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家庭:对上海一项“建筑工人‘亲子关系’培训项目”社会工作干预的实践和反思

2016-04-11 04:55薛红
社会工作 2016年5期
关键词:流动人口工人家庭

薛红

发现家庭:对上海一项“建筑工人‘亲子关系’培训项目”社会工作干预的实践和反思

薛红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工业化和城市化进入加速期,并由此带来大规模的人口流动,中国的传统家庭结构和家庭关系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在城乡二元结构下,流动中的农民工家庭呈现出不完整离散化的拆分型家庭模式,这对他们的家庭带来了很多现实的困境。本文在回顾了城市流动对农民工家庭关系的影响、流动人口中的家庭亲子关系、流动人口社会工作干预现状这三方面的文献基础上,通过一项建筑工人“亲子关系”培训项目的社会工作干预的实践,试图从“亲子关系”的角度去发现“流动人口”的“家庭”。该项目强调了通过建筑工人的参与式学习和分享,梳理他们各自的家庭生活和关系的现状,学习增进家庭成员交流和沟通的能力,促进和谐家庭建设。要改变流动人口家庭的现实困境,尤其是“只生不养”的儿童抚养难题,需要从以下两方面进行改善:第一从政策层面上,需要国家给予流动人口“困境家庭”以制度化的社会支持和相应社会福利的保障;第二从实践层面上,我们要将流动人口家庭服务的实践主体从“个体”向“家庭”转变,从家庭生态系统去回应留守儿童和流动儿童成长的各阶段的问题和需求,凸显出父母的角色。

亲子关系 流动人口 农民工家庭 社会工作干预

薛红,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讲师(上海 200241)。

一、引 言

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市场化、城市化和现代化的转型,促进了大量的农村劳动力进入城市,形成了庞大的流动人口群体。最初这些农村劳动力的流动主要是以分散的、个体性、候鸟式的方式为主,到1990年之后,越来越多的流动人口开始以“举家迁移”的方式进入城市(张航空、李双全,2010;陈蓉,2012;杨菊华、陈传波,2013等)。大规模的人口流动也对传统的家庭结构以及家庭关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和冲击,影响了夫妻之间的关系、代际之间的权力结构、孩子的教育和老人的赡养等各个方面(李成华、靳小怡,2013;龚维斌,1999;于杰、李冬梅,2011;苏涛等2013;张旭升、吴中宇,2003等)。近年来,流动人口家庭中的农村留守群体(儿童、妇女、老人)生存状况以及在城市中流动儿童的问题、临时夫妻等新的社会现象已经成为不可忽视的社会议题。

流动人口的家庭化迁移并不意味着家庭结构的完整,相反,从个体迁移到家庭化迁移的变迁是跟流动人口家庭模式的复杂性、多元性、不确定性联系在一起的。从家庭模式分类来看,李强(1996)根据流动者和其他家庭成员配偶、子女、兄弟姐妹的流动情况将农民工的家庭模式分为五种:“单身子女外出型”“兄弟姐妹外出型”“夫妻分居型”“夫妻子女分居型”“全家外出型”。他认为在中国分居型的家庭模式将是主导的。后来有学者将加入了其他角色如父母(洪小良,2007)或者是婚姻状态的维度(未婚、已婚未育,已婚已育)来区别不同的家庭结构类型(张文娟,2009)。金一虹(2010)跟据流动人口的重心差异,分为家庭中主要劳动力流动在外、妻子留守的“扎根式流动家庭”和夫妻共同在外、家庭重心在外(子女在或不在一起)的“离乡式流动家庭”两大类。她认为当前中国流动农民工家庭现状中具有三个显著的特点:家庭的离散化、亲属关系的碎片化和个人拆分式的再生产拆分。

这种“完整离散化家庭模式”的本质是“拆分型”家庭模式,这种家庭结构是农民工在城乡二元关系中形成的。拆分型的劳动力再生产模式:在城市,他们打工挣钱,精打细算地维持自己在城市的基本生活需要,实现个人的劳动力再生产;在家乡,他们将抚养子嗣老弱等部分的家庭劳动力再生产留在家乡去完成。户籍制度限制下,他们很难实现在城市中给子女教育和给老人养老的社会诉求(沈原,2006a;谭深,2011)。另外一方面,家庭化流动的趋势,我们在看待流动人口的时候需要改变视角,应该将他们作为“家庭中的人”而非“单个的人”。因此,也更需要以家庭为单位去思考公共服务和社会福利(陈蓉,2012)。

2016年2月中央政府的一号文件中,在谈到提高农村公共服务水平时,也是将“建立健全农村留守儿童和妇女、老人关爱服务体系”作为整体放在一起,实际上也是流动人口家庭中弱势成员的社会需求角度去讨论,并希望将农村家庭、社区网络、政府力量以及专业化的社会工作和志愿服务很好地整合在一起。

本文将从“家庭”的视角,通过一项对建筑工人“亲子关系”培训的个案分析,希望通过社会工作干预的实践更好地服务流动人口,同时也希望帮助流动人口重新发现“家庭”的意义。

