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思平(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 广东 深圳 518172)
道教女性崇拜与李商隐诗歌的女性化特色
易思平
(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广东深圳518172)
【内容摘要】中国道教宣扬尚阴贵柔观念,推崇女性特征和女性崇拜思想。李商隐是一位道教信仰者,尤其与女冠关系密切,对女冠充满爱慕向往之情。因之,他的诗歌创作受到道教女性崇拜思想的深刻影响,从而表现出明显的女性化特色,包括抒情方式的女性化、语言形式的女性化以及诗歌意境的女性化等。
【关键词】道教女性崇拜李商隐诗歌女性化
李商隐是晚唐诗坛一颗璀璨的星星,其诗歌多姿多彩,如梦似幻,尤其以多情善感、缠绵悱恻著称,字里行间侵染了浓浓的感伤色彩,渗透着一种阴柔美,表现出明显的女性化特色。究其缘由,除有其个人经历及性格等原因外,更主要的恐怕与他的道教信仰有关,其诗歌创作受到了道教女性崇拜思想的影响。
纵观世界宗教,大都有轻视甚至贬低女性的倾向。如:佛教把女人当做“性”与“欲”的化身,认为女人是淫逸、放荡、邪恶的源泉和标志,如《大智度论》云:“女人身中,有十恶事。”《护国尊者所问大乘经》卷三云:“一切女人身,众恶不净本。”《大般涅经》卷九《如来性品》云:“一切女人皆是众恶之往处。”因而佛教在创立之初,曾严禁女性入教,认为女性入教将妨碍佛教的发展。基督教的原罪论也将女性视为人类堕落的根源,认为女人是祸水,有引诱男人的天性,从而贬低女性人格,把女人视为听命于男人的奴仆,如《圣经·哥林多前书》认为,女人在众教会中不准说话,因为“她们总要顺服,正如法律所言”,《圣经·以弗所书》更云:“作妻子的,应当顺从丈夫,如同顺从主。”被视为儒教的儒家思想,在两性观念上崇阳尚刚,可以说是父权制在文化观念上的反映,因之也充满着男尊女卑的论调,孔子《论语·阳货》篇中甚至有“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偏激之词。总之,正如美国宗教学者邓尼丝·卡莫迪在《妇女与世界宗教》一书中指出:世界上大部分宗教在历史上是妇女的压迫者,而且“许多宗教都把女性和现实中堕落的、黑暗的一面联系在一起,而形成了罪恶的阴蒂切割、缠足和深闺制,严重地抑制了女性的自由。”[1](P827)
与以上宗教相反,中国道教却推崇尚阴哲学,提倡贵柔守雌的女性观,表现出明显的女性崇拜思想。正如牟钟鉴先生指出,作为道教思想基础的老子哲学,是一种“女性化的生命哲学”,“老子哲学脱胎于母系氏族的宗教崇拜,特别是女性生殖崇拜。”[2](P117)老子《道德经》云:“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道德经》第6章)“牝”指母性生殖器,“玄牝”则是巨大深远、神秘不测而又可以产生万物的母性生殖器的象征。老子把母性生殖器“玄牝”喻为天地之根,认为女性在人类社会发展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老子提出“柔弱胜刚强”的主张,认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道德经》第43章),并倡言“天门开阖,能为雌乎”(《道德经》第10章),表现出对阴性事物的尊敬和推崇。道教禀承道家的女性崇拜思想,如张道陵在《五斗米经》中将北斗星奉为众星之母,“北斗”是阴,属水,是女性的象征,在道教中受到普遍的崇拜。因此,道教主张男女同道,夫妇可以一同升天,这与其他宗教中修成正果的基本上都是男性明显不同。道教的神仙世界一般都是男女对偶的局面,如陶宏景《登真隐诀》说:“女真则称元君夫人,其名仙夫人,之秩比仙公也。夫人亦随仙之大小,男女皆取所治处,以为署号,亦有左右。”《列仙全传》中还记载晋代刘刚和樊云翘夫妇共同修仙,妻子樊夫人的仙术招招超过丈夫刘刚,体现女仙压倒男仙之意。