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浔的诗
李浔,1963年生于浙江湖州,现居新疆柯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州市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江南诗的代表诗人之一。出版九部诗集和一部中短篇小说集。作品两次获《诗刊》奖、两次获《星星》诗刊奖。诗集《独步爱情》和《又见江南》分获浙江省第二届、第四届文学奖。1991年参加《诗刊》社第九届青春诗会。
擦玻璃的人没有隐秘,透明的劳动
像阳光扶着禾苗成长
他的手移动在光滑的玻璃上
让人觉得他在向谁挥手
透过玻璃,可以看清街面的行人
擦玻璃,不是抚摸
在他的眼里却同样在擦拭行人
整个下午,一个擦玻璃的人
没言语,也没有聆听
无声的劳动,那么透明,那么寂寞
在擦玻璃的人面前
干干净净的玻璃终于让他感到
那些行人是多么零乱
却又是那么不可触摸
我无心看见,你的手势
以及你好像有温度的语气
现在是落暮的深秋,没有
春天中会旁白的雨水和叶子
你在公园的一角,那么多人围着你
像蚂蚁,或者是蜜蜂
而我骑在一只石狮的上面
比你高,鸟瞰着你演讲
幸亏是秋天,叶子黄了
落下的叶子被围着你的人
踩得散发出好闻的味道
你的主义也在其中,弥漫着
小草永远达不到的气息
你滔滔不绝,两片嘴唇犹如剃须刀
刮尽了人世间的不平
理想越来越远,云越来越软
秋天越来越和果子无关
这个年代,演讲者只能像一张老照片
悠久,泛黄,让人看得发呆
而看见这一幕的人
只能像那只石狮,和季节、情感无关
早晨,你的身体有了淡青的场境
清爽的呵欠,湿润的眺望
窗外的小鸟在公共场所调情
这是我梦中无法拓展的细节
杯里有伸着懒腰的春茶
它们惊讶,猜疑,春是可以冲泡出来的
早晨的鸟,在远处追随旭阳
尽管你已醒了,可以想象了
但梦境中的对话还在:
“是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是非是磨亮耐心的石头”
这样的早晨是无法安静了
吵吵闹闹的早晨,一切都变了
鸟也是一滴会飞的露珠
无力的钉子在地上多么像一粒粒种子
它们会发芽吗?
你的疑问就是一颗钉子
榔头把钉子敲进墙面或木头的瞬间
你应该记得这沉闷的声音
这是强行进入的行动
是思想和行动结合的声音
尖锐的钉子在里面已见不到光了
没有光明的钉子挤在陌生的地方
仍然钉牢了尖锐的初衷
但谁都不知尖锐是什么模样了
是的,你尖锐惯了
那颗坚强的心,是谁把它削尖?
又是谁把没有党派的钉子
敲进有阶级的身体?
那个迷恋鱼刺的人,锋利已不在话下
河边的倒影里有着三三两两的伤害
河在寻找鱼的方向
岸在寻找河的初衷
你的桨划动着无色无味的水声
即使在春天仍然没有乡土气息
鱼一直在游,不会靠岸,不会说谎
上钩的鱼依然跳跃着银色的真话
桥上的过路人回过头来
脸色和鱼肚有同样的色彩
喂,回来,远方没有鱼
那个迷恋鱼刺的人,呼唤也是尖尖的
说真的我没见过天鹅
听说它是美好的,有优雅的翅膀
有绝对相信蓝天白云的信念
它们,还有它们的子女
一代一代,给了我高远的想法
我,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
如今在谈论高不可攀的美
偶尔有风吹过,水稻叶子摇晃着
村里的炊烟也摇晃着
远远看去,这是衣食无忧的美
我在这里仰望着天空
傻傻的表情,像路边的那棵石榴树
一年一次,石榴会咧着嘴赞美成熟
