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明
全球化及其人类学论题
何明①
摘要:全球化已渗入当今人类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逐渐成为人类学高度关注的焦点。其中,全球化与民族国家、跨国移民和移民社区、文化多样性、跨文化交流,以及全球化时代的生态问题、不平等和贫困等论题受到更多的关注。
关键词:全球化;民族国家;地方化;跨国移民;文化多样性
作为欧洲海外扩张而形成的学科,人类学与全球化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直到20世纪80年代,人类学才把全球化作为调查研究的重要内容。时至今日,全球化已渗透进各个领域,成为人们生活中几乎无所不在的要素。作为以日常生活经验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学科,人类学的大部分研究,都或直接或间接关涉到全球化。
本文仅从研究对象和讨论议题的视角,概略性地评介人类学对于全球化研究的几个主要论题,挂一漏万之处望读者谅解。
一、全球化及其后果
所谓全球化(globalization),就是指人群、物品、资本、技术、信息、符号、观念等在世界范围内大规模和高速度的流动,所形成的不同社会文化之间的密切联系与频繁互动。
人是流动的动物。尽管人类不同群体之间的接触和不同社会文化的交流互动古已有之,然而,只有当机械化大工业生产扩张到本国和近距离的生产原料、商品市场和劳动力不能满足其需要,因而提出从更远的地区获取的时候,并同时具备相应的交通技术时,人群、经济要素、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大规模、高速度、远距离的流动才能实现,也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化。
诚如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所指出的那样:
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不管反对派怎样惋惜,资产阶级还是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它们被新的工业排挤掉了,新的工业的建立已经成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关的问题;这些工业所加工的,已经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来自极其遥远的地区的原料;它们的产品不仅供本国消费,而且同时供世界各地消费。旧的、靠本国产品来满足的需要,被新的、要靠极其遥远的国家和地带的产品来满足的需要所代替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4页。
可见,全球化是以资本主义机械化大生产为基础、以远距离的运输为前提、在世界范围配置资源的经济活动,并形成超越地域、民族和国家领土边界的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方式。
全球化催生了人类学学科。一方面,迥然相异于西方的非西方社会文化多样性,唤起欧洲学术界了解与探求非西方社会的求知欲和研究兴趣。
英国在19世纪探险、海外贸易和殖民扩张中的角色,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学术界和公众对更加放眼全球的各种知识与日俱增的兴趣和好奇。*[挪威]弗雷德里克·巴特:《英国和英联邦的人类学》,载[挪威]弗雷德里克·巴特,[奥]安德烈·金格里希,[英]罗伯特·帕金,[美]西德尔·西尔弗曼《人类学的四大传统——英国、德国、法国和美国的人类学》,王晓燕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7页。
另一方面,殖民者对于殖民地的管理,向学术界提出了系统研究殖民地族群、社会文化的需要。
人类学正愈来愈要求被看成是这样一门研究,即是关于对落后民族的治理和教育有直接实际价值的研究。对这个要求的认识是最近大英帝国人类学发展的主要原因。*[英]拉德克利夫—布朗:《社会人类学方法》,夏建中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36页。
学者的内在学术兴趣和社会的外在实务需求,促成了人类学的形成。
全球化带来的机械化大生产的扩散和世界市场体系,致使其所波及范围内人群的生活轨迹、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等发生急剧的变化。
早在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费孝通的《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和林耀华的《金翼——中国家族制度的社会学研究》两部民族志,分别调查研究了长江下游和闽江中游的农村经济和农民生活的变迁,但都呈现出全球化对中国乡村经济的巨大影响。
《江村经济》描述与分析了开弦弓村的家庭、财产和继承、亲属关系、户与村的关系、职业分层、农户的日常生活和消费、土地的占有、农业、蚕丝业、养殖业、贸易、资金等各个领域,及其受到机器工业、国际市场和金融业的巨大冲击,导致农村家庭手工业的衰落。
在这个村里,当前经济萧条的直接原因是家庭手工业的衰落。经济萧条并非由于产品的质量低劣或数量下降。如果农民生产同等品质和同样数量的蚕丝,他们却不能从市场得到同过去等量的钱币。萧条的原因在于乡村工业和世界市场之间的关系问题。蚕丝价格的降低是由于生产和需求之间缺乏调节。*费孝通:《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戴可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36页。
现代金融业在中国的兴起,吸纳了农村资金,而农村资金的紧缺,促使高利贷盛行,极大地增加了手工业的生产成本。
目前,由于地盘没有保证,已经出现一种倾向,即城市资本流向对外通商口岸,而不流入农村,上海的投机企业危机反复发生就说明了这一点。农村地区资金缺乏,促进城镇高利贷发展。农村经济越萧条,资金便越缺乏,高利贷亦越活跃——一个恶性循环耗尽了农村的血汗。*费孝通:《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戴可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36页。
在全球化冲击下的中国农村经济危机如何破解?费先生从人类学的视角做出了非常睿智的预判:“不会是西方世界的复制品或者传统的复旧,其结果如何,将取决于人民如何去解决他们自己的问题。”*费孝通:《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戴可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0~21页。
《金翼》叙述了闽江中游农村黄东林和张芬洲两个家族的兴衰历史。在西方的机械化航运传播到福建、应用于闽江流域航运之时,两个家族都曾卷入其中,介入了汽船的经营。