二、家庭关系重塑的社会工作干预研究综述

(一)城市流动对农民工家庭关系的影响

在传统中国,夫妻关系、亲子关系和兄弟姐妹的关系是构成家庭关系的三个重要维度,进入现代化中国之后,尤其是计划生育实行之后,兄弟姐妹的关系开始式微,基本上夫妻关系和亲子关系构成了家庭关系的横向和纵向重要方面(费孝通,1998;潘允康,1992,2010)。中国人口的流动和城市化对家庭关系和家庭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表现为夫妻之间的婚恋、情感关系,亲子之间的养育、教育和养老,同时也体现在传统和现代化之间的父权主义、性别平等和权威关系的冲突和矛盾(龚维斌,1999;孙琼如、叶文振,2010;金一虹,2010等),以及由此带来的流动人口家庭的婚姻暴力、留守儿童、农村老人的养老等各种社会问题(李成华、靳小怡2013;于杰、李冬梅,2011;苏涛等2013;张旭升,吴中宇,2003等)。

在具体的相关研究中,龚维斌和金一虹两位学者的分析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龚维斌(1999)通过1990年代在安徽和四川农村的实证调查,从情感和权力两个维度分析了农民工外出就业对家庭关系的影响。他对于夫妻之间情感关系还是非常乐观,在他看来,那个时候农民工外出打工,很大程度上是夫妻双方共同商量的家庭决策结果,夫妻之间暂时的分居最终也是会“回流”的。但是从权力角度,农民工外出后,一方面农村的老人逐渐退出了对于家庭重要事务的决定权,而妻子们则开始越来越多的参与到家庭事务中来。龚维斌的研究主要还是建立在农民工个人间断性、短暂性流动的社会基础上的分析,金一虹(2010)后来在分析流动农民的家庭变迁中,则是建立在大规模持续性家庭化流动的社会现实上。金一虹指出,流动农民家庭的离散化、碎片化和再生产拆分的流动方式促成他们的家庭走向“脱域、脱序与个体化”的解传统化,从而使得个体更容易摆脱传统习俗规范的束缚以及男性家长的控制。金一虹认为在流动农民工家庭中,基于年龄、辈分、性别的父权等级制度正在式微,夫妻关系中女性的地位正在提高,而在代际关系中长者的位置在下降。但是金一虹同时也强调,在城市流动的农民工家庭中,传统的性别等级和父权等级又显示其弹性,并且努力恢复某种秩序和建立新的规则,比如在婚姻关系中强调已婚妇女的母职,以及在代际孝道中突出女儿尽孝道的伦理规范。

但涉及到亲子关系方面的讨论,龚维斌和金一虹主要强调了代际之间年龄、辈分和权威关系的变化,是集中对于成年人之间的讨论,而没有讨论家庭变迁下父母与未成年孩童的关系。

(二)流动人口家庭的“亲子关系”

中国传统家庭在横向夫妻关系和纵向亲子关系之中,往往重视亲子关系,讲究夫妻有别,以纵向关系维持横向家庭关系(潘允康,1992)。因此,亲子关系也被认为是中国和谐家庭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潘允康,2007)。但是随着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和个体化的发展,家庭结构日益趋向于核心家庭,“亲子关系”的内涵和侧重点也在发生改变。在现代化的核心家庭中,帕森斯认为家庭的两大功能便是“初级社会化”和“人格稳定化”。前者强调了家庭是儿童学习社会文化规范的领域;而后者则指出了家庭在情感上对于成年家庭成员的协助和支持(转引自吉登斯,2009:196;唐灿,2010)。在亲子关系维度,现代家庭更突出父母与儿童之间的关系。中国家庭的现代化转变,尤其是独生子女政策后,亲子关系的侧重点也从“尊老的孝道”转向“儿童的抚养”,孩子日益成为家庭的核心。

因此,对于“亲子关系”的讨论可以说是发现流动人口家庭意义的一个很好切入点。一方面,现代化、城市化和个体化给流动农民工家庭带来很大的社会冲击,亲子关系涉及到的子女和父母两个方面都面临着社会化和再社会化的挑战;另一方面,今天中国流动人口家庭的儿童抚养已经不仅是家庭的问题,更是社会和国家的问题。2016年2月,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这是第一份系统性明确未成年人保护政策措施和工作机制的国务院文件。这份文件也提出了对于不履行监护职责,“只生不养”的留守儿童父母可能被追究法律责任。

农民工处在拆分型的家庭模式困境下,家庭是流动的,家庭结构是不完整的,因此即使是父母和子女关系中最基本的儿童抚养也遭遇到困难和挑战。谭深(2011)在对留守儿童研究的综述中指出,很多父母因为外出打工不得不缺席了子女的成长,“祖辈监护”成了不少农村家庭孩子照料和培养的主要方式。这些留守儿童跟父母缺乏日常的相处和沟通,也缺乏后者的关心和教育。对于进入城市的流动儿童,他们比留守儿童要幸运很多,不仅仅是跟父母在一起,另外父母也受到城市文化的影响,调整了对他们的抚养态度和方式。肖索未、蔡永芳(2014)根据在北京的调查发现,城市流动人口家庭的子女抚养行为出现了“弱城市化取向”和“强城市化取向”:前者是传统家庭育儿的延续,是融入家庭生活“顺其自然”的儿童抚养;后者开始关注和学习“科学育儿”,以“精心培养”的方式培养。

(三)流动人口家庭的社会工作干预

沈原(2006b)是最早在学术界发文讨论“社会学干预”的学者,他指出面对转型中国在市场改革下产生的诸多社会问题,不能仅仅局限于工具实证主义的“结构社会学”,更需要面对“社会”的“行动社会学”,力图将社会改造的面向与社会认知的面向有机结合起来,做到“强社会,弱干预;弱社会,强干预”。并提到的农民工夜校,是一种“强干预”的手段,也是对农民工的某种“赋权行为”,利用社会科学的知识、增强行动者的能力,为改变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境遇提供必要的支持。