此外,道教还有专为女子修道的“女丹”道术,专门针对女性的生理情况来指导妇女修行,表明对女性修道的重视。同时,道教又不排斥女子独立成仙,女仙可在神仙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如昆仑山的西王母、华山的九天玄女、统领南岳的魏夫人、泰山顶上的碧霞元君、南方沿海广为祭祀的妈祖、八仙之一的何仙姑等等。所以,在道教的万神殿中,到处活跃着女神的身影,这与其他宗教庙宇多是由威仪凛然的男神所把持的局面形成鲜明对比。可以说,道教在仙界中为女性打造了一个庞大的女仙阵容,并赋予其以显赫的地位和独立的权利,她们的庙宇遍布南北各地,广受祭祀,事迹在民间广为传播。孙亦平先生因此指出:从历史上看,只有中国道教从阴阳和合的基本理论出发,尊阳而崇阴,对妇女抱有一种宽容甚至尊崇的态度,这在现存最早的道教经书《太平经》中有鲜明的体现,而且这种特点在道教后来的发展中一直保留了下来,使道教妇女观以尊重女性、追求男女之间的和谐平等为基本特点。[3](180)概言之,道教以老子“贵柔守雌”思想为皈依,特别推崇女性特征,表现出明显的女性崇拜意识。
李商隐是一位道教信仰者,自少年时代就参加过道教的养炼实践,其诗《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一韵》云:“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玉阳山是王屋山脉的分支,而王屋山是道教所称“天下第一洞天”,位居道教“十大洞天”之首。玉阳山在河南济源市境内,当时李商隐迁徙于此,前往学道非常方便。李商隐自号玉溪生,即源于玉阳山东西两峰间一条叫玉溪的溪流之名。李商隐屡屡在诗中提及王屋学道的事,如《谒山》就是他去王屋山学道时所作,诗题“谒山”,所谒即王屋山;《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诗云“旧山万仞青霞外,望见扶桑出东海”,其中的“旧山”也是指的王屋山。李商隐学道还有家学渊源,其叔父李褒是一位虔诚的上清派道教徒。李商隐曾写诗《上郑州李舍人状四》云:“茅君奕世仙曹贵,许掾全家道气浓”、“不知他日华阳洞,许上经楼第几重?”茅君、许掾皆是上清派道仙,以喻李褒,“华阳洞”是上清派道教圣地茅山,诗歌表达了希望叔父提携自己同登仙道之意。可以说,道教对李商隐的一生影响很大,从他的诗歌创作可以看出,他对道教的仪轨典章非常熟悉。正如有学者指出的:李商隐诗歌中大量使用了道教的神天仙道意象、典故和语汇,如蓬莱、方丈、瀛洲、瑶池、玉山、阆风、萼绿华、金翡翠、绣芙蓉、苑内花、紫府仙人、秦楼客、嫦娥奔月、王母下凡、青鸟西飞、偷桃窃药、萧史引凤、弄玉吹箫等,“几乎用尽道藏故事,摄取全部神天仙道的意象。”[4](116)
李商隐学道于玉阳山,从此一生与道教结缘,尤其与道观中的女道士纠缠交接,未曾分离。唐代女道士,因戴黄冠而被称为女冠。可以说,女冠是唐代尤其是晚唐社会比较普遍的一种文化现象。“唐时重道,贵人名家,多出为女冠。至其末流,或尚佻达,而衍礼法。故唐代女冠,恒与士人往来。”[5](225)李商隐学道于玉阳山,出没于千年古松中的道观,在这样特别的时间、特别的地方,与这些特别的女性接触往来,从而创作出了许多深情绵邈、悱恻动人的女冠诗。
由于受道教女性崇拜思想的影响,李商隐的女冠诗几乎都是对于女冠的赞歌,女冠的形象无一例外都是美丽的化身,甚至是“对于女性形象的神化和尤物化”[6],因此,道教中的诸多女仙往往成为女冠的比喻与替身,她们美丽多情,妩媚温柔,孤独冷艳,品性高洁。如《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云“凤女颠狂成久别,月娥孀居好同游”,以月仙嫦娥喻即将入道观为女冠的宫女;《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云“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采蟾”,以嫦娥窃后羿不死灵药而奔月的典故,喻女冠学道成仙;《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云“沦谪千年别帝宸,至今尤识蕊珠人”,把女冠比作西王母的侍女蕊珠仙子;《海客》云“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织罢以相闻”,则把女冠比作织女;《重过圣女祠》云“萼绿华去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又把女冠比作道教女仙萼绿华和杜兰香,等等。