早先帆船从镇里到沿海的福州市顺流而下需用三四天的时间,返程则整整一星期。现在汽船只用一天或不到两天的时间,即完成这个码头市镇与省城之间的单向航程。新技术使交通和通讯的时间都缩短了,这不仅意味着商品周转的加快,而且使各种消息和商业信息的传递也更为迅速了。*林耀华:《金翼》,庄孔韶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19页。
张芬洲的儿子茂衡因与合伙经营汽船的股东不合而濒临破产,从此家业衰落,生活境况惨淡。反之,黄家的汽船经营却做得红红火火,与船主合伙组建公司,而且汽船运输的方便快捷、成本降低,使其原来经营的稻米、盐、鱼生意更加兴隆,家业登上新的台阶。然而,1937年7月7日,以卢沟桥事变为标志的日本侵华战争改变了中国人正常生活秩序。
日本飞机灭绝人性地狂轰滥炸,在很多城市杀戮无辜的居民。福州也不例外。死亡每时每刻都会降临,财富将毁于一旦,社会秩序也到了崩溃的边缘。轰炸和封锁迫使人们移居内地。黄家也迁回到老家黄村,东林又重新居住在很久之前他兴建的金翼之家。他把店铺留给四哥,而生意收缩到如同刚刚开业时的很小的规模。福州和内地之间的运输时常停顿,轮船也被毁坏了,公司的股东们失去了他们所有的资本。*林耀华:《金翼》,庄孔韶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205页。
黄东林及其后人奋斗了几十年创造的兴旺发达的贸易和运输业,骤然间回落到起步时期的状况,“他仍然像年轻时一样拿着锄头又干起来。几个孙子在他身边,跟他学种地”。*林耀华:《金翼》,庄孔韶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206页。可以说,全球化所带来的技术革命、市场经济和民族战争,成为决定张、黄两家命运转折的关键因素。
费孝通和林耀华非常敏锐地捕捉到20世纪早期中国社会变迁的核心问题,并做出具有洞察力的解释和判断。但在这两部民族志中,全球化仅仅作为影响研究对象的背景,而没有成为研究的对象和中心内容。
直到20世纪后期,在信息技术的推动下,全球化的深度和广度达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所谓“地球村”成为人们随时随地感受得到的生活经验。至此,人类学才真正把全球化作为研究的中心议题。“1980年代后期和1990年代最引人瞩目的趋势之一,便是对全球化和跨国进程的关注在不断增加。”*[美]西德尔·西尔弗曼:《美国的人类学》,载[挪威]弗雷德里克·巴特,[奥]安德烈·金格里希,[英]罗伯特·帕金,[美]西德尔·西尔弗曼《人类学的四大传统——英国、德国、法国和美国的人类学》,王晓燕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409~411页。
全球化已成为当下人类生活的常态,几乎涵盖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而不易准确把握,在美国人类学家阿君·阿帕度莱(Arjun Appadurai)提出的“全球文化景观”理论中,全球文化流动的五种“景观”,即五个分析维度,为我们提供了较为明确的路径。*[美]阿君·阿帕度莱:《消失的现代性——全球货摊文化向度》,邓义恺译,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第37~92页。
一是“族群景观”(ethnoscape)。全球流动,首先是人的“非领土化”的流动。在全球化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个体和群体在“异国憧憬”和“幸福欲望”的幻想驱动下,离开故土而迁徙到异国他乡,致使在世界各地随处可见旅行者、移民、难民、流亡人员、外籍劳工等与当地族群相异的人群,构成了多族群的地理景观。相对稳定的共同体,或由亲族、友谊、工作、休闲、家世、邻居等亲缘形式所构成的社会网络经线,与其流动的纬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全球化的人的地理景观。
二是“科技景观”(techoscape)。在全球化时代,包括科技人员、科技成果和科技产品在内的科技资源进行着“非领土化”的配置,导致科技的全球流动,构造了参差不齐的世界科技分布景观,并在许多重要领域产生了文化流的意义。
三是“金融景观”(finanscape)。国际化的货币市场、证券交易和商品投机的发展,使得资本的配置越来越“非领土化”,大量资金快速而盲目地在不同国家穿越,以至于细微差异的操作,都会产生难以估量的结果,极大增加了资本失控的可能性和全球性金融风险。
四是“媒体景观”(mediascape)。随着信息技术、网络技术的不断发展,媒体的信息生产能力、跨国传播的能力和速度呈爆炸式上升,构造着世界的形象和想象的生活,通过符号操纵着人们对世界的想象,制定全球消费秩序。人们经由媒体,既消费着自己的想象,也消费着来自远方的“他者”的想象。这种想象的生活已经构成人类共同的“生存隐喻”。
五是“意识形态景观”(ideoscape)。政治行动者将维护其合法性或持续性的基本概念,如民主、自由、人权、主权、法制等借助媒体传播到全世界,而世界各地根据自身的社会文化逻辑建构起自己的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的跨国流动,形成全球政治生活的关键议题:同一概念在不同的语境中获得了不同的解释,和同一语境如何确定相同的约定性。
二、全球化与民族国家
全球化的过程,实质上是跨越民族国家边界的过程,也是理论家们所说的“非领土化”(deterritorialization)。全球化的基点在于,突破或超越以民族国家的领土边界为范围的市场体系以及法律政治和社会文化。由此,形成了全球化与民族国家之间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的关系。
民族国家与全球化是“孪生兄弟”,都是欧洲资本主义发展的产物。其所指,为肇始于欧洲15世纪中期摆脱中世纪的教权控制而诞生的具有独立主权的现代国家。1618年,罗马天主教与新教之间的剧烈冲突,导致西欧爆发了宗教战争。1648年10月24日,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与欧洲的王国、诸侯、自由城市等签订的《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等一系列和约,不仅结束了持续30年之久的宗教战争,确定了各国的领土边界,而且确立了国家独立、国家主权和国家领土的国际准则,标志着民族国家即现代国家的开始。恩格斯指出:“日益明显日益自觉地建立民族国家的趋向,是中世纪进步的最重要杠杆之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52页。