与社会学相比,社会工作是实务性学科,更强调对服务对象的赋权。而这几年中国社会工作的发展也积累了不少对流动人口社会工作干预和介入的实证经验。朱眉华和她的合作者(朱眉华等,2012,2013;文雅、朱眉华,2016)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出色的工作,比如通过影像发声法去听到流动家庭母亲的心声,了解她们的需求,以及在社区通过多样性的服务对流动人口提供社会支持。曾守锤(2012)和何昕(2011)都是以自己的项目实践,分析了如何从家庭、学校、社区不同的维度对流动儿童开展社会工作。其中,曾守锤尤其关注“家长”在“流动儿童”家庭教育中的角色和地位(曾守锤、章兰根,2008;曾守锤,2012)。他指出一方面是采用社会工作的优势视角,发挥家长的能动性开展流动儿童的家庭教育干预,另一方面是社会完善公平机制,改善流动儿童父母的生存状况。

相对而言,社会工作者介入到农村农民工家庭比较少,现有讨论的主要集中于留守儿童教育、留守儿童心理,农村妇女社会支持网以及农村留守困境老人经济和社会照料等等(王章华、戴利朝,2009;孙唐水,2010;陈琦、何静,2005;周露晶,2015;刘昱君,2013等)。卜卫(2008)分析了来自包括官方、半官方,国际组织和民间组织三个方面对留守儿童开展的一百多个支持和干预项目,将它们分为关爱模式、社会支持模式、自强模式和赋权模式。谭深(2011)在评论卜卫的文章的时候,一方面指出了这些项目的公平性、可行性和持续性等问题,另一方面也指出了各种公益项目并不能替代“留守儿童”亲子关系。有一些研究也具体提及到了亲子关系对留守儿童的重要性,也尝试在农村开展针对留守儿童的“亲子关系”的社会工作介入,但是比较笼统的谈个案工作、小组工作、社区工作的使用,但是缺乏具体的操作(罗肖泉、王丽,2010;郭秀,2014;柯露露,2016)。

笔者以“家庭社会工作”作为“主题”在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中搜索,查到了67篇文章,除了关于概念和研究内容的基本阐述,实务方面讨论比较多的是谈城市家庭,尤其是离婚失独的家庭。而对于农村的“家庭社会工作”只有五篇文章,有笼统谈论城镇化过程中农村家庭社会工作(陆航平、马永方,2015),还有具体讨论农村留守家庭生态系统(孙奎立等,2013),农村的离婚问题还有婆媳关系(曾妍,2012;王福鑫、张磊,2015);以及遇到灾害的农村社会工作(赵鑫,2010)。这些文章只是提及到了将相关概念和理论运用到农村议题中,缺乏细致分析,更没有谈如何具体地将家庭社会工作去实践。在《中国儿童社会工作实务案例精选》(陆士桢等,2010)中“家庭与儿童社会工作”中选用的五个案例全部都是城市家庭,没有涉及到流动人口家庭,也没有谈及到留守儿童和流动儿童相应的家庭社会工作。很显然,针对于“流动人口”的“家庭社会工作”无论是实务还是研究都是缺乏的。

本文所分析的“亲子关系”的培训实践,尝试通过一个具体的实务分析来探索流动人口家庭社会工作尤其是亲子关系的社会工作介入的可能性。在具体的策略方面,这个亲子课程实际上和曾守锤提及到的“家庭教育”的社会工作干预非常相近,但是也不仅限于“家庭教育”,更希望从家庭系统和社会现实来思考流动人口的“亲子关系”。实践方面,这个项目主要通过课程的培训,提升“家长”在子女养育和教育方面的观念能力的培养,改善亲子关系和增进亲子沟通,从而实现家庭的稳定与和谐。同时对实践进行反思,找到微观实践对流动人口亲子关系改善的局限。

三、一个“亲子关系”培训的社会工作干预个案介绍

2014年5月,笔者有机会作为主讲教师参与到一项公益性的社会培训,培训的对象是建筑工人。整个培训项目由一家跨国公司出资,由社会工作机构承办,参与培训的讲师是高校的社会学、社会工作教师,且都有在公益机构的志愿培训经历。该建筑工地属于跨国公司承建的大型游乐项目。这个工地有可能是中国当时最大的工地,高峰的时候最多达到1万个工人。工地设施有医院,食堂,洗澡房,工人活动中心,电视室,体育活动室等等。我们的这个培训在三个工人新村(建筑工地工人临时聚焦点)进行,每个新村进行一轮项目。

培训对象:每次参加培训的工人人数大约在三十人左右,场地比较大的时候,有四十多人。他们的人数基本上都是在30~50岁之间,已婚男性为主,也有少部分女工。他们主要是外地来上海打工者,也时候也有上海崇明出来打工者。

培训内容:把“亲子关系”分为四个部分:“亲子陪伴”、“亲子沟通”、“老无所依”和“家和万事兴”,下文中会具体讨论①这个项目主要涉及到四个方面的培训工作,“心理健康”“人际交往”“亲子关系”“法律知识”。笔者统筹“亲子关系”板块,负责项目课程设计和直接的培训。。

培训时间:整个培训项目从2013年底开始谈判和讨论,2014年5月项目正式开启,2015年12月结束,持续了将近一年半。每次培训一个月一次,都是在周六进行,时间持续一个半小时(18:00~19:30)。②一般而言,每个月四个版块,“心理健康”、“人际交往”、“亲子关系”、“法律知识”轮流进行,而每个版块又有四个项目,基本在一个工人新村的一轮培训总共是16次课程。最后一共进行了三轮(三个工人新村)共12次的培训。

