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声的刀锋

2016-04-08 23:32寒郁
四川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小慧刀子卫东

寒郁

1

要说雾是什么时候来的,还真没人说得清楚。就像那把欲扬先抑的刀是什么时候插在她门口灯罩上的,她也说不清楚。刀子插在一个皱巴巴的苹果上面,苹果很丑,刀更丑,却还在那里卖弄着凛冽邪恶的刀锋。曼蓉的怒火一下子就窜到了头顶,这么多天以来积压的愤怒都爆发出来了,曼蓉抄起地上的刀子奔跑起来,带着要一头撞过去的绝望,借助着奔跑的力量把刀子狠狠地朝路对面掷过去,刀子很快就消失在大雾里。曼蓉犹不解气,在雾气里大吼了一声,那厚重的雾团被她的呼喊撞凹了一个大坑,漩涡流转,然后反弹回来,盖得严严实实,这个早上,她的愤怒并没有人看见。

曼蓉回到屋里,内心的委屈和愤怒已没那么厉害了,却仍然一并燃烧着。盯着外面苍苍茫茫的雾气,曼蓉忽然就潮湿了双眼。她在心里喊了一声,卫东,你个狗日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们都欺负我啊……不曾想一哭还真哭大发了,眼泪止不住似的,扑簌簌地往下掉,一年多以来的憋屈和无助一下子都集合起来,曼蓉蹲倒在地上,捂住心口突然而至的悲怆,全没有了一贯大大咧咧的要强模样……想起刚才门外闪着寒光的刀子,曼蓉真是有点伤心的意思了,心里哀哀的,怎么说她也毕竟只是个女人家。哭了一半,忽而想起还没给小慧煮牛奶呢,反手倔强地擦擦脸上,骂自己一句,哭个大头鬼,好没出息!就起身去灶台忙活。小慧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马虎不得。白色牛奶浓稠地翻滚着,曼蓉的思绪跑远了,那把刀子又在眼前跳跃,曼蓉猛地挥了一下手,似乎要把那鬼魅的刀影挥走,心里恨恨地说,狗日的,老娘还就不服了怎的,都是百十来斤,谁他妈怕谁?!锅盖被她狠狠地挥落掉地上她才发觉。

吃饭的时候,小慧看着她,低低地问,妈妈,你脸上怎么啦,这么多道道呀?

曼蓉匆匆抹了一把,可能是刚才眼泪漫漶的,没擦干净。赶紧催促小慧道,快吃吧,吃饱了去学校,好好学,听见没?

小慧一边吃着鸡蛋一边点头,嗯。

看着女儿黑黑亮亮的大眼睛,曼蓉心里才有些安慰,心里郁积的愤懑随之吁出了一口气。然而,小慧接下来一句话,又把她拉到困境里,小慧问她,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曼蓉眼睛躲闪着小慧眼光的照射,近乎仓惶地看着桌面,又看看门外,说,快了,快了,问那么多干嘛,赶紧吃饭吧!

小慧用筷子捣着鸡蛋,眼睛低垂,很不满了,嘟着嘴说,妈妈你都说一百次快了快了,都三百九十七天啦,我不会记错的,每天晚上我画一只喜羊羊,你看,我都画三百九十七只啦,智羊羊还不回来!

小慧展示着她在作业本上画的喜羊羊,密密麻麻一片,看得曼蓉心都乱了,眼角的水花几乎要趁机发芽,被她憋了回去。曼蓉抚着小慧的头发,爸爸这回打工去的地方远,耽搁了,不过妈妈这回答应你,最多半年,智羊羊就回啦,放心,不会让灰太狼吃掉的!

小慧才眉开眼笑,说,不怕,爸爸力气大,打得过它们!

吃了饭,小慧背着书包跟妈妈挥挥手就跑了。曼蓉在后面跟上来嘱咐着,慢点儿,别心急失慌的,雾大,看着路上!