由于对女冠的敬慕与欣赏,女冠成为李商隐情感生活的寄托与爱恋的对象,以至于超越世俗和道德的束缚,大胆地与一些女冠发生缠绵悱恻的恋情。比如他那首几乎家喻户晓的名篇《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就是描写自己与女冠刻骨铭心的爱情之作。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从颈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一名句来看,诗人的爱很深,很痴,死了化成灰仍然爱着,但因为所爱的人是一位女冠,不为教规和世俗所容,所以“死”与“灰”两字暗示了爱情的无望,不会有结果。而透露对方是女冠这一秘密的便是结尾二句的“蓬山”与“青鸟”,因为“蓬山”本为道教仙山,“青鸟”是西王母使者,两者都是道教隐语。这样的爱情当然“相见时难别亦难”,心怀哀怨绝望就是自然不过的事了。
有学者把李商隐在玉阳山学道期间与女冠发生恋情而作的诗歌称为玉阳恋诗,据称有37首之多。[7]唐代女冠与文士发生恋情本不是什么稀奇事,一些文士常常出于风流情怀与猎艳心理而追逐女冠,逢场作戏者多,真情实感者少,以至于才貌双全的女冠诗人李冶写《八至》诗沉痛感叹道:“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但是,李商隐与一般风流文士不同,他重情重义,对女冠之爱绝无玩弄之举与轻薄之为,而是倾注自己的全部感情,爱得入骨入髓。这应该与李商隐是虔诚的道教徒,深受道教尊崇女性思想的浸染不无关系。
在道教女性崇拜思想的影响下,李商隐不但创作了数量众多的女冠诗,而且他的诗歌创作风格也受到熏染,从而表现出明显的女性化特色。
首先是抒情方式的女性化。李商隐的诗歌主要抒写个人情怀,展现的是个人的内心世界,基本上不把大自然和社会现象等外部世界纳入创作视野。那种金戈铁马、大漠风沙、气吞山河的阳刚之气和直面苦难、建功立业、拯世济民的丈夫气概,李商隐诗是很少去触及的。因此之故,叶嘉莹教授说李商隐“是一个比较奇怪的诗人”,我们“可以不讲这个作者的生平,也可以讲他的诗”,因为“他所写的是他自己的感情,他心灵中的一种境界,他的追求,他的失落,他的怅惘哀伤”。[8](P106-122)他的诗歌所抒发的是他隐藏于男性心灵中的女性化情思,他因此而常常托身于女性来抒情言志,如《八岁偷照镜》借少女青春虚度与当嫁无所,暗喻自己的命运和前途的渺茫;《无题·何处哀筝随急管》借东家老女愁嫁,抒写自己宦途失意、不遇于时的彷徨与苦闷;《霜月》则借嫦娥于霜月之中犹斗婵娟的意象,表达自己身处艰难现实中仍坚持高情远志的追求。所以,纪昀《玉溪生诗说》认为李商隐诗“大抵祖述美人香草之遗,以曲传不遇之感,故情真调苦,足以感人。”总之,正如著名作家王蒙所云:李商隐的诗歌“绝少畅快淋漓,哪怕是佯狂颠放。他很少洒脱超拔,哪怕是自欺自慰。他更少踌躇意满,哪怕是扮演一个求仁得仁的悲剧式的英雄。他经常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什么都无法再寄予期望。”[9]他的诗阴柔之色重,愁苦之味浓,哀怨之情多,往往流露出深闺似的忧愁和怨妇式的伤感。