每次培训除了主讲教师和三名学生助理之外,还有社会工作机构和跨国机构的4~5名工作人员做后勤以及现场的协调。每次培训结束后主讲教师和学生助理会撰写活动小结,记录与工人在培训过程中的互动以及对活动的反馈。

四、如何去发现“流动人口”的“家庭”:社会工作干预过程的分析

该项目“亲子关系”涉及到具体四个方面,是希望从不同的角度让工人们反思家庭生活,从而更有助于提升他们的家庭关系。第一方面是“亲子陪伴”,从“爸爸妈妈去哪里”引入,对亲子陪伴时间和质量进行讨论,以及提升工人们的“自尊”;第二方面是“亲子沟通”,通过讨论亲子沟通之间的话题,希望能够改善两代人之间的交流和互动;第三方面是“老无所依”是养老的议题,既是工人们对父辈的责任更是他们自身遇到的困境;第四个方面是“家和万事兴”,将从亲子之间的关系延伸到夫妻之间以及对家庭成员之间爱和情感的表达。

在每个方面,我们都试图用社会工作的理念和方法去提升工人们对“亲子关系”的意识,并且希望能够通过一些知识和技巧的分享,改善他们的亲子沟通现状。

(一)亲子陪伴

2014年5月第一次在工地开始培训项目的时候,恰好是亲子类真人秀节目“爸爸去哪里”的热播。所以我们选择了“爸爸妈妈去哪里”这个主题作为“亲子关系”切入点,讨论亲子之间的陪伴和相处③在现场我们也问过工人是否知道《爸爸去哪儿了》,年轻的工人知道这部真人秀片子的人有不少,也有人会看过,但是年纪大的比较少。现场背景音乐用了《爸爸去哪儿》,但是视频用了《村小的孩子》更接近于这些工人日常经验的留守儿童的故事。。在现场我们播放的导入视频是剪辑过的短片《村小的孩子》④《村小的孩子》(2014)这是导演蒋能杰拍摄的反映留守儿童和乡村教育的纪录片。,不到5分钟的片子中讲述了留守儿童的故事,主要聚焦在小孩子的日常活动以及对自己将来的打算,当然也提及到了父母对小孩子的期待。现场很多工人对里面的情境深有感触,也为之动容。于是在看完视频后,我们让建筑工人分享他们跟小孩子之间的故事或者是他们与父母之间的故事。他们什么时候出来打工的?出来打工的时候孩子多大?现在孩子多大?多久见一次?

2015年5月进行第二次培训的时候,我们增加了一个环节,让参加者计算跟孩子或者父母相处的时间。以下是几位父亲计算的跟孩子相处的时间。

“我的儿子26岁,和儿子在一起的时间不到13年。”

“儿子现在20岁,在他10岁前,我每年回家60天,大概10岁后:每年回家35天。所以小孩现在20岁,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差不多只有950天。”

“女儿十五岁,每年回家一个多月,15年陪女儿在一起一年多。”

“我现在32岁,女儿8岁,儿子6岁,从11年10月出来打工,一共回家35天。11年过年回家一次,在家里7天,12年过年回家7天,13年10月1日回家7天,过年7天,14年过年7天。”

从现场工人的回应和计算结果来看,父母们很难做到经常性的陪伴,尤其是作为家庭经济支柱的父亲,陪伴孩子的时间更加少,有时候一年仅跟孩子相处一两个月甚至是几天。等到小孩子十多岁了,加起来相处的时间才1~2年。少数几位中年女工,她们是在子女小的时候在老家带小孩,而孩子大了才跟随丈夫出门打工。在培训现场,我们也遇到未成家的年轻人,其中一名男孩子18岁,他谈到自己跟母亲在一起10年,跟父亲在一起6年,但是自己后来12岁就出来打工了,因为在不同城市,现在每年跟父母相聚只有20天左右。

工人们也认为亲子陪伴的缺少导致了他们跟孩子的关系疏远,有工人直接谈到、写到了每次新年回家之前特别想孩子,但是回家后孩子表现出对他们的生疏让他们有些伤心。即使回家也很难有亲子之间的相处时间。有一位父亲,现在小孩子7岁,认为自己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可能不到一年。他又提到,每次回家,忙得顾不上跟小孩交流,很少有时间跟孩子在一起讲故事、玩游戏,看动画片。另外一位上文提及到的女儿八岁,儿子六岁的爸爸,他说,回家跟儿子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就是教儿子玩手机游戏,但是跟女儿交流比较少。

这样的叙述和分享让工人意识和觉察到了亲子陪伴中的问题,陪伴的时间和陪伴的质量。但是我们不希望工人为此产生一种“自责”,所以希望让他们明确他们对家庭的“贡献”。于是在这部分的最后环节让工人们回忆他们的打工历程以及为人父母的经历,这里有两个定位,“我是了不起的建筑工人”“我是了不起的爸爸、妈妈”。这里给工人们准备了两组问题:“我去过哪些城市”,“我做过哪些工作”“我盖过哪些高楼”“我懂得哪些技能”;“我多少岁拿到第一份工资”“我多少岁当了爸爸妈妈”“我如何勤劳工作”“我如何为了我的家人而努力”“我带给孩子什么”。我们通过这些问题的讨论和分享,来提升工人们的自我认同和自尊,尤其是认识到自我的价值。