民族国家与全球化相生相克。民族国家的形成,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提供了资源和保障。民族国家为其领土范围内的生产资料、生产工具、劳动力和资本的有效配置和生产、交换、分配的顺利运行,提供了法律依据、社会秩序、暴力工具和控制机构,并“画地为牢”似地为领土范围之外的介入设立了森严的壁垒,从而为资本主义在本国范围内的孕育和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然而,当民族国家领土范围内的经济要素不能满足机器大生产发展到一定程度所提出的生产资料、劳动力、市场和资本投资等需要时,以突破民族国家边界为前提的全球化,就成为不可遏止的洪流。至20世纪初期,欧洲殖民主义将世界版图几乎瓜分完毕,而其结果却导致了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及其后世界各地民族主义运动的勃然兴起和创建民族国家的浪潮,最终瓦解了持续近4个世纪的西方殖民主义体系。摆脱了殖民统治而建立起的民族国家,为了国家的富强和国民的福祉,又纷纷放弃闭关锁国的治理理念和自我解构自给自足的生计模式,转而选择市场经济体制和融入全球经济体系的策略。否则,只有承受经济贫困、发展落后和政治边缘化。正是在这种相生相克、相反相成的过程中,民族国家的含义、形式和治理逐渐转换与更新,全球化的模式不断创新和程度趋于深化。
全球化促使分布于不同国家的移民、社区、民间组织、公司及政府机构之间,进行频繁而持续性的联系和共同性的活动,从而形成跨越民族国家的地理空间、政治空间和文化空间的社会场域、社会网络和互动模式,也就是所谓“跨国主义”(transnationalism)。英国牛津大学人类学教授维托维克(Steven Vertoves)认为,跨国主义泛指“将人们或者机构跨越国界地联系在一起的纽带和互动关系”。*Steven Vertovec,“Conceiving and Researching Transnationalism”,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vol.22,no.2,1999.跨国主义研究一般围绕着跨国实践、跨国社会空间和跨国认同。跨国实践(transnational practices)指各种跨国主义的行为和活动。按照行为发生的领域划分,可以分为政治的、经济的以及社会文化等跨国实践类型;按照行为主体的制度层级划分,可以分为个体的、社区的、地方或国家政府以及跨国公司等跨国实践类型。人类学一般更关注以草根现象为主的底层跨国实践。跨国实践衍生出了跨国社会空间(transnational social space)。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突破了物质性的空间距离和国家边界对于跨国交流互动的阻隔,而全球化推进所产生的频繁密切的跨国实践的需要,摆脱了传统社会空间所依托的地理空间和国家边界的束缚。虚拟性的网络空间逐渐替代了物质性的地理空间,建构起新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跨国社会空间。如海外华人新移民通过互动工具和社交平台“博客”,建构起跨国社会空间,及时而全面地获得中国的讯息、了解中国人的思维和心态的变迁,与原住地的原有社会关系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有时甚至参与了原住地的发展进程。*周兆呈:《新空间 新网络 新角色——博客对海外新移民与中国互动的影响》,《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7年第4期。而通过跨国社会空间,移民及其他跨国实践主体与居住国之外的国家的个体、群体或机构保持密切的关系,从中获得情感、思想和经济等各个方面的支持。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国家的跨国行动者共时嵌入的过程中,身份归属逐渐脱离地域、国家和族群的限定,出现由一元向二元甚至多元的混杂性和碎片化发展以及相互对立、冲突的状态,由此形成“非领土化”的“跨国认同”(transnational identity)的问题。
在民族国家的创建过程中,民族的形成与国家的创立之间存在着密切的相关关系。尽管各国的具体情况不完全相同,在时间顺序上存在着民族形成在前、国家成立在后和国家成立在前、民族形成在后两种情形。在因果关系上存在着民族建设国家和国家缔造民族两种类型。然而,从总体上看,它是民族的形成与国家的创立齐头并进、相互建构、相互依存的过程和统一的形态。正因为如此,在这一过程中形成的国家被称为民族国家。
在民族国家的创建结果中,民族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复杂多样。民族与国家的组合大体可分为如下三种类型:一族一国,即单一民族国家;多族一国,即多民族国家;一族多国,如俄罗斯族等。单一民族国家基本属于理想型国家,其实现的现实性较低,因而数量极为有限,如日本等,且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一族一国。民族国家建构的实际结果,却是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均为多民族国家,致使多族一国成为民族与国家关系的基本状态,由此形成了在一个国家之内存在着人口绝对数量占多数的民族和人口绝对数量不占多数的少数民族、主体民族与非主体民族的区别。因此,在民族国家的统一形态之中,民族与国家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定的张力。获得民族国家的主体民族地位和统治权力的统治集团,利用媒体等各种手段,努力建构全体国民的共同体意识,以维护国家的完整统一。而对自己的生存现状不满意的非主体民族或族群,则通过媒体,强调自身文化的特殊性与散布民族主义甚至民族分离主义,以谋求独立建国。民族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是全球化时代的意识形态景观。
“想象的共同体”。这是美国人类学家和政治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对“民族”的著名论断,现已广为流传。他说:“为什么……民族会变得这么受欢迎呢?这明显地涉及了复杂而多样的因素,然而我们可以坚定地主张资本主义是其中重要的因素。”*[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6页。而书籍、报纸等的机械化大规模印刷和媒体的发展,则是“想象的共同体”的建构力量。事实上,传播速度更高、受众面更广的广播、电视、影像带、互联网等媒体出现之后,世界各国的政府及其少数族群利用新兴媒体建构民族共同体的样式就更加丰富多样。