小慧很快就消融于雾中。

天其实还早,曼蓉走回屋子,她弄不准此时要不要把卷闸门循例拉开,老实说她是有一点恐惧的,那把刀子虽然被埋在雾里,但它的光芒似乎被风吹得摇来晃去,几粒寒光被风吹进她的眼睛里,轻轻一揉,硌得眼疼……

两个月前,她从原来出租房搬到这个地方来。有卫东在不觉得,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屋子突然大了起来,空荡得厉害,曼蓉于是把放在老家里的小慧接了出来,找了附近的子弟学校插班走读,想着虽然贵点但怎么说城里的教学条件也要好些,主要是家里的老人照顾起小慧已经显得有些吃力,更重要的是卫东曾嘱咐过她。探视的时候,卫东说,咱得好好培养小慧,别让她和咱一样没本事,逢事被人踩着!在家里,曼蓉虽然咋咋呼呼,很强势的样子,但说到正事儿她还是听卫东的,卫东还是她的主心骨。

卫东是一年前出的事,其实也不算很大的事儿。开始的时候,他们跑,卫东也跑,万不该在被赶上的时候起了争执,争执也就罢了,推搡的时候卫东使劲推了协管一把,这一推就推出事儿来了。卫东虽然个子瘦小,但壮实,协管被他一把推倒了,起来就急了眼,骂着扑向卫东,无数的拳头就下来了。卫东被打得密不透风,情急之中就奋力踢了一脚,这一脚他付出了一年零六个月的监牢。他踢在了协管的胯下,几乎要把对方踢报废掉。曼蓉后来还说他,你真是傻死了,打就打呗,打几下就当是松松皮儿了,你还手做什么!卫东和她隔着玻璃,还梗着脖子,倔强地辩解着,说,他们,他们让我跪下,跪在地上把钱掏出来,还踢我的头……曼蓉还是说,跪也就跪,咱这样的人,还在乎那个干啥……可说着说着曼蓉也流了泪。曼蓉最后只是说,你在里面别操心,钱我来想办法,最多一年,咱出去干个正经事儿。卫东想说,想什么办法,一分钱也不交,我认了,不就是一年多吗,我坐!然而,曼蓉近乎破口大骂,说,你个龟孙在里面消停了、舒服了,你想得美,赶快给我出来挣钱,过两年我还想给小慧添个弟弟呢!

……曼蓉有些恍惚了,扶住门楣,脸上呈现出一片茫然,雾把她眼前的世界洇染得柔软而虚幻,然而,她知道的,拨去这些氤氲的雾气,就会渐渐露出残酷的面目,当然,包括今天早上那把刀子。

开不开呢?曼蓉一手扶着卷闸门的凹痕,一边想,菜是昨天晚上就从市场上进来的,已经条分缕析好,绿莹莹的,青灵灵的。红的辣椒萝卜,青的油麦菜豆角,紫的茄子……都在筐里摆着,水淋淋的,精气神儿很足,正是品相最好的时候。

曼蓉忽然一把把卷闸门顶上去,开!她需要钱,得先把卫东拿钱弄出来,一天都刻不容缓。爱他妈怎么来怎么来,我倒要看看那地上的刀子会不会飞过来呢!

2

刀子当然不会自己飞过来。可雾气散去之后,几十步之外的厚三儿跩着膀子慢悠悠地走过来溜了一圈,还笑眯眯的,走到曼蓉跟前,嗖的一声甩过来一簇眼神,却比刀子还狠!说实在的,曼蓉极力笑着支撑,心里却怕得要命,但是怕有什么用呢,所以曼蓉反而逼着自己向前走上一步,迎着厚三儿的眼睛,还招呼他呢,兄弟今儿又喝酒了吧,这肚子圆得,人没到肚子就开过来啦!说这话的时候,曼蓉是强使自己镇定,才不至于出现惊悸的颤声。

厚三儿簸簸肩头上搭着的小褂,深陷在肉缝里的眼睛忽而如出弦的箭镞,在阴鸷的眉峰和横生的黑脸下,显得特别恐怖。厚三儿鼻腔里发出一声浓重的“哼”,道一句,你一女人家,我也懒得费一回手,不拘黑儿白天赶快去给陈哥道个歉,我也好说话!

曼蓉的脸阴沉了下来,看着那些无辜的青菜,忽而愤愤地说,凭什么,操他妈的,他扇了我一耳光呢!日他先人,他一老爷们儿跳起来扇我,也他妈算是站着撒尿的货?!

厚三儿肥硕的屁股一腚几乎要把门口的小凳子坐裂开,吐了一口痰,说,活该,小娘们儿,扇你活该!