(二)亲子沟通

对于不经常在一起的父母和子女,彼此之间缺乏相互的沟通和理解,有时候甚至会产生冲突。在亲子沟通环节中,我们导入的视频是“归途列车”①《归途列车》(2009)是旅居加拿大的华人导演范立欣拍摄的在广东打工的一对四川农民工夫妇三次春节回家的故事,其中纪录片中反映的父母和女儿之间的关系变化现实而残酷。中的一段剪辑的场景。一开始是父母从广东打工欢欢喜喜回四川过春节,一家人好不容易相聚一堂,父母给子女礼物,全家人围坐桌前吃年夜饭。饭桌前父母询问子女学业,父女开始话不投机,接着是父女之间从言语甚至到肢体的冲突。这不到十分钟的视频真实反映了长久不见的两代人沟通上的问题,在座的工人们看后也是有很深地触动。

第一个谈感受的是一名年轻人,他来自云南,他认为视频里面展现出来的父女冲突,从当事人来看,都没有错,但是旁观者看来,父女两个却都错了。他提到了自己从小母亲照顾家庭,父亲也要经常外出打工。他高三毕业了,考上了大学,但是一年学费要6000元,而且还要生活费,加上家里还有一个弟弟还在上初中,他觉得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他读大学,于是他跟父亲提出了辍学,父亲不同意,两个人产生了很大的冲突。后来实在是因为经济的压力,父母不得不同意他辍学外出打工。他出来打工后,全家人希望他弟弟好好读书,但是他弟弟在他辍学后不久,初中没有毕业也不想读书了。父母包括他也去劝弟弟,但是还是没有用。这个云南的小伙子认为,亲子之间的沟通,包括他跟他弟弟的兄弟之间的沟通,好多时候产生冲突的主要原因就是彼此的立场和想法不同。父母觉得打工挣钱供子女好好读书,这样孩子的将来会更好出路,但是子女有时候并不希望父母为子女太辛劳了,也不希望背负太大的学业压力,也有时候觉得读书没有什么用,还不如出去打工。

还有一位安徽的年轻小伙子提到了自己跟父母的冲突。那个时候也是因为父母希望他读书,但是他不愿意读书,后来没有跟父母打招呼,就去深圳东莞打工了,当时父母在上海打工。自己出来打工后,对父母体谅和理解多了,后来自己在深圳东莞打工,遇到经济上的困难,还是父母给予他经济上的支持。现在自己在上海工作,跟父母经常在一起,前天家里人一起吃饭,给他过生日。然而我们问他父母的生日,他一个都不记得,有些内疚,希望下次要给父母过个生日。这名小伙子也谈到现在自己有女朋友,在他父母那边工作。有意思的是谈及将来自己对孩子的希望,他脱口而出,也是希望小孩子好好读书。旁边的工人都笑了!他也承认自己以前不理解父母,现在发现知识有限,比如不会一些电脑的东西,在工地上只能出卖体力。

在与子女的沟通中,我们发现平时工人们给孩子打电话,主要的话题是关照自己的孩子好好读书,如果是儿童,经常说的话就是要乖乖听话。他们也提到,他们这样努力工作,就是希望孩子学习能够好一些,不要像他们那样辛苦。一位四十多岁的父亲提到他在小孩子2~3岁的时候就出来打工,他希望小孩子要能够好好读书,但是他们是属于实在学不下去,初中毕业就出来了。还有一名年轻人,20多岁,出来打工10年了,中间辍学后断断续续又回学校,熬到初中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读书了,父母也希望他读书,但是他总是希望出来打工。也有一名工人,提到自己的小孩现在已经读大学了,说孩子从小很懂事,虽然平时父子言语不多,但是孩子挺体谅。

针对工人的这些情况,我们提到了如何去跟自己的孩子家人分享工作和生活的状况,以及如何去倾听孩子的心声。在第三次的培训中,有一名40多岁的工地女工分享了她的经验。她有四个孩子,两个孩子已经上大学,另外两个还在上中学。以前是孩子的父亲一个人在外面打工,自己在家做农活顺便照顾孩子,后来两个孩子上大学后,她也出来打工,以增加家庭收入。她觉得自己家里大人和小孩关系非常好,家里有个传统就是大人经常会跟小孩谈自己的工作,并不是抱怨,而是以分享的态度陈述工作的内容,包括工作中遇到的人或者事情,还有自己的一些感想。孩子们也很乐意跟父母谈他们在学校和学习中的事情。她觉得自己4个小孩都很孝顺,经常会主动打电话问候他们夫妻。

这部分我们也教工人一些技巧性的内容,比如如何去跟小孩说话,如何跟孩子分享,如何倾听,以及如何去赞赏孩子和家人,尤其是提到了不能将各种压力和情绪转嫁到孩子和家入身上。比如,我们提到了,对于留守在家的孩子,父母可以经常夸奖他们在家照顾老人,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夸奖他们的独立和成熟。我们也教工人如何运用新的通讯软件,比如QQ和微信跟家里人互动。

(三)老无所依

“老无所依”的议题主要是针对养老问题,这也是我国第一代外来工遇到的普遍性社会问题。①笔者根据这部分的培训内容,也写了一篇文章“我们不敢谈养老?——上海某工地建筑工人谈“老无所依”,“具体见《中国工人》,2016年第1期。这部分我们准备导入的资料是腾讯反映建筑工人“老无所依”的社会困境的图片系列——“裸老族”①这是腾讯反映深圳农民工养老困境的图片新闻。见链接http://news.qq.com/zt2012/living/nmgyl.htm。。这些图片的工地和生活场景对在场的工人都有很多共鸣。我们对工人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您有没有考虑过养老的问题?如果有,什么时候开始考虑的?”当天参加的30多个工人,有25个左右年龄都是在40~60岁之间的男工人,只有3~4个未婚男工人,还有两位是中年妇女。有的工人回答,自己会考虑养老的问题,但是不知道怎么办;有的工人也提到想到这个养老问题会担心和焦虑;也有工人说自己已经开始存养老钱。但是有两位工人坚决地说现在根本不考虑养老的问题。他们认为当前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状况,他们觉得现在没有资格想养老的问题。在他们看来,养老意味着可以休息一下,可以享福,但是他们现在需要打工挣钱。