有人说我是长不大的孩子
幼稚、任性、动不动咬着嘴唇
说出不合时宜的赞美
这是真的吗?我就要
把美团结起来到明天
春江水暖,你仍找不到鸭头丸帖*
这个季节风吹得越来越低
路杂乱无章,脚印一个比一个浅
泛黄的纸上爬满了潦草的字迹
也许里面藏着凶险的笔画
不可言说,只能意会,这是你的偏方
想当年,被鸟衔过河的草籽
如今成了药罐里煎熬的草药
你的咳嗽声像一座悬崖
又陡又滑,上去了就没有机会下来了
这个季节风吹得越来越低
站在风声之上,咳嗽也在风之上
你只想告诉平安:平安是风吹不到的
*鸭头丸帖是王献之书法名帖。
喜欢水的女人,总是无辜
走在沼泽喜欢的地方
远处没有要等的男人
没有山,只有低头吃草的光景
有水的地方可以捏一些泥巴
重塑心目中的人,可以
让宁静的村庄不再宁静
让后院的枫杨树哗哗作响
灶沿上擦得干干净净
火在灶膛,更在心里
把等待烧得沸热,又有好看的热气
喜欢水的女人,总是干净
连寂寞也这样干干净净
我已记不得
你是怎样甩着长发
黏住了我的问候
甜甜的比上海软糖
还要软的笑容
甜是味道的插曲
软是什么
是小羊羔想家的叫声吗
你应该是有秘密的
比上海软糖
还要软的秘密
我一直在嚼
牙根越来越软
剩下的日子越来越硬
这个夏没有想象中的荷叶
只有倒影中
有点粗糙的蛙鸣
远处有几点农舍
更远处是离家已久的男人
这个夏热得不长不短
汗水打湿了泪流过的脸
那条通向秋的村路
两边的青果
青得蓝天已老了
写惯了偏锋和草书的人,应跟随一只蚂蚁上山
慢是唯一的理由,去错过谄媚和红尘
再慢一点,看看洁净的石子,天真的叶子
观云听风,滴水成湖,石子是山
在云半间,江山已无大小
无论是早春,还是大雪封山
一棵轮回的树总是能找到山泉的出口
有声还是无声,小草最终会长在人的身上
还是看看那只过冬的鸟吧
它翅膀上抖落的,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在云半间,冷暖已和高低无关
我沿着草把马蹄踏实的帝国又走了一遍
累了,就听北风在向南说话
举目的蓝天,和马一起奔跑
我听鞭子说话,听马蹄说话,听鹰说话
马头琴声里的大汗
让我蓄须,喝酒,忘记世界地图
到有草的地方都去走走
鞭子一样的大汗,让我追马一样的女人
想家的时候,月亮会落在马奶酒的杯里
它是那么青蓝,真像我童年屁股上的胎记
秦一路向东,汉一路向西
蚕桑的春秋,在一根丝线上有足够长的耐心在吴越,春已肥了。河
在一张桑叶的经脉上,游向远方
自古至今,忘归亭内歇息的读书人
望陌上的桑林,听蚕歌
缠绵在人世间的五言或七律
结一只蚕茧吧,将自己禁锢
无趣时,将茧咬破,随意飞飞
罢了,情无非比丝更易断
国也没一根丝线长
如今,桑种在屋前屋后
葱绿在雾中,像刚刚醒来的少年
读万卷书,想悠久的历史是徒劳的窗外的鸟就这样叫醒了我
面对平淡的日子,我喜欢上了洋葱
剥洋葱,浓郁的香味像阳光包围着我
我的嗅觉、味觉,尤其是听觉上升到悠远的程度
我是个需要刺激的人吗
也许是。我看见蝴蝶解下了情色的腰带牵着我行走在有味的路上
接近韭菜地,我的口味越来越重
从此,饥饿的我都潜伏在菜叶的背面
一个远远的声音像一个疲倦的乘客
“菜已长高,而你不是素食主义者”
吮着手指,看鱼游过童年
这条河已有了太多的浪花
倒影中的天,比眼里的天更懂得享受年幼无知
再往前走可以看见少年
绕道而来的桥,让路分叉或者碰壁
疾步如飞和时间赛跑
一步步把青春拋在身后,一天天把风声磨平
现在你终于看见岸了
让白发长在手指上,指认到天黑为止
原谅我不太适应重口味的火锅
我才尝了一口,花椒