一些人类学的媒体研究表明,许多国家的政府主导着媒体网络的生成与运行,*周永明的著作《中国网络政治的历史考察:电报与清末时政》(尹松波等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出版)呈现了中国晚清政府对电报的态度和策略。甚至对报纸、广播、电视等受众面较大的媒体实施管制,对新闻节目、电影、电视剧等实行审查,主导媒介的宣传导向,传播其意识形态和努力型塑国民的国家认同意识,屏蔽与其所倡导的意识形态和舆论导向不尽吻合的文化产品的传播,媒体被当做民族国家统治者的工具。而从媒体的发展状况及其传播内容的变化,直接折射出国家意识形态和媒体政策的变化。*[美]杨美惠:《上海大众传媒与跨国主体性》,载[美]费·金斯伯格,里拉·阿布-卢赫德,布莱恩·拉金《媒体世界:人类学的新领域》,丁惠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53~284页。还有一些国家的政府通过媒体专业人士,向其他国家输出其意识形态。如英国广播公司在英国专业技术基金会资助下,派出一批经过英国现实主义戏剧类型训练的专家,到从苏联解体出来的哈萨克斯坦去培训编剧,隐含着“将资本主义传授给共产党人”的政治意图。*[美]露丝·曼德尔:《心灵的马歇尔计划》,载[美]费·金斯伯格,里拉·阿布—卢赫德,布莱恩·拉金《媒体世界:人类学的新领域》,丁惠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85~312页。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人类学教授周永明的《作为历史的在线政治:中国的电报、互联网和政治参与》,*Zhou Yongming,Historicizing,Online Politics:Telegraphy,the Internet,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China,Board of Trustees of the Leland Stanford Junior University,2006.商务印书馆2013年出版了以《中国网络政治的历史考察:电报与清末时政》为名的中译本,但只译出原书的导言和前五章。通过叙述中国晚清以来电报、报纸和互联网传入中国的过程,呈现了晚清以来中国政府的媒体政策、民族主义动员、社会各阶层政治参与等的政治生态,梳理出源于西方的传媒技术传播到中国后,在具体的历史背景中所形成的技术与社会之间、新技术的应用与政治结果之间的复杂关系,揭示出技术决定论的谬误。
人类学的媒体研究还表明,自20世纪末期以来,许多国家的族裔性、宗教性或地域性的群体,开始将其文化媒体化和客体化进行身份认同的动员。如美国人类学家路易莎·施恩(Louisa Schein)的研究,越南战争结束后,一些苗族去到了美国,他们发展出自己的流行音乐和录像产业,利用这些媒体形成了族群的记忆和欲望,创造出一个族群共同体。*[美]路易莎·施恩:《流散空间中苗族媒介的位置绘制》,载[美]费·金斯伯格,里拉·阿布—卢赫德,布莱恩·拉金《媒体世界:人类学的新领域》,丁惠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13~340页。有的群体利用媒体纪录传统仪式,以推动文化复兴;有的群体将录像、电影及媒体事件,作为政治主权申诉的依据或政治抗争的工具;有的群体努力将体现其文化的录像在国家的电视频道播映,以维护其在国家体制中的存在等。
三、全球化与文化多样性
全球化是一种实践,因而尽管流动的经济要素、技术、信息、体制机制乃至文化产品和价值观念具有西方的意义或普遍化的倾向,但在世界各地,都以其具体的地方性社会文化语境而实现,即“地方化”(indigenization),从而形成全球化与地方化交互的实践活动和文化景观,也就是所谓“全球化的地方化”和“地方性的全球化”。
文化多样性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特征,世界各地和人类各个群体在其特殊的自然和社会生境中和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信仰、生活方式、共享意义和价值观念。多样性的文化,是人类社会在漫长的历史和复杂的生境中积累而成的宝贵财富,也是人类社会未来可持续发展不可或缺的动力来源。文化多样性能够促进经济有效增长,实现个人和群体享有更加令人满意的智力、情感和道德精神生活,激发起人们永不枯竭的创造激情和灵感,并为进行文化反思或“文化批评”提供不可或缺的参照。因此,文化多样性对人类,犹如生物多样性对维持生物平衡一样必不可少。
然而,以统一性为主导的全球化和以差异性为基础的文化多样性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张力。费孝通曾说:
现在的困难是,在一个统一的世界市场、一个统一的经济环境中,要求有一个共同的道德规范、共同的价值标准,因此,所有文化都面临一个转型的问题,它们都要无条件地交出自己的历史和传统,这在感情上是很难做到的,从客观规律上来看,也很难说是正确的。所以,人类遇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费孝通:《费孝通九十新语》,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年,第145页。
发轫于西方的科学技术、市场体制和经济理性,凭借其在经济、政治和文化等各个领域的霸权向全球扩散,“西方化”或“美国化”的文化符号传播到世界各地,改变了非西方世界的文化生态,致使全球化影响所到之处不可避免地发生文化变迁,许多地域性和族群性的文化濒于消亡。
人类的文化多样性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这是当下有目共睹的事实。由此保护文化多样性的呼声越来越高,转化为许多国家的政策、各种群体和团体的行动,并纳入国际社会的重要议事日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2001年11月通过了《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又于2005年10月通过了《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认为捍卫与保护文化多样性与尊重人的尊严密切相关,要求各国从当代人和子孙后代的利益考虑,承认与肯定文化多样性。
保护文化多样性,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固守“传统”或“复古”,不是完全延续原有的生活方式和意义体系。文化不是静止不动的死潭,而是生生不息的绵延过程,是奔流不息的河流。在历史的长河中“海纳百川”与汇聚涓涓溪流,以实现“川流不息”和吐故纳新,随河床的宽窄与曲直而“随物赋形”地不断改变自我,以适应环境和奔腾向前。任何地域和任何民族的文化,都是在流动的历史时间长河中和适应各时期社会文化过程中不断创造的结晶,既包含着继承历史的传统内容,也包含着适应各个历史时期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以及吸纳其他民族或地域文化而再创造的内容。与当下社会文化环境相隔绝的文化,是没有生命力的,因而是难以存续的。诚如德国哲学家汉斯·加达默尔所指出的:
每一时代都按照它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历史流传下来的本文,因为这本文是属于传统的一部分,而每一时代则是对这整个传统有一种实际的兴趣,并试图在这传统中理解自身。*[德]汉斯·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册,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第380页。
因此,应当破除静止的或僵死的文化观,确立过程的、变化的动态文化观。
保护文化多样性,必须确立“文化自觉”的理念、态度和行动。首先,要深入认知与反思自己的文化。费孝通指出:
文化自觉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的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
