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银龙 赵晓丹
摘要 周永年“儒藏说”被很多学人认为是编纂四库全书的社会舆论准备,此观点自民国郭伯恭而光大,然而却无人做深入探讨。爬梳文献,不难发现有关“儒藏说”提出的时间线索以及周永年宣传“儒藏说”的记载,基于这些材料的分析观察,“儒藏说”对四库的编纂起倡导作用的结论值得商榷,反倒可能是四库的开馆中断了“儒藏说”的进一步宣传。从时人的反应来看,“儒藏说”的社会影响被今日学界夸大了。
关键词 四库 儒藏说 时间 宣传 影响
分类号 K203
DOI 10.16603/j.issn1002—1027.2016.01.013
清人周永年在中国近代图书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越来越受到学界重视,其“儒藏说”理论与“藉书园(借书园)”实践被拔高到中国近代图书馆滥觞之高度。近读中山大学图书馆青年学者王蕾的著作《清代藏书思想研究》,其中论及周永年“儒藏说”对四库七阁的影响时说:“周永年儒藏说的最大贡献和影响是为清修《四库全书》和设立四库七阁奠定了理论基础。”后引郭伯恭在《四库全书纂修考》中言“士林以倡导之,归诸永年。”加以强调,又引任松如《四库全书答问>>材料以佐之。王蕾得出结论说:“由此可见,学者们普遍认为周永年提出‘儒藏说为《四库全书》的纂修奠定了一定的社会舆论和思想基础。”查郭先生原文为:“士林以倡导之功,归诸永年。”再看郭先生书后有附录《四库全书之续修与影印述略>>内载有1925年国会议员邵瑞彭《征求续编四库全书意见启》云:“有清之世,历城周永年撰儒藏说。未几诏开四库馆,士林以倡导之功,归诸永年。”如此来看,郭先生的言论是对邵瑞彭说法的继承。遗憾的是尚未能考证出邵氏说法之来源。
郭先生所承袭的上述观点对于后世关于《四库全书》编纂研究的影响颇巨,凡研究者必引,但几乎无人提及邵瑞彭,于此不多赘述,然细究者阙如。周永年“儒藏说”对四库纂修之影响真实如何?细细考证起来,大有值得商榷之处。
首先,关于《儒藏说》提出的时间尚不明确。
“儒藏说”提出的具体时间,目前研究者尚未有人涉及,恐是资料太少之故。唯李常庆在《<四库全书>年表》中载明:“1736,乾隆元年,周永年重提‘儒藏说。”但未注信息来源。查周永年生于1730年,乾隆元年尚是7岁小儿,纵然他天资异常,此时能提出“儒藏说”这样的思想,显然难以想象,此说有轻率之嫌。
至于“儒藏说”的提出时间上下限,山东大学图书馆王绍曾先生有一个比较模糊的结论,他说:“在般若寺读书的前后,周永年做了两件前人从未做过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事情,一是根据明末曹学佺儒藏之议,发展而为《儒藏说》,使它理论化,具体化;二是倡建‘借书园(又作‘藉书园),把他自己的藏书,公诸于社会,使一家之藏,推而‘广之于天下。”然王先生此论并未说明藉据。
清章学诚《藉书园书目叙》中说:“藉书园书目者,历城周林汲编修籍录,所藏经史百家之书,用隋年除了写信与李文藻、俞潜山、孔荭谷、韩青田等四人谈论“儒藏说”外,挚友桂馥亦深入参与,罗有高与刘音也大为赞赏并有回应。章学诚只是在为其撰写《藉书园书目叙》时看见了《儒藏说》文章而已,刘统勋、邵晋涵、戴震、纪昀等人未见有涉及之记载。
此七人何其幸运哉!