曼蓉已经豁出去了,砸开一个西瓜,将最鲜红的一半递到厚三儿脸前,说,三哥,都说你在这一片儿最横,我虽新来,但也风闻了不少,我心说这地方人杂,四面八方各行各业的都有,就得有三哥您这样的人物镇着,才能各自安心营生,可今儿看三哥的言行,才知我想错了,原来三哥也不过是一个欺软怕硬谁给他点儿酒喝,他就替谁平事儿的孬种!

厚三儿把咬了一口的西瓜反手掼在地下,说,你他妈放的什么屁?!

曼蓉撇着身子,很嫌弃地说,孬种!你要是没听见我就大点声,俩字,孬种!

厚三儿按着大腿想站起来,努力了两次都没能成功,主要是凳子太矮了,他又太胖,所以厚三儿坐在那里发飙,他说,你个小娘们儿不要逞能,还嘴硬!老子一拳能掏得你前后通风!

这时候正是下午下班的时候,租住在附近的外来务工人员陆续进来买菜,曼蓉的菜摊开始忙活起来,曼蓉跟一个顾客说,你看,三哥多能三哥多厉害!长着个手还会攥拳呢,还一拳就把我掏个窟窿呢!曼蓉冲厚三儿竖竖大拇指,真能!

买菜的人略微也知道些底细,微微笑了起来。厚三儿立睖着眼逡巡一遍,笑的人买了菜就走远了。厚三儿说,信不信惹毛了我,老子一顿把你这摊儿砸了!

曼蓉码好豆角,把西红柿上面的包装撕去,不住地点头,说,三哥,妹子信着呢,一直信!也不看三哥是谁,那咋不信呢!

厚三儿眼看言辞上占不了上风,这会儿他倒是站起来了,但买菜的人多,当着这么多人,他也不好撒泼,只恨恨地把一筐土豆踢得满地打滚,撂下一句话,你等着吧,有你的好儿!

曼蓉不慌不忙地收拾着地上散开的土豆,一边招呼着说,三哥,西瓜还有一半呢,单给你买着留着的,你吃好啊!

夕阳的光线温柔了下来,红彤彤的,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厚三儿讪讪走远的虚大背影,曼蓉忽然想笑,眼泪却落下来了。曼蓉想,哭什么呢,有什么好怕的呢,他们也没有这么可怕嘛!

3

曼蓉是一个月前决定摆摊儿卖菜的。原来她和卫东在街上卖小吃,卖河南老家的“雪湖牛肉包”,也卖馄饨,用一个焊了四个轱辘的车子兼操作台推着,走街串巷在小区附近打游击。可是到底也不敌那些英勇骁将的城管们,在一次次交锋中,一个轱辘车子被他们一点点斗争得支离破碎,到最后被那种清理街道的铁叉子给一叉铲崩溃了,再也支撑不起“雪湖牛肉包”,只有放弃。曼蓉进一家售楼处做保洁,卫东呢,就沿街倒卖一些手机、耳麦、窃听器之类“违法乱纪”的电子产品。

有什么办法呢,家里一摊子呢,得挣钱啊!

结果呢,卫东就因为争执中踢了协管一脚而被拘留在局子里,曼蓉在售楼部辛辛苦苦还要忍受保安队长的刁难,就这到最后还是被开了。曼蓉后来当笑话说给卫东,要说也是我一时嘴贱,那队长想搞前台的小姑娘,那姑娘才多大呢,刚下学的样子,看人的眼神都是毛绒绒的鹅黄色,纯净得很,可那天中午小姑娘正趴在洽谈室的沙发上午休一会儿呢,保安队长就悄悄溜进去了。我正在做卫生,伏在外面擦花瓶底座呢,队长估计没看见,你想,我看得真真儿的,他进去就摸人家姑娘的衣裳,我嘴贱啊,就嗯哼嗯哼在那里咳嗽,姑娘就醒了,跑了出去。队长能放过我?到手的好事让我给搅了,出来劈头就骂我,你嗓子里塞X毛了,他妈的瞎咳嗽啥!得,当月就找个茬把我撵走了!还压着我半个月工资没给呢,他奶奶的!