只有做到对自己文化的“自知其明”,才能清楚保护什么和传承什么,也才有可能在继承之中更新创造。其次,要公正理解其他文化。在全球化条件下,任何一种文化都难以完全隔绝于其他文化而自我封闭存续与发展,文化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接触、交流与互渗。只有以尊重和宽容的态度去理解“异文化”,才能真正认识本文化、确立本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位置和价值,也才有可能吸收“异文化”之长以补本文化之短。第三,建立文化之间的对话机制和共处合作机制。也就是费孝通先生设想的“共同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各种文化能和平共处,各舒所长,联手发展的共处守则”。*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第四,发展中国家要重视文化多样性传承保护的法制建设、政策扶持和资源投入,培育具有竞争力的民族文化产业。第五,加强国际合作与国际团结,以消除文化物品交流与交换过程存在的失衡现象,增强文化多样性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能力。最后,发挥现代信息技术和网络技术的作用,增强非主体文化的传播能力和受众范围,培育热爱与传承文化多样性的年轻群体。
总之,协调全球化与文化多样性之间的关系,是关系当今世界和平的重大问题。费孝通先生从全球视野出发、运用中国智慧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十六字箴言”,为这一问题的解决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思想和路径。
与此同时,我们还应看到,全球化并不简单地等同于同质化。早在20世纪30年代,英国人类学家拉德克利夫-布朗就曾敏锐地意识到:
我们很少发现一个社区与世隔绝,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在现代,社会关系网络已延及整个世界,但是任何地方的延续性又没有被完全中断。*[英]拉德克利夫-布朗:《原始社会的结构与功能》,潘蛟等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16页。
族群文化或地域文化延续的主要方式,就是把来自他者、异域的异文化置于自己的文化语境中进行再生产。“文化的全球化跟同质化不一样,不过全球化确实会运用到一系列化的手段(军火、广告手法、语言霸权和服装风格),一旦地方性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经济吸收了它们,又会再次将之遣回其祖国”。*[美]阿君·阿帕度莱:《消失的现代性——全球货摊文化向度》,邓义恺译,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第59页。也就是说,文化的全球流动结果不是同质化,而是“地方化”(localization)或“本土化”(indegenization)。世界各地的地方主体在与外来文化的接触过程中不断进行着文化的发明与创造,形构出多文化交织的景观。
家喻户晓的“好莱坞”(Hollywood)可谓是美国文化的标志,也是文化全球化最具代表性的结果。然而,在遥远的东方,印度将其进行了“地方化”再生产,创造出印度化的“宝莱坞”(Bollywood)。美国纽约大学的甘提(Tejaswinl Ganti)研究,印度“宝莱坞”电影工作者将美国好莱坞电影改编为印度化的电影过程及其中的争论,电影生产者根据观众的喜好及吸引票房成功的角度出发,围绕着是否添加印度元素以及添加哪些印度元素等展开争论,“揭示商业影片制作为何是一种充满制片人和观众之间‘差异制造的关系’(Gupta and Ferguson)的实践”。*[美]特加斯维尼·甘提:《“然而我心依旧印度”:孟买电影产业与好莱坞的印度(地)化》,载[美]费·金斯伯格,里拉·阿布-卢赫德,布莱恩·拉金《媒体世界:人类学的新领域》,丁惠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89~418页。
同样,麦当劳以其快捷、价廉适应了美国民众快节奏、高效率生活的饮食需要而迅速发展起来,并向世界各国扩张。但在美国之外,麦当劳往往被赋予当地文化意义而形成美国文化的“地方化”。美国人类学家华生(James L.Watson)编著的《东方金拱:麦当劳在东亚》,研究了麦当劳在北京、香港、台北、首尔、东京的“地方化”过程。其中,由阎云祥完成的第一章《麦当劳在北京:美国文化的地方化》,呈现了麦当劳在北京如何被再生产成具有中国特色的“美国文化”的。麦当劳在其原产地美国完全按照尽量用餐节省时间的快餐设计,在较短的时间完成用餐或带到旅途中吃,甚至可以不下车购买;在北京,麦当劳的“快”彻底“慢”了下来。不仅中国顾客的平均用餐时间远远长于美国,而且当做聊天、会友、聚会甚至举办庆典的场所,广告词是“欢聚麦当劳,共享家庭乐”。在美国,麦当劳以“便宜”著称,以满足人们最基本的进食需要为目标;在北京,麦当劳因被想象为美国文化的符号,而成为中产阶级的就餐选择和重要活动场所。
四、全球化与跨国移民和移民社区
“每一种特殊的、历史的生产方式都有其特殊的、历史地起作用的人口规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692页。跨国移民,成为全球化时代重要的劳动力和技术空间配置方式之一。
15~17世纪欧洲航海者开辟新航路、发现美洲“新大陆”与欧洲资本主义的迅猛发展,拉开了全球化的序幕,掀起大规模海外移民浪潮。首先是一批又一批被探索未知世界、寻找奇珍异宝、暴富梦想驱使的王公贵族离开欧洲的家园,踏上新发现的陌生土地,建构出新大陆和陌生世界的梦幻式的图景;随即是破产的农民、手工业者以及无产者远渡重洋,奔向美洲大陆和大洋洲以寻求新的生计,掀起了海外移民的热潮。到19世纪,随着一块又一块处女地的开发和资本主义的扩张,殖民者开始经营贩卖黑奴的罪恶行当,3 000多万非洲黑人被贩运到美洲、大洋洲、西亚和南亚;同时,一批批亚洲劳工被迁移到美洲、大洋洲等地。在民族国家的体系下,人口被赋予了国籍而归属于不同国家,离开国籍归属国的领土范围而迁移到其他地方的移民,便被称为跨国移民或国际移民。
国际移民因“与自己的国家相分离,散布至其他民族当中,但却延续着自身的民族文化”*Simon Dubnov,“Diaspora”,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vol.4,New York:Macmillan,1931,p.126.而被称为“离散”(diaspora)群体。*“Diaspora”(离散)概念的演变与理论的内涵,详见段颖《diaspora(离散):概念演变与理论解析》,《民族研究》2013年第2期。该群体及其所再生产的社会文化具有以下主要特征:一是保持着较强的族群意识和对迁徙之前的集体记忆;二是维持着与祖籍国的情感和联系;三是进行着与同源族群互动的社群生活。