对于养老的方式,工人们谈得最多还是非常传统的老来靠子女,觉得理想模式是跟子女生活在一起。而对于城镇社会保险,工人普遍持对它不信任,在场的普通工人基本上没有人购买社保②现场工人中只有一名工人提到了最近两年老板开始给他购买社保,他是工地现场的小主管,已经跟老板工作了将近20年。,不清楚是不是用人单位给他们灌输社保无用的观念。但是这些建筑工人在老家都购买农保,而且两代人都是购买的。然而这些农保最终得到的养老金非常少,一般每年600元,甚至有些地方只有400元。

工人们谈及到老了以后最担心的问题,首先还是经济保障,包括以后货币贬值,另外是身体健康,担心生病带来的各种负担。

在养老方式选择上,工人们都希望能够是传统的居家养老,也希望能够子女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但是,矛盾的是,他们又担心自己老了给子女添负担,他们觉得小辈们以后带小孩教育会有很大的经济和精神付出,他们希望自己即使老了,经济上还是能够独立,不要依靠小辈。

然而对于上一辈,他们觉得一直是愧疚。其中一名将近60岁的老人,说他父母已经过世了,父亲在他十多岁的时候去世,母亲去世之前是轮流跟他和兄弟家过。母亲临去世前一段时间说特别想念他,然后他妻子给他打电话,催促他回家。但是这位工人好不容易请好假,赶到火车站,他儿子告诉他已经去世了。他觉得母亲临终前不能尽孝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他谈这些的时候几乎要哽咽了。好几个50~60岁的建筑工人,都提到了牵挂家里的老人,老人身体好的,70多岁还在忙着农活,没有休息,身体稍逊的,都是他们的妻子在照顾,他们在外面打工无暇顾及。他们也还提到了不敢去想自己老了以后怎么办。

(四)家和万事兴

最后一部分的主题是“家和万事兴”,是让参与者发现自己的优点和自己对家庭的贡献,同时让他们用“爱的五种语言”③“爱的五种语言”来自于盖瑞·查普曼《爱的五种语言:创造完美的两性沟通》,中文版由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6年出版。在文后要具体讨论五种语言的内容。表达对家人(包括妻子、孩子和长辈)他们的爱④这部分的培训笔者请教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工作系韩晓燕教授,她向笔者分享了在社区做的家庭社会工作的经验,以及如何将“爱的五种语言”方法从两性之间的沟通运用到家庭关系的工作技巧。特此表示感谢!。

第一次这部分的培训是在2014年12月份,那个时候临近春节前,很多工人已经在担心春节订票问题。对于他们来说,最担心的是因为现在工期未定,没有办法确定何时可以回家,也不能定火车票。除了偶尔几个工人提到他们的老板答应他们会为他们定飞机票,大部分工人还是担心买不到车票。我们的导入是放一段舒缓的音乐,让他们来谈自己的家,谈自己的家人,谈家庭中美好的片段以及对家人的思念。

一位来自湖南的年轻爸爸,家里两个小孩,一个两岁,一个四岁,他说现在特别想念两个小家伙,好久没有见到了,有时候只能偶尔视频一下。来自山东的老秦说,他非常思念父母,老人家都已经八十多岁了,希望在他们有生之年能够尽尽孝。还有一对安徽的夫妇,虽然不到50岁,但是已经是做爷爷奶奶了,非常想念自己的小孙子,还从手机里面拿出小孙子的照片与我们分享。

从对家的思念开始,我们让工人用便签纸写下自己的优点(不会写字的工人由学生和社工助理帮忙记录)。不少工人尤其是年老的工人一开始都比较拘谨,甚至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好久都没有写一个字。还有一些工人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想过这样来评价自己。但最后大家还是为自己写下了这样的评价,“孝顺”、“老实”、“诚信”、“爱家”、“实在”、“待人好”、“讲义气”、“憨厚”、“待家里人好”。有一些年轻的爸爸,写优点的时候比较积极,甚至写下了这样的言语,“超人老爸”、“儿子的大玩具”。也有工人在私下聊的时候,谈到自己很爱老婆,但是不好意思将这个优点写在便签纸上。工人写自己优点的过程,虽然一开始有一些腼腆和拘谨,还是无法掩饰他们的开心和兴奋

我们也问了工人们新年回家为家人做一些什么?首先询问了现场的工人。很显然,最常见的回答给钱和买礼物,“在外面挣钱,回家把钱给老婆”,“给小孩和老人买礼物”,也有是“带老母亲去镇上转转”,还有一位提到了要去上海外滩转转,回家把照片给老母亲看看。后来,我们将查普曼的“爱的五种语言”:肯定的言词、精心的时刻、接受礼物、服务的行动、身体的接触介绍给工人,让他们用便签纸写下来新年为家里做的事情。虽然给礼物还是最多的答案,但是他们也尝试了新的表达,比如,“回家给老婆做一顿饭”,“抱抱亲亲儿子”,“陪家里人一起去县城”,“陪同父母去走走亲戚”“跟老婆说一声辛苦了”,“老婆,我爱你”。他们也希望用言语和肢体的语言来表达爱意,享受跟家里人一起的时光以及为家里人做一些事情。