卫东那事人家说罚两万,就给放了,有这档子事儿,曼蓉哪敢闲着,得赶紧挣钱啊!正好遇上这附近有一处房子出租,她看了看,一楼,寻思着兴许能做个小生意啥的,就租下了,卖个菜啥的干着试试,反正就是赚不来大钱也赔不了多少。就干了。

平常卖菜,她不是那种缺斤短两小贩,曼蓉心说,赚多赚少不能昧了良心不是?所以她不注水、不用药泡,价钱定得公道,谁知道没多久就把陈斜眼得罪了。陈斜眼说自从曼蓉开了这个摊儿,他的生意就败下去了。什么道理,曼蓉骂道,净他妈胡咧咧,隔着两三个巷子呢,纯属于生不下孩子赖床!顾客又不傻,当然谁便宜谁的菜好买谁的。你招徕不了生意,不从自个儿定那么高价格不从自己缺斤短两找原因,怨我妨碍的。狗日的,什么东西!

曼蓉穿一身浅绿短衫,站在摊前,利利索索的样子,招呼道,老乡,你看看,咱的菜都是俺前半夜就拣选好的,买到家里绝对好吃!有熟识的顾客搭起话来,曼蓉便倒豆子似的一径说道,不是自夸,咱生意好是咱下了心思的,他陈斜眼不管这些,咬着屎橛子打提溜,一个劲地说咱妨他,还来找我呢,开口就问我为啥把价钱定这么低?赚多赚少是我的,你叉着胳膊走路管得宽哪,我才不尿他呢,爱咋咋,滚去!他妈的,可他一个老爷们儿竟然跳起来扇我!——我、我那个气啊!你说他算哪门子男人?!——不过咱也没饶了他,跳起来七手八爪挠了他一脸萝卜丝儿,狗日的,也不想想,老娘是好惹的!

曼蓉骂着骂着,笑了,心里想,卫东,卫东你个死人哟,你赶快过来给我出这口怨气哪……

不过话说回来,曼蓉是怎么都不会告诉卫东的,他那个暴脾气,知道了肯定要拼命的,劝不住的。没办法,就忍着,曼蓉想,咱不是来置气的,忍着吧,忍着吧,咱得每天挣这点儿钱哪!

4

早上起来的时候,卫东问,吃什么,我来弄!

卫东一向起得早,而曼蓉爱睡个小懒觉,做姑娘时候留下的坏毛病。曼蓉说,面。

小慧说,牛肉。

结果人家两个都没耽误,煮了一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还得意地笑呢,曼蓉想打他一巴掌,抬起的手就落了空,醒了,才知道是一个梦。梦得那样分明,好像就是刚发生的事儿。她都有经验了,再想下去肯定又要沉入纷乱的思绪里,一身都弄得惘惘的,所以曼蓉扑腾一下子就跳下了床,仿佛不这么利索就起不来了似的。起来了,天还早着呢。她坐在那里分门别类整理着蔬菜,要挣钱!再过些天是小慧的生日,九岁了,她得好好给她过一回。孩子还没吃过蛋糕呢,这回得让她吃腻味了,曼蓉想。

曼蓉想着刚才的梦,心里的笑就兀自溜到嘴角来了。曼蓉从蔬菜里选了最好的一些,留着晚上给小慧做菜用。给小慧煮好了早饭,才去掀开卷闸门帘,在揭开的时候,曼蓉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会不会再有一把刀子呢,但很快就定下心来了,随他,爱有什么有什么,正好屋里缺一把削苹果的刀子呢,有本事就再送来一个吧!

打开门,曼蓉吁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只是黎明前影影绰绰的雾气。曼蓉想,陈斜眼也好,厚三儿也罢,终究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总要讲些道理,兴许已经咂摸明白了事儿,不再找她的茬了呢。

可她的预料还是错了。隔了两天,他们还玩出新花样儿来了。

这天,下午的时候,正忙着呢,一个矮瘦的协管员来了。曼蓉在外面摆摊做生意这些年,落下了一个毛病,一看见穿制服的过来就心里发憷,身体立时呈要奔跑的弧度,脚尖都踮起来了,才想到自己是固定的门面,跑也跑不了。曼蓉临时拼凑出一张笑脸,和协管打招呼。矮瘦的协管爱睬不睬的,全不把曼蓉讨好的笑脸放在眼里,曼蓉递给他一杯茶他也不接,张嘴就问,有营业证没?