台湾人类学家李亦园在20世纪60年代,曾调查研究了马来西亚佛州麻县麻坡市的华人。麻坡的华人分别属于闽南人、潮州人、客家人、广府人、海南人、兴化人、雷州人及福州人、广西人和上海人等,人口仅2.4万多,但所成立的社团组织却多达65个,分别属于全社区性的社团和非全社区性的社团。前者服务于全社区华人,包括以解决社区内外一般性问题的社团和以教育为中心的社团两种类型;后者则主要服务于特定地域、方言、职业、兴趣和信仰的华人群体,包括有地方性及方言性社团(如漳泉公会、永春会馆等)、宗亲会及地区性宗亲会(如陈氏宗祠、陶唐公所等)、职业公会(如中医中药公会、出租车公会、华人树胶商会等)、俱乐部及文化社团(如国乐社、国术社、音乐社、华人体育会等)、宗教及慈善团体(如佛教寺、神庙、基督教堂等)等5种类型。这些华人社团分别组织其服务群体开展相应的经纬交织的各种活动,在马来西亚建构华人及其内部不同群体的社会关系和群体认同,延续中华文化及地域文化,强化历史记忆。*李亦园:《〈平闽十八洞〉的民族学研究》,载《李亦园自选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83~404页。
在美国纽约和洛杉矶及全球许多大都市,都会看到建筑为琉璃瓦顶和紫红色墙壁、经营的店铺和居住的家屋混为一体、沿街杂货店和中餐馆鳞次栉比、黄皮肤的亚洲人种穿梭其中的街区,这就是被称为“唐人街”的移民社区。在世界各大城市,除了华人聚居的“唐人街”外,还有无数类似的移民社区,如“小东京”“小西贡”“犹太城”“德国城”等。
跨国移民社区是由移民自身的需求,即内部拉力与移入国社会文化的排斥,即外部推力两方面交互作用的结果。一方面,迁移到新的国度之初甚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移民都会面临文化适应困难、社会支持网络断裂和归属感缺乏等问题。诸如移入国语言的沟通能力缺乏或不足、生活方式不适应等,而在来自同一国家或同一文化的群体中生活与工作,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以上问题和困难。比如可以用母语交流、在同乡经营的店铺中工作等,从而能够相对安心地生存下来。文化归属的情结和社会网络的需要,吸引着来自同一国家或同一文化的移民不断聚焦到一起。另一方面,移民往往遭受到移入国及其主流社会程度不等、形式各异的排斥和歧视。比如,美国联邦政府从1882年开始施行至1943年才废止的《排华法案》,以及其他联邦和地方的法律法规和社会行为,使华人蒙受各个方面的限制与排斥。在政治上,不允许华人在法庭上作证、不允许已经获得美国国籍的华人投票;在经济上,《外国矿工税》《执照税法》、人头税及其他歧视性税款,夺走了华人收入的主要部分,洗衣条令和渔业限制,迫使华人放弃他们喜爱和擅长的行业,纽约州曾通过法律禁止华人从事20多种职业;在社会生活上,反人种混杂法律阻止华人与白人妇女通婚,同时禁止华人妇女入境。移民需要生活和工作于来自同一国家人群或同一文化群体之间的拉力,与移入国排斥移民的推力两者交互作用,致使移民“聚族而居”,形成了带有浓厚移民祖籍国社会文化特征的移民社区。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和移民规模的扩大,具有族裔文化和经济特色的移民社区散布于世界各地。
长期在移民社区中生活与工作的群体大多为早期移民和新移民。他们因受教育程度有限而缺乏人力资本,掌握与居住地语言沟通的能力非常有限,也没有适应当地劳动力市场所需要的熟练技术、技能和工作经验。同时因属于劳工移民、非法移民或新移民,缺乏应有的资金、财产等金融资本,及获取某种物质和精神资源以达到某种目的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即社会资本,加之遭到移居国的歧视与排斥,不得不把自己蜷缩于几乎与外界隔离的狭小族裔社区之中。凭借文化赋予的特殊技能,和以血缘、亲缘、地缘、族缘为基础形成的社会网络和宗亲团体,从事着主流社会不愿意做或不擅长做的具有族裔特色的行业,过着收入拮据和居住拥挤的生活。比如,欧美“唐人街”的早期居民和从业者主体,来源于19世纪后半叶中国东南沿海的劳工移民,从事餐饮、理发、缝补以及小百货等服务业,即所谓“三把刀”(菜刀、剃刀和剪刀)。随着旅游业在20世纪70年代兴起,移民社区因能够满足游客具有族裔文化特色的餐饮、购物等服务需求和新移民谋生的需求,而得以存续和发展。
移民社区大多具有区别于其他社区的特征。首先是族裔文化特征鲜明。从社区的建筑风格、居住格局、经营业态到生活方式、交际语言、宗教信仰等,都保留着鲜明的移出国文化;其次是社会结构封闭。移民社区的居民以同一族裔为主,由亲缘、地缘和族缘为纽带结成的社会网络,成为移民社区的核心社会关系,同时成为社区管理的基础社会资源,而那些实现了社会流动的成员,大都离开聚族而居的移民社区而散布于其他社区之中。最后是经济结构单一。移民社区主要经营本族裔擅长而移居国主体居民不擅长或不愿意从事的行业,消费群体定位于本族裔或来自移出国的群体,形成同质化的经济活动、经营项目和服务内容。
从熟悉的环境迁移到陌生的环境,难免产生未知感和不安全感。跨越社区、文化乃至国家的移民,不仅会感受到移入地与移出地在自然环境上的差异,而且会体验到自身的文化和身份与移入地多数群体的差异,从而产生疏离感;倘若遭遇移入地主流群体对移民的歧视性态度和行为、体制或法律对移民的排斥和限制,存在明显的移民与非移民之间的隔离机制和社会边界,就会导致移民的认同困境和唤起集体意识。为了寻求生存、发展、平等权益和情感归属,移民往往开展以认同为目的或以认同为工具的社会实践,因此,移民的认同问题是移民的自我建构与社会建构共同作用的结果。
认同是移民谋求生存条件的策略。各国都有受教育程度低、缺乏专业技能、掌握移居国语言能力不足或尚未获得合法身份等的移民群体,为了解决生存、就业等诸多困难,他们只能凭借文化认同或族裔认同的资本,寻求同宗、同乡、同族等群体的同情、信任、接纳和帮助,以获得移居地的就业机会和生存资源。城市新移民,即进城务工农民常常按来源地集中就业于某一行业、某一地域或某一企业。跨国移民形成的聚族而居的移民社区,都是移民运用文化认同资本谋生的结果。
认同是移民争取平等权益的工具。由于文化差异和就业机会等资源竞争,移入地的主流群体对于移民持有无意或有意的歧视和偏见;移入地政府或国家基于种族或民族偏见、满足主流群体的诉求等原因,往往制定限制移民权益的排斥性政策和法律,构筑移民与非移民之间的区隔,形成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领域的不平等。为了维护自身权益和争取平等,移民经常运用文化认同或族裔认同工具,创办“同乡会”“商会”等组织以“抱团取暖”,向主流群体或政府争取平等权益。
认同是移民满足情感需求的途径。获得他人和他群的尊重、归属、肯定等是人的基本心理需要,客居他乡的移民在原籍所拥有的许多亲情、乡情和友情割断之后,渴望得到认同的情感需求更为强烈。因此,认同对于移民不仅具有克服生存与发展障碍的实用功能,而且还具有满足情感需求的心理功能。比如,一些未能融入主流社会的华人华侨,经常返乡捐资助学、修缮祖坟和宗祠、举办恳亲活动等,其动力往往来自于为补偿在移居国欠缺的尊重感和肯定感;再如,已经获得工程师、会计师和大学教师资格而融入主流社会的移民,尽管居住于高尚社区,但仍然与同文化或同族裔群体保持着密切联系,形成以文化认同为纽带的社会网络,以满足归属感和亲近感。