就让我想起了分手时你说过的狠话
那么多年了,我的手指
在地图上指摸过进川的每一条路
花椒,习惯江南小炒的我
喜欢小白菜,喜欢
清蒸太湖白鱼
喜欢毛毛雨和不辣的问候
花椒,但我每天看四川气象
比看电视剧更准时
今天,四川的那个光头诗人来了
龟儿子,从早喝到晚
是他,让我又一次回顾了你
花椒,阴阳锅就在我面前
牛筋,牛百叶,心肝,就在那里
它们全都像我不易消化的往事
现在,阴阳锅里有我的倒影
我和花椒又黏糊在了一起
沸腾着,又辣又麻
一棵无人辩识的草终于高过你的膝盖
再高一点的地方,只有蚊子
它们幸福地飞翔
吃牛血,喝露水,看夜慢慢长大
和草在一起,你开始潦草起来
不关心政治,不赞美风花雪月
在缺少人气的夜里
听虫子叫着最亲爱的朋友
和草为伴,这一切都和人无关
你随着风一次次放低腰身
终于感到自己再也不会无地自容
流水中,有最终目标的随大流者
鱼。轻浮,潜水或摆尾
这些祖传的技巧,让世俗的美下沉
鱼。和水面上的人间
有着不解的恩仇,讨厌干旱,讨厌路甚至让河剪掉了阻挡你去路的手臂
唉,一江春水一直在向东流
鱼。有时也会逆行,饱满的肚里
都有隔世的潜水高手
被鱼游过的河,湖泊,大海
都有一股浪劲,冒着快乐的水泡
翻滚着水花,让岸像一块厚实的舌头
贪得无厌,不顾生死舔着鱼的私语
在人间,天空紧贴在水面上
用黑白分明的爱,披盖在鱼的身上
人类是多么可笑,用一百种怪脸
赞美倒影,用自恋者的面孔
趁着流水盗用鱼的来路
算了吧,鱼从来不需要倒影
哪怕在汤碗里,或者在岸上
仍然锋利得没有倒影
狡猾之心,随这卵石从山顶滚到山下
浑圆结实,这是老刀把子的江湖
每当鸟失眠,山泉会模仿刀锋游走荒林
儿女情长的夜里,月亮有着生死不明的天赋
刀锋一直是冷的,看刀的眼神比刀更冷
刀把子被紧握焐热时
刀锋也会和对手有同样的体温
一只蚂蚁在一个习惯不怕虫子的人手上
它不知道什么叫痒
一只蚂蚁在一个习惯翻掌的人手中
它不知道正和反
一只蚂蚁在一个习惯鼓掌的人手里
它不知道究竟死在什么好事里
太阳还可以再晚一点升上来
让羊吃饱,懒洋洋地看着远方的草
看着骑毛驴的大叔走向集市
还要看不太会下雨的天
这是一只羊幸福一天的开始
红柳,像大婶手中的馕
一块,一块,在空旷的日子里
喂饱了戈壁滩上永远是痩小的路
在南疆,羊总是在前面
绕走在红枣和杏子的左右
春天已经不在,在入冬的日子
羊晃动着油肥的屁股
寂寞时,就叫几声妈妈
远处的雪山,懒散,蹲了一个冬天
草在等忘情的雪水,沙在等不归路
土墙里的母牛,天暗下去后,不可叫
反刍着从南到北隔季的杨树叶子
雪有多厚,草有多深
爬山的脚被焐在土炕上冒着热气
哈迪尔大叔的毛驴总是梦见玉米
天开始亮了,土墙里的寂寞
却是母牛的响鼻
在柯坪,地窝子里的娃娃
你的前世和来世,隔了一座阿尔塔格山之间有玉米、红枣,和一群有奶挤的骆驼
在中亚,掉在你身上的阳光
它们是沙子,是会抺去你来路的沙子
塔里木是无声的,胡杨林是无声的
故乡也是无声的
你说,小,可以精细
可以钻进你并不宽容的间隙
在塔克拉玛干,骆驼会告诉你
水会让人软弱
沙让你学会走路
龟兹的风很大,她回过头来的样子
云和月都远走了他乡
二晋已成帖,唐朝住在书中
江南小桥下的流水声
才让我记得,琵琶声在一路向东
现在我在一株白杨下,和白居易一起
暗恋隐姓埋名的胡旋女
风越来越厚,胡箜篌的春天
是那双乌皮靴。我跟着它走过天山
走过叶尔羌河,想找回那只离家已久的毛员鼓
西部头题·西部中国诗歌联展(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