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不想抛弃你

2016-04-08 03:15马武宝钟尚熹
情感读本·生命篇 2016年3期
关键词:出面生父生母

【美】马武宝 钟尚熹

我愿意跟他们一起走完这段寻亲之旅,用友情来弥补过去16年错过的亲情。

马武宝,全名怀亚特·马武宝·哈里斯,1990年出生于中国安徽省马鞍山市当涂县,一出生就没有左前臂,四个月大时被遗弃,后由马鞍山市福利院收容,4岁时被一个美国家庭收养,从此离开中国,在美国长大。在高中和大学时两度到台湾做交换生学习后,马武宝萌生了进一步了解出生地的想法。最终,他回到中国探访出生地,找到亲生家人。与亲人见面的时候,马武宝希望知道他当年被遗弃的原因,他与家人进行了一场触及心灵的谈话……

在记者离开之后,房间里只剩下生母、生父、哥哥、妹妹、电台DJ莉莎及维特。

维特是莉莎的好朋友,他愿意花时间留下来,担任我和亲生父母之间的翻译。虽然我的中文能力足以交谈,但是,我并不想因为自我感觉良好,而错失充分了解真相的机会。

房间里的窗边有两张椅子,一张桌子。我和维特坐在椅子上,而妈妈及妹妹就坐在床上,面对着我,爸爸坐在靠左边一些,面对着维特,但也可以清楚看见我。我猜想,哥哥应该是太紧张了,所以坐不住,他就站在妈妈旁边,握着妈妈的手。莉莎坐在房间的另一端,试着给我们多留一点空间,但是一旦我需要她帮忙时,她还是随时可以过来帮我。

要如何开始这么一段谈话呢?要不是维特很忙的话,我可能会拖拖拉拉地开不了口。首先,我告诉他们,我很高兴他们愿意出面承认是我的亲生父母。我对他们说:“你们可以选择不出面,但是你们还是愿意这么做,所以我很感谢你们。”我继续说明,这段谈话对我的家人跟我都意义非凡,我很感谢他们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亲自见到他们,问他们这些事。我不断想表现我的谢意,但是,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我说出来的感谢词句,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真正的感受。

在发问之前,我注视着亲生父母说:“你们告诉我的答案,将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只想知道真相,如果你们能告诉我真相,只会使我们未来的关系更为稳固。”生父点点头回应我,生母则在一旁掉泪。

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在1991年3月18日,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留在体育馆?”

这是我寻亲之行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我需要知道答案,我想要知道他们是不是因为我手臂残缺而遗弃我。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接受肯定的答案,但心里却期待事实并非如此。这似乎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我一直以来都认为,他们是因为我的手臂而不要我。

想到有父母会因为孩子天生残障,而丢弃孩子,就让我痛彻心扉。随着年纪渐长,我只感到很难想象,怎么会有人这么厌恶肢体残障,或是对残障的人这么没有信心。如果你是我,你就会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此事:少了一只手臂,比起少了一条腿或没有腿,要来得幸运多了。我不懂,为什么他们不能这样想。

我看得出来,亲生父母已经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而有所准备。生父清了清喉咙,看着我,开始要告诉我这个故事。听他说话,仿佛像是在聆听他朗读一首诗,他缓缓地解释了他的理由。

生父说,当时他们很穷,他赚的钱非常微薄,而生母并没有工作。在这样的情况下很难再多养一个孩子,而他们知道,要孩子生活在这种贫苦的情况下,对孩子非常不公平。

生父当时工作10小时只能赚到3美元,这可能比我们在沙发缝里或汽车座椅底下所发现的钱还要少。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要养活3个人已经很不容易,更何况还要再多养一个娃娃。现在这一代,对于不理想的工作,顶多就是辞职不干,改行做别的工作,但是,对当时那个家庭而言,面对这种情况只能逆来顺受。

生父说:“我们并不想抛弃你。”我在1990年12月20日出生,在接下来的3个星期内,他们试图要给我温饱,但是,他们却很难敌得过现实的磨难。情况变得愈来愈糟,食物愈来愈少,他们必须要做抉择,一是爱孩子,却让他在饥寒交迫中挣扎,二是遗弃他,希望别人给他更好的照顾。在1991年1月16日,他们做出了一次重大的决定。

生父对我解释,这是他一生中最困难的决定,他必须排除心里所有的情感,去做这件“必须”做的事。说到这里,生父哭了出来,生母一边擦鼻涕,一边接着为我解释。她说,这段30分钟的路程,是她走过最长的一段路。抱着沉重的心情跟希望,在严冬里,他们最后把我留在厕所旁的道路上。