跨国移民的跨国主义实践和跨国社会空间,难免会产生跨国认同,具有产生国家认同困境的可能性。国家认同是指一个国家的公民对自己归属哪个国家的认知,以及对这个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族群等构成要素的评价和情感。跨国移民具有迁出国和迁入国、祖籍国和居住国两个及两个以上国家的记忆、情感和评价,加之因在居住国属于少数族裔群体,而形成民族与国家之间的张力,由此导致国家认同的混杂性与归属的摇摆性。也就是说,认同不再与特定的文化、族群或国家保持排他性的对应关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政府之所以对日本裔移民采取集中管治、限制自由的举措,就是顾忌日本裔移民可能会因认同日本而成为美国的敌人;日本裔移民表现出强烈的美国认同感并提出参战要求等举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美国的顾虑,但美国政府仍然没有把参战的日本裔移民安排在太平洋战场而派往欧洲。跨国移民的国际比较表明,存在歧视、排斥、限制移民的国家,移民的国家认同感较弱;移民享受平等的经济、政治、文化权力的国家,移民的国家认同感较强。再如,瑞士文学家迈得森在分析加拿大华裔文学中发现,近年来的华裔离散文学的身份认同,开始从过去的那种“非此即彼”向“既此亦彼”的模式转变。*[瑞士]黛博拉·迈得森:《双重否定的修辞格——加拿大华裔离散文学》,徐颖果等译,《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非此即彼”的模式,遵循民族主义的逻辑,以对血缘关系的信仰为基础,单一性地忠诚“家”和“国”;“本土—全球”的互动循环形塑摆脱了血缘、地域和族群的身份约束,导致“即此即彼”的离散身份认同。
五、跨文化交流与相互理解
全球化的进一步深化,必将带来世界各国之间人流物流、基础设施、法律法规、投资金融、社会文化的更加密切的互联互通,跨文化交流将日益成为人们生活的常态。
跨文化交流就是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之间相互传递信息、分享思想、交换观点、沟通情感、寻求共识的过程,其意义远远超出话语的表层意义层面。费孝通先生深有感触地说:
用甲文化的名词来叙述乙文化中的事实,时常会发生困难,因为甲文化中的名词的意义是养成在甲文化的事实之中,甲乙文化若有差别之处,乙文化的事实就不易用甲文化的名词直接来表达了。这就是做文字翻译工作的人时常碰着的“无法翻译”的地方。*费孝通:《生育制度》,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0页。
各个文化不仅创造出独特的表述系统和意义系统,而且作为一种社会过滤机制形塑出其成员的行为、观念、利益、权力等各个方面的好恶、取舍等价值取向,因此,无论是基于何种目的的跨文化交流,理解彼此文化的不同与相同,成为无法逾越的基本前提。
如何才能准确理解对方的文化呢?首先要确立文化相对性的观念以形成理解的意向。在跨文化交流过程中,极易出现“文化中心主义”和“文化虚无主义”两种极端的态度和思维。前者持有文化优越感,认为自己的文化价值优于对方,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进行交流,轻易否认甚至鄙视对方的表达方式和价值观念,以“话语霸权”的态度进行交流;后者表现为文化自卑感,全盘否定自己的文化,过高评价对方文化,丧失了交流的主体性。跨文化交流的目的在于促成合作,而只有树立文化相对性的观念进行平等交流,形成理解对方文化意向,才能认知“他者”的“他性”,并通过“他者”重新认识自我的特性,发现价值、谋求共识、达成互补。其次要知晓对方文化符号以理解其意义指向。每个文化都是一套由言语符号、形体符号、行为符号、仪式符号等构成的符号体系,形成复杂的能指——所指关系及意义编码。跨文化交流的各个主体以各自的文化符号为工具传递信息、交换意见、表达情感,倘若习惯性地用自己文化的编码“推己度人”,极易出现“误读”,并有可能导致误解,因而必须知晓对方的文化符号特别是礼仪、信仰、禁忌等重要符号,才能领悟其意义所指,顺利进行交流。再次要了解对方的社会结构以理解其文化语境。文化之间的差异常常固化为社会关系、社会制度、社会分层等社会结构的差异,通过社会结构整体性地表达文化价值。换言之,社会结构的差异构成文化差异的语境。作为跨社会的互动,跨文化交流需了解“他者”社会与自我社会之间差异,将交流过程及其细节置于文化语境之中进行理解。最后要体察对方的思维方式,以理解其行为逻辑。每个文化形成了看待自然、社会、自我和他人及其关系处置的内在程式即思维方式,因此,文化差异表达于日常行为和生活方式之中,而根源于思维方式的差异之内。跨文化交流若欲推向深层,不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也就是说,不仅知道对方传递出的信息和态度、呈现出的意向和情感,而且要理解对方表述内容和表述形式的根源和脉络,则需体察对方的文化思考方式。
六、当今全球问题与文化批判
以资本的世界扩散为起点和基础的全球化,既存在着各国共享人类智慧成果、改善生存条件、增进人类福祉等作用,也存在着诸多风险和问题。作为特别强调关怀人类福祉与关注边缘群体的学科,人类学责无旁贷地承担着调查研究与批判全球化所带来诸多问题的责任。马克思理论就是建立在对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基础之上,并被学术界视为社会批判理论的重要代表。健全的社会或者具有自我完善意向的社会,宽容甚至鼓励社会科学家进行严肃而负责任的社会批判,为建设更加美好的未来提供理论支撑和决策依据。
工业化生产方式和消费主义文化意识形态的全球性扩散,导致环境危机在世界各地不断爆发。科学技术的进步,不断增强了人类开发利用自然资源的能力。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消费文化,迅速增大了自然资源开发利用的规模和速度,“资源消耗的速度远远超过自然生物或地质的生产过程,通过大规模地干扰自然循环、简化生态系统、源源不断的废物破坏了自然循环。在过去的150年里,生物圈产生了史无前例的退化”。*TurnerII,B.L.,William C.Clark,Robert W.Kates,John F.Richards,Jessica T.Mathews,and William B.Meyer,The Earth as Transformed by Human Action:Global and Regional Changes in the Biosphere over the Past 300 years,Cambridge,M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卷入市场经济“发展”轨道的国家和地区,举目所见,常常是森林减少、物种灭绝、水土流失、水资源短缺、农田退化、土地沙漠化、大气和水污染。驱动无限制的生产扩张和财富积累的动力,来自于资本主义精神,这就是“认为个人有增加自己的资本的责任,而增加资本本身就是目的”*[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35~36页。。不仅如此,“资本主义致力于鼓励商品的生产和消费。它构建的文化鼓励资本家积累利润,鼓励劳动者积累工资,鼓励消费者积累商品。换句话说,资本主义让人们按照学到的一组规则去做事,做他们必须做的事情”*Robbins,Richard H.,Global Problems and the Culture of Capitalism,Boston:Allyn and Bacon,1999,p.12.。生产、工作、积累、交换不再与生存等实质性的需求相关联,而被消费主义的文化意识形态推到“永远都不够”的反复循环之中,而永无止境的经济增长和无法穷尽的商品消费,必然导致无限制的资源消耗。也就是说,生态危机根源于消费主义的文化意识形态。