曼蓉心想营你大爷的证,我卖把小葱小蒜哪里办得起什么营业证?却只能笑得更婉转,说着,大兄弟,我这不才摆摊嘛,正想着去办呢,您就来了……别别,您别开罚单啊!——曼蓉两只手在空中扑腾着,却无处攀援,眼看着一言不发的协管在纸上刷刷写字,阻止不了。曼蓉心急,求饶一样,挨近了协管,把兜里还没捂热的菜钱悄悄地往协管手里塞。协管一边伸手攥住曼蓉递过来的钱,一边还面无表情地在那儿装大,你这没经任何审批属于违法经营啊,按规定得罚款五千,这样吧看你是初犯罚你两千得了……曼蓉因为挨他太近,感觉哪里不对劲,忽而一把揪住协管的肩章,狗日的,原来是临时用别针别上的,底下的“保安”字样都没撕掉,她到底是在售楼处做过保洁的,保安制服见得多了。曼蓉死死揪住这冒牌的协管,愤怒得几乎要笑了,给老娘蒙事儿你他妈也做专业一点儿,好不?曼蓉问他,谁指使你的,演这一回给多少钱?

假协管气焰消了。一看就是街上那种嬉皮笑脸的泼皮,挠挠头,笑笑说,大姐,你配合一下呗,又不真为难你,咋说你也得装装被唬住的样子,那边的劳务费我还没拿到手呢!

曼蓉拉住他的袖口,说,拿来!

什么?

钱!

嘛钱?

刚才你从我手里拿去的,给我!

假协管嘿嘿笑两声,姐,那不你刚才给我的嘛!我能不给你个面子收下吗?把制服一脱,一溜烟往外跑,却迎面撞在厚三儿的巴掌上,那真叫一个脆响的悠扬。厚三儿嫌恶地啐了一口,没用的东西,烂狗屎扶不上墙,做个样都装不像!

曼蓉接着话说,三哥带出来的好兵哪!

厚三儿脸一横,少废话!陈哥让我来问问你,这个歉你道不道吧?

曼蓉懒得再理会他,蹲下来收拾菜摊,把各样的蔬菜码放整齐,却忽而惊恐地站立。因为厚三儿突然问她,那个背个花书包的,是你闺女吧?

曼蓉浑身都绷紧了,咋呼道,你,你想干什么?

厚三儿阴阴地笑了,坐下来,说,你不该把她带过来的。

曼蓉头皮发麻,失了态,拉住厚三儿粗滚滚的胳膊,你想干啥?!

厚三儿笑得很肥,很温和,末了,随口一说,我可知道她每天下学从哪些路口过哦。厚三儿说,要不要我这个当叔叔的给她打个招呼呢,你说?

5

曼蓉就是当天晚上崩溃的。

晚上小慧回到家的时候,曼蓉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抱得那样紧,都把小慧抱疼了。小慧说,妈妈,你怎么哭了?

曼蓉不知道,就是想哭一哭。曼蓉摸着小慧的头发、脸颊、身子,一双手仿佛慌不择路,好像小慧丢了什么似的。小慧奶声奶气地问她,妈妈,你是不是想爸爸了,才哭的?

曼蓉没有回答,督促她吃了饭,做完了作业,直到把小慧哄睡着了,曼蓉才出了门。

出了门,头顶上,月儿好亮。曼蓉像是走在一地软银子上。这个小区很偏僻,属于城市很边缘的郊区。灯光良莠不齐,所以除了月亮,还能看到几粒明灭的小小星子,曼蓉不禁仰头叹了一口气,似乎那几粒寒星落进了眼睛里,硌出了她参差的眼泪。