其次是语言形式的女性化。李商隐诗歌的语言别具一格,王蒙曾用一连串词汇来概括其特征,如跳跃性、跨越性、纵横性、无逻辑性、非顺序性、不连贯性、中断性等,并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混沌的心灵场”来概括李商隐诗歌的这种语言特色。[10]其实,所谓混沌的心灵场结构,实际上就是一种典型的女性化语言。叶嘉莹教授在论述花间词的女性特质时曾引用法国女性主义女作家特丽·莫艾的话说:“男性的语言是理性的,是有条理、有秩序的。而女性的语言是破碎的、是没有条理的、没有秩序的、是零乱的。”[11](P336)这里我们以李商隐无题诗中的经典之作《锦瑟》,来看其语言的心灵场结构和女性化特色。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诗历来以晦涩难懂著称,诗家素有“一篇《锦瑟》解人难”的慨叹。诗歌四联之间看似毫无关联,尤其中间二联与首联、尾联之间跳跃性很大,让人无法理解。中间两联更像电影的“蒙太奇”手法,不过是把四个独立的典故硬接在一起而已——“庄生晓梦”、“望帝春心”、“沧海月明”、“蓝田日暖”,它们之间既无条理、秩序可言,又显得破碎、零乱、突兀。但事实上,这四个典故其实表现了一种相似的情绪氛围:迷惘恍惚、孤寂悲怆、凄清忧伤、朦胧虚幻,这种情绪氛围与首联“无端”、尾联“惘然”等表现的情感基调也是一致的。原来诗歌各联之间不是以“言”接,而是以“意”接、以“情”接,其含蓄、曲折、纷乱无绪的语言构建了一座深隐曲折的心城,而这正是女性表情达意语言艺术的独特魅力。
最后是诗歌意境的女性化。这主要表现在三方面:一是李商隐诗歌的背景多在夜晚,而且多半是月夜。在中国古代,夜与月都是阴性事物,它属于个人,属于女性。李商隐喜欢在寂寥宁静的夜里,在轻盈飘渺的月下,把自己的憧憬、忧伤、思念、哀怨等如泣如诉地倾泻出来。如“掩灯遮雾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屏风》),“沟水分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代应二首》),“疏帘留月魄,珍簟接烟波”(《街西池馆》),“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无题·来是空言》),“帘开最明夜,簟卷已凉天”(《月》),等等,借着夜色和月色,我们看到了一个真诚无伪、没有包装的李商隐,情深款款地展现了他女性化的内心独白和情思感想。二是李商隐诗歌的物象,或雍容高雅,或纤弱细腻,寄寓着女性复杂细微的情绪。在李商隐的诗歌中,主人公的居所或事情发生之地是华贵雍容的,如金屋、画堂、重楼、桂堂、樱花永巷;居室中的器物是精致美丽的,如金烬、银烛、麝熏、金翡翠、乡芙蓉、凤尾香罗、碧纹圆顶、云母屏风;更多的,则是种种细腻轻盈的实物,如珠、玉、草、柳、月、残烛、锦书、晓镜、蝴蝶、杜鹃、细雨、菱枝、桂叶,等等。这些物象分别寄寓了某种属于女性的细腻微妙的情感,或冷艳孤傲,或弱小纤柔,或忧愁哀怨,或缠绵排恻。[12]三是李商隐诗歌多把道教仙境安放在水域中。水是典型化的阴性事物,所谓女人是水、上善若水、柔情似水等等都是从这个意思上说的。詹石窗先生指出:义山诗歌“常常把道教的仙境置于水域之中”,这样“不但别有意趣,而且还给人造成了柔美的心理感受。”[13](P366)如“海明三岛见,天迥九江远”(《寓怀》),“海底翻无水,仙家却有村”(《魏侯第东北楼堂郢叔言别,聊用书所见成篇》),“海上呼三岛,斋中戏五禽”(《寄华岳孙逸人》),等等。李商隐还曾模仿李贺的《天上谣》,写了《海上谣》一诗,诗歌把仙境从天上移到了海上。水域仙境,如梦似幻,飘渺恍惚,给人一种女性化的轻盈柔美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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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 9106(2016)06- 0125- 04
*作者简介:易思平(1967—),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