入手,通过中西方各个层面、各个时段的对比,阐发了关于学生文化运动的意义。他指出近代中国比之西方,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双双落后,中国“现在”并没有西方那样的民主,也并不是真正的“民国”。他剖析了文化与社会的互动性,阐明了运动对于文化的重要性:不经运动的文化是死的文化,是不会被传承的。还说明“文化即是人类生存的需要,自然要随时随地的改变或革新。”[3]晨报.1919-12-30.梁认为,无论中外“文化在未发展时是一种潜势力,在已发展时是一种现势力”[4]晨报.1919-12-31.。民主,对于“现在”的中国还是一种“潜势力”,但是他成为“现势力”是必然趋势,这是不可逆转,也是任何其它势力都不可阻挡的。学生,接受先进的教育,有朝气与活力,有“纯洁的爱国思想”[4]晨报.1919-12-31.,是先进思想的策源。五四学生的文化运动,见证了学生的力量,昭示着民治趋势的到来。梁善济认为,只有通过学生的运动,才能让“主权在民”的思想深入人心,也只有那个时候,“自然会有个真正民治的社会实现”,“帝国即能变成民国”[4]晨报.1919-12-31.,假“民国”才能变成真“民国”。
演讲深入浅出地分析了中国的历史与现状,肯定了青年学生运动的积极意义,充满希望地展望了中国的未来,鼓舞了青年,坚定了青年们对于民治社会的信念。
梁善济的政治主张与社会活动似乎都体现了他转型为资产阶级先进的一面。但是,传统的价值追求与处事方法早已深入骨髓,成为他性格的一部分。这种传统价值追求与其汲取的新学、新思维、新作为之间,总是有着一条难以熨平的鸿沟,限制了他的前进脚步。
1921年梁善济打算赴欧洲考察宪政,受到国内多方学会团体欢送,但因长期劳累积劳成疾,突发疾病不得成行。康复后,梁因年岁已高,也因不能与时俱进,不再参与政治活动,淡出政坛,在北平家中颐养天年。这时的梁继续自编年谱,直至生命结束的前一年,还著有《伯强回感录》《旅游日记》等书[1]梁上栋.伯强府君讣告.1924.。亦是旧时士绅遗风。
这位接受过近代资本主义教育的士绅,对于自己无力继续实现变革社会的理想,而心灰意冷,由此不再关注时事,不再过问政治,原先的锐气消磨殆尽。友人胡子笏探病时给他讲解佛学,由此他一心学佛。从他生命最后一两年内的诗作可看出他心境的变化。“两载经卧病,恍若再生时。前此积极愿。枯叶秋风吹。”[1]梁上栋.伯强府君讣告.1924.
又如他在去世前几个月所写:“顶礼在菩萨,净土身到未。万事了无缘,众生说空义。悬崖一撒手,此乐渺无际。都从无始来,不解其中意。”[1]梁上栋.伯强府君讣告.1924.
此时梁的诗作消极退隐,与之前判若两人,竟丝毫看不出他前几年还在演讲台上慷慨演讲震慑青年人的气魄。或许是他已感觉到自己人生迟暮。
1924年6月梁善济疾病发作,于19日在北平法国医院去世,享年63岁[1]梁上栋.伯强府君讣告.1924.。
梁善济所代表的是这样一群传统社会精英的士绅阶层,他们来自旧社会,是传统社会的文化的代表、知识精英。但也因此成为“从为科举制所制度化的传统儒学教育转向以传授西学为主的近代教育”[2]贺跃夫.清末士大夫留学日本热透视——论法政大学中国留学生速成科.近代史研究,1993,(2).(P46)的承载者。
他们迫于时势,转向近代教育,急切地寻求新知识,而且马上把学到的新知识运用于国内的政治实践,由此转型为资产阶级改良派。这是清末社会转型时期传统士大夫的积极动向,其对于清末社会与政治变迁的影响亦是不容小视的。在新旧过渡的清末社会中,新教育与传统功名一起成为确定个人社会地位与政治影响力的重要因素。既具传统功名,又有留学经历的士大夫,在清末立宪派中是股颇具势力的政治力量。对清末的政治思潮也发挥了重要影响。
直到民国以后,革命派以其更为激进的政治主张、更为强烈的煽动性,在政治舞台上颇为活跃,改良派才显现出了其政治上的保守性,妥协性和落后性。
(责编:高生记)
朱东方(1988—),女,山西太原人,晋中学院政治与历史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海外中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