路上,曼蓉一直在想,不管怎么着,得把这爿小店保住,等卫东出来了,做什么事才好有个底儿。是啊,卫东出来了,若是没有一点基础,怎么立足呢?曼蓉心里念念地想,一定要把小店保住,和他们拼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曼蓉的手抵在衣兜的硬处,借着泼洒的月光,有一瞬间她甚至感觉暗处的刀子在兜里跳动着,跃跃欲试了。曼蓉按住刀子,脚步摇摇摆摆,喝了酒一般,一颗心似乎受到感染,起伏得厉害。曼蓉在月光下停下来,扶住墙,捂住胸口,让自己喘几口气。曼蓉其实很想丢下呼之欲出的刀子,一直跑回家里,守着小慧的皎洁的睡脸,任心里铺展开金黄的温柔和暖意……小慧的笑脸多好看啊,像一朵小葵花,四面旋转都是温暖灿烂,每当曼蓉看着她的笑脸,都感觉生命中阴沉的天空一下子明朗了起来,做起事来也格外轻快……扶着巷子的老墙,曼蓉的眼泪终究还是被逼迫得流了下来。她捶着墙壁,压抑地咆哮着说,你们、你们怎么就不能容我一点儿,我要的并不多啊,我只是想卖点儿青菜,你们为什么就容不下我呢?……没有人回答她,夜风经过旧年狭窄的巷子,发出逼仄的嗡嗡之声,似在叹息,又似乎在抗议。

不知道为什么,记忆里那天明晃晃的月亮是暗红色的,曼蓉仰天望望,就记住了这样苦巴巴的红月亮。

转过几个巷口,再走几步,就到了陈斜眼的菜摊,一眼就看见陈斜眼的菜摊占满了三间门脸,规模顶曼蓉的好几个。其实曼蓉对他是根本构不成竞争威胁的,他就是看不惯还有另一摊儿生意,好像曼蓉每挣的一块钱都是从他这儿抢过去的,他就要设法挤兑得曼蓉做不下去。

天热,曼蓉远远地就看见陈斜眼和厚三儿还有几个人,在菜摊旁边的空地山喝啤酒吃烤串,都光着膀子,喝得很爽的模样,说着荤笑话,不时地发出一阵哄笑,那样的笑像是垃圾堆里被惊起的蝇子纷纷往外跑。曼蓉听见了,厚三儿说,我对那小娘们儿说一句,老子要不要给你那宝贝闺女在下学路上打个招呼呢,小娘们儿就蔫了,不炸棱了,一招毙命!街痞厚三儿喝口酒拍拍陈斜眼的肩头,放心,陈哥,在这小街道里,没我厚三儿办不成的事儿!

曼蓉一路犹疑不定的愤怒,就是被这样怂恿起来的,她的愤恨本来是摇曳不定的小火苗,却被他们邪恶的笑声一灌溉,一下子就铺天盖地起来。曼蓉几乎是一路奔跑着扑向他们的,她的奔跑带着一种绝望和破碎的状态,脚步飘飘斜斜的,她其实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想表示她并不害怕,真的,她真不想拿刀子伤害谁。她还想过几天好好给小慧过生日呢。但她跑得那样快,以至于连旁边卖烤串的假新疆人都惊讶地趔开。

陈斜眼是第一个转身发现的,然后就看见一道光芒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从曼蓉怀里绽开,如同一道彩虹将陈斜眼惊吓的嘴巴和表情一同覆盖。

陈斜眼最先反应过来,却已经躲避不开了,惊吓得脸都扭曲变形了,两手在半空划拉着,想抓住曼蓉握刀的手却又怕受伤,胖脸霎时间堆满了难堪的笑,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大妹子你……这是干啥?有啥话先放下刀……再说……

曼蓉不理会,还在激烈地比划着,她拿出的是所有的力气,所以刀子在她手里,像是挥舞的旗帜,变换着身姿,舞出一片眼花缭乱的光芒。

厚三儿也反应过来了,附和着连声说道,是是是,先放下刀,都好说,好说……哥们儿是跟你闹……闹着玩儿的,老妹儿你搁得住这样泼命吗?

当刀尖真要在陈斜眼、厚三儿他们身上开花的时候,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来:算了算了,先把刀放下……你要卖菜,想咋卖咋卖吧!哥们儿不拦你总行了吧!

这回,轮到曼蓉吃惊呆愣了。她呆傻了好一阵儿,攥着手里的刀子,指着陈斜眼、厚三儿等人呵呵呵地冷笑起来。冷笑过后,却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极度虚脱地抱着膝盖哭开了。曼蓉的哭声惊动了路人,人们纷纷围拢过来,疑惑地望着恸哭的曼蓉和围着曼蓉手足无措的陈斜眼、厚三儿等人,都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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