从上面具体的四次培训过程可以看到,我们这个项目希望通过工人的参与式学习,尤其是通过他们的自我陈述、讨论和分享,厘清各自家庭生活和家庭关系的现状,尤其是在现实的“流动”“分离”的家庭困境下,找到自己的问题,同时获得他人的经验。同时,我们也会介绍一些相关的专业性亲子沟通的书籍和相关的微信公众号,根据他们的情况介绍一些家庭成员之间情感的表达方式和彼此沟通的技巧,比如在“亲子陪伴”和“家和万事兴”两个环节中,我们也让工人们给家人写明信片,表达自己对家人的思念和爱。这些方式、技巧和仪式有利于增进家庭成员之间的交流机会以及提高沟通的能力,从而更好地增进家庭成员之间的和谐关系。

四、讨论:“亲子关系”培训项目的局限和反思

这个建筑工人的培训项目是由跨国公司、社会工作机构、高校教师三方共同参与的。由于跨国公司是出资方,它在本质上是主导的力量。对于跨国公司来说,这是一个公关项目,它的利益点就是宣传和推进它们工程项目的顺利开展,不可能将工人的诉求放在着眼点上。参与的社会工作机构在实践这个项目时,也是希望跟这个知名跨国公司的合作,能够拓展其相关业务,他们虽然服务建筑工人,但又受限于跨国公司。虽然参与项目的高校教师都是从事农民工的研究,并且也希望自己的培训能够真正帮助建筑工人,但他们只是临时的第三方,虽然他们是培训内容的设计者,但是无法改变跨国公司对项目的主导和干预。

总体来说,这个项目的局限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1)这是“资本”主导了“社会工作”的介入。很显然,这个培训是以跨国公司的利益为主导的,因此他们会审查所有的培训内容,并且也会监视培训过程。一旦出现有损他们利益的可能,就会停止培训。比如,在工人养老培训的时候,跨国公司审核培训讲义,要求删除所有相关的社会保险的内容,甚至临时停课了一次。这主要原因是在建筑工地现场的很多工人没有购买社保,担心培训者谈社保的问题,会影响到劳资关系。2)培训者很难了解参与培训工人的基本情况和他们具体诉求,也无法给予建筑工人后续的支持。跨国公司招募了培训对象,并且限制了参与者人数,而且原则上也不允许培训者和建筑工人有过多的互动。3)项目无法有可持续性。一是时间方面的持续性,跨国公司对这个项目建设的诉求点是“模范工地”的形象,当工地施工完成后,就不会再次支持项目的开展。二是培训内容方面,现在课程内容主要是让建筑工人觉察和领悟到亲子沟通的重要性,但是没有谈太多能力建设的内容,这需要后续更专业的工作跟进,包括如何将个案工作、小组工作、社区工作运用到具体的实践中。

但是作为课程来说,“亲子关系”相关内容的培训对于工人来说是有价值有意义的。这一点从工人对培训的评价就可以反映出来。以下的摘录是工人在课后写下的心声。

•培训很好,我以后和小孩多打电话更加多沟通。

•听到很多做父母的心声。

•因为长年在外,听到一次这样的讲课心里有些安慰和怎样和孩子沟通,受益匪浅。

•今天了解和女儿的沟通办法,用同理心去和女儿交流。

•这次培训对我们启发很大,告诫我们不能一直忙于挣钱,关心自己的小孩和家庭同样很重要。

•父母和孩子之间应该多沟通,了解孩子心里想什么要什么。

工人这些话语了表达了他们对这方面知识、能力、技能方面的诉求,尤其是在拆分型的家庭格局下,他们需要更多的社会支持,给予他们这方面的专业性指导。

培训不仅给工人提供了学习交流分享的平台,同时也给工人们开拓了理解和解决家庭关系的思路。在每次培训的时候,我们都会给工人带去将近30多本书,包括亲子关系的,也有儿童读物,也有反映农村和工人生活的小说和纪实文学,以此希望能够改变课堂培训的局限。最受工人欢迎的还是关于亲子沟通、家庭教育、情感方面的书籍,比如《如何说孩子才会听,怎么听孩子才肯说》《正面管教》《好妈妈胜过好老师》《爱的五种语言》《孩子你慢慢来》《好好做父亲》等。工人们对这些书籍的热情超过了我们原来的设想。每次在培训前,工人们都会问我们借书来翻看。在培训期间,他们积极参与讨论的一个动力就是为了获得自己喜欢的书。有不少工人提到自己之前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书籍,希望自己能够读一下,也能够给家里人分享。

同时,这个培训也提供了多方社会力量共同参与“社会工作干预”的可能性。跨国公司、社会工作机构、高校教师的三方合作,克服各自诉求的差异,前后用将近一年半的时间来实践这个项目,本身具有成功的意义。它不仅仅是让参与项目的两百多名建筑工人受益,更主要的是推进了传统农民工培训项目的内容,从职业安全、法律知识、职业技能发展、性别关系等议题扩展到他们的生活世界中,关注自尊、亲子沟通、情感联系、家庭关系等维度,尤其是强调如何通过提升父母的职责和能力,在拆分的家庭格局下尽可能给予留守儿童和流动儿童以“家庭的温暖”。因此,这样的亲子关系课程培训值得在农民工群体中推行,可以通过社会工作机构、公益组织、志愿团体以及政府部门的民政、妇联、青少年儿童发展部门在农村或者城市,也可以在社区、工厂、工地进行尝试,并且可以根据现实的情况进行调整,以更好地为他们服务。