就在放下我10分钟之后,生母就后悔了,她无法想象把我留给陌生人的情况。于是生父弯下腰,抱起我,让我贴在他的胸膛,就这样一路抱着我走回家。生父说这段话的时候,还弯起手臂,比划给我看他当时的姿势。

生父说,当时他们已经被感情冲昏头了,忘记了现实的残酷,忘记了他们养不起两个小孩,他们只希望我还能躺在他们的脚边,继续过日子。

听到这里,我露出微笑,问生父:“然后呢?”生父接着说,又过了两个月,他们仍然为了买不起蛋白质而挣扎。1991年3月18日,他们领悟到,就算他们爱我,但是也不能夜夜忍受空肚皮睡觉。天亮后,生父及生母又再次踏上两个月前曾经走过的道路。

当时马鞍山有一个工厂,提供比较好的待遇及工作,当他们经过体育馆,发现旁边就是那间新的钢铁工厂,于是他们决定把我留在工厂前面的厕所旁,希望让生活条件比较好的人,把我抱回去养大。生父生母跟我道别,他们把我包在一条毛毯里保暖,然后放进篮子,留了一盒饼干在我的大腿上,上面写着我的出生年月日。

生父生母把篮子放在厕所旁的道路上,然后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着有人把孩子捡走。他们等了好久,经过的人都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那个篮子,没有人走过去一探究竟。好几个小时过去了,终于有一个家庭走过来,看到篮子里的婴儿。这家人看起来似乎是很不错的家庭,他们把婴儿连篮子一起带走,生父生母这才牵着当时两岁的哥哥走回家去。

听到生父亲口说出这段经历,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他哽咽的声音,在喉咙里卡住的字句,听在我耳朵里,就像是最美的诗篇。虽然,谈的是丢弃我的经过,但也是最真心的答案。我可以看出来,身为父亲,他因为无法负担家庭的生计而感到羞愧。当他谈到不得不丢下我时,从眼眶滚下来的泪珠,让我看到他真实的感情。直到这一刻,我才感受到这一家人有多么特别。

接着我提出第二个问题:“你们知道我在马鞍山市福利院吗?”身为弃儿,我很好奇,我的亲生父母会不会想知道我在哪里,他们会不会想要把我领回家。生父的答案是:“知道”。

当他说“知道”的时候,并不是一种很开心的语气,而是充满失望及难堪的口吻。我找不到更好的言辞来形容我从生父那里感受到的低落情绪,生父低着头,继续诉说这段故事。

一年后,生父在一间工厂找到了比较好的工作,也许是命运巧妙的安排,那间工厂刚好就位于他们遗弃我的地方,也就是当年他们看到的那间新工厂。生父在那里工作,不仅工时长,工作辛苦,而且每当他经过丢弃自己孩子的地点时,还要承受良心痛苦的煎熬。

他们的家境,在遗弃我之后逐渐好转。

某一天下班后,生父到附近的亲戚家拜访,吃过饭后,生父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了马鞍山市福利院。他穿过长长的院子,内心抱有一丝希望,想要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孔。果然,他在院子角落看见自己的亲骨肉,这个3年不见的儿子长高了,变好看了,也已经学会走路了。

生父说到这里,又流下了眼泪,生母开始低声饮泣。哥哥的脸因为哭泣而泛红,妹妹的脸颊上也挂着泪滴。

生父拭去眼泪,继续说着,他走向独自玩耍的儿子,跟儿子介绍他自己,然后就一起玩起来了,他并没有告诉小男孩他就是爸爸。生父一边跟孩子玩,一边觉得很难过,因为并没有人领养我。

在接下来的一年,生父仍然常到孤儿院来陪我玩。直到1994年9月22日,我被美国爸妈领养,带去美国定居为止。在我被领养后,有一天生父又到孤儿院来探望我,四处看不到我,他问一位保姆,才知道我已经被领养,带到美国去了。

我问的第三个问题是:“为什么在2011年2月18日,他们会出面承认是我的亲生父母?”我会问这个问题,其实是基于我的担心。我爸妈从我决定寻亲开始,就非常小心地保护我及我们的家庭。所以我想要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基于什么原因愿意出面。他们想要得到钱吗?他们认为我会搬回去跟他们一起住吗?其实,他们并不需要出面承认,因为媒体势必会报道这件事情,他们出面后,反而要面对接踵而来的批评及责难。

生母一边哽咽一边回答我的疑问:“你是我们的儿子,你有权利知道谁是你刚出生4个月时的父母,也有权利知道我们当年为什么这么做。”毋庸置疑,我很高兴听到这个答案,那真诚的语调感动了我。我内心对这个亚洲家庭的爱,开始滋长。我愿意跟他们一起走完这段寻亲之旅,用友情来弥补过去16年错过的亲情。

摘自《生命的第二次机会:

找回被遗忘的自己》(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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