桂馥为其挚友,二人相交近三十年,相知最深。
李文藻是周永年读书即认识的故交,二人相交三十年,互为知己,李氏殁后交待所遗文稿由周永年代为整理,而周亦继续照顾其家人。
俞潜山,名思谦,字秉渊,号潜山,浙江海宁人,官汾州知府,少学于桑調元,与周永年同学,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二人都参与编《历城县志》,交谊较早。
孔荭谷,即孔继涵(1739—1783年),字体生,一字埔孟,号荭谷,别号南州,山东曲阜人,自称昌平山人。清著名藏书家、金石学家、刻书家,系六十七代衍圣公孔毓圻之孙,正一品荫生孔传钲之子。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中举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取恩科进士,为周永年同年。任户部河南司主事兼理军需局事,兼《日下旧闻》纂修官,诰授朝议大夫。学识日益渊博,藏书丰富,藏书楼名“微波榭”、“红榈书屋”、“青睩书屋”等,藏书数十万卷,与著名藏书家李开先并称“江北二家”。
韩青田(1716—1776年),名锡胙,字介屏,号湘岩,别署少微山人、妙有山人,青田(今属浙江)人。乾隆六年(1741年)拔贡,补八旗教习。十二年(1747年)中举,乾隆二十年(1755年)主泺源书院,周永年于此读书,承其所教。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冬,升任安庆府知府,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四月任松江府知府。
罗有高,字台山,江西瑞金九堡镇密溪村人。乾隆三十年举人,与周永年两次一起参加会试,然命运不济,屡试不第。周永年因王昶而于泺源书院读书期间认识罗有高。罗曾于思平县人李文藻幕。
刘音,资料难寻暂阙。其称呼周永年为“吾友济南周君书昌”可见二人交情不浅。
然而何以周永年不与刘统勋、邵晋涵、戴震、章学诚、纪昀等当世名士宣传“儒藏说”的重大意义呢?刘统勋此时为乾隆倚靠之重臣,声望极高,为四库总裁,荐举周永年人四库馆。而邵、戴、章、纪等除了学术声望显著外,藏书也颇富,交往广泛,影响很大。再则,时四库馆多鸿学硕儒,社会关注度极高,若周永年借助这样一个平台宣传其“儒藏说”,肯定是再好不过了。事实上他并未这么做。那么前七人与其他几人有何不同?仔细分析,除刘音情况不甚明了外,可见到他们与周永年均为1772年前即相交甚深,或早年挚友、或恩师、或同学、或同年,都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关系。而此时的刘、邵、戴、章、纪等人,在私人关系上与他们尚不可比肩。此其一。
其二,由一些事实可以推断,在四库开馆前后一段时间,周永年不再宣传“儒藏说”。
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记载:“周林汲先生,字书昌……先生在馆时,蒙上垂问家藏书籍,刻有书目二部,遂以进呈,点出一千余部进之,后印以御宝发还。”可见,周永年与乾隆有过直接接触,若他仍然有强烈地宣传“儒藏说”的欲望,此时何不向乾隆帝进言?要知道,他在前面所看中的第一个可担此重任的人选是孔继涵,《与孔荭谷》信中说:“曲阜既文献渊薮,足下又淹雅多闻,克肩此事,故敢以告。不尽。”可见周永年对于孔氏的藏书、社会声望与经济实力都有深入了解,方才向他而不是别人表达此愿的。由于周永年所留文字极少,而搜检《纂修四库全书档案》、《高宗实录》、乾隆帝诗文集亦未能见到与周永年及“儒藏说”相关的片言只字。所以,基本可以断定周氏未曾与乾隆帝交流相关想法。