五、反思和总结:“流动人口家庭建设”的持续性发展

2016年2月,国务院发布的《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意味着我国政府已经从国家治理层面对留守儿童问题有了系统考虑和制度安排。文件明确提出要从源头上改变“儿童进不了城,父母回不去乡”的无奈现实,实现“到2020年儿童留守现象明显减少”的目标,这给流动人口化解“拆分型家庭困境”带来了新的希望。但是,我们也看到中央政府也特别强调了在解决留守儿童问题中的“坚持家庭尽责”的首要原则。然而,我们如何来帮助处于困境中的流动人口实现“家庭尽责”呢?以下将从政策环境和实践主体两个方面进行讨论。

第一,国家首先应该在政策层面给予流动人口“困境家庭”以制度化的社会支持和相应社会福利的保障。流动人口在家庭模式上具有不完整离散化的特征,他们在现实家庭生活和处理家庭关系时会遇到各种困境,因此,国家各级政府和部门需要突破现有的结构制度壁垒,为这些底层社会的家庭创造更好的家庭发展和儿童抚养的社会条件。我们没有一个具体的统计数据来计算中国流动人口中的困境家庭有多少,但是我们必须关注一下两组数据。根据《2015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目前中国有超过2.77亿农民工,其中51.6%的农民工年龄在21~40周岁(中国国家统计局,2016)。我们可以初步估计一下,家庭中有未成年子女的农民工将近1亿人。同样,根据相关学者和相关部门的推测,中国有超过六千万的留守儿童以及三千六百多万的流动未成年人,总数也在一亿左右,大约占了全国三亿未成年人的三分之一①张国,“留守+流动儿童工多少人?教授:近一亿”,《中青在线》,2016年3月26日,见链接http://news.jxnews.com.cn/ system/2016/03/26/014786139.shtml。虽然,我们无法判断真正处于“困境”之中的流动人口家庭有多少?但是这两个“一亿”体现了流动人口家庭在“儿童养育”的真实情况。“只生不养”的问题并不仅仅是毕节自杀儿童的家庭悲剧,更是中国社会流动人口的现实难题。

发达国家在儿童服务方面的经验值得我们借鉴。爱尔兰学者Paul Michael Garrett(2009)在其著作《“转型中”的儿童服务:社会工作、新自由主义和“现代”世界》)('Transforming'Children's Services:Social Work,Neoliberalism and the'Modern'World)②该书在微信公众号“社论前沿”的2016年5月~6月份有持续推介。中系统地反思了新自由主义背景下英国儿童服务的转型及其结果,尤其强调政策改革对儿童服务以及相应的家庭社会工作服务之间的实践变化和影响。该书虽然不能为解决中国留守儿童/流动儿童问题提供直接的良方,但是在政策设计、社会工作介入、项目支持等方面有很大的借鉴作用。比如书中的第三章强调了转型改革议程,指出政府如何通过“每个孩子都重要”(Every Child Matters,ECM)项目来促进干预和有效保护儿童计划。第九章则是从家庭的角度来讨论,文章谈到了国家如何将社会问题的解决放入到日常政策实践中,作者举了“问题家庭”和“深度支持家庭项目”来反思社会工作部门、公共服务部门、社区以及司法机构各方力量的介入如何帮助,从而能够更好地促进处于这些“困境家庭”中的儿童成长。

第二,从实践层面,我们要将流动人口家庭服务的实践主体从“个体”向“家庭”转变,从家庭生态系统去回应留守儿童和流动儿童成长的各阶段的问题和需求,尤其是需要给予“父母”成长的支持。近年来,我国面向留守儿童/流动儿童的各种支持和干预项目日益增多,提供服务者也是来自各种途径:包括政府各级部门尤其是各级民政、妇联、团委等官方半官方力量;以及政府通过购买服务的社会机构,还有公益慈善机构、志愿团体;甚至包括国际组织和联合国驻华组织等等(谭深,2011)。他们更多地将儿童作为直接的服务对象,而较少去顾及流动人口家庭中的“亲子关系”。谭深(2011)在总结回顾留守儿童的支持模式和赋权项目后,指出任何的公益项目都不能代替留守儿童的“亲情”。因此社会工作机构、公益慈善组织、志愿团体等社会力量要帮助流动人口家庭“履行家庭责任”,更需要将服务的主体放在“家庭”而非“个体”身上。

具体的行动策略上,富晓星等(2014)提出的“主位诉求”可以作为实践运用的一种模式。他们指出“主位诉求是嵌人在社会结构视角中,探讨资源较少的弱者呈现的群体性问题及相应权利的维护”。我们去探讨拆分型流动人口家庭的社会服务,就首先要明确这类家庭遇到的社会结构和制度性的限制,然后去了解他们作为家庭整体和家庭成员的需要和要求,尤其是要关注家庭中父母在经济和社会压力中对家庭成员互动和关系的影响。实际上,本文提到的“亲子关系”培训也是通过塑造和提升“父母”意识和职责来改善家庭关系。因此只有将社会系统、文化伦理和日常生活有效结合,结合不同的社会力量,我们才能为农民工重新发现“家庭的意义”,并且帮助他们获得家庭的温暖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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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程激清

2013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项目(项目编号:13YJC840041)的阶段性成果。

C916

A

1672-4828(2016)05-0088-13

10.3969/j.issn.1672-4828.2016.05.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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