全球化带来的经济增长和财富增加,并没有实质性地消除贫困、不平等和冲突,反而导致更多的相对贫困和被剥夺感、激发出新的国际秩序和一些国家内部秩序的混乱及冲突。全球化带来的科学技术、工业化生产、商业社会以及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迅速发展和世界范围扩散,极大地增加了商品的产出效率和社会总财富,同时加大了国际社会及许多国家的权力和财富分配的不平等、经济危机暴发的危害性及其波及的范围。不仅因贫富差距的扩大和社会分层的加剧而形成新的相对贫困甚至绝对贫困、被剥夺感和不公正感、社会失序和暴力事件,而且无论是从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的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对抗的“冷战”时期,还是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以来美国维护其全球霸权与推广其意识形态的时期,国家之间、民族之间和社会群体之间的经济政治权力及意识形态的博弈与竞争从未停止,并有不断升级的态势,引发了一系列的局部战争和地区冲突、民族矛盾和国家分裂。据统计,整个20世纪,约有2亿人死于惨无人道的战争和政治冲突。*Rummel,R.J.,Death by Government,New Brunswick,HJ:Transaction,1997.这一系列问题,至少部分根源于资本主义全球化及其消费文化的意识形态。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玛蒂亚·森,通过分析孟加拉国从1943年至1974年的饥荒得出这样的结论:当地人之所以饿死,并非缺乏食物生产条件和食物,而是由于他们没有获取足够食物的权利。孟加拉国农业用地丰富且肥沃,1757年英国东印度公司进入该国之后,强行引进黄麻等经济作物和推行土地农场化,许多农民被剥夺了种植粮食和拥有土地的权利。1974年发生洪涝灾害时,美国因孟加拉国不接受停止向古巴出口黄麻的要求,拦截了国外的援助资金,穷人既因地方精英操控工资和物价而失去从市场获得食物的权利,又因政府无法补充穷人的食物获得权,最终导致严重饥荒暴发。*Sen,Amartya,Poverty and Famines:An Essay on Entitlement and Deprivation,Oxford:Clarendon Press,1981.人类学关于各种小型社会的民族志研究表明,经济体制、社会体制和政治体制构成了文化体系,劳动态度、财富分配和权力占有的方式由文化塑造而成,而且暴力冲突和战争也受到文化的塑造。*Otterbein,Keith F.,“A History of Research on Warfare in Anthropology”,American Anthropologist ,vol.101,no.4,1999,pp.794~805;Otterbein,Keith F.“The Doves Have Been Heard From,Where Are the Hawks?”,American Anthropologist,vol.102,no.4,2000,pp.841~844.
科学家联合会(UCC)1992年发表了由世界1 700名前沿资深科学家共同署名的《世界科学家对人类的警告》说:
如若不阻止,当前的许多行为将会给我们期望的人类社会、星球和动物世界带来严重的危险,这可能会改变现实的世界,使得我们所了解的方式无法维持生存。我们若要避免当前过程引起的冲突,从根本上作出变化极为重要……我们最大的危险是陷入环境衰退、贫穷和动荡的漩涡,这会导致社会、经济和环境的崩溃。*[美]约翰·博德利:《人类学与当今人类问题》,周云水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页。
祛魅与批判无限制的消费主义文化意识形态,建构平衡人与自然的文化价值和生活方式、解构与揭露权力及分配的不平等的罪恶,以寻找公平正义的社会秩序和国际秩序,建构生态文明、和谐社会与和谐世界,是人类学不可推卸的责任。
综上所述,全球化时代的人类学需要创新理念和研究方法以有效解释未来世界。其一,以解释全球化以及未来世界的问题为导向,加大研究濒临消失的文化和小型社会,更为系统地梳理挖掘已有的民族志成果,为理解与解决全球化和未来世界问题提供可资比较的资源;其二,发挥文化多样性研究和整体性视角等优势,大力推进跨国家、跨文明以及不同社会文化交流互动研究,参与全球治理、群体冲突化解等研究,为公平公正的社会秩序和全球秩序建设贡献力量;其三,在原有的小型社区研究和质性研究的基础上,根据社会规模的迅速扩大和人口的频繁流动等特征,创新研究方法,如多点民族志、区域研究以及大数据的采集与运用等等;其四,探求更为契合研究对象的文化特性,并更具表达力和解释力的学术理念和研究模式,进一步消解西方学术话语霸权,以适应世界的多极化,创建多元化的全球人类学或复数的世界人类学等等。
人类学在未来应该大有可为,也一定会大有可为!
(责任编辑 陈斌)
作者简介:①何明,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云南大学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云南 昆明,650091)。
中图分类号:C958.1
文献标识码:A
文献编号:1001-778X(2016)04-0002-11
Globalization and Its Issues in Anthropology
HE Ming
Abstract:Globalization has affected all the aspects of contemporary human life, and has gained increasing attention from anthropologists since the 1980s. In anthropological studies, the priority is given to such issues as globalization and nation-states, transnational migration and immigrant communities, cultural diversity,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and ecological problems, inequality and poverty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Key words:globalization, nation-states, localization, transnational migration, cultural divers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