再则章学诚在邵晋涵带领下拜访周永年于藉书园,但未提“儒藏说”之事。在章学诚为其写<<藉书园书目叙》时,章氏见到“儒藏说”十八篇于书首,然并未在他处见其有所阐述,于此可见周永年亦并未主动向其宣传“儒藏说”思想。
乾隆帝的综合实力比孔继涵不知强多少倍,周永年曾委托邵晋涵让章学诚为自己作传记,二人关系可谓密切,可是他未向此二入主动宣传“儒藏”理想。或许是周永年也认识到了李文藻向他阐述的事实之难,然而仍然不妨大胆猜测,周永年遇到了其理想中的“有大力而好事者”——乾隆帝。是乾隆帝编纂《四库全书》的行动应合了他的儒藏学说,做了他理想中的事,故他不必再提起那个人不可及的理想而全力投入编纂“儒藏”的实践中了。虽然“借书园”名称得以保留自用,但由于并未能建成理想中的模样,其私人书屋虽以名之,并未有对外开放借阅之事实,所以无人有相关记载。相反,四库南方三阁开放借阅的事例很多,肯定与颂扬的诗文也颇多。若如此,“儒藏说”对四库未产生什么影响,反而是四库的开馆,影响了“儒藏说”的进一步宣传与发展。亦或者说,四库开馆后,周永年觉得“儒藏说”就不需要再做宣传了,所以对当世的影响极小。
而且,从文献中关于周永年的介绍文字也可推断,儒藏说的社会影响并不广泛。清章学诚的<<周书昌别传》与桂馥《周先生传》有提及“藉书园”与“儒藏说”,而成瑾《(道光)济南府志》卷五十三《周永年传》中提到“藉书园”却未及“儒藏说”,民国赵尔巽《清史稿》周永年传中也未点明“儒藏说”,亦可见所谓“儒藏说”社会影响之一斑。
若言“儒藏说”影响甚大,何故其诸多名震当世的好友们却未曾谈论与宣扬?章学诚为其作传有所提及,其他文章中均不见有所牵涉。李文藻《岭南诗集》与《南涧文集》中亦未发现有记载,翁方纲<<复初斋诗集》有多首诗记载与周永年交游事,王培荀《乡园忆旧录》与《听雨楼随笔》有记周永年事,然均未提“儒藏说”思想。
当然,好友们或许认为这样的理想难以完成,所以不必费力劳心于此,亦是可能。如周永年《覆俞潜山》信中说:“南涧云:此事聚之既难,刻之尤难,恐不能成。”可见周、李二人有交流往复,且李氏持悲观态度,他有诗曰:“君家林汲生,于我意甚厚。力筑借书园,钞副雇百手。罄产不能继,待我应已久。我夙好著录,图籍载车后。羊城僦舍仄,乱帙填窗牖。濒行衣食尽,鬻书以蝴口。朝廷开石渠,万卷罗二酉。无钱写秘本,何以娱衰朽。未到已怅惘,到日其疾首。岂徒草堂赀,贫吏负良友。”正是此态度的证明。并且,除了罗有高、刘音表态支持外,其他几人均未见有过代为宣传的响应。
关于“儒藏”一说,清平步青论曰:“尺牍新钞卷,曹石仓与徐兴公书云:释、道有藏,独吾儒无藏,可乎?仆欲合古今经史子集大部,刻为儒藏。庸按:忠节此言,殆以永乐大典分韵割裂,使无完书,故有此举。然采撷四库一书,十有余年,而未能卒业,徒虚愿耳,至国朝周书昌亦然。逮四库全书告成,古今书囊括无遗,奚啻争胜二氏已哉。”此言不谬矣!
综上所言,起码在民国初,人们即将周永年“儒藏说”思想与四库纂修联系了起来,认为思想提出在前,实践在后,则实践必然是在思想的影响指导之下。这种并无实证的假说,在逻辑上非常具有合理性,也正因此具有极强地欺骗性而畅行无阻。以当时的社会条件及事实来看,二者发生联系的几率很小。“儒藏说”思想提出的下限时间点与四库馆的正式成立相距不足一年,以当时社会信息的传播速度,尚不足以产生极大地影响导致二者必然逻辑关系的发生。而且周永年与乾隆帝产生直接的联系是在四库开馆以后。即使是周永年能接触乾隆帝的间接关系最适合如刘统勋,以当时二人的关系恐尚不能达到如此程度。若非得要将二者联系起来,那点太飘渺的联系也只在周永年一人之处。因此,“儒藏说”思想并未对《四库全书》的编纂产生什么影响。在未掌握足够文献证据的基础上,以逻辑的合理性进行推论,显然在科学性上有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